第六章 鬼娃报仇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那个猎户妻子的眼睛,我都从心里面发寒。我曾经见过被鬼子祸害惨了的女人,她们的眼睛是那种空洞而失去生气的感觉,像是骨子里的希望和支撑一下子被人从骨髓里抽出去了。

而面前这个女人的眼睛虽然也阴沉,但不是那种死气的沉,好像在她眼睛的深处,还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窥探你。如果说有什么相似的感觉,就像我没当兵时,深夜里陡然惊醒,发现炕头我养的黑猫绿莹莹的眼睛在枕头边悄悄地盯着我,一见我醒来,它立刻闭上眼睛,似乎一直也在梦乡中。

等我假装再次睡去,偷偷留下一条眼缝,会发现黑猫又悄悄地睁开眼睛,继续在黑暗中偷偷地窥视着我。而且不只这个女人给我这样的感觉,她抱在怀里的那个女娃,给我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我只能理解成她们现在对我们身上穿着的鬼子军装有强烈的不信任感。

但至少这次的说话,说明她的耳朵还是在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而不是没脑子的行尸走肉,可是在说过“鬼是下午出来的”这句话后,她又变成了那种木然的表情,再也不出声了,倒是让我们听了后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涌上来,互相看着一时也跟着说不出话来。四周静得可怕。

那个日本女人也茫然地看着我们,被俘的胖胖日本鬼子听不懂中国话,不懂也不害怕,依然痴痴地笑着,忽然王强大吼一声:“站住,我早知道你小子打鬼主意了,你给我站住。”我们齐齐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李二苟已经跑出了几十步外,王强从身后兜里捞出一听罐头,丢手榴弹似的一挥手,在空中打个圆弧,正好落在奔跑的李二苟后脑勺上,李二苟啊呀一声,跌跌撞撞地歪了几步,一个狗啃泥扑在雪地里,我们连忙围了过去。

李二苟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李存壮踢了他一脚,担心地说:“强子,劲大了,该不是砸死了吧。”王强摇摇头:“没的事,我手头有数。”随即用枪管抵住二鬼子屁股中间,说:“就算死了,我这枪下去,死人也能蹦跶着跳起来。”

李二苟立刻连滚带爬地蹦跶着跳起来,惊叫道:“长官饶命,我刚才只是吓晕过去了。没死,没死呢。”王强追上去连打带踢:“我一直知道你各跑不是好东西,还什么鬼打墙,想蒙住我们好逃跑不是?还想着逃回去带鬼子来抓我们不是?别做梦了,看你强爷一枪先崩了你的瓜瓤。”

我们没来得及说话,王强已经用枪抵住了李二苟脑袋要扣扳机,李二苟腿一软跪倒在地哭喊:“爹,爹,亲爹,冤枉,冤枉啊,我要有那本事蒙住各位亲爹打转走路,早把长官们转回皇军,不,鬼子那去领赏了,谁还陪你们走这冤枉路啊!天地良心,我家有七十老母,下有……”

李存壮一把托起了王强的枪管,砰的一声,子弹斜斜地擦着李二苟的后脑皮蹿进了地下,在李二苟脑后头发上留下了一条焦痕,李二苟闻声倒地,四肢抽搐,一股尿臊味漫了出来。

王强不满地说:“干吗,这种祸害,早杀早好。”我摸摸李二苟的鼻子,点点头:“老李做得对,这二鬼子的话也有道理,谅他搞不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现在他是战俘,我们不能说杀就杀的。”

地上,李二苟闭着眼睛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我死了吗?各位阴差,小的在阳世一向行善积德,正直无私……”李存壮踢了他一脚:“行善积德,正直无私的那是说你存壮爷爷,没你的分儿,起来,你小子命大,还没死呢。”

李二苟大喜爬起,连连磕头:“谢谢长官饶命,谢谢长官饶命。”李存壮骂道:“死了你也活该,胡子强说得对,你小子居然想逃回去继续给日本鬼子当狗,毙了也是应该的。”

李二苟指天发誓:“要是想带鬼子抓各位长官,我李二苟就不是爹生娘养的,我恨不得八辈子不和各位凶神祖宗见面才好,哪里还会……”王强和李存壮一起怒道:“什么,我们就这么不和善吗?”李二苟吓得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想跑是有别的原因的。”

我和王刚一起问道:“别的原因,什么原因?”李二苟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直直地看着我们说不出话来。

王强立刻又掏枪:“我就说留这祸害没用,大家让开。”李二苟悲号起来:“我说,我说,我,我逃是因为队伍里有鬼。”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真正害怕的表情,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害怕,是真正从心里面发出来的寒意。李二苟现在的表情就像一只饿得吃不消的耗子,偷偷溜出洞,东张西望,知道却看不到那只悄悄躲在某个角落里,随时要扑过来的恶猫。

可以肯定让他这么害怕的不是站在他面前的王强,而是隐藏在我们中间的某个不知名的东西。由于李二苟的表情太让人吃惊,王强也有点被他惊住了,一时放下了枪,朝我看来。

我们连里四人同时对望一眼,天被风雪吹得暗得可怕,每个人的面目都有点模糊,看得出,大家的表情都有些瘆人,也许和我一样都想到了前天夜里在岩洞里报名时多出来的一个人数,一切诡异的事情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李二苟说我们里面有鬼,会不会就是指队伍里有那一个多出来却看不到的东西?我还在想,王刚已经开始点数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加上我,加上孩子,九个人,没错。”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头看那李二苟哆嗦得更厉害了,王强上去踢了一脚,骂道:“说,你这话什么意思?”王强指向日本鬼子:“他?”李二苟低头不说话。王强又指向那日本女人:“她?有问题?”李二苟还是低头不说话。

王强毛了,怒骂:“跟你强爷玩把戏,敢动摇军心,爷现在就毙了你。”随即掏枪,李存壮一把推开王强:“少得瑟,你还学会动摇军心这词了?仔细连长回来扒了你。”王强不满地说:“李油子你向着谁呢?老子再唬唬他就该冒泡了,看他耍什么大刀。”

李存壮摇摇头:“我看他的表情不像假的,何况我们刚遇见怪事的时候这二鬼子还没见过我们呢,编不出来。”王强要张嘴,王刚拉开了他,李存壮掏出一根香烟递给李二苟:“来,来,先抽根烟。”

李二苟哆嗦着接过,王强不满地嘀咕。李存壮笑眯眯地对李二苟说:“糟蹋了!”我在王强脚脖子那踢了一脚:“没事,有话说出来,现在大家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不说清楚,就是滚水淋耗子,一窝都得死,说出来,大家还能有个担待不是。”

李二苟抬头看了一圈,连女娃八个人都盯着他,吓得他立刻又低头不敢说话。李存壮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在我耳边轻声嘀咕:“不对劲啊,这二鬼子好像真的对我们里面什么人怕得不行。”

我打了个哆嗦,低声问李存壮:“你意思说胡子强?”李存壮摇摇头:“我看不像,他怕胡子强那是明怕,现在这样那是暗怕。我看大家都这么盯着,八辈子他也不敢说。要么你让大家都转过头去别看他?”

我点点头,趁李存壮再次询问李二苟当口,拉着王刚命令众人都转头向后,最后我自己也转过头去,隐约听见李二苟低声说了两个字“脚印”,然后就没声音了,连忙回过头来。

听到说话的明显不是我一个人,王刚已经开始检查脚印,我心想难道什么东西一直在跟踪我们,多出的脚印被李二苟无意中发现了?不知道和我听到的那咝咝声有没有关系,可脚印虽然被新雪掩盖了一点,但怎么都看不出哪里有多出来的痕迹,我正困惑地抬起头来,发现李存壮变了脸色。

李存壮重重地一点头:“对,脚印,我怎么就没想到。”我刚要问他,李存壮枪口已经陡然抬起对准了队伍中的一人。

王强已经怒吼起来:“李油子你没完了是不,存心跟我对上了?又拿枪吓人家?你把枪放下,你放不放?”

李存壮枪口所指,正是那个抱着孩子的中国女人,我也吓了一跳,连忙拉住李存壮的手臂:“老李,有话说话,干吗又动枪?”一滴水滴在了我手上,我仔细一看,李存壮的秃脑门上热气腾腾,也不知道是汗,还是被骤然升高的体温蒸发掉的雪花。

中国女人抱着女娃子,冷冷地看着李存壮和我们不说话,王刚拉住要扑上来的王强,声音也有些不耐烦:“李哥你干吗总和这娘俩过不去?”李存壮持枪的手直抖:“脚印,你们看那脚印有没有不对劲?”

王刚再次看了看后面留下的脚印:“八双,没错,不多不少,没有不对劲。”我也点点头,李存壮发疯似的叫起来:“九双,应该是九双。”王强哈哈大笑:“李油子你发神经了吧,当然是九个人啊,不过这个女娃一直是她娘抱着的,哪里会有脚印?”

李存壮的枪口抖得更厉害了,盯着枪口下的母女俩连眼睛都不敢眨:“胡子强,你他妈脑袋长裤裆里去了?你想想,从我们进柴房开始,到现在有没有看过这女娃脚落地?谁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脚印?”

我愕然松开了搭在李存壮胳膊上的手,看着女人抱着的女娃,她跟没听见外面说话一样,低头玩着那黑球。难道我以为自己看错的这女娃不正常的地方居然不是我的幻觉?

一股比风雪还冷的寒意瞬间直刺进我的军衣来,李存壮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有脚印的那是人,没脚印的那是鬼,这女人从开始就把女娃死死抱着不放,除了对孩子的溺爱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性。

这个女娃,是鬼娃。女人不让孩子脚落地,就是在掩盖鬼娃没脚印这个事实。

李存壮枪口慢慢挑上,对准了专心玩着黑球的女娃,对那女人喝道:“把她放下来,放地上,让我们看她到底有没有脚印。”女人跟没听见一样搂着女娃一动不动,倒是那女娃子终于被惊动了,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我们。

也许是听了李存壮的话先入为主,我越看这女娃的眼睛越寒,两只黑的水灵灵的眼珠似乎能透过我的双眼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我突然有种感觉:李存壮说得对,这个女娃子不正常。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骨骸,更有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场有战场的规矩,不做兴讲妇人之仁,两军对垒,就像收割庄稼,谁割的人头多,谁就是大将军,但说死了手上沾的也是士兵的鲜血,拿了军饷本身就是卖命钱,有愧疚也有限,倒是对于平民百姓,哪个当兵的开杀戒都会有报应的。

这不是光说良心谴责的问题,而是实实在在,摸得着看得见的报应。平民百姓活着斗不过拿枪的,死了做了冤鬼就不怕枪杆子了,但军队里关于冤鬼索命的传说不是很多,倒是私下一直流传着鬼娃报仇的故事。

王刚突然一脚踢在蹲着的李二苟的脸上,把李二苟踢的趴在雪地上,沉声问:“狗日的,你们是不是祸害死了这女娃?”李二苟头埋在雪堆里,哭号着说:“是鬼子干的,不干我的事,不干我的事,是鬼子们用刀挑死了她,我也是被炸迷糊了,出发后才想起来啊。她,她,她是个死娃子,十几天前就被鬼子挑死了,是我亲手埋在庙后面的。”

我的头嗡的一下,连忙抬起了枪,王刚也抬起枪对准了那女娃,低声道:“泉哥,这下麻烦大了。你信不信这李二苟的话?”

我看着紧张的李存壮,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反问王刚:“你信不信李存壮的话?”王刚跟我一样沉默了,两个人就这么端着枪,和李存壮一样对准那个女人背上的女娃,但谁也不敢开枪。

部队里关于鬼娃子报仇的传说一向很风行,流行最广的一个故事是北洋军混战时的事,那时军队里好多人都是原来的鞑子兵剪了辫子,放下长枪拿短枪,革命不革命也就是看脑后有没有那条驴棍,所以军纪极其败坏,杀平民脑袋冒功领赏的事情时有发生。这一杀就不是一个两个,因为一个村子里你杀一个两个,剩下的村民都看得到,迟早有一天会被捅出来。

捅出来当官的绝对饶不了你,就算当官的不把百姓的命当命,也不能容忍这么浪费子弹的事情,到时候谁干的谁都得掉脑袋。在这种想干缺德事情又怕掉脑袋的情况下,于是更缺德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屠村。

整个村庄,只要是成年男丁,一个活口不留,尸体全部是领赏的筹码,至于娘儿们孩子,这些容易暴露的尸体,就地挖深坑埋个干净,事了以后天衣无缝。当官的也没办法逼着死人脑袋说话好问清楚:喂,你活着是当兵的还是种地的?何况有些当官的自己也指望手底下的大兵杀的人头数多,好向更大的官领赏,就是以后那些妇女孩子的尸体被野狗刨出来了,指责的也是对战军队做下了这伤天害理的勾当,永远没有真相浮出水面的一天。

在这种情况下,鬼娃子复仇的故事终于爆发了。谁也记不得第一个传出故事的是什么人,但故事以火一般的速度在军队里传播,大致是这么一个说法:

在一次战争后,傍晚某个军队炊事班去河边取水烧饭,隔着河是一些孩子在嬉笑玩耍。由于河很宽很广,黄昏的天色又暗,谁也没在意战场附近怎么会有小孩子这件小事。炊事班取了水就回去洗米蒸饭。

饭好之后,饿了一天的士兵狼吞虎咽,忽然一个士兵闷哼一声,捂着喉咙咯咯作响,旁边的兵以为他噎住了,连忙连按带捶,但他就是吐不出来,眼看进气少出气多的当口,军医赶到了。一看不好,这军医也是个猛人,二话不说,拿刀就把要噎死的士兵喉咙开了个洞,结果喉咙洞一开,乒当一声,一个东西掉在地上。

你猜是什么?不是骨头,不是鱼卡,是个银铃铛,小孩子手镯脚镯上挂着的小铃铛。铃铛取出来了,那个士兵也噎死了,部队里把他埋了后,可恨死炊事班了:居然敢在饭菜里落下这东西,存心拿爷儿们的命开玩笑哪,结果差点起了兵变,都逼着炊事班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炊事班连喊冤枉,这烧饭的也就能落个饿不死的好处,哪里有钱打这银铃铛放在身上,就是打了也不能落到米粒里去。当兵带头闹事的就把话挑明了:“你们不要装,战前大家合伙屠的村,埋妇女孩子尸体的就是你们炊事班,还能不在死人头上扒皮,把尸体上的首饰捞干净?银铃铛掉在饭里噎死人就已经不对了,更不对的是你们把扒来的东西保管得这么不仔细,还落米里去,让上面知道了还不把大家一锅端?你说你们该死不该死?”

被他这么一说,一个炊事员忽然想起来了:“不错,这铃铛我是见过,是套在一个银镯上的,这银镯也确实是我在死孩子身上扒的,可战前我已经把它贱卖典当了啊,还没钱赎回来呢。”边说他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当票,上面写得清楚,都当了快半个月了。

大兵们都愣住了,这样事情就蹊跷了。在这当口,忽然炊事班长想到了淘米时在河对面戏耍的那群孩子,仔细盘问一遍,炊事班居然没一个士兵看见那帮孩子的脸。

等炊事班把这件事情说给哗变的士兵听,士兵们将信将疑,可说到底大家也不敢动手把炊事班的人全部打死,打死了谁去做饭?几百号人总不能从此自己动手下灶吧?于是嚷嚷一阵子,这事就此不了了之。

诡异的事情出在第二天傍晚。炊事班再次去河边淘米取水的时候,那伙孩子又出现在河对面戏耍,炊事班长连忙让人通知军营里的人来看,等军营里的人一到,看对面真有一帮孩子,也不敢随便放枪,于是派了两个水性好的准备游到对岸看个究竟。

下去的两个人,游到河中,忽然同时没了,众目睽睽之下,头往河里一没(读mō),就此没再浮上来。大家慌忙再派两个水性好的去救,到了河中,那两个人又没了踪影。

对面的孩子还在那嬉笑玩耍,这面的大兵可慌了手脚,谁还敢再下水?于是就有士兵拉上枪栓,对河那边喊话,想逼对面的孩子游过来看个究竟,可对面的孩子不闻不问,依旧自己玩自己的,有的兵就急了,对天鸣枪。

这下对面的孩子终于停止了戏耍,直愣愣地看着这边的大兵,有眼神好的大兵惊慌地叫起来:“不对劲,不对劲,那些孩子眼睛在滴血,千万不能让他们过来。”

已经迟了,对面的孩子手挽着手慢慢地趟进了河中,水面上就见脑袋浮着慢慢向河这边漂过来,越来越近。距离近了就看清楚了,这些孩子的眼眶里都没有眼珠,黑洞洞地流出血来,脸色白得跟涂了蜡似的,现在白痴也知道是撞见鬼了,一群大兵连忙对着水面拼命射枪,这时候那群孩子正好游到河中心,子弹还没到,头颅忽然全部沉进了河水,就此无声无息。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河水静静地流淌,连个泡都没有,就像一切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一群士兵端着枪在河边直抖,有胆特大的去下游找了船,点了火把撑到对面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仔细搜索一遍:没有脚印。

站着河边湿湿的泥土上,孩子们在泥土上面玩了半天,居然什么脚印也没有——这就是李存壮特别关心那个女孩子有没有脚印的原因!

但我,王刚王强兄弟俩,还有李油子,我们都可以发誓没做过虐杀平民的缺德事,论理绝对不会招来鬼娃报复,估计倒霉就倒霉在我们押的这几个战俘身上。整支鬼子部队都被我们灭了,就留下这个二鬼子和那个日本兵。如果当时那支鬼子部队做了天地不容的事情——事实看来他们也确实做了。那昨天夜里发生的诡异事情倒真有了解释,是鬼娃子来报仇了,可是被我们连给搅黄了,不知道算不算和鬼娃子结了仇,但可以肯定的是,鬼娃子绝对不会放过剩下的两个人——李二苟和那个鬼子。

更倒霉的是,我们杀了鬼子以后,披上了鬼子军装,又和剩下的俩家伙走在一起,现在在鬼娃子的眼里,我们和鬼子已经没有区别,也成了他们报仇的对象。真是倒霉催的。这不是我乱猜,根据传说中的鬼娃报仇的故事,只能这么推想。

据说当年的那件事情,一群大兵心里七上八下地回到军营,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估计是炊事班见营里弟兄心神不宁,下了血本加料,每锅饭里,都蒸熟了一块香喷喷的肉。可是吃完了当兵的照样要揍炊事班的,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在饭底,有大兵吃出了牙齿,不是一枚两枚,合起来有几十枚,换谁谁不气。猪头肉好吃,没见过这么料理的,加上本来就心里发毛,于是又哗变了,要揍炊事班的。

炊事班班长奇怪:谁他妈加肉了?谁他妈加肉了?上面长官抠得要死,我恨不能顿顿清水熬糠皮给你们才能够净贴,还他妈加肉,存心欺负人,不拿炊事班当班是不?两下对峙起来,有倔犟的士兵掏出牙齿,递到炊事班长面前:“看清楚,这不是猪头肉里的牙齿吗?”

炊事班长一看大惊:“我的娘,这哪是猪牙,这摆明了是人的牙齿啊。”全部找出来一看,三十二颗牙齿,正好拼成一副人牙。

这下整个军营都炸锅了。搞了半天,大家吃的到底是什么肉?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昨天被银铃铛噎死的那个士兵,尸体又从土里被刨了出来,全身上下被剔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连嘴里的牙都被撬掉了。

牙和肉哪里去了?整个营里的士兵纷纷呕吐了起来,虽然这个营里都是坏事做绝,杀人不眨眼的主子,但这种超过忍受极限的事情还是让人吃不消的。这时候才有人想起来,被噎死的那个兵,正是当时第一个出主意要屠村的人,在屠村过程中还糟蹋了一个女娃子,依稀记得,那个女娃,脚上有个银镯子,镯子上有个小铃铛。

就此,鬼娃子来报仇的说法以火星点着汽油的速度在营里传开。当天夜里,无数士兵开了小差,成群结伙地逃跑,可是到天九-九-藏-书-网亮的时候,一个不少,全在军营门口集合了。原来他们走了一夜的鬼打墙,绕了一夜的圈子,一个也没跑得掉,更想不到的是,在河中心消失的四个士兵的尸体,被河水泡得发胀,现在全挂在军营门口的树杈上,眼珠也被挖了,空洞洞的眼眶死死地盯住军营。

谁也别想逃,做了的事情,总要付出代价的。人是婆娘狠,鬼是娃娃凶,越小的孩子,死了怨气越重,因为人来世上走一遭不容易,就像一朵花,还没开你就把它摘下来,放到瓶子里加上水,它也非要挨过了花开叶落才走得甘心。小孩子也是这样,耗的就是那一口不忿离开阳世的气。

这口气现在就落在了这营缺德兵的头上,当初怎么荼毒的,就怎么报应回来,还得变本加厉。娃娃是没什么道德约束的,做了鬼更是怎么折腾、难过怎么来,整个兵营吃饭从淘米到下锅到端上桌子都被严密地监视起来,唯恐再吃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就是这样,还是出了事。

事情出在源头上,炊事班里的人是打死不肯去河边了,换了八个士兵去淘米打水,只回来两个,还是连滚带爬溜回来的,说大家刚到河边打水,刚刚漂开河面的水草浮萍,忽然发现,河水下一张张阴森森的孩子脸在悄悄地盯着河面上的人。

凡是鞋面沾到水的没一个能离开河边,都被河水里伸出的一双双孩子手给拉了下去,只有这两个离河边稍远一点的活着回来了。整个军营一夜饿得嗷嗷叫,第二天一早自发地组织起来,决定去把埋在被屠的村子底下那些妇女孩子的尸体挖出来挫骨扬灰。

村子就山斜建,上下有落差,尸体就埋在斜坡上,等挖出来才知道,原来当时挖得靠近水源,泥土被挖松后不久就滑坡,尸体全部滑下去顺着水源漂走了,不知去向。一伙气势汹汹的匪兵看着不断冒水,深不见底的坑洞傻了眼。

想再逃跑,没那么便宜,四面八方跑出去,最后还是又回到了军营前,取水失踪的六个士兵尸体又被河水泡得发胀,挂在了军营门口的树杈上,眼珠又被挖了,空洞洞的眼眶死死地盯住军营。

当时当兵的也急了,不管谁对不起谁,左右都是死,决定豁出来和鬼娃子拼命:首先大队人马荷枪实弹地开到河边打水,一趟趟把军营里的缸桶瓢盆都灌满了水,做好了长期打算,可是底下发生的事情更快,完全令他们措手不及。

夜里哨兵放哨的时候,听到了炊事班蓄水的地方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哨兵壮着胆子过去一看,黑暗中,水缸旁,一群猴子一样的身影正趴在水缸边头朝下喝着水,听到哨兵过来的脚步声猛一抬头,黑暗中白森森的牙齿闪闪发光。

哨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扣住扳机就开枪,睡梦中的士兵闻声纷纷赶来,火把照明房间,哪有什么人影,但水桶里的水明显少了一大半。这下更人心惶惶了,就是剩下的水也没人敢喝,谁知道这种鬼喝过的水人喝了会有什么反应。

于是又得派大队人马去河里打水,打来水还得专门放哨看水库,折腾得人跟风车一样,到了夜间,困得打雷也起不来,但到了天明,真的有人起不来了,脖子肿起老高一块——一个小小的巴掌印,眼看着是喘不过气来活活憋死的,吓得营里驴嘶马叫了一上午,然后再到夜间,再睡。到了天明,又有士兵的脖子给鬼娃子摸了,又活活憋死几个。

士兵们彻底疯了,睡不敢睡,吃不敢吃,就连端个脸盆打水洗脸,脸盆里都能有张七窍流血的脸在森森地看着你,死去的尸体也不敢埋,都堆在军营正中,谁都怕埋下土看不见会再起什么变故。天热尸体很快腐烂,军营里到处一片腥臭,还没人敢落单走开,臭也只有挨着。

这一挨就不用鬼娃子上门了,很快瘟疫爆发,第一个倒下的就是军医,接连一个个半死不活的士兵都趴下了,脸上黄得像蜡人,走路飘得像骷髅,军营里处处是大小便,终于有士兵忍受不住把枪口嚼进嘴里扣了扳机。自杀也会传染,死了的一个接一个,到了最后,夜里谁一句梦话:鬼娃子来了。所有处于半睡状态的士兵都蹦起来搂枪就打,也不管会不会打死活人,开完枪继续挺尸,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再少几个活人。不是鬼摸的,都是同伴开枪打死的。

十来天时间,百十号人就剩几个人,剩下的就是军营中间一个庞大的死人堆。事情终于惊动了上面,又派了军队来调查,但据说凡是进那个军营的部队,再也没出来过,结果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我能说得这么详细,这里面扯到一件事情。我听王刚说过,去年我没进连队前,王刚、王强是最早在连里的,李存壮是他们来了一年后分到连里的,神枪手刘晓刚还要后来。李存壮来了后,王刚、王强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听他讲故事,直到有一天他讲到了鬼娃报仇这个故事,本来大家听了就图一乐呵,但李存壮在讲的时候东张西望,疑神疑鬼,愣把王强给气笑了,笑骂李存壮:“老李你各跑讲个故事还做出这么多花样来,难不成你当时就是从那军营里逃出来的?”

李存壮火烧屁股地跳起来:“胡子强,你他妈吃饭用嘴,说话用屁眼啊?这种话也能乱说,我看你媳妇当时在村子里还差不多!”王强立刻变了脸色,两个人干了起来,差点动了枪,从此互相看着总不顺眼,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王刚也觉得李存壮反应过分了,就没帮他,从此李存壮有什么事情也不对他们说,都憋在肚子里,我去了他还是这样。

不过当时我确实没把王刚转讲的鬼娃复仇故事当回事,虽然他讲得鬼气森森,仔细想想,也就是做了亏心事生暗鬼,然后被传说夸大了吧。屠村的军队肯定有,以前有,以后也会有,做了亏心事被吓死的士兵一准也有那么几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军队上面觉得这个故事对严肃军纪,杜绝冒功现象很有好处,在宣传上又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到最后就变得这么真假不分了。

这是我比较实际的想法,但终于有一天,我才知道很多事情是没有那么实际的。几个月前我们营队驻扎在南京紫金山脚下民房的时候,我半夜醒来,刚打个哈欠,忽然发现月光下一个小孩的身影蹲在睡着的李存壮身边。

月光下看得真真切切,那分明是一个小孩子的背影,我一下子想起李存壮说起鬼娃报仇的时候那不正常的表现,汗毛都竖了起来:难道这个老兵油子说的都是真的?被王强说中了他真是那军营里逃出来的?他把不该出现的东西带到了我们军营里?

还没想完,月光从那个孩子的身影上移了开去,它似乎感觉到我在看它,猛回头看了我一下,黑暗中只能看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流露出无尽的悲伤。我吓得叫了起来,连忙去身边摸枪,身旁的人纷纷惊醒,那个身影哧溜一下从窗户里蹿了出去,快得就像一条影子,根本不是人能有的动作。

等大家都起来点亮火把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在李存壮的身边也没有脚印,大家都认为是我梦魇了,纷纷抱怨,只有李存壮听我说完看到的东西后,一声不吭地抱起了腿,把头埋进膝盖间。我看见他身子直抖,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第二天早上,哨兵在军营门口发现了栗子之类的坚果壳,从而估计出昨天夜里可能确实有黑影被我看到了,但那黑影只是山里的猴子作怪,不相信的只有我,因为那双悲伤的眼睛太像人了。

也许不相信的还有李存壮,但他从和王强吵翻以后什么都不再说了,也许是因为只有我看见那个影子的缘故,李存壮从那时候一直表现得和我比较亲近。说实话,我们对他都有点看不起的感觉,总觉得这个人太油滑,还有点神神道道的。不过毕竟是一个战壕里打仗的弟兄,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可以托命的。

不料时隔这么久,这要命的当口,居然真的遇见了鬼娃复仇的事情,复仇对象居然把无辜的我们也扯了进去。我想那么多事情,实际上现实里也就瞬间,看着李存壮青筋暴起的额头,再看看盯着我们不说话的母女俩,我们持枪的手都抖了起来。要知道,这一枪下去,如果是我们在疑神疑鬼,那就是枪杀平民啊!

突然一声惨叫,吓了我们一跳,转头看是王强一脚踢在李二苟的肩头上,骂道:“放屁,你这二鬼子没安好心,存心挑我们呢?要说队伍里有鬼,那只能是你!你不说我倒忘了,记得当时在庙里摔跤的时候,你各跑轻得跟灯芯草似的,摆明了就是鬼上身,说,你安的什么心?”

我愣了一下,立刻回忆起来确实听王强说过这么一回事,当时刘晓刚还说这李二苟是人贱骨头轻,但从这蹊跷的事情看起来,这二鬼子的话还真不能轻易相信。

李存壮的眼睛也瞟了过来,李二苟怪叫起来:“冤枉啊,冤枉啊,爷,你到底在说个什么啊,她,她确实是我亲手埋了的啊,就埋在庙后的地里,我,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王强上去就是两耳光,骂道:“各跑当你爷爷是糨糊泡出来的?跟你回去?跟你回去送给鬼子咬?越听越觉得你各跑不是东西,处处算计你爷爷。”李二苟捂着脸呜呜地哭,还是王刚一句话说了明白:“别闹了,让那女娃下地,走几步看看脚印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王强过去一把推开了李存壮的枪,真心实意地对那女人说:“嫂子,你也看到了,乱得不行,你就把娃子放下地,走几步,还娃个清白,好吧,算我求你了。”

女人冷冷地不说话,反而把女娃往怀里裹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