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雕与银箭 第九节 金杯

那不是普通的物事,是一个金杯。

准确地说是一件通体镶嵌红玛瑙的带虎形柄的金杯。

绳索就是穿过它的柄,将其与凌宁的腰绑在了一起。

桑布眼睛一亮,就想取下来,却被凌宁一闪身躲过。

“你——”桑布有些懊恼,但一开口又觉着自己心虚。他怔怔地站在那儿,伸长的胳膊似乎想一把抓向凌宁,却又在片刻后无力地垂下来。

好在凌宁如今已经很懂事了。她并没有过分激怒桑布的意思,她只想知道到底是谁想害自己,现在看来桑布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想告诉自己。

这就够了。凌宁想,只要不是桑布有意要害自己就行。她眼光一转,看向那个一直站得远远的,似乎永远那么温和的人,先是不屑地瞥了瞥,然后又冲着他猛地一龇牙!

唐昧被这个动作稍稍刺激到了。凌宁那一张脸除了眼睛还有黑白色,全是土。这样的脸突然像个猛兽一样对着他龇牙,尤其是这丫头还有两颗看着很锋利的小虎牙,倒是有点儿杀伤力。不过,就这样也想威胁到我?他暗哂。表面上还是一副温和无害的样子。

桑布虽然有些怔忪,但还是看见了这两人的情绪暗涌,心中微微一叹。

“罢了,凌丫头,你跟我来!”桑布走过去,拉了凌宁就走。留下威廉等人面面相觑,唐昧则再也挂不住脸上那万年不变的笑,有些阴沉起来。

桑布开车,带着凌宁一路向南,一直开到了水流湍急的特克斯河边。

“就在这儿了,凌丫头,你先洗个脸吧。”桑布见凌宁那灰头土脸的样子,觉着女孩子都是爱干净的,既然已经到这儿了,也不急于一时。

凌宁早就忍受不住自己这一身脏了。她二话不说,跳下车就来到河边,不仅将自己的脸洗干净,还将身上的土抖搂了抖搂,然后再把腰间那件金杯取下来,用冰凉的河水轻轻地洗了洗。

洗完后,凌宁用单手托起这尊金杯,迎着阳光、眯着双眼打量。真漂亮!凌宁早在它还满身是土的时候就爱上了它,如今它洗去浮尘,更美了。

它有一种在规定程序里不僭越的浪漫之美。金光灿烂之中,椭圆形的杯口既不突兀,又不显呆板。红色玛瑙装饰整个杯身,布满规则的菱形方格,将红灿灿的玛瑙石安置得十分妥帖。微鼓的杯肚上,一只两耳竖立、四肢雄健、腰身细长的老虎似要迈开步子向上奔腾。这只虎柄的位置处理得妙至毫巅,使得整个器物达到了完美的境界。

“你看,这只金杯使你想到了什么?”凌宁用略带痴迷的目光看着它。女孩子从来就对任何美丽的物事毫无抵抗力。

“神!”桑布看着也有些入迷。如果是一位出身正统农业文明的汉民族学者,他说不定不会喜欢眼前这尊金杯,因为金银宝石极尽张扬的奢华风格与农业文化的心理有些格格不入。汉族人更喜欢玉,文人尤其如此,那温润体贴、谦谦如君子之德的文化内涵更容易与其传承数千年的文化心理暗合。可桑布不是,桑布出身于戈壁,长在大漠,从事的又是新疆田野考古方面的工作,他的文化传承更接近于北方游牧民族那一套:激烈、张扬、爱恨分明。

眼前这一尊金杯,对凌宁的影响只停留在表面——每一个女孩子都无法抗拒亮闪闪的精美物事,可对桑布来说,打动他的就不止是表面的这些珠光宝气。

“酒神!”他补充道。

凌宁听到他这么说,也回过身来:“你是说,希腊神话里的酒神狄奥尼索斯?”

“没错,就是狄奥尼索斯。”桑布依然盯着那金杯目不转睛。

“哦,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在希腊神话中,这位酒神的坐骑就是虎或者豹。每当酒神与众神狂欢时,虎和豹们总是趴在酒器的边缘上痛饮。久而久之,西方的酒器上常常会出现它们的形象。这么说,你是认定了它来源于西方?”凌宁恢复冷静。

“嗯、嗯!”桑布有着明显的心不在焉。这件东西给了他更深的冲击。

凌宁发现了桑布的不对劲,她试探着问:“桑布队长,你不是带我来这里有话说的吗?你想说什么?”

“嗯、嗯!”桑布依然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咳咳,桑布队长!”凌宁只好提高音量。

“呃——”桑布终于回过神来,“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是找我来有话说的吗?你想说什么?”凌宁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哦,是这样!”桑布想起正事,脸色一凛,“那个唐昧,出身于风水世家!”

“啊?”凌宁一下懵了。从古至今,谁不知道搞风水的从来没有和盗墓的分过家?!

“咳咳!”桑布有些尴尬,“他们家对于周易八卦和风水这些东西很精通。你知道,这一次咱们勘探八卦城,要是不懂这些,根本没办法下手。你也知道,咱们明面上研究这些东西的专家们其实都不太靠谱,所以我才托人请来了唐家据说最精通周易八卦风水的这家伙。”

桑布说着说着气息平稳了下来,他也是一心为公,倒也没有尴尬太久:“这个唐昧还真有些本事,一到就算出了一些门道。他说这里是古代高人布下的风水大局,只怕地底下确实有一座规模不小的王城。因此我才说有几分把握引得楚兄弟过来……”

“等等!”凌宁有些急了,“你对我说的,这里可能有塞人的王城,居然、居然是那个家伙说的啊!你凭什么这么相信他?就算这里地底有城池,有大城池,这也不一定就是塞人的啊,也不会跟楚风的研究挂上啊,你凭什么就根据这一点把我大老远叫过来?”

“凌丫头,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桑布一急,脸就更黑了,“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阿尔泰山遇到的那个巨石迷宫么?”

“巨石迷宫?”凌宁记得很清楚,“我记得,怎么?”

“那个巨石迷宫刚开始大家都没放在眼里,只是一堆一堆的石头,后来却不知被怎么弄了一下,把我们都给困住了,是吧!”

“是有这么回事!”

“那个巨石迷宫,在我们去探路时,我跟着楚兄弟走出去过。”桑布嘴角抿得紧紧的,“他当时跟我说,那里头有四象,石堆的排列也有九宫数理的影子。”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凌宁声调小了很多。她是知道在那个山谷发生的一切的。那个神秘部落,还有那个神秘的“姆”,以及神奇的水下宫殿,还有那块泥版文书。这一切,当日楚风就说过,隐隐约约似乎跟古塞种人扯上了联系。

“原本我还没注意,当有人在这个土墩墓中盗出黄金面具被发现后,我们在此地得到了一个消息。当地老百姓口耳相传,特克斯八卦城有地面和地底两座城池。地面上那座都容易让人迷路了,这地底的一座要是真的存在,还不更得把人困死。所以,我就去找了唐家的人帮忙。”桑布自顾自地叙述着,声音里没有一丝情感。

“唐昧来了以后,查看了几天地形,随后,根据他的指点在这座八卦城周围,除了此处这七个土墩墓之外,其他三个方位都发现了年代久远的古代遗迹,而排列方式,似乎与那巨石迷宫中巨石堆的排列有些类似。”桑布说到这儿有了些底气,“他说了一堆禁忌。总之,他来了之后,我们的进展确实很大。今天的事,也是他再三强调,这座土墩墓,位于什么‘坤’地,必须要个女孩子下去,里边的金杯才能被毫发无伤地取出来。看,他这次又说对了!”桑布说着,还自嘲地笑了笑。

凌宁听得心惊肉跳,这个叫唐昧的家伙未免太神了吧,他怎么知道地底有一尊金杯?难道这东西是他埋进去的?不会,那土墩墓的封土层绝对没有被打开过,这一点,凌宁和桑布都可以肯定。

想想看金杯的造型风格,凌宁觉得桑布说得有道理:“这一尊金杯和昨天你拿给我看的金面具一样,有着明显相同的风格,这么说,你是觉得这些东西是古代塞种人留下的?”

“不一定是塞种人,其实我们把他们称作神秘民族更合适。他们生存在那个很遥远的史前时代,却把他们的文明传播开来,使得东方的华夏人、中东的希伯来人、南亚印度人、欧洲的希腊罗马人都受到了影响。这个,在山谷里楚风提到了,他只是觉得塞种人的几个分支产生的影响应当有某种联系。但我觉得,将其称为一个神秘民族更妥当。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尼莎的,她妈妈守护的部落显然就属于这个神秘民族。”桑布对于眼前的一切,有着自己的判断。

凌宁仔细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当日楚风是说,塞种人的东支是月氏人,在探索楼兰古国沙埋古城之谜的时候,他们就有些怀疑居住在那座城堡中的那些月氏人的真正身份。塞种人的南下一支被叫做“释迦”族;塞种人的西支被叫做“闪米特”人。而希伯来人的耶稣崇拜就是来源于“闪米特”人。这样一来,楚风认定塞种人与世界文明祖源一说有着某种联系。可历史上塞种人留下的遗迹表明,他们并不是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种族。这一点是令楚风论据还不牢靠的主要因素。而桑布的推测:有一个神秘民族,在共存时影响了包括塞种人在内的许多民族,这一点是可以说得通的。

是塞种人也罢,是某个神秘民族也罢,总而言之,近来他们找到的种种线索都似有似无地指向一件事情——那就是,搞不好当今世界的几大文明,真有同一个来源地!为此,凌宁曾经很为自己的叔爷爷高兴,老教授多年的坚持是对的!

可是,一想到失踪半个多月、不知生死的楚风,凌宁就没有了激动的心情。

“这里的布局,很有些中原文化的‘九宫八卦’影子,我是完全不懂,只好找一个懂的人回来。而你看看你手上这件金杯,造型明显受西方文明的影响就不说了,这种金光灿灿以奢华为美的张扬,你看了不眼熟么?”桑布低头看了看凌宁手中的金杯,倒没注意凌宁一下子黯淡下去的眼神。

“是啊!”凌宁勉强扯了扯嘴角。这样看来,此处说不定跟那个阿尔泰山深处的山谷有着某种联系。凌宁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手里的这尊金杯老是能让她想起山谷里那个神殿。

“那,你的意思是这次的事就这么算了?”凌宁回过神来,想起桑布与自己交底的目的,心中有些不舒服。

“是,凌丫头,这次的事好在你刚才没有声张,除了你我,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知道这一次是你受委屈了,你相信桑大哥,绝不会让你白受委屈的!”桑布说这话的时候,堂堂正正地直视凌宁的眼睛,没有丝毫扭捏或隐瞒。

“桑队长,你错了,这事儿,不止咱们两个人知道!”凌宁叹了口气道。

桑布脸上神色一黯,他知道,凌宁这是提醒他,那个陷害凌宁的人敢做这种事,又明知道他和凌宁都发现了,如果待会两人若无其事地回去,还不知道那人会做出什么来呢。除非……

桑布惊得一抬眼,正好撞见凌宁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凌丫头,你这是疑心我?”

如果桑布回去后若无其事,凌宁也不闹,在那人眼中看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俩打算设个套给他跳,因此才假装若无其事。而那人一旦这么想,不管他会怎么做,桑布的打算都得打水漂。这样的话,只有桑布跟他是一伙的,这件事桑布想法子压下才会被那人视为理所应当,这才能使桑布后边能够继续借重此人。

凌宁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可跟桑布聊了这么一阵,她打消了原来的看法:“桑队长,你许给他的好处是不是在打开地底之城以后,可以让他拿走几样物品?”

凌宁这悠然的一句话,使桑布骇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你、你怎么知道?”说完,又懊恼地一脚重重地跺在地上,“唉!”

作为专业的考古工作者,无奈之下与外力合作,只要条件不是太过分,这还算是可以接受的权宜之法,可桑布答应对方的这个条件,如果露出一点消息出去,他可是要坐牢的。

“桑队长,你为什么这样做?”凌宁很不理解。

“唉,凌丫头,你不知道,就在勘探这座地下城的第一天,我们就有两个民工出了事!”桑布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岁。凌宁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咝!”

这消息她一点儿都不知道。

“消息我下令瞒得死死的,悄悄给那两个民工家里赔了钱。我是真不甘心呐!如果我们的仪器没出错,你知道这地下城有多大么?多大?整整是地上这座八卦城的十倍!十倍啊!凌丫头,你想想,这得多大?我不想停下这个考察,可我也不想继续出事,怎么办?只能找专家。可是凌丫头,你自己说,咱们明面上的那些专家加起来有没有这一个家伙管用?”桑布也很无奈。他何尝不知道,这地底就算发掘出了任何东西,那都是国家的。他答应给唐家的,那是国家的东西。他根本无权做这样的交易!这事儿,说小了他是渎职,往大了说,他是犯罪!

凌宁嘴张了张,看见尽管满脸惭色、却没有一丝悔意的桑布,发不出任何声音。

凌宁抓住那截断掉的绳头,心中对那个叫唐昧的年轻人产生了深深的忌惮。她爬下去的那个洞是倾斜的,并非垂直,而且也不过十米深,唐昧对绳索做手脚能够害到她的可能性并不大,反倒会暴露自己,他为什么多此一举?就是为了要让自己怀疑桑布?刚刚自己确实动了念头呢!他到底想做什么?离间自己和桑布对他有何好处?还是桑布确实有什么事瞒着大家?此人真不简单,不知留下他在这支考察队里最终还会惹出多少事来!凌宁想到这里,又去看一脸坚毅的桑布,最终,只得长叹一口气:“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