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2

亚洛尔德一边说着一边像眺望远方似的眯起了眼睛。

他所看的,应该是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吧。

只是,他的思绪很快便回到现实上来了。

“不过,如果要北上的话,越早越好。现在的话,就算是你现在手上那匹马,应该也能走上一段路吧。之后……就换乘长毛种的马和雪橇好了。当然,我是说如果你急着出发的话。”

“马厩里有一匹呢。”

“那匹马的主人是北方人,详细的情况应该也比较清楚吧。”

“他叫什么名字?”

罗伦斯如此一问,亚洛尔德第一次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看来他也有这种可爱的地方。

“对啊,虽然他也在这里住了不少时候,但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倒是很清楚地记得他一年比一年胖了。原来如此……还有这么一回事啊……”

连住宿登记本也没有,这旅馆也实在太厉害了。

“他是北方的皮草商,现在应该在镇上四处奔波吧……看见他的话,我会跟他说一说你的事的。”

“那就拜托您了。”

“嗯。不过,如果你打算等五十人会议结束后再走的话,说不定要等到春天啊。”

说完,亚洛尔德终于把温热过的葡萄酒喝了一口。

亚洛尔德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说这么多话。看来他的心情真的不错。

“会议会开那么长时间吗?”

本来是打算看能不能从他这里套出一点情报来的,但是亚洛尔德说了一半之后,脸上的表情就消失,沉默下来了。如果想要安静地度过余生的话,也许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吧。

想到这里,罗伦斯打算放弃,准备为刚才的交谈向他道谢,亚洛尔德却打断了他,开口了:

“人生都有各自的趋势,那么由人聚集而成的城镇有其趋势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句话说得很有已经退下人生舞台的人特有的风格。

只是,罗伦斯毕竟还年轻。

“我觉得反抗命运乃人之常情,就像人会经常犯错,同时也会为了寻求救赎而祈祷一样。”

亚洛尔德把蓝色的眼睛无言地投向罗伦斯。

那眼神不像是生气,倒像是轻蔑。

但是罗伦斯并没有在意,因为亚洛尔德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十分高兴。

“呵呵,看来要反驳还真不容易……很久没有过这么愉快的时间了。这是你第三次住进来吧?叫什么名字?”

明明连长居这里的皮草商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现在却来问罗伦斯的名字。

这个应该不是作为旅店的主人,而是作为一个技师而提出的问题吧。

有能力的技师询问顾客名字的行为。是一种赋予信用的仪式。等同于只要是这个客人提出的要求,不管有多么难于完成,都会尽力满足。

看来这个沉默而又严肃的前皮带技师很喜欢罗伦斯的样子。

于是,他伸出手,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克拉福·罗伦斯。”

“克拉福·罗伦斯吗。我是亚洛尔德·埃克伦德。如果是以前的话,我会给你做一条引以为傲的皮带,但是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让你晚上睡得安宁这一点而已。”

“这可比什么都重要。”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亚洛尔德露出了缺牙的牙床,第一次笑了起来。

“失陪了。”

罗伦斯说着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发现亚洛尔德的视线投向了自己的身后。于是罗伦斯也跟着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完全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人正站在那里。

赫萝指出是女性的商人正穿着跟之前一样的打扮,右手提着麻袋。看来在仓库中摆弄东西的,正是这个商人。

“老子那时候是第五次。问他的名字比我还快吗,亚洛尔德先生。”

嘶哑的声音,加上“老子”这个自称,要是赫萝不说的话,还真以为她是个年龄不小的男商人呢。

“因为当初跟你说话是在你第五次来的时候啊。”

亚洛尔德说着,用眼尾轻轻瞄了罗伦斯一眼,继续说了:

“难得见你说话。今天难道跟我一样,心情不错吗?”

“也许吧。”

她笑着回答。头巾下弯起的嘴角看不到胡子,看来并不是因为胡子稀薄的缘故,而是根本没有。

“你——”

女商人向着罗伦斯开口了。

罗伦斯当然是一副谈生意的神情回应了。

“什么事?”

“说来听听如何?你不是找黎格罗有事吗?”

罗伦斯不禁惊讶如果是赫萝的话,说不定会惊讶得稍微抖动一下耳朵吧。

不过罗伦斯自信自己连胡子也没有动,淡淡地回答道:

“是的。”

亚洛尔德在听见黎格罗这个名字的瞬间背过脸去,把手伸向葡萄酒。这个时期,商人口中的五十人会议的参加者的名字,的确难以淡然以对。

“不介意到上面去吧?”

女商人指了指上面。当然罗伦斯没有异议。

“这个我拿走了。”

女商人拿起了亚洛尔德坐着的椅子后面放着的铁制水壶,大步流星地走上了楼梯。看她跟亚洛尔德十分亲密,又没有血缘关系,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虽然好奇心让他很想问出口,但此时亚洛尔德的侧脸已经恢复了沉默严肃的旅店主人脸孔。

罗伦斯道了谢,跟着女商人走了。

二楼上空无一人。女商人走到了暖炉跟前,叠起双脚一屁股盘腿坐到了地上。这是已经习惯在狭窄地方站和坐的坐法。如果是兑钱商人的话,说不定一眼看过去就会觉得她是同行。

看来,她的确不是昨天或者今天才开始买卖的。

“呀,果然。这种葡萄酒要是温热了再喝的话实在太浪费了。”

然后,一在暖炉前面坐下来后便轻轻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液体。

不知她一直是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还是故意为之?如果是故意的话,又究竟有着什么目的?罗伦斯思考着也跟着坐了下来。

女商人喝了一口两口酒之后。擦了擦嘴巴,把水壶递给了罗伦斯。

“看你警戒心很重。能不能告诉我理由?”

因为她戴着头巾的缘故,所以罗伦斯看不见她的脸,但罗伦斯的表情,她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毕竟我是四处经商的旅行商人,经常跟陌生人接触。所以养成了这种习惯了。”

说着,他也把水壶放到嘴边喝了一口。的确,这葡萄酒很不错。

女商人从头巾下面凝视着他。

罗伦斯苦笑了一下,只好招供了:

“因为女性的商人实在不多,所以这样的人跟我搭话的话,总会比平时多几分戒心。”

对方似乎因为这句话一瞬间产生了,动摇。_

“……这几年来都没有人能够看穿这一点的说。”

“今天早上我们在旅馆面前擦肩而过了,不是吗?跟我在一起的人以动物般的直觉发现了。”

所谓动物般的直觉,其实应该多少算是动物了,不过如果没有赫萝在场的话,罗伦斯就不会发现这个商人是女性。

“女人的直觉真是不可轻视。虽然这句话由我说出来有点不妥。”

“这个我早已深有体会了。”

女商人听了这句话似乎笑了笑,把手伸到脖子上解开了绑着头巾的绳子,以熟练的动作拉下了头巾。

好了,这个女的长得究竟有多强悍呢?——罗伦斯带着一点好奇心打量她,但是当他看到头巾之下露出来的那张脸的瞬间,完全失去了能够隐瞒自己脸上惊讶神情的自信。

“我叫弗露露·勃兰。不过弗露露这个名字实在没有多少精明的感觉,所以买卖的时候用的是埃布·勃兰这个名字。”

自称弗露露,或者是埃布的这个女商人,十分年轻。

但是,也不至于年轻得光凭青春就能够赚钱的年龄。可以说是正值因为经历过磨练和风霜洗礼而焕发美丽和光辉的年岁吧。具体说的话应该就跟罗伦斯差不多吧。

她的脸散发出一种反射着蓝光的钢一般的气质,这跟她的蓝色眼睛无关,是来自那种历经风霜的感觉。

一头剪短的金发,笑起来的话看上去一定就跟少年差不多吧。

但是脸上没有笑容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仿佛摸一下都会被咬掉手指似的、狼一般凶猛。

“克拉福·罗伦斯。”

“克拉福?罗伦斯?”

“买卖时用的名字是罗伦斯。”

“我是埃布。不太喜欢被人喊勃兰这个名字。还有,只要化一下妆,戴上假发的话,自己看在男人眼中会是什么样子这点我也很清楚。所以也不喜欢被人奉承。”

被她这么一说,罗伦斯把想要说的话吞了回去,闭上了嘴巴。

“可以隐瞒的话我是打算一直隐瞒下去的。”

她指的应该是身为女性这一点吧。

也许是不喜欢被别的人看见,埃布很快便重新戴上了头巾,绑紧了绳子。

以棉布包裹起刀子。虽然有点差距,但是罗伦斯的胸中一瞬间闪过这种感想。

“老子本来也不是那种沉静的人,真要说的话应该算是爱说话的那种,觉得自己还算讨人喜欢的。”

“那种讨人喜欢的地方。稍微会改变一点印象呢。”

虽然不知道理由何在,不过既然对方已经向自己露出了本来面目,也开始侃侃而谈了。那么自己也得奉陪一下。这么想着的罗伦斯于是使用的语气也开始变得轻松起来了。

就算对方是女性,只要不是那种拘谨的大家闺秀的话,也就无需紧张了。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啊。怪不得那个老头子会这么喜欢你。”

“这个实在不敢当。不过,我只和你说过几句简短的话,所以不太清楚你喜欢我的理由是什么。”

“商人不会干一见钟情之类的事情。所以很遗憾,理由不是这个。不过,你的脸倒是长得不错。而我之所以会跟你搭话,纯粹是因为想跟别人聊天罢了。”

看她头巾下面的脸,总觉得她说话的语气有点漫不经心,但是某种地方却跟赫萝很像。

一时大意的话说不定会被她摔得很惨。

“实在是三生有幸。那么请问选择我的理由是?”

“一个是因为亚洛尔德老头子喜欢你。那个老头看人一向很有眼光。还有就是,因为你带着的那个看穿我身份的人。”

“我带着的人?”

“没错。你带着的那个。是女的吧?”

如果长成这样,却让人认为是少年的话,那些自命风雅的有钱贵族们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不过,罗伦斯明白埃布想说的是什么。

她应该是觉得既然罗伦斯身边带着女同伴旅行的话,那么即使搭话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谈论买卖的话还好说,闲话家常时想要隐瞒作为女人的身份是很困难的。我知道像自己这种人很少有。想要把头巾扯下来的人那种心情,我也明白。”

“虽然很难说这不是赞美,不过我还是想说,要是你取下头巾的话,耶些喝了酒的商人们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埃布吊起左边嘴唇笑了起来。光是这样,就让人为之一振了。

“所以呢,要闲话家常的时候我是会挑人的。而最适合的莫过于皱巴巴的老头子,或者带着女人的人了。”

女商人比妖精还要稀罕。平目的辛苦一定远远超过罗伦斯所能想像的吧。

“不过,带着女人上路的商人很少见。一般来说身边跟着女人的,要么是旅途中的圣职者,要么是流浪技师的夫妇,又或者是旅行艺人夫妇。但是跟那些人聊天的话话题总说不到一块去,很无趣。”

罗伦斯微微一笑。

“关于我的同伴方面,有很多理由。”

“这个我当然不会过问。只是看到你们两个都已经习惯了旅行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因为金钱关系才在一起,所以觉得聊一下天也应该没有问题啦。”

埃布说完之后催促罗伦斯快把水壶递过去。

在没有杯子、轮流喝酒的场合,一个人独占洒壶是很不好的行为。

道歉之后,罗伦斯把水壶递给了她。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总不能跑上去突然问一句‘要不要来聊天’吧。所以才会用黎格罗的名字引你过来。不过也不只是幌子那么简单。你不是想见黎格罗吗?”

她从头巾的边缘里面投过来一缕视线,但从罗伦斯的角度基本上看不见她的表情。埃布在谈判交涉方面实在很有技巧。

罗伦斯还是很难把这个当成是聊天,依旧用谈买卖的思考方式回答:

“是的,可以的话越早越好。”

“内容方面可以透露一点吗?”

她同这个到底有什么企图,这点实在不好揣测。

是单纯的好奇心?还是想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样的内容而要见黎格罗之后对此加以利用?又或者说,是想用这个问题来试一下罗伦斯的反应?

如果赫萝此时在自己身边的话还能占上风,但是现在好像被占据先机了。

虽然心有不甘,不过罗伦斯也只能转入防卫模式了。

“我听说黎格罗先生是这个城镇的年代记作家,所以希望他能够把流传在这个镇上的古老传说纪录让我看看。”

有关皮草的事情未免太过敏感了。无法看见埃布表情的现在,说出这个的话实在太危险了。自己没有像埃布一样戴着头巾,所以有所警戒这一点她应该能够一眼看出来吧。

不过即使如此,埃布也似乎已经从罗伦斯的话中嗅出了一点真相的味道。

“还真是奇怪的目的啊。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打听皮草的情报才有此打算的呢。”

“这个当然,我也是商人,要是能得到这种情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不过,这件事比较危险,而且跟我同行的人也对这个没有兴趣。”

在埃布面前耍小聪明的话只会引火自焚。

“的确,那家伙的书斋之中有据说继承了好几代的书,堆得像小山似的。而听说他本人的梦想也是每天读这些书。五十人会议的书记这种职务他也一直很想辞退呢。”

“是这样吗?”

“嗯。本来他就不是那种很会应酬的人,但是却刚好处于便于打听会议内容的立场上,不是吗。想要跟他接触的人可以说是络绎不绝。要是你现在直接跟他说想要见他的话,说不定会被他恶狠狠地瞪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扫地出门呢。”

罗伦斯不管怎样露一副感激的样子,随口说了句“原来如此”,不过当然埃布也不可能真的以为他就只是听了就算。

因为埃布似乎有着能够把罗伦斯引见给黎格罗的可能性。

“然后呢,对了,你似乎很在意的事情就是答案。我是在跟这里的教堂做买卖,彼此之间的交情也不浅。而黎格罗这家伙平时也在帮这个教堂写东西。我们两个认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罗伦斯没有怀疑。

疑心总会无孔不入,在无意识之中产生先人为主的观念,要是让埃布发现了的话就说不定会让她乘虚而入了。

所以,他干脆敞开心胸。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帮我引见,让我能够拜读一下他的纪录,如此一来就真的帮了我的大忙了。”

一瞬,埃布的嘴角动了一下,这应该不是罗伦斯的多心吧。

看来埃布也对这一场交涉相当有兴趣的样子。

“你不问我干的是什么买卖吗?”

“我的同伴并没有问及职业方面的问题。”

跟赫萝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不同,不过对话中同样充满了紧张感。

只是,罗伦斯在心底嘀咕——

很快乐。

“呵呵……”

所以,当他听到像是轻咳一般的笑声时,一瞬间还以为是由自己口中发出的。

“呜哈哈哈。不错,这个真的不错。虽然我原本还多少有点不太看得起带着女人上路的商人,不过跟你搭了话真是太好了。商人罗伦斯。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人中精英,不过起码跟那些一抓一大把的芸芸众生好像有点不同。”

“你过奖了,不过如果要握手的话还请你多等一会。”

埃布轻轻地把嘴巴弯成了笑容的形状。

那笑容跟自己熟悉的某个人实在太像了,忍不住去确认她的嘴角里有没有尖牙。

“应该还不至于紧张到掌心冒汗的程度吧?从刚才开始你就露出一副深不见底的脸。难怪亚洛尔德老头子会喜欢你。”

这个罗伦斯知道只能当作奉承话。

“那么,我不问你做的是什么买卖,取而代之,可以问另外一件事吗?”

埃布的嘴上虽然在笑,但是眼神之中却没有丝毫笑容。

“什么事?”

“嗯,介绍费你准备收多少呢?”

往一个漆黑不见底的井中投下了一块石头。

究竟这个井有多深,底部有水还是没水?

过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声音传来了。

“我不要钱也不要东西。”

原来是干的啊。

罗伦斯想道。但是埃布举起水壶递给罗伦斯,紧跟着追加了一句——

“不过,你会陪我聊天吧?”

回应的声音,比自己想像的要湿润得多。

罗伦斯脸上的表情消失了,用冷淡的目光露骨地打量着埃布的脸,思考着地说的这番话。

埃布笑着耸了耸肩膀。

“你还真是聪明啊。不用担心,我这可不是说谎。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是对于我来说,能够不隐瞒作为女人的身份聊天的人,尤其是商人的话,可以说比利马金币还要稀罕啊。”

“那么也就是说跟留米奥尼金币相比的话价值很低咯?”

看说笑时的反应就能知道这口井有多深了。

埃布似乎理所当然地知道这一点。

“我是商人,不管哪一种,钱总是最重要的。”

她毫无顾忌地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罗伦斯也跟着笑了。

如果是跟她的话,应该能够闲聊上一个晚上吧。

“不过,你的同伴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点倒是不太清楚。可以的话,单独和你聊比较好。毕竟被人在旁边赌气瞪着的话,酒也会变得难喝。”

赫萝曾经有因为这种事而嫉妒过吗?罗伦斯不禁在记忆中搜索起来。

遇到托羊女诺尔菈的时候她似乎很不爽,不过罗伦斯觉得这说不定是因为诺尔菈是牧羊女的关系。

“我觉得这个应该不可能发生。”

“是吗?女人心,海底针啊。而且女人的思考方式根本就没有道理可循。”

罗伦斯的嘴巴不禁张成了一个“O”形。

看见他这个样子,埃布小声地哼了一声。

“算了,我来这里是做生意的,时间也不多,不过如果腾得出时间来的话希望你能跟我说说话,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

“爱说话,也善于交际。”

如此反击之后,埃布用嘶哑的声音笑得双肩抖动,宛如少女一般 。

“嗯,说得对。”

不过,虽然语气有点轻浮,但听起来却显得相当真挚。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成为商人,但是以女人的身份在充满欲望漩涡的商人世界中打滚,她的经历应该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像的吧。

罗伦斯从水壶中喝了一口葡萄酒,故意回头望了身后通往三楼的楼梯一眼后,回答道:

“只要做的事情不至于惹我的同伴嫉妒的话。”

“哦哦,这个条件还真是不容易啊。”

然后,两人以商人特有的风格无声地笑了。

应该要到黄昏时分会议才会结束,由于埃布自己还有事要办,无法同行,所以她说会先跟黎格罗的家人通传一声。

于是,过了中午之后罗伦斯稍微休息了一下,然后带着赫萝离开了旅店。

黎格罗的家据说在小镇中心的偏北区域。

这个区域中的房子地基和一楼都用石头铺砌,十分漂亮,看来居住在这里的人应该比较有钱,但气氛却出乎意料的不怎么好。很多房子都用木材进行了扩建,突出来的墙壁夹着道路,在头顶上碰撞挤成一堆的感觉。

看来这个区域以前应该是有钱人住的,后来随着岁月流逝渐渐没落了。

代代富裕的人对于花钱这种行为本身并不觉得有多大乐趣,但是暴发户就不同了。

只要有钱,他们就会想方设法摆出来让人看,于是不断竞争、扩建房屋。

只是,扩建本身不是问题,但却会让整个区域的景观为之失色,那昏暗的路面上弥漫着阴湿的气氛,仿佛野狗和乞丐随时都会出现似的。

如此一来,真正有钱的人就会渐渐离开这里,建筑物的价格也会不断贬值,整个区域的素质也会下降。

以前,这里住的应该都是钱行或者中坚商会的老板吧。

现在据说住的都是技师的徒弟或者露天商贩之类。

“不过这条路还真窄啊。”

用石头铺就的路面因为两边建筑物的重量而压得起伏不平,石头也缺了不少,也许是给生活穷困的人卖掉了吧。

缺了石头的坑坑洼洼中积满了水,那种阴湿的气氛更浓了,而狭窄的道路更让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渗入心肺。罗伦斯无法与赫萝并肩而行,而且要是有人迎面而来的话,看来也只能把身体贴在墙上回避了。

“的确是不太方便行走,不过我倒是喜欢这种邋遢的地方。”

“呵——”

“有种经历过漫长岁月冼礼的感觉对吧?就像刻满了伤痕的工具一样,形状会慢慢改变,最厉变成独一无二的东西。”

回头看了看赫萝,只见她正一边摸着墙壁一边走着。

“就跟河流改变形状差不多吧。”

“……很遗憾,这个例子我不太懂。”

“哼。那么……人的心之类如伺?是叫做灵魂之类的吧?”

例子突然变得跟自己这么贴近,罗伦斯的头脑一时转不过弯来,不过还是回答了一句“对”。

“如果能够取出来,眼睛能够看见它的形状的话,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一点点地被削平,一点点地被磨蚀,又一点点地被修复,最后一看就知道这是我。就是这种感觉。”

说着,一个大水坑把两人前进的路挡住了,罗伦斯先大步迈过,然后回头向赫萝伸出了手。

“请。”

刻意故作殷勤地说完后,赫萝也高傲地伸过手去,轻盈地一跃而起,跳到了罗伦斯的身边。

“要是能够把汝的灵魂取出来的话——”

“唔?”

“一定有不少地方已经染上了咱的颜色了吧。”

笔直地抬头看着罗伦斯的赫萝那琥珀色的眼眸中,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成份。

也就是说,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吧。

罗伦斯耸了耸肩,迈步向前走去。

“与其说是染上了你的颜色,还不如说是被你毒害了吧。”

“如果是的话,那也应该是剧毒。”

赫萝快步经过他身边,回过头来得意地说道:

“毕竟,咱的笑脸让你一下子就投降了。”

每次都会想到这个啊。罗伦斯不禁佩服之余,应了一句:

“那么,你的灵魂又是什么颜色?”

“什么颜色?”

赫萝反问道,没有回答,径直朝前走去。从她身后看去可以看得出她的速度明显减慢,头微微侧着,似乎是在思考。罗伦斯很快就追上了她,不过因为道路过于狭窄的关系,无法并排走,所以只好从她身后探头打量。

只见她正弯着手指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什么。

“哼。”

然后,发现罗伦斯正在偷看自己的手上动作时,赫萝抬起脸看着正从后方伸头过来的罗伦斯。

“有很多颜色啊。”

“……呵……”

一瞬间不知道她所说的真意到底是什么,不过很快他就知道,那是指罗伦斯的恋爱经历。

毕竟赫萝活了那么长时间,也应该会有过一两次恋爱才对。从她那说话的技巧来看,对方是人类的次数也应该不少。

赫萝一停下来路就会被堵死,所以罗伦斯轻轻推着赫萝那小小的背,示意她向前走。

赫萝很听话地迈步走了起来。

由于两人经常是并肩走,很少看到她的背影的关系,从这个角度看她颇有新鲜感。

她的背影十分瘦小,虽然衣服穿得很厚,但还是能够看出线条的纤细。步伐并不大,而且现在走得也不快,所以很适合用娴静来形容。如果此刻她的背影再露出一点寂寞的感觉的话,就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抱紧她,抱着她的感觉一定很柔软吧。

也许这种就是所谓的诱发保护欲的类型吧。

罗伦斯想着,脸上不禁露出了苦笑。然后,突然心中涌起一个疑问——

赫萝刚才在数手指,那么到底有多少个男人拥抱过她那瘦小的肩膀?

那个时候的赫萝,脸上究竟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会高兴地眯起眼睛撒娇吗?又或者抖动着耳朵,难以掩饰心中的喜悦似的摇着尾巴?

拉着手,拥抱着肩膀,赫萝也不是小孩子了……

罗伦斯在心中暗自嘀咕。

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

“…………”

想到这里的一瞬间,罗伦斯不禁慌张起来,把这种想法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一种带着丑恶色彩的火焰,猛地在胸中的深处腾起。

心跳变得异常剧烈,就跟差点从悬崖上掉下去似的。就像以为火已经熄灭,于是伸手去摸炭,却一不留神被烫了个大疤——此刻的惊愕,可以用这个来形容。

赫萝弯着指头数着。

明明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看着赫萝的指头每弯下去一根,自己的心中就好像哪里被折断了似的,最后,这种奇怪的感觉就演变成怒气了。

这种感情不可能会弄错。

漆黑的独占欲。

连自己也不禁觉得惊讶。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么任性自大的生物。

虽然自己从事的是商人这种把欲望具体化的职业,但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这种想法的罪孽深重,不是“只希望自己有钱”这种能够相提并论的。

“那么,汝反省了没有?”

所以,当赫萝回过头来以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时,比任何圣职者的诱导和说教都更为有力。

“……什么都给你看穿啊。”

心沉重得好想干脆一屁股坐下去。

所以罗伦斯回答的语气也相当疲倦。赫萝出乎意料地露出尖牙笑了起来。

“因为咱也一样啊。”

“谁让汝跟那种完全没有半点女人味的人说得那么高兴,高兴得什么都忘了似的。”

说完,赫萝的脸一下子生起气来。

她生气的样子罗伦斯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不过这一次是最难看、凶狠的。

罗伦斯不禁在心中嘀咕。赫萝可是贤狼啊。

“作为一个商人,跟她说话很有趣。不知道这么说你接不接受?”

还是先找个借口看能不能敷衍过去。

赫萝停下了脚步,等到罗伦斯跟了上来之后又再向前走。

“汝是不是想咱问——咱跟赚钱哪个重要?”

这一句话,在独自经商的旅行商人最想女人对自己说的话当中,应该能够进入前三句之内吧。

而且,应该所有商人都会为这句话冥思苦想。

罗伦斯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本来,咱生气的理由跟汝所想的完全一样。这可以说是十分任性而又幼稚的想法。不过,咱们有智慧和语言,能够互相倾吐了解。所以咱不会生气。”

赫萝是经验丰富的贤狼。

刚刚才开始碰剑的罗伦斯跟相当于用刀老手的赫萝对战,自然是没有赢得了的道理。

在自己那贫乏的词汇之中找了一会,结果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字句。

“我知道是我不好。”

“真的?”

跟赫萝说谎是没有用的。

“真的。”

罗伦斯回答了,但赫萝没有回头。

他开始担心,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不是偏离了正确答案。

赫萝依然静静地朝前走去,不久,眼前出现了一个分叉点。根据埃布告诉自己的路线,遇到路口应该往右拐。

虽然气氛有点尴尬,但是看到赫萝停着不走,罗伦斯于是开口了:

“这里转右。”

“哼。”

然后,赫萝转过身来。

“这里就是分叉路了。”

什么分叉路?——这个罗伦斯没有问。

看来这里就是第一关了。赫萝的右边眉毛稍微动了一下。

“汝打算怎么样收拾你那任意妄为的独占欲?”

你问我这种像圣职者似的问题干吗啊?——罗伦斯一瞬间真想这样抗议。

理论上而言,这种感情实在太过任性太过丑陋,所以抹杀它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自己的心声却在说——这样的感情又怎么抹杀得了?

罗伦斯用苦涩的表情回看着赫萝。

不过,同时他也在想——

对方毕竟是贤狼。不可能因为一时心血来潮而问出一些会让别人进退两难的问题。

也就是说,就算对大众而言不是正确答案,赫萝也或许会把它当作正解来接受。

怎么做才能找到这个答案?

罗伦斯开始思考。

赫萝刚才说过,自己的心情也是一样。

那么,正确的答案应该就在罗伦斯眼中的赫萝身上吧?

对于自己而言以为绝对无法解开的困难问题,别人却一眼看出答案,这种事情并不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