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欺着

南京孝陵,乃是开国洪武帝朱元璋陵寢,占地达两千五百余亩,几将钟山尽数划入,尝纠工十万,前后营造二十五年方始完工。

虽然南京亦是大明的两京之一,但毕竟只是名义而已。而看守陵墓更是一个遭贬后的闲职,至于孝陵自然就越发冷淡。只不过对陈希简来说,这个活计倒也得其所哉。《大明律》明文规定,若有人在陵寢之上砍柴采薪,开荒耕种,或者放牧牛羊,一律杖八十。擅入太庙门及山陵兆域门者,杖一百。若有谋毁山陵者,则不分首从,一律凌迟处死,株连全家。非但如此,连知情不报者也要处杖一百、流三千里的重刑。这等严刑酷法之下,钟山一带平时自是连个鬼影子都没得。看孝陵的尽是些年老体衰的太监,每天将墓道洒扫一遍,以备不知哪年才会有的天子祭扫,就算了却一日了。而陈希简作为总管太监,活计就更为轻松。每天早晚从金水桥一直走到最外面的下马坊,前后五里踱上一遍,看看没有什么异样,他的活便算了结了。

不分寒暑,也不分阴晴雨雪,日日如此。对年过古稀的陈希简来说,这样每天来回二十里倒也不是苦事。反正人过七十,活得一日是一日,以往的豪情壮志都已化作烟云,那么看守太祖皇帝的陵寢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对于他的跟班小德子来说,却着实是件苦事。

小德子不过二十来岁。净身也没几年,这年纪陪着自己这把老骨头成天枯守皇陵,有怨言也难怪。只是小德子光有怨言也就罢了,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自是仗着自己做过张公公的亲随,看自己这失势的总管不过尔尔。陈希简虽然一肚子气,但也害怕张公公权势。他也自知不是张公公所奉的也里可温一教教众,所以纵然在正德帝时期在大内也有些权柄,但到了新朝,自然就不受张公公待见了。

真是人老珠黄不值钱。

陈希简暗自叹了口气。此时天色已渐昏沉,前面已到大金门。从门口看去,那边下马坊上“诸司官员下马”六个楷书字也仿佛已消融在渐渐浓起来的暮色中了。他在大金门站定,身后的小德子却是一怔,问道:“陈公公,今儿个不走到下马坊了?”

“就到此处吧。记下来,今日无事。”

小德子答应了一声,肚里却嘀咕道:“今日无事今日无事,哪天会有事?你这老杀才到了此间还要摆谱,总有一天叫你后悔不可。”

他心中抱怨,陈希简自是看在眼里,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道:“小德子,你这两日也辛苦了,这里有些银子,趁着已到此处,明天索性放你一天假,去城里顺便喝口茶吧。”

小德子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道:“这老杀才今天转了性子了?平日里嗜钱如命,连一点油水都不漏给我,今天怎的会拿出白花花的银子来?”他眼角一瞟,已见陈公公手里那块碎银子着实不小,起码也有个五六钱。陈希简虽然说要他喝茶,其实指的却是喝酒。男人所好,无外乎酒色二字。小德子是个太监,色字上是没指望了,在这个酒字上却极是上心,平时得空便想喝几口。只是在钟山看守孝陵,想买酒都大为不易,何况他一个小太监。虽然是奉了张公公之命而来,可仍然就这么几分银两,也就够吃几顿饱饭,喝酒自是奢望。现在天气已热了,市集上越来越热闹,秦淮河上更是舟楫如云,仕女如织。小德子纵是个刑余之人,好热闹的心思却不比别人少。陈公公不仅放了自己假,居然还给酒钱。一想到盐水桂花鸭跟三白酿,小德子的馋虫都要爬出喉咙来了。他好容易才把嘴里的唾沫咽了回去,说道:“陈……陈公公,这个如何当得……”

陈希简淡淡一笑道:“小德子,你跟了我这几年,累你一直清苦,也该当的,拿着吧。你去了春江阁,顺便给我带半只鸭子回来。”

春江阁乃是城里一家小酒楼。店子虽小,但盐水鸭甚是出名,酒也是甘醇异常,而且还有个章程,守陵的太监去吃喝能打个九折。听说这家店原先有太监入股,因此才定下此规。小德子若是去喝酒,每回都去的春江阁。陈希简从不喝酒,小德子也从没见过他去春江阁,不过这酒楼在太监中名声很大,陈希简知道也不奇。半只鸭子花不了多少钱,这五六钱银子入手,带半只回来当然不在话下。他生怕陈希简会变卦,忙接过来道:“陈公公,那我明天定给您带个肥肥的桂花鸭子回来。”

陈希简道:“甚好。切记说是给看孝陵的陈公公带的,定要姚师傅手制的鸭子,不要别个。”

小德子接过那块碎银子,忖道:“当你这老杀才在春江阁有多大面子?报了你名难道能打折?”不过这种事也是动动嘴的事,至于是不是姚师傅手制,便是春江阁里的人看着办了,他小德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便行了个礼道:“多谢陈公公,那我去了。”他平时行礼不过敷衍了事,不过这回拿了银两,这个礼却是行得毕恭毕敬。

看着小德子沿着山下过了下马坊,向着城中而去,陈希简转过身,背着手向山上走去。

从大金门向前走一程,便是俗称“四方城”的神功圣德碑亭。此碑乃是永乐十一年所立,碑上大书“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九字。每日看守孝陵老监一路洒扫过来,都扫到大金门为止,而四方城因为是个碑亭,落叶什么也飘不进来,因此老监扫得反而不上心。

陈希简站在碑前,抬头看着碑文,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此时天色渐暗,四方城里更显昏暗异常。那块立在赑屃上的神功圣德碑足有六七人之高,陈希简也不是个十分高大之人,站在碑前越发显得小了。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赑屃便是俗称的驮碑乌龟,其实却是龙生九子之一。赑屃擅能负重,因此常以之驮碑。这赑屃足有一人多高,陈希简本也不算太矮,但站在碑前却真个有若须弥芥子。

天色越来越暗了。原本初夏之时天黑得不算很快,但孝陵严禁樵牧,四周树木极高。若不是有这些守陵太监日常打扫清理,只怕野草都要长满整片皇陵了。黄昏一过,暮色在山中来得似乎更快。待门口那一点残存的余晖一下暗去,这四方城突然间便暗了下来。就在这一刹那,陈希简忽然身形一矮,一手往那赑屃前腿上一按,人如强弓射出的劲矢一般激射而出。他一手仍然搭在那赑屃腿上,便如用了极黏的胶水粘着一般,身体一下绕过了石碑,直向碑后冲去,右手中却握着一柄熟铜尖杵。

神功圣德碑高有近三丈,宽也足有两人许。这等宽大的石碑后,躲个两三人都不在话下,陈希简闪电一般跃到碑后,却见碑后正站立一人。这人穿着一领斗篷,整个人都仿佛隐身于阴影之中,不注意看的话几乎发现不了。陈希简发现有人跟踪自己,心知人的眼睛如果突然经受明暗交替,会有短时间的失明,因此故意选在余晖散去的一刻突然出手。一见这人,陈希简的铜杵一下当心刺去,沉声喝道:“张公公派你来取我性命吗?”

这铜杵乃是昔年陈希简拜在国师大善法王星吉班丹门下时所得的密教金刚杵。星吉班丹号称密教第一高手,拙火定内功炉火纯青,陈希简得他真传,这路拙火定功夫也已有了五六分火候。

拙火定乃是密教绝学,传说共有五相八德。五相即烟雾、阳焰、萤火、灯焰、无云青天。若修成无云青天相,号称身融虚空之气,如无云青天,再无迹可寻。八德则是牢精、润泽、暖盛、轻安、不显、洁净、不见、无碍。其中第七不见德有谓人及非人皆不能见,第八无碍德则云能穿山透壁,于一切处无有挂碍,而能自在游戏。若能五相八德俱成,便是无远不届,无微不至,无所不能了。不过这等功力,便是星吉班丹也远未能至,陈希简中年后方才苦修拙火定,五相中也就到阳焰相,八德中则修成了轻安德。虽未能大成,但身体轻捷,已远非常人可比,因此就算年已七十三,每天走这五里多路,连小德子也追不上他。纵然他年过七旬,精力已远不如少年时,但骤然使出拙火定来,仍然有鬼神莫测之机。而以金刚杵为兵器,更有百魔辟易之威。

碑后那人虽不曾料到陈希简会暴起发难,但他已然在碑前立了这一阵,自然不会不防。金刚杵刚一刺出,那人便已退后一步。陈希简又进一步,那人又退一步。虽然一进一退,却是旗鼓相当,陈希简也根本刺不中那人。退得三步,陈希简已是再衰三竭,这一击之力终成强弩之末。他深吸一口气,正待再次出击,忽听得那人轻声道:“陈公公,你不记得我了?”

一听得这声音,陈希简这口气却一下成了倒吸进的凉气,失声道:“少……惠妃娘娘!”

碑后这人,正是少芸。听得陈希简如此称呼,她一颗心已然放下了五六成。少芸虽然觉得陈希简应该可靠,但终不敢十足确定。但陈希简刚才这一声呼喝已让她断定陈希简定然不是张公公的亲信了,而现在他称呼自己为“惠妃娘娘”,更是让她添了几分把握。她道:“陈公公,正是我,不过这封号如今早已废了,你也不必如此称呼。”

陈希简眼中有些异样,沉声道:“娘娘终是娘娘。但不知娘娘因为何事来找老奴?”

陈希简第一次见到少芸时,少芸还刚被封为惠妃,正德帝带她到豹房去观赏新驯成的几头猎鹰。那一次陈希简只不过是来禀报一声,见正德帝边上这个新封的年轻妃子时,亦是毕恭毕敬,与别个太监大不相同。后来每回碰上,陈希简对她都是丝毫不敢缺了礼数。西番馆出事那回,少芸因为听得异声,按捺不住好奇趁乱过去看了看,正见到一些太监从西番馆里抬出一具具尸首,当下被陈希简撞了个正着。少芸本不被允许靠近西番馆,一旦违禁,纵是贵妃也难逃责罚,因此被陈希简发现后她吓了一大跳。但陈希简却毫不声张,小声让她回避,事后再没有别个,显然陈希简帮她瞒过了。待后来正德帝堕水得了重病,陈希简曾过来禀报事情,正见到陛下将那卷轴交给侍立在身边的少芸。再后来,就是张公公用事,陈希简被贬往南京看守孝陵了,从此也再不曾见过。数年已过,少芸自是全然不似当初模样了,而陈希简却也似老了十年都不止。听他的口吻仍与当年在宫中一般,少芸心头也不禁起了一丝波澜。她小声道:“陈公公,你可知我如今的身份?”

陈希简肃容道:“自然知道。只是老奴风烛残年,在这世上还有几年可活?何况先帝纵已宾天,在老奴心中,唯有昔日的惠妃娘娘,没有今日的钦犯。”

看着陈希简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少芸知道他纵是满怀戒心,但身上敌意尽消,也更增了几分希望。她道:“陈公公,你方才以为我是张公公派来之人,却要痛下杀手,却是为何?”

陈希简垂下了头,沉默了片刻,他忽地又抬起头道:“惠妃娘娘,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走吧,老奴便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过。”

少芸听他这般说,心中更是明白。无疑陈希简与张公公之间定然已势成水火,张公公只怕早就想除掉这个知道太多的老太监了。她道:“陈公公,只怕就算张公公不知今日之事,他也不肯放过你吧。”

这话果然打中了陈希简的内心,他身体微微一震,沉默了一阵,小声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处。娘娘,随我来吧。”

过了四方城,便是神道。神道长达数里,呈北斗七星状,绕陵前的梅花山而过。梅花山本是三国时东吴孙权之陵,当年洪武帝选定孝陵时,主持建陵的中军都督府佥事李新向洪武帝提议将孙权墓迁走,但洪武帝批道:“孙权也是一条好汉,便留他守门。”因此未迁走孙权坟,神道也就与一般的笔直形状不同了。在神道尽头又是一处拐角,过了这拐角,树木间掩映着一间小屋。包括陈希简在内,守陵太监住的都是金水桥两侧的厢房,这间小屋乃是平时老太监一路打扫过来,碰到雨雪天时歇脚所用。本来就极是隐密,现在自是没人,因此越发显得此间死气沉沉。

少芸跟着陈希简一路走来,心中却一直未敢有丝毫大意。当初与陈希简一共见过没几次,只知此人虽然也算张公公的亲信,但对正德帝一直甚是忠心。现在已隔数年,看样子他也很是不如意,安知会不会出花样,因此一路实是抱着十二分小心。只是走了这数里,根本再不见第三个人。孝陵本来就不是人来人往之处,陈希简也定然不会料到自己会来,就算他想设埋伏,只怕也找不到人手。而方才与陈希简对了一照,此人武功虽然颇为不弱,但真个动起手来,定然不是自己的对手。待跟着陈希简进屋,看到这屋子只是临时歇脚之用,里面空空荡荡,少芸也终于放下了心,小声道:“陈公公。”

陈希简摸出火镰,走到案前打着了去点亮烛台上的蜡烛,说道:“惠妃娘娘,此间自无六耳,娘娘请坐吧。”

一支蜡烛亮起来的时候,少芸打量了一下周围。这屋子因为是临时歇脚之用,前来祭祀的都是显贵无比的皇亲国戚,因此这间小屋原本就造得极是隐密,就算是大白天不注意看的话都未必能一眼发现。外面看去倒还堂皇,与孝陵别的屋子一样红墙琉璃瓦,可里面却极其简陋,不过一案一榻,几张竹椅,再就是墙上有几个衣架子。祭陵的一年未必有几人,而来祭陵之人定然不会到这等屋子里来的,因此营造孝陵时连厢房也是虚无其表,更不消说这等临时歇息之所。陈希简当初在豹房做总管太监时,虽然也不能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锦衣玉食却也少不了,和现在相比,真个是天上地下,难怪就算太监,也都视守陵为畏途。少芸叹道:“陈公公,你也受累了。”

陈希简却是苦笑了一下道:“娘娘取笑了。娘娘此来找寻老奴,不知究竟因为何事?”

少芸犹豫了一下。陈希简倒是意料之外地恭顺,大概是忤了张公公后,吃了这几年苦,再不甘为张公公卖命了。她顿了顿,说道:“陈公公,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当初西番馆发生之事?”

陈希简的手突地一颤,正在点的第三根蜡烛光也是抖了抖,半晌才道:“果然。”

“果然?”

听到少芸话中的诧异,陈希简转过身,苦笑道:“娘娘,我一共见你也没几次,其中一次便是西番馆出事之时吧。”

少芸点了点头道:“是,有三次。”

“我见过你四次。”陈希简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娘娘,还有一次,是我见过娘娘,娘娘却不曾见到我。”

少芸淡淡道:“那定然是我去查探西番馆之时被你看到了吧。”

陈希简眼中闪过了一丝佩服之意。少芸年纪比他要小五十余岁,当初又是先帝妃子的身份,在他心目中,这女子不过凭着些雕虫小技得了先帝宠幸而已。但少芸在这一刹那间便猜破了他打的哑谜,这分镇定功夫已远非寻常女子所能,也不由得陈希简佩服。他道:“娘娘说得正是。后来张公公为找寻先帝遗物险些将后宫都翻了过来,随后老奴听闻娘娘你失踪,便知定是因为此事了。”

少芸皱了皱眉:“西番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这厢房也是金玉其外,糊窗的纸都破了许多,也没得补,这阵风吹得烛火一阵乱晃,屋中也忽明忽暗。陈希简忙伸手护住了烛火,说道:“娘娘,你真的想知道?这些年来,老奴可是日日都盼着能忘掉此事。”

少芸看着他郑重模样,心中更是一沉,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陈希简顿了顿,问道:“先帝宾天之前,给过你一个卷轴吧,娘娘你可曾看过?”

“当时张公公追得极紧,何况陛下也只让我留着,说将来有机会转交,因此并不曾看过。”

陈希简道:“是要你交给杨阁老吧?”

杨阁老,即是曾任首辅的杨廷和。杨廷和历宪宗、孝宗、武宗三朝,总揽朝政达三十七年之久,号称天下第一贤相。但嘉靖帝继位后,被张永借大礼议罢归故里。只是正德帝当时并不是要少芸将卷轴交给杨廷和,她摇了摇头道:“不是。这卷轴中究竟记了什么事?”

陈希简叹道:“娘娘,此事实要从十七年前说起了。”

十七年前的少芸只是个五岁的小女孩,懵懵懂懂,根本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而那时正德帝自己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生性轻慢佻脱,极好种种灵异怪诞之事。正德元年甫一即位,便召大隆善护国寺住持星吉班丹入宫说法,一听之下大为钦服。这少年天子颇敢想人之不敢想,便自封为“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历代佞佛之帝也有不少,梁武帝尝三次舍身入佛寺,但自称为佛的,正德帝堪称第一人。除了乌斯藏密教之外,西域、朝鲜、安南、日本身怀秘术之人,无不在正德帝罗致之列。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因此当时各地纷纷进献异人异物,以求讨得陛下欢心。其中广东行省献来的,是一张西番书残页。

虽是残页,但上面有图有文,所记甚是完整。只是文字怪异,全然不同于已知任何一国之文,不过那些插图却很是清楚。献上这张残页的官员禀报说此乃极西某无名秘术士所记的秘典,那秘术士毕生精研种种秘术,晚年将所学撰成一书。但因为研得秘术实在太过险恶,因此故意以谁也不识的密文撰成,传说昔年极西某王正是倚仗此术称雄一时。而这密文唯有以西方一个上古宝盒方能解开,但那宝盒不知下落已久。这残页本是元时一个西番人携来,那人死在广州,只留下此物,因此献给陛下。

正德帝对这些离奇怪诞之事向来极为好奇,听得后马上召集宫中秘术师研究此物。虽然不识文字,但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正德帝所召的这些秘术师中虽然也有不少欺世盗名之辈,却也有些颇有真才实学。相互切磋,取长补短之下,更是精进,最终将插图破译,原来竟是欧罗巴炼金术中的一门炼制长生丹药之术。

听陈希简说到此处,少芸诧道:“长生丹药?真有此事?”

陈希简苦笑道:“娘娘,此等事实非老奴这等黄门所能知晓,只听说欧罗巴炼金术,出自大食。而大食丹术,又是从我中原传去,因此颇有相通之处。老奴也只知先帝当初召集了许多秘术师,就在那豹房西番馆里开始钻研此事。只是正德十五年突然便发生了那件惨事,西番馆的秘术师死伤殆尽。听说,是因为练成的丹药有剧毒,西番馆里的人一闻到蒸出的气息便神志错乱,自相残杀,惨不忍睹。先帝查明此事后有所醒悟,想到秦皇汉武这等一代雄主也以毕生之力求长生药,终不可能。到了现在也仍属虚妄,因此将西番馆封闭,此术也就封存了。”

原来那个写有“岱舆”的卷轴中记载的,便是这一次不成功的长生药炼制方法啊。在少芸记忆中,正德帝也确实是如此一个人。那时的正德帝是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心的年轻人,我行我素,什么都想尝试一下。她也记得正德帝对她说过好几次想求长生之事,只是陛下想要寻找长生之道,最终却只活了三十一岁,实在是个说不出的讽刺。

不知为什么,少芸知道那卷轴真相竟然如此,却有些失望。她这才知道张公公也在寻求长生之术,看来人生在世,最怕的仍是此生苦短。权尊势重如张公公者,在年近六旬的时候只怕更是怕死,所以竭力寻求长生。但少芸深知这等长生之术实是丝毫不可信,当初西番馆里发生了这等事,可见那卷轴中所记的肯定更为虚妄。而陈希简说的那个上古宝盒,无疑指的便是埃齐奥交给自己的先行者之盒了。怪不得张公公竭力想要得到此物,可就算先行者之盒被张公公得到,少芸也不信真的能炼出什么长生丹来。

这一条线索,原来竟是如此虎头蛇尾。少芸正自想着,陈希简忽然一口吹灭了蜡烛。此时月上中天,屋中一暗,外面却显得明亮了。他神情极是郑重,小声道:“惠妃娘娘,你来时可曾被人发觉?”

少芸心头一沉。当初她一回来便被高凤跟踪,那一次完全不曾发觉,若不是得阳明先生之助,早已酿成大错。因此后来已加了十二万分小心,那回去白塔寺时就事先检查了多遍,确定没有人跟踪才出发。此次来孝陵,她也是加倍小心。到了山上后被陈希简发现,那是因为她并不刻意隐藏行踪,有意要让陈希简觉察到自己。她向阳明先生修习的象山心法最能察觉周遭异动,阳明先生几已修到了释门“天眼通”的地步,少芸虽然还没这等功底,但耳目也已远较常人灵敏。只是她也一直不曾发觉异样,倒是陈希简先发觉了,不由一怔道:“有人来了?”

陈希简面色凝重,小声道:“娘娘,你先不要露面,老奴去应付。”他顿了顿,又小声道:“娘娘,若应付不过去,老奴拦住他们,你绕过太祖皇帝之陵,从后山走吧。”

陈希简的声音说得很轻,原本也只是少芸才能听得。可话音甫落,外面却传来了一个尖若利针的声音道:“陈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