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八卦瓠 四

三日过去,毕岸仍未回来。忘尘阁不同于如林轩,既有歌舞观看,还免费供应新鲜水果,生意虽然不错,但实在无趣,一时间百无聊赖,唯有可劲儿折腾胖头,惹得汪三财直吹胡子。

这日午后,公蛎实在怀念起如林轩的日子,又惦记房间那些花花草草,索性起来换了干净衣裳,将木赤霄拢在袖筒里,正要出门,想起相貌问题。

如今容貌已经变回来了,阿意还认不认得自己呢?

公蛎想着之前的丑陋样子,心中有几分不情愿,忽然一瞥镜子,发现镜子里的自己高颧骨,短下巴,低眉耷眼,左眼角和右鼻窝还有两块指甲大的黑痣,已经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正对着镜子嫌弃,忽听胖头在窗外说话,吓得一激灵,再看镜子,又恢复了原样。

可以在两个形象之间随意变换,这真是双面俑事件之后唯一的收获。


胖头翻弄着一个拳头大的东西走了进来,嘴里说着:“老大,你看这是什么?”

公蛎接过一看,原来是个拳头大的粗糙玩具,短粗的圆柱状,上下两端各画着一张八卦图。柱身上密密麻麻刻着台阶,蜈蚣一般,让人头皮发麻。

公蛎丢给胖头,继续专心地照镜子:“哪捡的?”

胖头一边饶有兴趣地摆弄着,一边嘟嘟囔囔地嫌弃:“谁做的这玩意儿,一点常识都没有。瞧瞧这些台阶,扭麻花儿一样扭在一起,就没一条能同往上下台面的。”又一条条清点:“七条台阶,八条台阶……不对,重复了!哦,没数重复……”

公蛎不耐烦地道:“丢了丢了!”

胖头却道:“老大,这是给你的。你看。”拿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草纸上歪歪扭扭写着“龙掌柜收”:“不知道谁拿过来的,丢在门后面,用这张纸包着。这个‘龙’什么,是给你的吧?”

公蛎抬眼重新打量了下八卦木刻,见其粗制滥造,一文不值,草纸上字迹也稚嫩,一把抓过隔窗丢了出去:“哪个小娃儿的破玩具,赶紧丢了。”

八卦木刻摔成了几瓣。胖头有些可惜,嘟囔着:“修一修可以送给王宝玩……”忽然警觉地看着公蛎:“老大你这是要出门?不行,毕掌柜说了,他没回来你哪里也不能去。”

公蛎敷衍道:“好好,不去,你再拿个镜子来,我看看这些衣服合不合身。”趁胖头回屋拿镜子,一闪身溜出了忘尘阁。

闷了这几日,连看到磁河边的野狗冲自己狂吠,都觉得是在欢迎自己。公蛎先满怀期待地去了一趟土地庙,阿意自然又没来,之后趁着夕阳西下,在磁河一处僻静河道里洗了个澡,躲在树丛中重新变身为隆公犁,兴高采烈地前往如林轩。

刚一拐到大道上,便见路上行人纷纷往两边避让,接着听到一阵鸣鞭之声,几个侍卫奔跑而来,高声吆喝道:“天后回宫,百姓避让!凡有犯跸者按永徽律处置!”

原来因近日因天现异象,武后为了黎民百姓安乐,便由太平公主陪同去白马寺进香,正好回城。先是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带刀侍卫,接着是举着屏风扇、华盖、旌旗的随从和仕女,中间是一大一小两顶装饰得极为富丽堂皇的轿式车辇,后面跟着卫队、太监仆妇等一大队人马,阵仗甚大却安安静静,只听到马蹄声和脚步声。

但队伍安静,围观的百姓却安静不了,一个个翘首踮脚,恨不得拉长了脖子一睹武后和太平公主的真容。特别是公蛎周围几个逛街的小媳妇儿小姑娘,一个个兴奋异常,一边踮脚张望,一边窃窃私语:“看不到天后和公主啊?”“那个大宫女的发髻真好看!”“看那个腰间的装饰,我回去也做一件!”

民间一直以模仿大明宫的服饰装束为风尚,公蛎见怪不怪,但听得有趣,便随着她们的指点一个个看过去。

忽然队形稍微摆动,一个骑白马者,从队伍让出的道路一侧径直来到车辇旁边。

这人三十几岁年纪,身着一袭白色道袍,头上也只是简单地簪了一个白玉发冠,面如冠玉,眼若流星,在一众晒得黢黑的侍卫当中如玉树临风,煞是醒目;而神态不卑不亢,从容淡定之余还带着一份让人安心的气质。

没想到这洛阳城中,还有比毕岸更胜一筹的俊秀人物,公蛎不由暗自垂涎,而旁边几位女子再也不看仕女们的妆容服饰,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时发出啧啧之声。

车辇走近,人群骚动起来。一个壮实的小媳妇问道:“这位是谁?”一位羞涩的女子小声回道:“这是大名鼎鼎的明道长呢。”小媳妇又问:“明道长是谁?”另一个女子快言快语道:“明道长你都不知道?人长得美不说,本事还大呢!待人也是最和善不过,有求必应,连天后都喜欢得不得了呢!”

公蛎心生妒意,不由看得痴了。

几个女子看得激动,不由往前挤了挤。她们这么一挤,后面的人也跟着往前挤,站在最前排的公蛎一下子被挤得扑了出去。

冲撞天后仪仗,可是大罪,公蛎眼见自己的脑袋要撞在马腿上,心想这下完了,却被人一拉,重新站稳。

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位白衣道长及时出手,拉了公蛎一把。公蛎忙退回到围观的百姓群众。

那人勒马停了一下,微微一笑,旋即继续跟随车辇。公蛎看着他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不觉相形惭愧,暗生艳羡之心。


仪仗走完,公蛎惦记着如林轩,很快忘了这个小插曲,兴冲冲直奔如林轩而去。一到门口,便听到了动听的丝竹之声,公蛎朝着伙计微一点头,循声来到“月下”厅。

“月下”厅灯火通红,几个美人儿轻歌曼舞,腰肢儿如同春风下的柳条。公蛎直到站着看完一曲,才留意到旁边条案上摆着的各色瓜果香茶。

领舞的是一个身着红色舞衣的女子,模样儿同苏媚有几分相似,长得珠圆玉润,媚态十足。她看到公蛎的痴相,眉眼含笑朝着公蛎一瞥,嘴角翘起,唇形娇嫩。公蛎浑身一阵酥麻,哈喇子差点掉下来。

趁着曲子更换的间隙,公蛎终于有时间取食水果,并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一边吃一边目不转睛地追随着红衣舞姬的身影。正对着她想入非非,忽然肩头被人一拍。

回头一看,却是江源:“隆兄这几日去了哪里了?”原来公蛎当时用隆公犁的化名住在如林轩,江源只道他是“隆公子”。

江源一袭白衣,狭长的眼睛带着笑意,极为亲切。公蛎大喜,忙站起身来行礼,道:“让江兄弟担心了!我外出闲逛了几日。”

有关冉虬和桂家一事,比自己是龙公蛎更难以说明。幸亏江源从不多话,当即只点头道:“回来就好。我吩咐伙计,房间还给你留着呢。”

公蛎忙表示感谢,不好意思道:“我还没回房里瞧呢。家里安好?”江源道:“劳烦兄长挂念,外公病情尚且稳定。”

两人正聊着,乐声响起,红衣舞姬掩面起舞,透过轻柔的烟罗软纱朝公蛎一笑,眼神火辣。四目相触,公蛎顿时意乱情迷,呆呆地忘了同江源的对话。江源却不计较他的失礼,哈哈一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陪他一同欣赏。

江源对舞蹈造诣深厚,从舞姬的眼神、动作、表情,到舞蹈的技法、要求,无一不精,偏偏出言评论时又极注意措辞,既不伤了公蛎的自尊心,又点评得恰到好处,不让人觉得聒噪,几曲下来,公蛎只觉得如沐春风,身心俱醉。

后面几首曲子,却换了领舞。

公蛎心中失望,看到一半,终于忍不住道:“这么跳一晚上,也是辛苦。刚才那个领舞的,估计更累。”

江源点头道:“正是。我想去后台看看,以示慰问,隆兄可愿意同去?”此话正中公蛎下怀,哪有不应允之理,当即起身,两人朝后台走去。伙计伸手欲拦,却被江源打断:“我等只表示下倾慕之情,绝不惊扰了姑娘们。”拿出半个小银锭丢给伙计。

两人绕过客人,穿过便门,便看到不远处小亭子一角挂了灯笼,底下人影绰绰,身姿曼妙。

公蛎看到红衣舞姬正在对月起舞,不由大喜,三步并作两步便要过去打招呼。但顺着河道而来的清风一吹,酒力上涌,顿觉眩晕,忙扶着小径旁的花树站住。江源只当他故作矜持,上前施了一礼,微微笑道:“我的这位兄长感念几位姐姐今晚辛苦,特命我送上微薄礼金,请姐姐们笑纳。”说着拿出一锭金子奉上。

这话真是给足了公蛎面子,公蛎自然十分感激。

舞姬们对此显然见怪不怪,叽叽咯咯笑着地推了红衣女子出来。

公蛎额头的蛇婆牙突突跳动,头晕得更加厉害,只隐约看到红色身影,确定是她无疑,但面目五官却瞧不清楚,心中着急,唯有一边赔笑一边猛掐自己的手心。

幸好这阵儿眩晕很快过去。公蛎定了定心神,郑重其事地上前行了个礼,道:“姐姐好,在下隆公犁,这厢有礼了。”

听到红衣舞姬吃吃娇笑,公蛎脸儿发烧,心儿狂跳,痴痴地抬起头来。


公蛎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面前站着做掩口笑状的,哪里是刚才那个娇媚如花的红衣舞姬,而是一只毛色艳丽的红腹锦鸡,故作姿态地扭来扭去。

它的身后,围簇着两只白色的兔子,一只青灰色的水耗子,嘻嘻哈哈正发出少女一般清脆的笑声。

青衣女子推红衣女子,低声娇笑道:“快瞧他的这个呆样!”

——公蛎看到的却是,水耗子用前肢扒拉着地面,吱吱地叫着,露出尖利的牙齿。

一个神态娇憨的白衣女子嘟起嘴巴,满脸艳羡之色,嗔道:“我怎么就没碰到如此痴迷的爱慕者?”

——公蛎看到,一只兔子的三瓣嘴翕动着,正绕着自己嗅来嗅去,道:“好肥嫩的一盘肉!”

另一个白衣女子探出头来,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江源身上,脸上露出一丝冷艳的笑意:“好,好。姐姐好手段!”

——公蛎看到,这只兔子淫邪地看着江源,红彤彤的眼睛如同魔鬼:“我挑食,不喜欢那个丑的,这个英俊的归我了!”

红衣女子美目含情,红唇轻启,款款回礼道:“多谢公子厚爱。”

——公蛎看到,红腹锦鸡得意地拍动翅膀,发出咯咯的叫声,向兔子和耗子炫耀自己的猎物。

公蛎手忙脚乱地回礼,眼睛的余光朝周围扫去。

——富丽堂皇的如林轩,竟然是几间破旧的低矮茅屋,甚至连个茅屋也称不上,不过是利用歪倒的树枝和藤蔓加上一些稻草、白茅,搭了一个低矮的窝棚而已;那些名号响亮的客房更是简陋,如同狗洞。至于什么花草树木、小桥流水,原是一蓬蓬野生的荆棘、腐朽了的木材和飘着死猪死狗的臭水沟。散乱的荒滩野石间,散落着带着腐肉的不知名骨架,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碧绿的磷火四处飘荡,几朵大些的鬼火聚在一起,便是所谓的亭角灯笼。

公蛎腿脚一软,差点摔倒,被江源扶住。

几个女子掩口而笑,那个娇憨的白衣女子调皮地将手绢儿朝公蛎脸上一甩。公蛎一把接住——手绢只是一片已经沤朽得只剩脉络的桐树叶子,带着一股子臊味。

公蛎定了定心神。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独独人居万灵之上。那些鸿蒙初开的花草树木、家禽野兽,无一不把修炼成人作为毕生追求。但要想真正成为非人谈何容易,不仅受天分、机缘影响,至少还需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修炼,漫说化为人形,大多终其一生也不能克服天生的寿命界限,更不用说早早被道行更高的同道发现被采了灵气。

这几个尚未修炼成功的精怪,可能便是原本居住在滩涂上的动物,想走些捷径,便入了妖道,生生造出个如林轩来迷惑他人。看周围散落的骨架,估计不止凡人,只怕有些道行不深的非人也着了道。

公蛎心中飞快地盘算。自己好歹是得道的非人,还有江源在一旁相助,即便对付不了这些精怪,逃跑定然没问题,心下稍安。


有了江源在,气氛自然而热烈,倒省了公蛎绞尽脑汁应付场面。江源谈吐优雅,举止得体,哄得几个女子个个高兴:“我兄弟两个,今晚一见姐姐们便惊为天人,实在难以用语言表述一二……”他忽然诚挚道:“姐姐们定然累了,我兄长在听风阁备了些酒水点心,请姐姐们赏脸。”说着朝面红耳赤的公蛎眨了眨眼。

看来江源对如林轩的虚实一无所知。公蛎心中惊惧,脸上却不敢表现分毫,勉强笑道:“正是呢,上好的杜康老酒,请姐姐们移步。”

青衣女子变戏法一般捧出一个玉壶,挑逗地朝公蛎面前一凑,娇滴滴道:“比我们自己酿的酒如何?”拨开酒塞,香气扑鼻。

公蛎转了转头。眼前的这只水耗子正朝自己的脸上吹气,它手里拿的,是个残破的石臼,里面汪着一洼尸水,散发出阵阵腥臭之气。

年纪小些的白衣女子“咯咯”笑着拿了个酒盅过来,斟了一杯递给江源,撒娇道:“公子尝尝看。”

江源伸手接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赞道:“好酒!”

公蛎见酒水翻腾,冒出一股黑气,见江源仰头欲饮,吓得双腿一软,身子撞上江源手臂,酒水全部洒在了地上。江源笑着圆场道:“兄长见了姐姐们,没喝酒便醉了。”几个女子一同笑了起来,各种嘴脸,丑陋无比。

一个中年伙计快步走了过来,躬腰笑道:“江公子,您要的酒水点心已经在听风阁备好啦。”

公蛎已经无心久留,抢着道:“姐姐们请。”朝江源一使眼色,一抬头看到伙计,顿时惊住。

这个所谓的伙计,竟然是个粗制滥造的稻草人,脸部一片空白,五官全无,只用破麻布包裹扎制而成。

能够说话、移动、如同真人的稻草人!

公蛎心中莫名惊慌,语无伦次解释了几句,大意是身体突然不适,失陪了,推开那个稻草人,拉起江源拔腿便逃。只听桀桀一声干笑,刚在门候着的小伙计出现在两人面前:“月下厅歌舞正酣,公子要不要留位?”他的样子同刚才那个伙计一模一样,没有五官,唯有个头和声音有些微差别。

公蛎忽然想起二丫说过的话:“……这些伙计,都没有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