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八卦瓠 二

并非公蛎矫情,实在是他心理上尚未做好准备。对他那一点脑仁来说,吃喝玩乐才是正事,再加上念念不忘的丁香花女孩阿意,便是生活的全部,至于其他,都是生活中的点缀;什么巫教害人、攰氏使命,作为猎奇故事听听便罢了,像昨夜这种突发变故,莫名其妙掺和其中还推脱不掉的,不仅让人恼火和惶恐,简直便是倒霉到家了。

公蛎性格矛盾,小事上轻浮自大,大事上又胆小自卑。小聪明虽然有些,但懒散、贪吃、不上进,除了鼻子灵敏逃得快,几乎一无所长,哪能承担如此的重担?莫说巫教众人心狠手辣,手段阴毒,便是冉虬,自己同他又无甚交情,凭什么要白白帮他完成遗愿?再说,一心追杀自己的桂和已经死了,没了安全方面的威胁,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公蛎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这枚蛇婆牙取出来丢给毕岸,然后一心一意找到阿意,管他巫教六教、攰氏贱氏,统统与自己不相干——至于如何取出蛇婆牙,公蛎自作聪明地认为,毕岸一定有办法;或者回洞府找到老龟,老龟虽然迂腐呆板,但见识还是不错的。

找到阿意之后呢——浪迹天涯抑或繁世为家,只要和阿意在一起,怎么都好,到时再议。


主意既定,公蛎心头的烦闷轻松了些,顿时觉得有些想念街坊邻居,踱着方步走了出去。

汪三财正在清点这月的账目,一见公蛎便道:“毕掌柜交代了,要你哪里也不要去。刚好安喜门刘大官人递了帖子来,要我去给一批玉器估价,今儿的生意就交给你了。”

他口里虽然叫着掌柜,但显然把公蛎当做伙计使唤。公蛎没好气道:“别打我的主意,我忙着呢。”

汪三财却不理他,只管夹着一个包裹出了门。

公蛎不服气地朝门框踹了一脚,疼得抱着脚趾乱跳。


阳光虽然明亮,但暑气尚未升腾起来,微风带着雨后的清新,相当惬意。

街道一切照旧,对面酒楼客人尚且不多,流云飞渡已经开门迎客,只见小花进进出出擦拭摆弄,却不见苏媚和小妖;杨珠儿的裁缝铺子大门半掩,杨鼓蹲坐在门槛上,抖抖索索地用长指甲在地面上划拉着;王宝吊着鼻涕疯跑,嘴里唱着什么“蝉儿动动,人儿静静”的歌谣;李婆婆一边生火煮茶汤,一边大声同街口王二狗媳妇聊天,竟无一人留意历经磨难“凯旋”归来的公蛎。

公蛎意气风发地站在忘尘阁的牌匾下,连咳了好几声,李婆婆终于回头,但只是随意朝他点了点头,便继续大声地讲今早看到的皂角树成精事件。公蛎有些无趣,冲着杨鼓搭讪道:“珠儿姑娘呢?”

杨鼓松松垮垮的身体一颤,头也不抬朝着背后乱指一气,巨大的膝盖关节来回碰撞着,抖成一团。

自从珠儿娘死后,他便是这么一副傻呆呆的样子,公蛎也不以为意,往前踱了几步,来到流云飞渡的门口,一边往里瞄着,一边同杨鼓无话找话:“你吃饭了没?”

杨鼓蜷缩起来,将脸埋在两腿之间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拱起的脊骨像条瘦骨嶙峋的败家老狗。李婆婆本正同王二狗媳妇说得口沫飞溅,仿佛那棵老皂角树是她劈死的一般,听到公蛎同杨鼓搭话,转过头插嘴道:“他?天未亮就起来了,就这么坐在门槛上发傻,不知着了什么魔了。”

早就着急抽身的二狗媳妇终于找到机会,领着王宝回家忙活去了。李婆婆谈兴正浓,忽然没了听众,便把注意力转到了公蛎身上:“龙掌柜你这些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大家闺秀一样,都不知道我们这里发生了好多怪事呢。”

公蛎以为她要继续说皂角树之事,摆摆手表示没兴趣。李婆婆却不依不饶,凑过来嘴角朝着杨鼓一努,压低声音道:“杨珠儿这才安生几天,又发起浪来啦。你瞧瞧把她爹给气的。”

公蛎见她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有些不爽,正色道:“人家一个未嫁的姑娘,你还是积点口德吧。”

李婆婆急了,赌咒发誓道:“我要说一句诳语,死后下拔舌地狱。”

公蛎心里惦记苏媚和小妖,正思忖找个借口去问问小花,却听李婆婆得意道:“杨珠儿鬼鬼祟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天晚上公然把野男人往家里领,其他人不知道,哪里能瞒得过我?”

公蛎同杨珠儿素有交情,而且知珠儿心高气傲,虽表面泼辣,却不是个放荡之人,忙站住呵斥道:“婆婆越说越不像话了!再胡说八道,我可恼了!”

李婆婆嘴巴撇到了耳朵根:“哟,几天不见,成了正人君子啦?”她忽然顿住,盯着公蛎的脸道:“你,你好像跟前几天不一样,不是,是和以前一样……尤其是一脸贱笑的样子。”

公蛎哼了一声。李婆婆却未在此事上纠缠,继续兴致勃勃地嚼舌根儿:“你猜我昨晚看到什么了?”她唯恐公蛎打断他,紧接着快嘴快舌说道:“一个野男人进了珠儿房里,那男子的背影,同当日的柳大还真有几分像呢。”

公蛎原本要走开,听了这话心中一惊。

在他赌气离开洛阳之前,珠儿告诉过他曾见有人疑似柳大,公蛎自己也曾遇到过,可惜总是未能当面确认。

李婆婆见公蛎神色有异,只当他暗恋珠儿,更加得意起来:“你病着这些日子,我可都帮你看着呢。”她将公蛎拉到一边,悄声道:“我这可是第三次看到,都是同一个人。那背影儿,真跟柳大一模一样,要不是我同阿隼侧面打听过他还在牢里,还以为是柳大回来了呢。”

公蛎压住心底的不安,道:“婆婆你说仔细些。”

李婆婆“咯咯”笑了起来,像一只炫耀下蛋的老母鸡:“昨晚不是暴雨吗,我唯恐窗户没关好,打湿昨天买的新米,就趁着中间一阵雨势稍微小些,起来查看,刚走到窗前,便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李婆婆家的灶房,位于临街铺子的一角,灶台处有个正对着街面的大窗口,方便对外售卖。“我想着谁这么晚了,电闪雷鸣的,还在街上溜达?透过窗户一看,一个男人站在珠儿家门口。”

李婆婆撇着嘴道:“他站在那里轻轻一推,珠儿家大门便开了。你看,定是两人约好了,珠儿给他留的门。”

公蛎急道:“可看到脸了吗?”

李婆婆脑袋一晃,道:“哼,有什么能瞒过你李婶?我贴着门缝,正想跟过去看看,那人刚好转过头。凑巧一个闪电,将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公蛎紧张道:“什么人?可认识吗?”

李婆婆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是奇怪,低头嘟囔了一句,摇了摇头,脸上随即挂满不屑:“还以为这丫头找个什么样儿的呢,谁知是个丑八怪,脸就像老树皮,满脸褶子,粗糙不堪,丑得不忍直视。”

不是柳大,公蛎竟然松了一口气。但转念想到,不知这人什么居心,说不定比柳大还麻烦,忙追问道:“大概多大年龄?身形打扮怎么样?”

李婆婆鼻子一抽,惊叫道:“啊呀糊了!”手忙脚乱去搅动沸出来的茶汤,眼见一锅茶汤毁了,心中恼怒异常,见公蛎仍跟在后面追问,“噼里啪啦”一阵奚落:“我说你堂堂一个掌柜,干点正事儿行吗,跟着我嚼什么舌根儿?都怨你,害得我忘了正事儿……你赔我的茶汤!”

公蛎哪有心思同她争辩,随手将荷包里的十几文钱给了她:“好好,都怪我,你快说,你还发现了什么?”

李婆婆顿时眉开眼笑,道:“这一点可不够,剩下的我暂且记下。”她索性拉过一个小凳坐下,道:“那人手上不知道戴的什么东西,金闪闪亮晶晶,晃得我眼花……”迟疑了下,接着强调道:“肯定是个金镯子。要是我有这么大个镯子,后半辈子都不愁啦。”

公蛎提醒道:“他进去之后呢?”

李婆婆瞪大眼睛道:“那人去了珠儿的房间里了呀。无非是鬼混,还能有什么?”她轻蔑地斜了对面杨鼓一眼道:“过了一阵,不下雨了,那人还没出来,我等得腿酸,正打算回房,见杨鼓出来了,一屁股蹲坐在门槛上,嘟嘟囔囔的,倒像是替人守门一样,就这么一直坐到现在。这个窝囊废!”

公蛎吃惊道:“这么说,那人竟然还在珠儿家里?”

李婆婆正想借他人之口说出珠儿风流之事,听了这话笑得眉毛都弯了,指着公蛎的鼻子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老婆子只说我看到的事实。”抓了把破蒲扇摇着,得意道:“这条街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一个青年妇人在珠儿家门口站定,询问杨鼓:“老掌柜,我前日定的裙子,可做好了没?”

杨鼓茫然地抬起头,嚅嚅喏喏不知说些什么。李婆婆不等她继续询问,大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珠儿姑娘哪里舍得起来呢。”

那青年妇人露出感兴趣的目光来,笑道:“不会吧?珠儿姑娘嫁人了?婆婆你又来编排人家。”李婆婆嘬着嘴巴,拿眼睛往公蛎身上一溜,道:“嫁人不嫁人有什么要紧?嘿嘿,嘿嘿。龙掌柜都知道这事呢。”

青年妇人掩口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取。”

估计明日关于珠儿留宿男子之事便要传遍整个敦厚坊。公蛎气急败坏,懊悔地自己抽了自己一嘴巴,深恨刚才未加思索多嘴说了一句,指着李婆婆半日,终于怒道:“婆婆既然怀疑,找珠儿当面问问不就得了!”不由分说,拉了李婆婆去找珠儿。


李婆婆正巴不得进去看看珠儿的卧房,最好捉个现行以作谈资,推辞了一下,便同公蛎挤过杨鼓,一起来到珠儿的窗下。

房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动静全无。李婆婆嫌弃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床!”

空气中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混合着窗棂上挂的丁香香包,很是好闻。隔着窗纱,可隐约看到珠儿盖着一条红色薄被,脸朝墙里侧卧在床上,一头青丝散落,正睡得香甜。

这一副恬静模样,让公蛎不由怦然心动,转念又后悔自己鲁莽了,忙拦住李婆婆:“你看看,家里哪有他人?定是你老糊涂了,把做的梦当了真。”

李婆婆眼睛滴溜溜净朝衣柜、床下看,嘴里叫道:“珠儿,有人来取活计啦!”推开房门闯了进去。

公蛎不好跟进去,只好站在外面,欣赏院子里晾晒的绣品。看到窗台上放着珠儿的绣花鞋,虽然上面有些泥渍,但鞋尖儿一朵粉红的牡丹、两片翠绿的叶子,娇艳欲滴,公蛎恨不得上去摸一摸、嗅一嗅。

正在胡思乱想,房门“哐当”一声响,公蛎回头一看,李婆婆倒退着出来,差点被门槛绊一个跟头。公蛎忙上前扶住,不耐烦道:“什么也没有吧?!以后别在嚼这些乱七八糟的闲话了。”

李婆婆脸色发白,抖抖索索半日才站稳,空洞地看了公蛎一眼,忽然叫道:“我没看到,我什么也没看到……”用力推开公蛎跳了出去。虽身子趔趄着,竟然跑得比兔子还快,冲进茶馆,闩上门栓,隔窗丢出个“打烊”的牌子,动作一气呵成,留下公蛎一人站在院子里。

公蛎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冲进去一把扳过珠儿的身体。

珠儿表情僵直,眼睛微睁,下颌肌肉已经化去,露出白森森的下颌骨,整个是一具未死透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