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他者”的异己 Chapter 2

最近这两天两夜没有发生任何有趣的事儿。我在莫斯科到处闲逛,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练习了一下新的技能,而且尽量使这不要太容易被人发现。我接通了自己的手机,但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要接通——反正我不需要往什么地方打电话,也没人可以打。买了一台迷你CD随身听,为它刻了两个小时的碟。我在目录上寻找在我固执的记忆中以某种方式浮现出来的新老歌曲。我渐渐习惯了变化了的莫斯科。在它霓虹灯闪烁得如同节日的浮华之下,留下的仍然是肮脏和破烂。酒店里一位女侍者跟我打招呼,好像都已经在排着队等着为我服务——我继续着大腕的生活,小于一百卢布的钞票一概不放在眼里。真是奇怪,尽管如此,在商店里我还是认真收下找的零钱,就连只能给外国人作纪念的微不足道的镀镍小子儿也收下……

他者在这两夜中我见到过三次:一次是在地铁里偶然见到;一次在夜间我碰上一个有点醉意的女巫,她因为把单元钥匙和房间钥匙弄丢了,而又没有力量穿过黑暗,所以想从三楼的阳台上跳下去,不过没得逞。我帮了那个女巫;还有一天白天一位法术相当高强的光明魔法师把我当成未激发的他者——我连他的姓都记住了:戈罗杰茨基。他恰好和我一样去商店为随身听配碟。看到正式的印章,魔法师十分惊讶,于是没有马上打扰我。他甚至想离开,看样子是因为厌恶,但我正好刻完碟,所以我走了。

有一阵子我在猜想:他为什么那么憎恨黑暗使者?不过光明使者都恨我们。是的,几乎都恨。他们怎么也不想相信,只要他们不挡我们的路,我们对他们基本上不感兴趣。可是他们挡在我们的路上,而且经常如此。其实,我们也常挡他们的路。

守夜人巡查队的人谁也没麻烦过我,而且,我认为甚至没试过去找到我,打听我。他们终究还是明白,黑暗魔法师没有喝人血的需要。当然,如果不是厌恶到要吐,我本可以做到这一点,让胃部的消化功能长时间地运行起来……

我沉浸在对下一步的等待之中,但是看来这只有在我身上的某种东西迫使我采取法术的尖锐情境而且复杂的情境下才有可能发生。我不是指一些微不足道的作用,诸如在公共汽车上撵走那些脸刮得光光的肥头大耳的验票员,或者当我不想站队时摆脱为了买车票卡而排成的长龙。不,这个水平对我而言确实已是昨日之事。为了学到点新东西,再揭开一层关闭的记忆,为了唤醒暂时处于半睡眠状态的知识,我需要更强烈的震撼。

它们迫使自己等待,但很短暂。

就像许多其他的黑暗使者一样,我根本就是一个根深蒂固的“猫头鹰”。由于生活在普通人之间,我不能彻底忽略白天,可是也不愿意抵抗黑夜那诱人的召唤。我很晚起床,大约正午或者甚至更晚些,而黎明时分才回到酒店……

我在莫斯科的第四个夜晚已经渐渐被黎明笼罩,我悄悄拾级而下,脚刚落地,黑色投下自己暗灰色的最初的色调。我在没有行人的伊兹梅洛夫林阴道的街心花园散步,我骤然感到,在远处,在一些院子里冒出强大的魔法之火。

我用“冒出”一词,并不是指被控制的能量挣脱了束缚。不是的,能量分离出来,立刻就被吞没了,否则就会造成一般性的爆炸。他者既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世界和能量。但是分离和吞没的平衡最终结果总是等于零,否则……

否则世界简直就不可能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们也不可能存在。我像是被人推着走一样——去那儿吧!去吧!

只好去了。

我走了十五分钟,在十字路口自信地拐弯,有时从院子里走,穿过小角落。已经差不多快到通道时,我感觉到了他者——他们竭力从两个方向靠近;我同时听到几辆小轿车的嘶鸣声。我几乎在一瞬间从多层楼房的千篇一律的栅栏中分辨出那栋房子和那个套间。在那里不久前发生了某件令我感兴趣的事,那个隐藏在我普通本质深处的我。

一栋标准的赫鲁晓夫时代的五层楼房,坐落在第十三公园街上。垃圾桶位于房子尽头,院子里那种我在南方院子里见惯的长凳一张也没有。

房子入口处有三辆小轿车:一辆“日古力”,一辆破旧的非名牌敞篷大货车和一辆保养得很好的“宝马”。总之,周围停了不少车,但所有的车显然是泊在这里过夜的,而这几辆则刚刚驶到此地,而且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下来。发动机不情愿地给冬日提供热量。

第五层。还在房子入口处(铁门,恰好已打开)我就感觉到强大的魔法架构。正是这些架构迫使我把自己的影子从地板上往上扯,迫使我进入黑暗中。

我认为黄昏界从他者身上索取力量。自然,如果他不善于抵抗的话。这一招谁也没有教过我,我是本能地开始这样做,就像一直就会一样。也许,我真的一直就会,而当需要时——我就记起来了。

墙壁上和楼梯上,甚至栏杆上四处长满了绿绿的青苔,黑暗空间首层的居住者。既然它在此地饱食终日,说明在这个单元住着一些情感丰富的人。

这就是我需要的套间。单元更大,即便在黄昏界中门也关着。

这时我被一下子向上抛了一两级台阶。我克服了瞬间的虚弱,再一次从地板上把自己的影子提起来走向更深处。

我立刻感觉到身处此地是少数人的造化。

没有房子。除了暗灰色的浓雾和穿过浓雾的朦胧可见的月亮外几乎什么也没有。整整三个月亮。本该有风的怒吼,但是在这个层次上时间流逝得十分缓慢,致使即便是分不清普通世界和黄昏界之间区别的风也勉强能感觉出来。

我开始下降,沉入到这片雾中,但是我支撑住自己。原来我会这样做。有一些努力往往难以描述,与其说是有意识的,不如说是本能的——于是我向前移动。再做一次努力,我就能从这儿看到黄昏界的上一个空间层次了。

一切发生得十分缓慢、拖拉,仿佛世界陷入到一层灰蒙蒙,但同时又清澈透明的厚厚的柏油之中。我觉得不管怎样我又不是不能适应这种缓慢劲儿。多半是我使自己的知觉接受了那种节奏,落后于现实,又赶上现实,而且从这一刻起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变得又像是普通的世界——人类的世界了。

不仅仅是像,像通常在这种房屋里一样。这里的过道很窄,左边是通往杂物间和厨房的两张小门,稍稍往前,还是向左——有一间房,向右——是另一间。那间右边的房子现在空着。左边的房间里——有五位他者和躺在凌乱的床上的一具尸体。一具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的尸体。他的腹股沟和腹部有几处被扯破的伤痕,伤痕排除了他还有救的各种想法,受伤处用皱巴巴血迹斑斑的被单遮盖住。

他者——三位光明使者,两位黑暗使者。三位光明使者中一位是脸型不太对称的干瘦小伙,而另外两位是熟悉的家伙——音乐迷戈罗杰茨基和变形人姑娘。两位黑暗使者——一位办事聚精会神又细致的胖乎乎的魔法师,和一个忧郁的家伙。我觉得他是不成功的蜥蜴的仿制品——他穿着衣服,但他的双手和面部是绿色的,而且上面长着鳞片。

他者在争吵:

“这已经是一周内的第二次意外事件了,沙戈隆。而且又是一起杀人事件。这让人觉得,对不起,好像你们污辱了和约。”

我不认识的那位光明使者说道。

黑暗魔法师不由自主地瞧了一眼死者。

“我们不可能把握住一切,这一点你们也非常清楚。”他嘟哝道,同时在他的声音中我既捕捉不到认错的意味,也听不出一丝遗憾。

“但是你们有责任提醒所有的黑暗使者保证一个没有流血事件的一周!这可是你们的头儿正式许诺过的。”

“我们提醒了。”

“谢谢!”——光明使者优美地鼓了一下掌,“其结果令人印象深刻。我重复一遍:我们,守夜人巡查队队员,正式请求合作行动。叫你们头儿来!”

“头儿不在莫斯科,”魔法师郁闷地回答,“再说,这一点你们的头儿也很清楚,所以完全可以不授权你们来要求合作行动。”

“你的意思是,”戈罗杰茨基的声音里带有几分威胁意味地问道,“你们拒绝合作行动吗?”

黑暗使者赶紧摇晃着脑袋:

“我们为什么要拒绝?不。我们不拒绝。只不过我不明白,我们能怎么帮?”

光明使者看样子理直气壮,但又满腔愤怒。我不认识的那位魔法师又插话了:

“怎么帮是什么意思?变形人荡妇扯掉了客户的睾丸,而且他是位未激发的他者,然后安全地溜走了!谁更清楚你们那数不清的贱人——你们还是我们?”

“有时候我觉得,是——你们,”黑暗使者咬牙切齿地说着,并朝姑娘看了一眼,“如果你记得宗教法官和他被抓时在‘七重天’的谈话。”他朝戈罗杰茨基点了点头。

黑暗使者沉默了片刻,仿佛犹豫不决。

“很有可能那变形人是未注册的。也很有可能那客人刺激了她的寻衅心,所以……这……这个……总之,我们这么说吧,他想玩即便是荡妇也接受不了的花样,所以才落得那样的下场。”

“沙戈隆,你不可能把这事栽到人类的警察身上,因为她是以黄昏界的面貌去杀人的。就这些。这里有巡查队人员的卷入!你直说吧,你们进不进行侦察,还是逼我们来做这件事情?而且,你们考虑一下,不过可别指望拖时间。我们需要周六的那位吸血鬼和这只猫出庭,而且最近几天假日前就要开庭。要求明白了吗?”干瘦的魔法师小伙给沙戈隆施加压力,“打着法律的幌子”,而且以那种不常审理案件的他者的明显的满足感来做这件事。他施加的压力,看起来有根有据……

“这些丑陋而淫荡的猪,”长鳞片的家伙突然嘟哝了一声,“没头脑的蠢货母狗……”

“住嘴,”光明使者中的姑娘冷冷地说,“你这只超龄的壁虎。”

哦,对了,她也是一只猫啊,哪怕是光明界的……

“小虎,安静点。”戈罗杰茨基转过身对她说。接着他又对黑暗使者说:“你们明白了我们的要求吗?”

这时我一下子回到黄昏界的第一层空间,将下面的几秒钟称为无声的场面——即一言不发。

“你?!”姑娘呼出一口气,“又是你?”

“晚上好,女士。”我用西班牙语打招呼,“对不起,看到火光我就冲了过来。”

“安东,托里克,”小虎像小孩子似的指着我说,“安德柳什卡周六在吸血鬼的受害者旁边见到的就是他!这个从乌克兰来的黑暗使者!”她声音响亮,但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所有的五位目不转睛、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希望,”我讥讽地说,“我更像发疯的吸血鬼,而不像荡妇般的变形人?”

“你是谁?”那个叫沙戈隆的黑暗使者不怀好意地问。

“魔法师,同行。黑暗魔法师,从外地来的。”

他企图感觉一下我,我感觉到,我即使没有上升到更高一个阶梯,至少完全接近这一阶梯。他没能成功。顺便我还发现,沙戈隆的保护不完全是他自己的——能感觉得到特级魔法师的魔法构架,大概是那位不在莫斯科的臭名昭著的师傅吧。

“第二宗谋杀,又是你马上现身。”托里克不信任地拉长声音,企图来试探我。我发现他一无所获,不免有几分得意。“我不喜欢这样,劳驾你解释一下!”

托里克看起来确实不满意,但现在有分寸地忍着。对此我很满意。戈罗杰茨基的行为令人感到危险。他在这架三套马车上显然是主要人物,现在装模作样一本正经地考虑着行事方案。而且看样子,方案还不少呢。

“那我就费力解释一下,”我轻松地答应了,“我在离这儿不远处散步。我感觉到有不妙的事发生,所以就来了——万一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呢?”

“你在你们乌克兰是在巡查队工作的吗?”长鳞片的那家伙出人意料地问了一句。

“不是。”

“那你能帮什么?”

“谁知道呢?”我耸了耸肩。

长鳞片的那位舌头当然很长,而且分成两部分。是啊,人们千篇一律地幻想……黑暗天使的黄昏界形态不像光明使者那样,对于创作看来是一个有利的广阔空间。光明使者的模式是刻板的:发光的白色服装。特别感伤的那些,大部分是妇女——有一个头冠。才不要那样呢……几乎所有的黑暗使者都追逐有分叉舌头的长着角和鳞片的那副魔鬼的破烂相。

“你与这两桩谋杀当然没有丝毫关系啦?”姑娘用一种掩饰不住的恶毒挖苦道。

“当然。”

“我不相信他,”姑娘转过身去,“安东,应该感觉一下他。”

“我们得感觉一下,”安东不假思索地应声道,“我们走吧——我亲自看看他的资料……”

我嘲讽地冷笑一声。

“行了。你们不希望得到帮助——那就不用了。我不会强求的。那我走了……”

我朝出口走去。

“哎,黑暗使者,”托里克在我身后说,“建议你不要离开莫斯科。这是守夜人巡查队的正式禁令。”

“我会考虑的,”我应道,“再说,我也没打算离开……”

“我跟你们一起走,”托里克对安东和小虎说,“有话要谈。”

安东郁闷地想,“痕迹又没清扫干净”——这位奇怪的黑暗使者的话不知怎么对他刺激很大。小虎惟妙惟肖地重复他的话,连音调都像,见到此景,安东再一次确信,小虎身上隐藏着高明的演员天分。更准确地讲是女演员天分。谁知道,要不是成了他者,她会做什么呢?……

沙戈隆和他的搭档乘着那辆奢华的“宝马”车消失了。托里克把手伸过去问安东要钥匙,安东顺从地给了他“日古力”公车的钥匙。小虎一声不吭地坐到后排。安东和托里克并排而坐。托里克迅速打着方向盘,上了“丁香”林阴道,朝东面驶去。

“他究竟是什么人呀,这个黑暗使者?”安东问了一句,想打破沉默。大家情绪糟透了。又是一具尸体,而且——是未激发的光明使者的尸体!

“他是个法术很强的魔法师,”托里克断断续续地说,“比我强。我想去感觉一下他。但是做不到——他顷刻间就关闭了。”

“关闭了?”小虎在后面感兴趣地问道,“他怎么,没穿防护衣来。”

“问题就在这里!”托里克闷闷不乐地解释,“当他走进来时,看起来跟三、四级左右的中等魔法师一模一样,像我或安东一样。”

安东没吭声——托里克形式上不对,但实质上是对的。格谢尔称安东为二级魔法师,但是仅有几次登上过这一级力量的台阶。老实一点承认,他暂时还停留在三级水平。

“可是我刚想去感觉他,”托里克继续说,“完了。厚墙一堵。他肯定比我强。安东,你感觉他了吗?”

“没有。”

“看样子是一级……”托里克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如果他欺人太甚,只好启用伊利亚了……”

“我担心恐怕要启用头儿和奥莉加、斯维塔。”安东指出。没人搭理他——向高层魔法师求救的前景不容乐观。

小虎乱动了几下,想坐得舒服些。

“他不可能没参与这桩谋杀案。第一次——我能理解——刚到莫斯科,出来散散步,偶然遇上偷猎者。那现在呢?他怎么会到五一大街的?”

“他确实是周六来的吗?”托里克问。

“确实,”小虎肯定地说,“我不喜欢他,你明白吗?我连他坐的那辆火车都找到了,我一字一顿地对女列车员说出回忆的对象。他几乎没出车厢,但坐了那辆车——这是事实。”

“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吗?”安东觉得托里克带着一线暗藏的希望在问。

“你指破坏性的材料?一点儿也没有。他一次违规也没有。他不是吸血鬼,也不是变形人,不需要许可证。而且是不久前才被激发的,七年前……像我一样。”

托里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在尼古拉耶夫市他者很少,巡查队规模相应也很小,只有二、三十个队员……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挖掘得深一点,”安东说,“你自己车关了没有,嘿?”

“是啊,他会出什么事呢?”托里克耸耸肩,“嗨,究竟是给头儿打电话,还是自己搞定呢?”

他显然感觉不爽。在安东去了行动组后托里克管理常规人员的部门已有一年多。但是任何一位守夜人巡查队员都无权失去专业——所以这个月轮到托里克参加行动小组。结果头一天——就遇到这么一件不愉快的事件……

“可能,得通知上面。”安东觉得。

“那就别拖延了……”托里克叹了口气。

小虎已经准备好把电话递给他,可是托里克还没来得及触到它——话筒里就响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

安东本想接电话,但又止住了。万一……显然是某个自己人打来的电话,但觉察不到办公电话紧张的气氛。可能是某个巡查队员随便打个电话给小虎而已?每个人都有隐私,即便是巡查队员也一样。

小虎接了电话。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听,只说了一句:“不知道。”

“是加里科,”她担心地小声解释,“安德柳沙失踪了。”

“丘尼科夫?”

“是的。加里科以为他和我们在一起。”

“我白天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托里克说,“他准备去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的电话无人接听。还有——加里科感觉不到他。他可是安德烈的导师啊……”

我转过身朝着小虎说:

“周六后他好像中了魔似的。在门道口的那个黑暗使者对他说什么来着?”

小虎耸耸肩:

“没讲什么特别的,我都转述一百遍了。骂他是密探。不过安德柳沙确实被刺痛了,因为一下子就能明白,黑暗使者根本就不是什么吸血鬼。这我都亲自给他解释了。”

“不一定要亲自做吸血鬼,”托里克用一种枯燥乏味的教训人的嗓音说,“这个黑暗使者可能是所有闹剧的组织者。而且,应该说他的组织能力明显高于中级魔法师。”

“扎武隆的走卒,”安东继续说,“是啊,有可能。完全有可能。”

“再往高点想!不是小卒子。甚至不是马或者象。是车。是个重要的棋子儿。可别是王后……”

“托里克,别夸张了。没有扎武隆,黑暗使者会全部输给我们。而扎武隆现在不在莫斯科。”

“那是黑暗使者这么讲。可事实上——谁知道呢?”

“总之最近一段时间扎武隆很少出现。”安东插了一句。

“对,对。可能坐在那儿准备行动方案吧……最糟糕的是,我想象不出行动方案的目的何在。现在我们掌握了什么?两宗可疑的谋杀案,如果作为有联系的来看,根本弄不明白。”

“如果整体上有联系。”安东看起来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言。

“不,不管怎么想,他们是有联系的,”托里克固执地说,“我感觉得到。联系的纽带——就是这个外来的魔法师。”

“有什么好想的!”小虎说,“从斯维特兰娜出现起,我们就有了相当可观的优势。黑暗使者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连连败退——记得吗,头儿在最近几次谈判中是怎么给扎武隆施加压力的?扎武隆退让了——说实在的,他还能怎么做呢?看样子,黑暗使者开始恢复平衡行动方案了。真是的,多么不顺呀——恰恰在接近大斋节前净身周的时候……”

“对黑暗使者而言这是最方便的时候,”安东嘟嘟哝哝地说,“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没有重大的理由,是不会开始说刺激话的。而理由暂时好像没有。”

“别说丧气话。”托里克声音沉重地请求道。

“日古力”在列宁格勒大街上飞驰,要赶上即将来临的黎明。

车子开到总部,他们一直保持沉默。或许是谁都不想预言,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

加里科在楼道口神经质地来回倒着脚,旁边是还未睡醒的从眼镜片下眯缝着眼睛的伊利亚。

“嘿,”托里克凄惨地说,“牙齿咬紧……”

伊利亚和加里科迅速坐进车里,从两边挤着小虎。安东立刻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这样坐,明白了现在脸色苍白的、狂怒的、强忍着的加里科要说什么……

“‘宇宙’饭店。安德柳哈死了,伙计们……”

托里克把加速器踏板踩到最大,但就是功率最大的小轿车也赶不上死亡的速度。小虎被朋友们紧紧地压住,虚弱地抽搐了一下,僵住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安东声音低沉地问道。

“黑暗使者维达里·罗戈扎刚刚打来电话。他说在自己的房间发现了他者的尸体。”

“我要亲口咬断他的喉咙,”小虎声音嘶哑地发誓,“谁也别拦我!”

“为了以防万一,我给大熊打了电话,”异常平静的伊利亚说,“我想他已经在‘宇宙’附近了。”

安东觉得几位同事早已明白,也妥协了。群斗不可避免。他悄悄地摸了摸腋下皮套里的手枪。这武器他至今还一次都没派上过用场。

我有一种非常肯定的感觉,今晚的事件还远没有结束。看样子我已经渐渐地开始预见到即将要发生的事。预见不到细节,根本预见不到:更像是一个由一些可能的线索乱缠在一起的线团。我开始感觉得到,最大的一股线将引向何处。

不安,灾难,担心,危险——这就是今夜为我准备的一切。最开始我想在楼下楼道口旁黑暗使者的“宝马”车边等等他们。但后来明白了——不要等,没必要。没有必要让他们……比方说,总之,让他们知道我其实完全不知情。让他们认为我实际上在操纵这场游戏好了。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不在莫斯科,其他人似乎不是我的对手……

然而,我这是怎么了?不会说得太高调了吧?莫斯科魔法高强的魔法师多着呢!即便是那些不在巡查队效力的魔法师!我不会被永远沿着阶梯向上提升——无止境的阶梯是不存在的。总会找到对我的约束,何况这些莫斯科巡查队员都是经验丰富的魔法师,有很多还是有着古老经验的魔法师呢。而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我会什么,不会什么。我还是野蛮人一个。难道有人说过我的力量就像它以神奇的方式出现那样,也会以神奇的方式永不终结吗?

所以别急,维达里克,别把浪花赶到岸上去。最好想一想,这死亡的夜晚会给你带来什么不妙。或许,不要去抓那猫的尾巴,加快步伐离开吧……

我匆匆走到绍尔科夫斯基公路上,钻进地下通道,到公路对面准备拦过路车。

莫斯科有一点使我喜欢,那就是哪怕是在夜深人静之时,甚至是在凌晨,只要一抬起手,路边立刻会有小轿车驶过来。要是在尼古拉耶夫市,你在路边磨蹭上半个小时,都不会有人想着停车。而这里钱能决定一切。大家都需要金钱。

国民经济成就展览中心,五十卢布。标准价。

我坐进装饰得很新潮的“大众”车,去迎接几乎触手能及的令人不快的事件。

到了酒店旁边,还在楼下我就已经感觉到我房间的保护措施被破坏了。它起作用了,我的保护措施,正常地起作用了,而这恰恰是我的主要麻烦所在。我没去注意旁人,爬到六楼,走进房间,把钥匙插进锁孔。在房门前我顷刻呆住了。

行了,在劫难逃。

他双手摊开,躺在客厅中央。他的脸部表情孩童般的惊奇而委屈,像是一张在玻璃包装纸里发现的不是梦寐以求的糖果,而是一只刚蜇到了不小心伸过来的手指的凶狠的胡蜂的脸。

他碰到了夏巴环形咒。这是一种并不复杂,但力量强大的法术。自然,他不知道相应的咒语。他——一个年轻失败的密探安德柳哈·丘尼科夫,守夜人巡查队的光明使者。

他要是经验多一些——就永远不会钻进用环锁住的地方。我都没把整个房间环绕上,只锁住了那个放着背包的柜子。

这恰恰是我最不需要的。如果是普通人的死亡,光明使者最多不过将之看成是一次偷猎,而他者的谋杀案则完全是另一级别的事了。这已经可以闻到法庭的硝烟味了。

但我已经关闭了,用他者明白的方式关闭了自己的领地。这是我的领地!别闯入!我的!不能闯入!

可是他闯了进来。于是——一切都完了,在黄昏界中安息了……这个年轻的笨头笨脑的家伙!他该不是想博得奖赏吧?

应该承认。否则询问起来没法解释。

我走近电话——不是手提电话,而是摆在桌上的普通电话。电话号码很乐意效劳地从记忆中迅速一跃而出。

“是守夜人巡查队吗?我是维达里·罗戈扎,他者,黑暗使者。你们的一名队员在我这儿,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是安德烈·丘尼科夫。他死了。你们过来还是怎么着……‘宇宙’饭店,六一二房间。”

不论怎么奇怪,但是第一批出现的人不是光明使者。他者上楼了——仿佛有某人的能量向我袭来,他们共两位。这两位是黑暗使者中的魔法师,两位浑身充满了让我觉得有点类似黄昏界,但是比黄昏界更密、更暗的昏暗力量。渐渐隐去的黄昏界长舌直接流经酒店的楼盖,流向某个深处,流向地面。我觉得甚至流向比地面更低的地底下。

有人敲门——很有分寸地敲门。

“知道了!”我人没离开圈椅,应声道,“门开着,进来吧!”

他们进了房间。在五一大街的房间里认识的沙戈隆,还有另外一位,据我所知也是个魔法师。他像沙戈隆一样胖胖的,黑黑的,也很强壮,比他搭档壮实点儿。但是没想到还是沙戈隆先开口说话。这似乎是所有巡查队员的习惯,团队中的头儿一般保持沉默——安东也更乐意倾听。

“晚上好啊,同行。”

我抱怨了一句:

“好?您开玩笑吧,同行。”

“同行”二字我故意用了跟沙戈隆一样的语调。可他不是那么容易被激怒,而这恰恰是他在我面前的优势所在。经验方面的优势。而我只能指望茅塞顿开般的袭击和我自己生命般的阶梯。一个阶梯接着一个阶梯心甘情愿地摆在我跟前,而且在相应的地点适当地踹上一脚。

“我不是开玩笑,同行,我这是打招呼呢。真可惜您没在那里等到我们……您知道在哪里。我很期待能谈谈的。”

“我不想搅和进去。”我承认,这是一大半事实。这对“另一个世界”而言是很平常的事,不论是对黑暗使者,还是对光明使者都一样。

“我期待着帮助,同僚的帮助。可是您竟然消失了。”

这个“我”——是纯粹出自黑暗使者的。任何一个光明使者处在沙戈隆的位置都会不可避免地说“我们”,而且会说得很诚恳,说这个时指的跟沙戈隆所指的意思完全一样。很显然,带着一份同样的诚意。

“行了。认识一下——这是埃德加尔。来自爱沙尼亚的我们的同行,近来呆在莫斯科巡查队里。我们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这里又出现了一具尸体,”我说“是他者。光明使者。巡查队员。其实,你们都了如指掌,埃德加尔同行,不是吗?”

“可是时间太少了,光明使者马上就会出现,这就是你想说的?”埃德加尔低声地说,说着说着扔下了外交辞令,转向用“你”来称呼我。于是我明白了,和这位黑皮肤的爱沙尼亚同行不必彼此挖苦。

“上周六,我到达的那个晚上,这个光明使者指挥了一次抓捕吸血鬼偷猎者的行动……”

“是女吸血鬼,”埃德加尔纠正道,皱起眉头,“后来呢?”

“我当时碰巧正好在受袭击者的身边。他们看见我在尸体旁,认出我是黑暗使者。看来,由于没有经验,我没看见其他的原因——丘尼科夫指责我是吸血鬼……女吸血鬼的同伙。我攻击他,我承认,过火了点。不过是他自找的。其实,就这些……我今天离开房间时留了一个保护魔咒。等我回房间时,他已经在这里了。我已经没法帮他了。”

最后一句话是不由自主地说出来的,我自己没想说它,似乎又有东西开始“提升”我。

“这个黄口小儿指挥行动?”沙戈隆困惑不解地反问了一遍,“那儿不是有老练得多的光明使者吗?小虎,魔法师……”

“丘尼科夫见习罢了,常有的事儿,”埃德加尔对搭档嘟哝了一句,又瞧了我一眼,“你用那么大的法力设了个夏巴环形咒,使光明使者的见习生当场死亡?”

这显然是个不需要回答的反问句。我,这么说来,施了个简单的咒语,但是使出了过多的力量。也许……

我与埃德加尔同时感觉到了光明使者的临近——他们正好到酒店了。几秒钟过后沙戈隆也发现了他们。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埃德加尔显然很急,“简短点讲。”

好像他用一个相当强大的隐形圈把我们盖住了。我在说出哪怕一个字之前先往自己的力量圈上增添了一部分从我身上某个地方、从我的意识中获取的,一部分从——旁边获取的力量。这完全是无意识的,但是在埃德加尔的眼里我读到了无声的惊讶。

“我打电话说我房间有一个光明使者,已经死了。说了他的名字。就这些。”

埃德加尔几乎觉察不到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沙戈隆一眼,后者稍稍耸了耸肩以示回答。

敲门声,礼貌成分少得多的敲门声,所剩下的那一点点时间我们静默而坐。

光明使者没有等我允许就闯了进来。就这么冲进来了。

他们一共五位——托里克、安东和变形人女孩,没准他们才刚刚从五一大街赶回办公室。除他们三位之外还出现了两位——一位是带着一副价值八百美金镜框的知识分子模样的小伙子,还有一位长着一张晒红了的脸,让人觉得似乎现在不是冬天。

这两位和靠近他们的托里克仔细地扫视,感觉,扫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大概这里的墙壁还不曾领教过如此强大的魔法作用。

安东和那个姑娘没有加入进来,我明显地感觉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敌意,甚至不是仇恨——光明使者连仇恨是什么都弄不明白,不如说是想狠狠地挤压我,审判我,达到惩罚的目的。或者干脆使足了劲猛然一击,将我永远赶到黄昏界中去。

还有,似乎房间外至少还有一位光明使者。可能在同一楼层或者在电梯旁边。看样子,他隐藏起来了,而且隐藏得很高明,可以说我是偶然发现他的。而沙戈隆和埃德加尔,我觉得,压根儿连猜都没猜到他的存在。

我皱起眉头。光明使者人数上有双倍的优势。而且我第一次见到的这两位是非常强大的魔法师,一级魔法师,未必会低于这个等级。至少,他们两个在一起要强过沙戈隆和埃德加尔。再说安东也不是完全等于零——这家伙都可以跟沙戈隆,跟埃德加尔僵持一阵子。加上那姑娘——她可是个斗士。还有不远处某个地方的那个未知数。这种排列很不令人乐观。他们会把我们撕成碎片,捏成碎碎的香子兰灰……

这时光明使者已完成了扫描。戴眼镜的那位靠近我,语调淡淡地,但夸张地询问起来:

“请您说说,设下一个力量这么大的保护魔咒确实有必要吗?”

“那您觉得我干吗要费那么大劲?”

戴眼镜的那位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那位迅速对视了一眼。

“我们要求检查你的物品。”

“等等——等等,”埃德加尔赶紧出来干涉,“有什么特别的吗?”

戴眼镜的那位难看地冷笑了一下——两个嘴角冷笑了一下:

“守夜人巡查队怀疑,莫斯科境内运进了一种遭禁运的具有超级力量的生物赝象。类似的行为违背了和约,你们有义务让我们知道。”

黑暗使者同行们质疑地盯着我。似乎他们期待着某种完全统一的反应。但是怎样的反应呢?我内在的救命棒这回不认为有必要提醒我。但是从另一方面讲,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的包里没有任何遭禁的生物赝象。因此我宽容地挥挥手:

“让他们看好了!看到天亮都行。”

“我反对,”埃德加尔好像没什么特别指望地小声说,“你们没有上面的批准。”

“反对被驳回,”戴眼镜的那位声音坚定地反驳,“我本人就是领导。请把东西拿出来,黑暗使者。”

不需要向我说两次。我一下子拆除了剩下的那层保护,打开柜子,柜子里一两把衣刷旁放着孤零零的背包。包上的标记露出一部分——Fuj,似乎在责怪着我们。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发音为“富士”的嘶嘶的音无聊得很。

我拿起背包,把所有的东西抖落到床上。里面的东西没太引起光明使者们的兴趣,但是当看到最后一包东西时,他们绷紧了身子——那个我不认识的家伙甚至抓了一下上衣口袋里的辟邪物。

当我把钱抖落在床单上时,所有人都看着我。不论是自己人,还是光明使者,活像看着神经病似的。一个彻底的、不可救药的神经病。

“看吧,”我说,“这是我所有的东西。一万美金。不过,已经少了些。”

戴眼镜的那位朝床边迈了一步,表现出一副厌恶的神情在物品中翻寻了一阵,看了看一叠叠的钞票。但是我明白。他实际上需要的是——一种触觉上的接触。

隔着一段距离的扫描不能使他满意。

天啊,他们究竟怀疑我什么呢?有可能,某个白痴确实想把某种禁止携带入境的东西带进莫斯科,因此由于我为了保护自己这堆不幸的美钞而稍许用力过度,他们就怀疑我的一切。哈哈大笑几声吧!越往后越好玩了。

戴眼镜的那位把我的行李嗅了将近一分钟,后来屈服了。

“行了。这儿什么也没有。我们宣布此房间为封锁地带。劳驾你换个地方住。”

变形人姑娘哆嗦了一下,疑惑不解又莫名其妙地看了戴眼镜的那位一眼。后者几乎觉察不到地耸耸肩,我明白了他这个动作的意思。没茬可找。没有根据。变形人绷紧了身子,但是第二个魔法师把手搭在她肩上,像是要预先警告她别采取轻率行为似的。

“是……是吗?”埃德加尔曲意奉承地说,在这一声“是……是吗”中终于表现出了一分爱沙尼亚的特质。“换个地方吗?那样的话我们要求第七级干涉的正式批准,以避免来自管理层的不必要的麻烦。”

光明使者露出不满的神色——其实,即便不是那样他们也都统统不满意。

“为什么?没有心理矫正也可以作用于人。”

“但是你们总是习惯破坏任何影响。”埃德加尔装出一副最无辜的样子说道。

“难道……”伊利亚说了声,又突然止住,“不。我不批准。安东跟他们走一趟,你亲自去办理一切。尽量使这个人住得离这儿远一点,使……总之,去办吧。”

埃德加尔失望地叹了口气。

“那好吧……不行——就不行吧。请问,亲爱的,你们还有问题问我的同行吗?”

埃德加尔的声音和语调中夹杂着那么多的拘谨和文雅,连我都吓了一跳,生怕光明使者会认为这个爱沙尼亚人在挖苦他们。但是,看样子他们很了解埃德加尔。不过也有可能这种如同酸溜溜的尖刻讥讽的礼貌恰恰是巡查队双方的行为标准。

“不。我们不能再耽误了。但是请允许我提醒一下:在对这三宗案件的调查完全结束之前,禁止他离开莫斯科。”

“我会记住的。”我竭力显得无辜地插了一句。

“这样的话,请允许我们告辞了。维达里同行,请包好你的东西……”

我随意地把自己的零碎用品塞进袋子里,再把袋子——塞进背包里,拿起圈椅上扔下的上衣站了起来。埃德加尔用手朝门的方向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我们走进过道里,坐电梯下楼,来到大堂,这时埃德加尔出人意料地转身对光明使者说:

“安东!我们的同行不再住这家酒店了。我们带他走。如果需要他,请到守日人巡查队的办公楼开许可证明。”

光明使者,看来,不知所措,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正在小桌子后面打盹的领班,不太坚决地点点头。而我们朝出口走去。

我没穿上外衣,因为在酒店入口旁发现了那辆熟悉的“宝马”。而且只因为我是他者才发现了它。

车厢内暖和而舒服,而且很宽敞——双膝挨不到前座的靠背。我坐舒服点,感兴趣地问:

“我现在该住哪里呢?”

“守日人巡查队的办公楼,同行。更准确点讲,是主办公楼的附设旅馆。要是一开始就去那儿就好了。”

“要是我知道该去哪里就好了。”我嘟哝了一句。

“宝马”启动了,猛地从停车场打转方向,驶向出口,穿过勉强来得及抬起的栏杆,立刻汇入和平大街密密麻麻的车流中。

沙戈隆有可能不是最强的魔法师,但他的车开得却是一级棒。和平大街也像花园环线的环形道一样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身后。特维尔大街我也只看到没有尽头的橱窗在有色玻璃后不停地交替。其实不是,不是没有尽头的。

我在紧挨着克里姆林宫的地方下车。魔法师将自己的“宝马”直接停在路旁,连门都懒得关。我决定透过黄昏界看他一眼,仅仅出于好奇,希望评估一下保护魔咒,以免再出错。

我愣住了。但不是因为汽车的外表,而是因为在普通的世界中看起来非常普通的房子的模样。

在黄昏界中那栋房子整整多出三层楼出来,而且其中一层插在普通的一、二层之间,而其他两层“长”在即使没有这两层也不小的楼房上。黄昏界层处于抛光的黑色花岗石上;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是暗色的,一律被遮住;第一缕微弱的阳光暗淡地反照在白色的流行空调箱上。

关于保护魔咒的事瞬间就被忘记了。

不太大的正门直接对着特维尔大街;玻璃门后与其说看得见,不如说猜得出他者的轮廓。

“哈,好家伙!”我说。发出的声音就像黄昏界中的每种声音一样沉闷。我的同行们听到声音像是听到命令似的转过身来:

“怎么?以前没见过?”

“没有。”

“所有第一次见到它的人都印象深刻。走吧,你还会看个够的。”

我们走过几个阶梯到了一间很小的值班室。门后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化成了一位忧郁的瘦小伙子,我想——是个变形人。他在读佩列文的《中级地带的狼身变形人问题》,他幸福、乐观地微微一笑。

埃德加尔一进小值班室,小伙子就变了形。双眼发出熊熊火光,书丢到小桌子上。

“你好,奥列克。”埃德加尔用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波罗的海口音跟他打招呼。

沙戈隆只是点点头。

我也决定打招呼:

“早上好。”

“这是我们乌克兰来的同行,”埃德加尔介绍我,“如果有什么事——免检让他进宾客部。”

“明白了,”奥列克立刻应道,“允许他进基地吗?”

“允许。”

奥列克看着我的眼睛,礼貌地龇着牙,卖力地读取注册登记的标记,然后坐到桌旁,从抽屉里抽出笔记本电脑:

“你的搭档在哪儿?”埃德加尔问。

奥列克显出一副认错的样子:

“跑去买烟去了……去一会儿。”

“走吧。”埃德加尔叹了口气,抓住我的衣袖,把我带到电梯旁。沙戈隆已经按下了呼叫按钮。

我们走了很久。甚至比我想象的时间长。不过后来我想起那几层加层。一切都各在其位。

“宾客部在第九层,”埃德加尔解释道,“实际上,同样的酒店,只是免费而已。好像现在有人住那儿呢。”

电梯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我们已来到一间方形的休息厅,一间将奢华和经济实用的功能融为一体又装饰合理的休息厅。皮制沙发和圈椅,一只栽着活棕榈树的木桶,几面墙上挂着版画,挂毯,镶木版。前面是酒店风格的,不过没有任何提供给服务员用的桌椅等陈设。只有一个关闭的问讯处,但是锁孔上挂着一把雅致的金属钥匙。

埃德加尔打开问讯台,里面原来是一些摆得整整齐齐的卧式小蘑菇,旁边是门牌号。每个小蘑菇上面挂着一把钥匙。

我急躁起来——因为有两只小蘑菇上没有钥匙——第二和第四只蘑菇。

“你选吧。如果钥匙挂在这里,就表示套间是空的。”

他讲的正是“套间”,而不是“房间”,就像居住免费对于他者而言,恰好是将千篇一律的酒店房间区别于可以称之为房子的地方的那条界线。

我拿了号码为八的钥匙。第二排右边的那把。

“以后再仔细看吧,”埃德加尔提醒我,“把东西放下,马上回来。”

我点点头。有意思,我的黑暗使者同行们打算做什么呢?大概是礼貌的,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审讯吧。

得了。能忍过去的。毕竟是自己人嘛。

套间确实是套间。带厨房,有独立卫生间和三间宽敞的房间。还有一个很大的前厅——典型的带欧式装修的斯大林时期的建筑。天花板——有三米,或者干脆四米高。

我把上衣挂在衣架上,背包扔到前厅中央,走出过道,砰地一声关上门。

从四号套间里传来微弱的音乐声。一分钟前,当我从这里走过时,传出的是某种轻松的外国乐曲。但是现在变成了歌曲,与其说我是听到了,不如说是猜到了几乎被坚硬的节奏和重摇滚的声音减弱的歌词:

你被命运之力扔下,

你遭到侮辱和压抑。

是时候忘记你曾经是谁,

但应该记住你变成谁了!

你被扔到深渊,是哪儿都一样,

荣耀为何宠你,

卑鄙用火花留下印迹,

你的灵魂空荡,

人们在深渊的黑暗中东奔西跑,

他们已准备好贪婪地吞食对方,

这群可怜又可恶的人中的凶者,

弄到一口美食……

你疾驶于这群人中,

与他们一起在刀下为美食爬行,

像奴隶和先知一般。

不知为什么,但我在别人的门前愣住了。这比光有歌词内容更丰富。我用皮肤,用整个身体吸收它们,我忘了我曾经是谁,但如何回忆起——我成了谁?我是否与我看不见的一群人一起走进了新的圈子?

哦,只听那宁静之声该多好,

不听谎言,不听流言蜚语,非白昼,也非黑暗。

阳光下冰雪融化,

爱,不知道背叛,

你定会因可恶的思念而死去!

唉,最近以来倾听宁静显然对我没有诱惑力。现在太多的人,不论是光明使者,还是黑暗使者对我这个简单的人物感兴趣。

歌手的声音这时坚定起来,变成一种喜悦的、胜利的声音:

嘿,天上的居民们!

谁还不曾到过深渊?

不经过地狱的洗礼,

你们便建不成天堂!

嘿,天上的居民们!

雷鸣声在嘲笑你们。

要与它们并驾齐驱,——

惟有一条向上之路!

惟有一条向上之路……

原来是这样……向上。假如预先不在地狱不断地推推挤挤,原来天堂是不可及的。每个人也都有自己心目中的地狱。可是从另一方面讲,基别洛夫其实唱的就是这个。

奇怪。我从前已经听到过这首歌,歌名也铭记在记忆中,而且都刻录到随身听的碟片里。但是现在它唱起来完全是以一种崭新的方式,就像看不见摸不着的玻璃碎片突如其来地刺痛着意识。

“同行!快点!”埃德加尔喊了我一声。

我遗憾地离开了那扇门。

“以后还要听……买整张碟——去听……”

歌手的声音消融在身后:

假如阳光突然闪烁于脑海,

假如它用楔子敲打出温顺,

昔日的岁月在灵魂中重生,

新的罪孽必将产生。

双手满是鲜血,石头上满是鲜血,

顺着准备好在奴役中死亡的人那

可怜的背脊和身体,

你再次挣扎着向上。

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基别洛夫唱这些时过于熟悉案件。关于鲜血。关于深渊。关于天空。这个俄罗斯重金属音乐人的偶像完全可以成为他者。至少,对此我不会太惊讶。

我和埃德加尔、沙戈隆一起又上了一层楼,来到真正的办公区。办公区有一间宽敞的大厅,用围屏间隔的小办公间,稍微靠边一点有几间独立的办公室,还有一间厅堂,它被用稍稍遮住光线的巨大玻璃与特维尔大街隔开。我发现黑暗使者们基本上不用台式电脑——至少有三位员工,不知是超级夜猫子,还是起得极早的晨鸡,整齐划一地坐在那儿,一头扎进笔记本电脑的模板。

“格列马尔!”埃德加尔喊道,那三个人中的一位,像下面值班的那个一样——是个狼身变形人,不太情愿地放下智力游戏。

“什么事,头儿?”

“把行动简报给我!反间谍和超强力量生物赝象的混合。失踪,消失,走私。最新的事件!”

“怎么啦,”那个叫格列马尔的手下提起了兴趣,“闻出什么火药味儿了?”

“光明使者掌握了情报,好像有人企图往莫斯科带生物赝象。快,格列马尔!”

格列马尔转身对其他两位正在玩游戏的同事说:

“喂,你们两个懒骨头!有活了!”

那两个笨蛋赶紧转换工作状态——几秒钟过后我就已经听见键盘的敲击声了,电脑屏幕上无休止的、满是丑八怪的通道被光亮的“网络扫描”小窗口取代。

埃德加尔把我带进用玻璃和百叶窗隔开的单独的办公室。沙戈隆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会儿,但马上又拿着一罐“奇博”咖啡和一盒芬兰冰水回来了。他把水倒进茶壶,用手指按了一下相应的按钮,茶壶随即卖力地响了起来。

“糖你总会有的吧,我希望。”沙戈隆嘟嘟哝哝地说。

“找得到的,”埃德加尔坐到圈椅上,让我坐到另一张圈椅上,“请坐,同行。如果我就这么叫你维达里,你不反对吧?”

“当然不,就这么叫吧。”

“太好了。你看,维达里,我现在开始讲,如果有什么不对,你纠正。说定了?”

“说定了!”我准备好了,表示赞成。因为我隐约想象到,我,潜意识中涌现的那些臆造的东西会感染到这两位目标坚定的守日人巡查队队员。

“关于上述生物赝象您没有掌握任何信息,我的理解对吗?”

“对。”我确定地说。

“很遗憾,”埃德加尔的确很失望,“要有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

总之,不仅对上述的东西,我对于能使埃德加尔感兴趣的一切,包括所有生物赝象都一无所知。在经验丰富的他者觉得自己是行家里手的领域,我所知道的,比众所周知的动物对众所周知的水果的了解还要差。

“那我们转到下面一项。你是从乌克兰到这儿的,我这样理解对吗?”

“对。从尼古拉耶夫城来。”

“目的是什么?”

我思考了约半分钟。他们没有催促我。

“很难说,”我老实承认,“似乎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就是闲在家里厌烦了。”

“你不久前才刚刚被激发,不是吗?”

“是这样。”

“想看看世界?”

“可能吧。”

“那为什么是莫斯科,而不是,比方说,巴哈马?”

我耸耸肩。实际上——为什么啊?不会是因为我至今还没有出国护照吧?

“不知道。去巴哈马该在夏天。”

“南半球现在是夏天,而且那里可以住的地方有的是。”

是啊,的确。这个我没有考虑过。

“反正我不知道,”我回答说,“晚些时候,也许……”

我觉得埃德加尔还想问什么,这时格列马尔没敲门就跑进办公室。他两眼圆圆的,活像突然在近处看见自己的追捕者汤姆的老鼠杰瑞的眼睛。

“头儿!伯尔尼,科克奇·法弗尼尔!它被从宗教法庭的保险柜中盗走了。整个欧洲两个多小时以来都在竖着耳朵紧张地观望!”

沙戈隆忍不住了——他跳了起来。埃德加尔控制住自己,但他的双眼闪着光,哪怕没有沉浸到黄昏界中,我也能分辨出他生物电场中所产生的一股股橘黄色的气流。但是他迅速控制住了自己。

“消息已经公开了吗?”

“没有。是封锁的。宗教法庭暂时未作正式宣布。”

“消息来源?”

狼身变形人结结巴巴地说:

“非正式的消息来源。但是很可靠。”

“格列马尔,”埃德加尔意味深长地暗示说,“消息来源?”

“一位在巴黎新闻社工作的我们自己的人,”格列马尔承认道,“是他者,黑暗使者。我在编外聊天室碰到他。”

“是这样——是这样……”

我很想问点什么,但这是明摆着的事,暂时只能眨巴着眼睛,保持沉默,听进去那些有意义,但是,可惜,我不明白的句子。

“那光明使者从何得知?”沙戈隆不解地问。

“渠道多着呢……”埃德加尔可爱地动了动眉毛,“他们有广泛的线人网……”

“‘阿尔法’紧急行动状态,”埃德加尔断断续续地对格列马尔说,“去叫队员们……”

差不多半小时后办公室里人群熙攘。很清楚,所有在场的人都是他者。很清楚——都是黑暗使者。

而我依然什么也不明白。

安东回到六一二房间时,伊利亚正坐在圈椅上揉着太阳穴,而加里科神经质地在地毯上从窗口到沙发之间走来走去。托里克和小虎坐在长沙发上,从卧室门缝可以看到大熊高大的身躯。

“……我被发现了,顺便说一句,”大熊郁闷地说,“你施的‘云层保护术’没起作用。”

“被那个爱沙尼亚人?”

“爱沙尼亚人恰恰没发现。还有沙戈隆,当然也没发现,但那一位——差不多立刻就发现了。”

“这是无稽之谈嘛,兄弟们。他不可能比爱沙尼亚人还强啊?”加里科说。

“说实在的,那为什么就不可能呢?”伊利亚头也没抬,感兴趣地问,“一两个小时前我还觉得我知道在一对一的对决中我对付不了所有四位莫斯科黑暗使者。现在我已经什么也不确信了。”

安东冲向冰箱,把刚准备好要冲口而出的话又收了回去。谈话比安东最初认为的有趣。

况且,小虎赶在他前面说了:

“伊利亚!关于生物赝象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伊利亚猛地站起来,开始发话了:

“如果简单点讲,那就是在伯尔尼的宗教法庭保险柜中科克奇·法弗尼尔被劫。两个……”他看了一眼手表,“其实,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前。瑞士分部一片惊慌。宗教法庭大发雷霆,但是还未发布正式公报,详情还不清楚。只知道‘灵爪’处在季节性力量高峰期。当然是处于黑暗阶段。简单的计算表明,哪怕只释放‘灵爪’所蕴藏的一部分力量,俄罗斯中心地带都将喷发出巨大的力量,直至导致局部性的恶性大爆发。情况就这么严峻……”

“可是扎武隆不在莫斯科……”加里科意味深长地拖长着声音说。

“也就是说,这事情背后的关键是黑暗使者?”

“总不会是我们啦。”伊利亚像突然发冷似的抖了抖肩膀。

“伊格纳季耶维奇知情吗?”

“当然,是他告诉我的,还吩咐我别激动,但要注意又注意……”

伊利亚又坐了下来。

“不知该想什么,”他无情,但同时又无奈地说,“如果老实讲,当我得知杀死光明使者的保护魔咒夏巴环形咒时,我怀疑‘灵爪’已到此地。但是设下如此强大的魔咒毫无必要——这是滥用,根本就不必要的滥用。若是保护‘灵爪’——我还能理解,可是保护那点令人厌恶的美钞——这简直是白痴行为……”

“黑暗使者不会把‘灵爪’扔在房间无人监看。”加里科插话说。

“绝对不会。这太愚蠢了。”

“愚蠢,”伊利亚表示同意,“当初检查一下就好了。”

“那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小虎郁闷地问,“结果是安德柳沙牺牲了,而我们甚至没法惩办凶手!”

“卡嘉,”伊利亚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不管多么悲痛,但事已至此。现在麻烦又突然袭击我们,在这麻烦面前,安德烈的死已退居次要地位。分析家们从凌晨四点开始评估全球力量策源地的近期平衡。如果‘灵爪’来掺和,平衡必将遭到破坏。”

“有什么结果吗?”

“有。一小时前已经弄清楚,‘灵爪’或许已经到了莫斯科,或许马上就会在莫斯科出现。”

“等等,”托里克又提起神来,“有可能偷猎行为的爆发和黑暗使者无动机的侵犯行为——这些都是‘灵爪’的影响?”

“有可能。”

“但是第一起事件发生在周六啊!”小虎感到奇怪。

伊利亚又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发现他累极了。

“‘灵爪’——是力量非常强大的东西,小虎。其概率线可向未来延伸很远。而黑暗使者受黑暗生物赝象的影响比我们深。特别是如此古老的生物赝象的影响。这不,一点小事就开始发狂了。”

“如果它是很强大的东西,宗教法庭怎么就这样马虎地放走它呢?”

“不知道,”伊利亚果断地说,“我又不在那儿。但我坚信:一切可能实现的事迟早会有人去完成。”

“我们的人来了。”加里科牛头不对马嘴地说。

确实后勤部门来人了。明摆着为何而来——抬走在力量还未增长到足以迸发之时的倒霉时刻闯入的安德烈·丘尼科夫的尸体。

“那这个黑暗使者呢?”安东终于问了一句,“你觉得他与偷猎者有瓜葛吗?”

“没有。”伊利亚郁闷地观察他们如何把丘尼科夫装进黑色的袋子里,拉上拉链。“可能是诱开我们。或者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干什么。这恰好最有可能。‘灵爪’指挥他或者是现在控制‘灵爪’的那个人在指挥他。而在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门道口周六的冲突中黑暗使者明显强一些。”

“这么说,要跟踪他?”托里克建议说,“如果他与‘灵爪’有瓜葛,他就会不可避免地把我们带到偷猎的窃贼那里?”

“如果有瓜葛——就会带去的。”

“那要是没有呢?”

伊利亚只是叹了口气。

“我们还会预感到意想不到的情形和紧急状况。而这位黑暗使者还会出现在假象边缘的。一定会的。”

“等等,”加里科绷直了身体,“那要是他注定为‘灵爪’卖命呢?”

“我怕的就是这个……”

安东摇了摇头。一年前的许多事件后,他有段时间觉得可以称自己为经验丰富见过世面的巡查队员了。现在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是魔法高超的人中间的半个大师,而意识到这一点是很令人感到惬意的。

电话铃响了——本地酒店打来的。听过手机的震颤声后接听普通电话特别不习惯。

“喂?”托里克拿起话筒,听了听,转身对伊利亚说,“你的。是谢苗。”

伊利亚拿起话筒,放到耳朵边,立刻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眼所有的人。

“快,伙计们。头儿已经在办公室了。”

一想到现在又要见到斯维特兰娜了,安东感到一丝隐隐约约的倦意,他又一次感到他们之间的鸿沟每一秒钟都在加深。

我在渐渐热闹起来的守日人巡查队办公室没坐多久。边走边打盹儿,我被催着好好去睡一觉,我没有反对,因为已经马不停蹄地忙了一昼夜多,眼睛简直就睁不开了。

我在不知从哪儿依稀传来的基别洛夫的歌声中昏睡过去。

嘿,天空的居民们!

谁还不曾到过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