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圣光城堡

他的路有许多分歧,知道他名字的人将无法计数,因为他将以无数种面貌,无数次地转生于我们之中;正如同过去与未来所发生的一样,永无止境。他的到来就像犁头的利刃,将我们的生命从我们的沉默中推入犁沟里。他是约束的打破者,锁链的铸造者,未来的制造者,命运的改变者。

——摘自“真龙预言”的注释

作者:亚莫伦女王的助手,结理斯·多林

第三纪元,灭纪742年

培卓·南奥打量着自己的私人接见室,一双上了年纪的黑眸看起来很空洞。这座城堡和他一样苍老,覆盖住岩石墙壁的木头嵌板曾经描绘着他年轻时敌人的战旗,现在只剩下腐朽的木片。不过,圣光城堡的石壁依然厚重坚硬,即使在城堡的中心区域也是如此。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沉重的高背椅,说它是个王座似乎还更合适一些。它和分散摆放的几张桌子是房间里所有的家具。对培卓来说,这些家具以及绘着阳光普照图案的木地板,还有跪在地板上那名激动万分的白袍人,所有这一切,在这一刻似乎都已经不复存在。尽管他面前这名身着白袍的人几乎不曾被人如此忽视过。

贾瑞特·拜亚在经过一番梳洗之后,才被带到培卓面前。但连续的征战与奔波,在他的头盔和胸甲上留下了无法掩饰的破损和污渍。黑暗、阴沉的双眼中跳动着炽热的火焰,疯狂的光芒从眸子里迸射而出,显示出这名战士体内正燃烧着熊熊烈火。他没有佩剑,在培卓面前,没有人可以佩剑,但他的身体不断地散发出暴力的气息,仿佛是一只主人一松开系绳就会扑向猎物的猛犬。

房间两端的壁炉里燃烧着旺盛的炉火,将深冬的寒意驱赶殆尽。实际上,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士兵房。房里每样东西的做工都十分精良,却并不奢华,只有地板上那幅阳光普照的图画还算华丽。一切的摆设都和首位使用这房间的圣光之子指挥官生前毫无二致,只是铺成那片太阳和阳光的金箔,被一代又一代觐见者的足迹磨损,再补上新的,又被磨掉。用来铺地的黄金,足以买下阿玛迪西亚任何一座贵族庄园以及贵族所拥有的特权了。十年来,培卓无数次踩过这片黄金地,却不曾对脚下的图案多看一眼,正如同他不曾注意过自己白袍上那片金色太阳一般。培卓对黄金向来就没有兴趣。

最后,他将视线转回身边的桌子上,那上面散放着各种地图、信笺和报告。文件堆里,有三份被松松卷起的素描图。他带着嫌恶的表情,拿起其中一份。这三张画,画的都是同一个场景,只是出自三位不同的绘者。

培卓的皮肤薄得如同一层剥开的羊皮纸,被岁月的手紧紧压在骨骼和筋腱上。但岁月并没有击倒这位老人,除了他之外,还没有哪个男人能在鬓发如霜前拥有这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主人,永远都是发白似雪,心硬如石,一如巨岩砌成的真理圆顶。这时,他突然注意到手背上纠结盘卷的青筋,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急迫。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且还在不断地流逝,他一定要有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要让时间变得足够。

他撑起手臂,将厚重的卷轴打开了一半,一张面孔立刻映入他的眼帘。画卷经过漫长的旅途,显得有些脏污了,但那张脸依然十分清晰。那是一名灰眼红发的年轻人,他看上去个子很高,但培卓无法确认这一点。除了与众不同的头发和眼睛之外,他身上的其他地方和任何城镇里的任何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个……这个男孩声称他是转生真龙?”培卓喃喃地说道。

转生真龙。这个名字让年老的他感到一阵寒意,仿佛周围的石壁炉火都已阻挡不住朔风的吹袭。背负着这个名字的路斯·瑟林·特拉蒙早已毁灭,从他开始,每一个能够导引至上力的男人,都难逃发疯和死亡的下场。那已经是三千年前的往事,暗影之战在那时结束,同时结束的还有传说纪元和两仪师的荣耀。三千年的岁月,只剩下预言和传说还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时光流逝,金戈铁马、风花雪月,都已消逝无踪,剩下的只有那可怕的名字,路斯·瑟林·弑亲者,那个崩毁世界的人。疯狂的男人,疯狂而强大的威能,接天的高山化为齑粉,广袤的大地被海洋吞没,整个世界在剧变中颤栗,活下来的人们如同被野火驱赶的走兽四处奔窜。直到最后一名男性两仪师死前,灾难似乎永无止境。在那之后,逃散在世界上各个角落里的人开始在瓦砾上重建文明。实际上,大部分的地方,连瓦砾也不复存在。惨痛的回忆不曾消失,它们随着母亲讲给孩子的故事代代流传,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预言——终有一天,真龙将会转生。

培卓其实一直都没有把这个预言当一回事,但贾瑞特却始终将它铭记在心,“是的,领袖指挥官,他宣称自己是真龙。根据我收集的情报,他是个比以往任何伪龙都要更加凶恶的狂人。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向他宣誓效忠。塔拉朋和阿拉多曼陷入了内战,两国之间同样打得不可开交,整个阿摩斯平原和托门首都已沦陷在战火之中。塔拉朋人和阿拉多曼人互相杀戮,又被忠于伪龙的暗黑之友一一夺去性命,只有被寒冬冻僵的人才会丢下手中的刀斧。最高指挥官,我从没见过战火蔓延得如此迅速,就像是将一盏点亮的灯笼扔进干草堆中一样。现在的大雪也许会稍微阻挡一下人们杀伐的脚步,但等春天一到,这场大火势必吞没现有的一切。”

培卓举起一根手指,示意贾瑞特停止进言。培卓已经要他把以往的经历说了两遍,而这位属下的每一次描述都带着强烈的怒意和憎恨。培卓知道,激起他如此恨怒的并不只是关于龙的这件事,在某些方面,自己知道的要比贾瑞特更多。但每一次听到这件事,培卓都会感到阵阵不快,“杰夫拉和上千名圣光之子全部英勇捐躯,这都是两仪师犯下的罪行。你也确认了这一点,对不对,光之子贾瑞特?”

“确认无疑,最高指挥官。在前往法美镇的路上,我们和两名塔瓦隆女巫所率领的队伍遭遇,光之子英勇战斗,以无数利箭射穿她们的身体。但我们也有超过五十名弟兄捐躯。”

“你确定……确定她们是两仪师?”

“我们脚下的地面无故崩塌,”贾瑞特的声音里没有半点疑虑,他的思想中也从没出现过一丝幻觉,对他来说,死亡只是士兵生涯的一部分,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死亡,“闪电从晴空中劈向我们的队伍,最高指挥官,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

培卓面色冷峻地点了点头。自从世界崩毁以来,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男性两仪师,而那些女性两仪师仍继续作恶多端。她们用那三个空洞的誓言愚弄世人:绝不说虚妄之言;不为男人制造武器,以免伤害他人;除了对抗暗黑之友和暗影生物之外,不将至上力当作武器使用。但现在,她们的作为已经证明这些都是虚假的谎言。培卓一直都知道,她们会贪婪地追求这种力量,只是为了向造物主挑战,而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暗帝的阴谋。

“而你对攻占了法美镇,并将我军杀掉一半的那些人,至今都还是一无所知?”

“最高指挥官,据杰夫拉指挥官说,他们自称为霄辰人。”贾瑞特生硬地说,“他说他们是暗黑之友。杰夫拉指挥官率领圣光之子勇猛冲锋,虽然将他们击溃了,但他自己也命丧此役。”贾瑞特的声音骤然变大,“我对许多逃离法美镇的难民进行了详细盘问,他们都确信,那些怪异的入侵者已经逃散。这是杰夫拉指挥官的功绩。”

培卓轻声叹了口气,对于这支不知从何而来,轻松攻占法美镇的军队,贾瑞特两次描述他们的词汇几乎没有任何差别。是个好士兵,培卓心想,就像杰夫拉说的那样,也是个从不为自己考虑的人。

“最高指挥官,”贾瑞特突然说道,“是杰夫拉指挥官命令我站在战场旁边,他要我观察战况,并将收集到的情报向您报告。我还要告诉他的儿子——戴恩大人,他是如何壮烈牺牲的。”

“是的,是的。”培卓不耐烦地敷衍着。他端详着贾瑞特双颊深陷的面孔,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随后,才开口道:“没有人怀疑你的忠诚和勇气,在面对一场指挥官也许会有闪失的战斗时,杰夫拉自然要下达这样的命令。”但他也没有命令你随意虚构吧!

从这个人口中已经无法再获得任何情报了,“你做得很好,光之子贾瑞特,现在,我命令你将杰夫拉的死讯带去给他的儿子。戴恩·杰夫拉和艾阿蒙·瓦达在一起,根据最后的报告,他们就在塔瓦隆附近,你可以加入他们的行列。”

“感谢您,最高指挥官,感谢您。”贾瑞特站起身,深深一鞠躬。但是,当他站直身子时,却有一丝迟疑,“最高指挥官,我们被出卖了。”憎恨之心让他的声音像锯齿般锋利。

“被你所说的那名暗黑之友?”培卓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声音中带有一丝气恼。准备了整整一年的计划彻底失败,只剩下上千具圣光之子的尸体,而贾瑞特想说的却只是这个人。“那名年轻的铁匠?你只见过他两次的那个人?那个来自两河流域的佩林?”

“是的,最高指挥官,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我知道这是他的罪行,我确信这一点。”

“我会注意他的,光之子贾瑞特。”贾瑞特再次张开嘴打算说下去,但培卓抬起一只瘦削的手,示意他安静,“你现在可以离开了。”面容憔悴的男人别无选择,只得再次鞠躬,离开了房间。

看着房门在贾瑞特身后关上,培卓仰靠在高背椅中。是什么让贾瑞特如此痛恨这个叫佩林的人?暗黑之友多如牛毛,他为什么要殚精竭虑地去恨这个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暗黑之友,他们在人群中的地位或高或低,全部隐藏在油滑的唇舌和迷人的微笑背后,做着暗帝要他们去行的罪,在这个名单上多加一个名字,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他在硬背椅中挪动了一下身体,想为自己的老骨头找个舒服一点的位置,脑子里模糊地想到,或许加个软垫并不算是奢侈。这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他也和以前一样,立刻将这种想法从脑海中赶了出去。这个世界正坠向混乱的深渊,他没时间去和自己的年龄妥协。

培卓重新将预示灾难的迹象在脑子里一一过滤:肆虐塔拉朋和阿拉多曼的战争、撕裂凯瑞安的内战,还有提尔和伊利安之间日久年深的仇恨,战争一触即发的紧张关系……就其本身而言,这些战争也许只是一般事件。男人需要战争,但通常在一个时期,只会有一场战争。更何况,与此同时,在阿摩斯平原出现了伪龙的行踪,另一名伪龙蹂躏了沙戴亚,第三个称霸提尔。同时出现三个,他们一定都是伪龙,一定都是!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事,其中有不少也许只是毫无根据的谣言,但把所有的事综合在一起……艾伊尔人不断向西方深入,已经有人在莫兰迪和坎多看到了他们的身影。虽然每次在一个地方出现的艾伊尔人不过两三个,但无论是一个还是一千个,艾伊尔人在世界崩毁之后的这段历史里,只离开过东方荒漠一次。那一次,和他们一起从那片与世隔绝的荒漠中出来的,是可怕的艾伊尔战争。海民们传闻说,他们正在抛弃经营了无数岁月的海上贸易,他们的船舱里不再满载着货物,有些船只甚至空空如也。他们已经开始寻找某种信号和征兆。什么样的征兆?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伊利安发出了近四百年来的第一次圣号角狩猎召集令,派出许多狩猎者前去寻找传说中的瓦力尔号角。根据预言的描述,这只号角会从坟墓中召唤死去的英雄,驱策他们在最后战争中重上战场,与暗影战斗。还有传言说,一向都遁世隐居以致普通人以为他们只生活在传说中的巨森灵,已经在遥远的聚落间举行了不同寻常的集会。

对于培卓来说,最让他担心的事情是,两仪师显然已经开始公开展现她们的实力。据说,她们派出了几位姐妹前往沙戴亚,去对付伪龙马瑞姆·泰姆。马瑞姆有导引至上力的能力,这在男人之中是极为罕见的,而这也是一件令人感到恐惧和厌恶的事情。没有人认为不靠两仪师就能击败这种人。与其面临这种人发狂后可能造成的灾难,不如允许两仪师去对付他。但塔瓦隆显然指派了别的两仪师去法美镇支持另外一名伪龙。一切事实都正说明了这一点。

将所有这些情报组织起来,培卓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混乱与日俱增,骇人听闻的事件不断发生,整个世界似乎都已陷入动荡,彻底的崩溃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培卓逐渐明白,最后战争真的临近了。

他的计划全遭到了破坏,本来这些计划如果实现,他必然会在圣光之子中流芳百世。但混乱就意味着机会,而且他也已经有了新的计划和目标——如果他还有足够的力量与意志去实现它们的话。圣光啊,请赐予我足够的生命吧!

门口传来一阵恭敬的敲门声,让培卓从阴郁的思绪中惊醒过来。“进来!”他有些恼怒地说。

一名穿着白色与金色衣裤的仆人走进来,朝他深深一鞠躬。随后,他目光低垂,向培卓禀报,圣光之涂膏人,圣光之手的裁判者,贾西姆·卡林丁应最高指挥官之命而来。仆人话一说完,不等培卓有所反应,贾西姆已经出现在门口。培卓挥挥手,示意仆人退下。

一直等到房门被紧紧地关上,贾西姆才抖开雪白的披风,朝培卓单膝跪下。在他胸前的阳光图案之下,绣着血红色的牧羊人手杖徽记,那是圣光之手的标志。有许多人称他们为裁判团,但极少有人会当着他们的面提起这个名字。“您召我而来,最高指挥官,”他的声音宏亮震耳,“于是,我便从塔拉朋来到了这里。”

培卓盯着他看了许久。贾西姆个子很高,正值壮年,发丝之中偶尔透出点点灰色。他的肌肉结实,身材匀称,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黑眸精光闪烁,看不出半点风尘劳顿。在最高指挥官无声的审视中,他的眼睛眨也没眨一下,很少人能如此自信,如此沉着。贾西姆跪在他面前,平静地等待着,仿佛他每天都会被这样毫无理由地匆匆召回阿玛多。培卓知道,人们都说贾西姆能耐心地等着石头开口。

“起身吧,光之子贾西姆。”等到面前的这个男人站直身子后,培卓才继续说道,“法美镇传来了让人烦恼的消息。”

贾西姆在开口回答时,还一直用双手抚平袍服上的皱褶。他的语气里几乎不带丝毫尊敬,仿佛与他对话的人和他的地位相当,而不是他宣誓至死效忠之人。“最高指挥官指的是杰夫拉指挥官的副将贾瑞特带来的消息吗?”

培卓的左眼角抖动了一下,这是他恼怒的前兆。据培卓所知,应该只有三个人知道贾瑞特在阿玛多,而且除了培卓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处。“不要太自作聪明,贾西姆,如果你想知道所有的事情,总有一天,你会把自己交到你们裁判团的手上。”

贾西姆听到“裁判团”这个词,微微抿了抿嘴唇,“最高指挥官,圣光之手寻求的是真相,效忠于圣光。”

效忠于圣光,而不是圣光之子。所有圣光之子都效忠于圣光,但培卓经常怀疑裁判团是否真的把自己当成圣光之子的一部分。“那么,关于在法美镇发生的事情,你又为我带来了什么真相?”

“暗黑之友,最高指挥官。”

“暗黑之友?”培卓低沉的笑声里听不出半点愉悦,“几个星期之前,我收到你的报告,说杰夫拉是暗帝的仆人,因为他违抗你的命令,将士兵带往托门首。”他的声音变得温和,却逐渐透露出危险的意味。“现在你想让我相信,身为暗黑之友的杰夫拉,会不惜一死地率领上千名圣光之子去和其他暗黑之友作战?”

“他是不是暗黑之友,这一点已经无从查证了,”贾西姆平和地说,“他死在我们能对他进行审判之前。暗影的谋划难为人见,在行于圣光之中的人眼里,他们所做的事情只有疯狂。不过,占领法美镇的人确实是暗黑之友,这点我毫不怀疑。暗黑之友和两仪师,他们又抬出了一名伪龙。是至上力毁灭了杰夫拉和他的部下,我也同样确认这一点,最高指挥官,正如同它摧毁了塔拉朋和阿拉多曼派去法美镇抵抗暗黑之友的军队。”

“那些跨越爱瑞斯洋而来,占领了法美镇的人呢?”

贾西姆摇摇头,“最高指挥官,关于那些人的谣传甚多。有些人宣称,他们是亚图·鹰翼在一千年前派去海那一边的远征军的后裔,现在要回来夺回他们的领地。甚至有人声称在法美镇看到了亚图·鹰翼本人,而且传说中的英雄们,差不多有半数都伴随在亚图身边。从塔拉朋到沙戴亚,整个西方世界都已经沸腾起来。每天都会有上百个新的谣言出现,而每个谣言都要比之前的更加骇人听闻。那些所谓的霄辰人,无非是另一伙聚集起来支持伪龙的乌合之众而已。只不过这次,他们得到了两仪师公开的支持。”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培卓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对此存疑的,“你是否俘虏了他们的成员?”

“没有,最高指挥官,不过光之子贾瑞特一定告诉过您,杰夫拉曾经重创并击溃过他们。当然,我们审判过的人都不会承认他们支持伪龙。至于说证据嘛……可以分为两个部分,最高指挥官是否容我细说?”

培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第一部分是否定的。没有几艘船会尝试跨越爱瑞斯洋,它们之中的绝大多数没有再回来过,而那些回来的船,都是因为食物和饮水已经耗尽的关系。就连为了贸易可以行驶到任何海域、甚至越过艾伊尔荒漠的海民们,也无法跨过爱瑞斯洋。最高指挥官,即使海那边真的有陆地,它们也太遥远,不可能到达。让船只载运军队跨过如此浩瀚无际的海洋,就像要它们飞过去一样不可能。”

“也许吧!”培卓缓缓说道,“这一点显而易见。那么,第二部分呢?”

“最高指挥官,我们盘问过的许多人都曾提到为暗黑之友而战的怪物,即使在最严厉的审讯中,他们也坚持这一点。除了兽魔人和其他暗影生物之外,那还能是什么?它们一定是通过某种途径,从妖境过去的。”贾西姆摊开双手,仿佛一切问题都已经有了定论。“大多数人会以为兽魔人只是旅行者口中的故事和谎言,而剩下的人里,又有大部分以为它们在兽魔人战争中都被杀光了。他们除了称兽魔人为怪物之外,还能管它们叫做什么?”

“是的,是的,也许你是对的,光之子贾西姆。”培卓不想让贾西姆因为自己的意见受到认可而感到高兴,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那这个人又该如何解释?”他朝那张画卷指了指。以他对贾西姆的了解,贾西姆自己的房间里一定也放着相同的图画。“他到底有多危险?有没有导引至上力的能力?”

裁判者只是耸了耸肩,“也许他能导引,也许不能。如果有需要,两仪师会让人们相信,就连一只猫都能够导引。至于说,他的危险性……任何一名伪龙在垮台前都是危险的,而背后有塔瓦隆公开支持的伪龙更是危险十倍。如果不加以制止,他在半年之后就会变得更加危险。我审问过的俘虏都不曾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处何方。他的军队还小得可怜,我认为他只是纠集了两百多人的一股流匪。塔拉朋或阿拉多曼双方都有能力单独消灭他们,但这两个国家却只是忙着进行彼此间的蠢斗。”

“即使是一名伪龙,”培卓面无表情地说,“也不能让他们忘记四百年来对于阿摩斯平原的争夺。他们哪一边有能力真正控制那里呢?”贾西姆的表情一直都没有改变,但培卓很想知道,他是否能继续保持这样的平静。你不会再冷静下去了,裁判者。

“这不重要,最高指挥官,冬天的酷寒将他们封锁在自己的帐篷里,只有小规模的冲突和袭击会不时发生。当天气回暖,整个部队可以行动的时候……在托门首,杰夫拉只是将半数的军团带去送死罢了,还有另一半的部队在我手里,我将率领他们猎杀伪龙。到时候,一具尸体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是危险了。”

“如果你遇到杰夫拉所面对的状况,你会怎样?你要如何对付两仪师利用至上力造成的杀戮?”

“那些女巫无法抵挡我们的利箭,或是暗处捅出的刀子,她们的肉体和普通人一样脆弱。”贾西姆露出一丝微笑,“我向您保证,夏天以后,胜利将掌握在我的手中。”

培卓点点头。这个人现在很有信心,但这种信心并不能阻挡已经迫在眉睫的危险;而就在不久之前,这些危险似乎还在很遥远的地方。你应该记得,贾西姆,我也是公认的杰出战术家。他的声音一如贾西姆般平静:“为什么你没有率领人马前往法美镇?暗黑之友在托门首横行,而且他们的一支军队就驻扎在法美镇,你为什么要阻止杰夫拉行动?”

贾西姆眨眨眼,但他的声音仍旧镇定:“首先,我们听到的只是一些谣传,最高指挥官,传遍各处的谣言,那是不能相信的。当我了解到事实的时候,杰夫拉已经在战场上了。他死了,暗黑之友也已经被击溃。另外,我的任务是将圣光带到阿摩斯平原来,我不可能违背我接到的命令,而盲目听信毫无根据的谣言。”

“你的任务?”培卓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高亢。贾西姆虽然比他高出一个头,但这名裁判者还是因他突然的动作而后退了一步。“你的任务?你的任务是占领阿摩斯平原!一个除了宣言和条款之外,还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掌握的空桶,你要做的就是装满它。阿摩斯这个国家应该重新建立,由圣光之子去统治,而不需要向一个愚蠢的国王白费口舌。阿玛迪西亚和阿摩斯,这两个地方将对塔拉朋形成钳形的夹逼之势。五年之内,我们将牢牢控制住那里,让它变成第二个阿玛迪西亚。而你却把这一切都给搞砸了!”

微笑终于从裁判者的嘴角消失了。“最高指挥官,”贾西姆忿忿不平地说道,“我怎么能预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怎知会有其他伪龙出现?我怎知塔拉朋和阿拉多曼经过如此漫长的争吵后,却选在这个时候正式发动战争?我怎知两仪师在三千年的蹑踪潜行之后,偏偏在这个时候展现她们真正的实力?但就算如此,我们并没有失去一切。我能在那名伪龙的追随者聚集到他身边之前找到他,并将他击毙。一旦塔拉朋人和阿拉多曼人在战争中相互削弱,他们就会被赶出平原,而不需要——”

“不!”培卓高声断喝,“你的计划结束了,贾西姆,也许我现在就该把你交到你们裁判团的手中。至高裁判者不会反对我的意见,而且,他正咬牙切齿地想找个出气筒呢!是的,他不会审判自己人,但我怀疑他是不是还把你当自己人看待!我想,用不了几天的审讯,你就会招认一切,甚至会承认你是暗黑之友。一个星期内,你就会被塞进刽子手的斧头下等死。”

贾西姆的前额冒出了汗珠。“最高指挥官……”他哽了哽喉咙,“最高指挥官的意思,应该是还有别的办法。但如果不是这样,我也只能遵从。”

现在,培卓陷入沉思。是该松手,让骰子掉下去了吗?一阵刺痛感掠过他的皮肤,仿佛他正身处战场,却发现百步之内只剩下了敌人。最高指挥官不会在大庭广众下被公开砍头,但无故猝死的最高指挥官也已经不止一个了。而且在短暂的哀悼后,便马上会有危险思想少一点的继位者上任。

“光之子贾西姆,”培卓加强了语气,“你要确保这名伪龙不会死亡。如果有两仪师起来反对他,而不是支持他,你就要对那个两仪师使用你所谓的‘暗处捅出的刀子’了。”

裁判者惊诧得张口结舌,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神情。他带着不确定的眼神紧盯着培卓:“两仪师自然该死,但……允许一名伪龙为所欲为?这……这意味着……背叛和亵渎。”

培卓深吸了一口气,他能感觉到那把看不见的刀子正在暗处等着他,但这并无法影响他的坚定。“完成我们的职责,并不代表背叛,如果出自正当的原因,亵渎也是可容许的。”培卓知道,光是说出这两句话,他就足以被判处死刑了。“光之子贾西姆,你可知道该如何让人们聚集在你身后?什么方法最快捷?放出一只狮子,一只发狂的狮子,把它放到大街上去。当混乱紧抓住人们的心神,把他们吓得内脏都要化成水时,镇静地告诉他们,你能对付它。然后,你杀掉那只狮子,并命人将它的尸体挂在每个人都能看见的地方。在人们有时间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向他们发布命令,他们必然会听从。如果你不断发出新的命令,他们就会不断地听从你的指挥。你是拯救他们的人,还有谁比你更适合成为他们的领袖?”

贾西姆不确定地摇着头:“最高指挥官,您的意思是……占领所有地方?不止是阿摩斯平原,还有塔拉朋和阿拉多曼?”

“我明白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而你只需要遵从你的誓言。我希望能看到快马信差在今晚驰向阿摩斯平原。我相信你知道该如何下令,才不会让你的手下产生不必要的怀疑。如果你一定要让某些人承受灾难,那就选择塔拉朋人和阿拉多曼人吧!不该让他们杀死我的狮子,不,圣光在上,我们要迫使他们接受和平。”

“遵命,最高指挥官。”贾西姆顺从地说,“我听到您的命令,且必将全力执行。”他表现得过于顺从了。

培卓还给他一个冰冷的微笑:“如果你的誓言还不足以约束你的行动,那我再提醒你一点:如果伪龙在我决定要他死之前就丧命,或他落入塔瓦隆女巫的手里,人们就会在某天的清晨,发现一把匕首插在你的心口上。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在我身上,或者就算我在这时寿终正寝了,你也不会比我多活过一个月的时间。”

“最高指挥官,我已经发誓服从于——”

“你是发过誓,”培卓打断他的话,“我也知道你记得那个誓言,现在,离开这里!”

“遵命,最高指挥官。”这一次,贾西姆的声音已经不再那么坚定了。

房门在裁判者身后关上。培卓揉搓了一下双手,他感觉有些寒意。没有人知道旋转中的骰子最后会停在哪个点数上。最后战争确实到来了,但培卓确信,那不是传说中的最后战争,不是打破牢笼的暗帝和转生真龙之间的战争。传说纪元的两仪师也许在煞妖谷暗帝的囚室上打破了个窟窿,但路斯·瑟林·弑亲者和他所率领的百盟团已经再次将它封死。在那一战里,暗帝的反击永远地污染了阳极力,让对抗他的男性两仪师全都变成了疯子,也导致世界崩毁的开始。一个古代的两仪师能做到十个今日的塔瓦隆女巫所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们打制的封印,即使是暗帝也无法打破。

培卓是一个冷酷而讲求逻辑的男人,他对末日战争有着另外的推测。他认为凶残的兽魔人将离开妖境,冲向南方,正如它们两千年前在兽魔人战争中所做的那样。魔达奥,也就是半人,将是它们的将军,也许在暗黑之友中会产生新的人类惊怖领主,成为兽魔人的统帅。人类早已分裂成许多国家,他们彼此争斗,根本无法对抗北方的暗影大军。但他——培卓·南奥,将让所有的人类团结在圣光之子的大旗之下,会有新的传说,传颂培卓·南奥如何在末日战争中奋勇战斗,并获得最终的胜利。

“首先,”他喃喃地说道,“把一只发狂的狮子放到大街上去。”

“一只发狂的狮子?”

培卓急忙转身,看见一名骨瘦如柴的小个子从他身后一面悬挂的旗子后面走出来,他脸上那个巨大的鹰钩鼻,无论是谁看过都无法忘记。旗子在他身后飞快地落下,眨眼间便挡住了一块转动的墙壁嵌板。

“奥代斯,”培卓有些气恼地说,“我告诉你这条信道,是为了让你在被我召唤时能不为人知地到这里来,而不是让你用来偷听我的私人谈话的。”

奥代斯恭敬地鞠了个躬,朝培卓走过来:“偷听?大人,我从不做这样的事。我只是恰巧走到这里,然后不小心听到您所说的最后几个字。除此之外,我可什么都没听到。”他露出一个带有些许嘲弄意味的微笑。在培卓的记忆中,他的脸上一直都挂着这种微笑,即使当他不可能知道有人在监视他时,也是如此。

一个月之前,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候,这名瘦小的男人来到了阿玛迪西亚,那时他浑身破烂,处在半冻僵的状态。不知为何,他说服了重重哨卡,一直来到培卓面前。他似乎知道许多关于托门首的事,包括许多在贾西姆连篇累牍的报告中,和贾瑞特亲眼所见的血战中,以及培卓得到的所有消息与谣传中丝毫不曾被提到的事情。当然,奥代斯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在古语中,奥代斯是“苦恼”的意思。当培卓向他问及此事时,他只是说了一句:“我们的存在对所有人来说都已失去意义,生命只是苦痛。”但他很聪明,他帮助培卓看清了当前这些事件错综复杂的脉络。

奥代斯走到桌边,拿起一张画卷。他将卷轴慢慢打开,当那个年轻人的面孔完全显露出来的时候,他脸上的微笑扭曲成一种似痛苦又似欢愉的奇怪表情。

培卓仍然在为这个人的不请自来感到恼怒:“你觉得一名伪龙很滑稽吗?或者他把你吓着了?”

“一名伪龙?”奥代斯低声说,“是的,是的,当然,他一定是的,他还能是什么呢?”突然间,他爆出一阵尖锐的笑声。培卓觉得自己的神经似乎在他的笑声中被绞勒、抽紧。有时,培卓甚至认为奥代斯已经是个半疯了的人。

但他确实很聪明,无论他是不是个疯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奥代斯?听起来,你好像知道这个人?”

奥代斯看了培卓一眼,仿佛他刚才忘了这位最高指挥官就在他身边。“知道这个人?哦,是的,我知道他,他的名字是兰德·亚瑟,来自两河流域,那是安多的边境地带。他是个深陷在暗影中的暗黑之友,即使你只了解一部分的他,你的灵魂也会畏缩。”

“两河流域。”培卓低头沉思,“有人曾经提到过有另一名暗黑之友来自那里,也是个年轻人。想到有暗黑之友来自这样一个地方,确实让人感到奇怪。不过,他们确实无所不在。”

“另一名暗黑之友,大人?”奥代斯问,“从两河来?那会是麦特·考索恩或佩林·艾巴亚吗?他们和他的年纪差不多,也都是深陷邪恶之人。”

“据说,他的名字是佩林。”培卓皱起眉头,“你说他们有三个人?来自那个只出产羊毛和烟草的两河?我怀疑还有什么人类聚居区会比那里更加与世隔绝。”

“在城市里,某种程度上暗黑之友必须隐藏他们的行迹。他们必须学会与其他人共处,和来自异地的陌生人打交道,防止那些人在离开时向外散布不利于他们的消息。但在寂静的乡村里,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中,在极少有外人出现的地方……还有什么地方更适合暗黑之友隐匿呢?”

“你是怎么知道这三名暗黑之友的名字?三名来自如此遥远地方的暗黑之友。你隐瞒了太多的秘密和苦恼,然后又从袖子里抖出比走唱人斗篷里更多让人惊讶的事情。”

“一个人怎能一下子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呢?大人。”小个子恭敬地说,“话语在真正起作用之前只是无聊的唠叨。我现在要告诉你,大人,这个兰德·亚瑟,这个龙,已经深深根植在两河流域。”

“伪龙!”培卓厉声喝道。小个子赶忙鞠了个躬。

“当然,大人,我说错话了。”

突然间,培卓发觉奥代斯的双手正在撕扯揉搓那幅画。虽然他的脸上还维持着那副讥讽的笑容,但他的手指却止不住地抽搐、痉挛。

“住手!”培卓高声喝止,同时伸手将那幅画夺了过来,尽力将它抚平。“这个人的画像,我没几张,不能这样随意破坏。”这幅画的大部分都已经遭到污渍浸染,年轻人胸口的部位还被撕去了好大一块,不过仿佛奇迹般,年轻人的面孔却丝毫没有遭到任何破坏。

“请原谅,大人,”奥代斯深深一鞠躬,但他的微笑并没有变化,“我痛恨暗黑之友。”

培卓仔细端详面前这张苍白的面孔。兰德·亚瑟,来自两河。“也许我必须针对两河人拟定一个计划了,也许就在积雪融尽的时候。”

“如您所愿。”奥代斯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贾西姆大步走过城堡的厅堂,他扭曲的面孔让每个看到他的人都不禁闪身避开,虽然原本就没什么人会主动去靠近裁判团。仆人们迈动着凌乱的脚步,竭力想让自己隐身在石墙的角落里;就连那些穿戴白袍金徽的人也纷纷对他侧目而视。

他猛地拉开自己房间的门,又狠狠在身后摔上。这房间的地板上铺着金红蓝三色的豪华地毯,那是来自塔拉朋和提尔的精致工艺品。墙上的斜角大镜来自伊利安。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雕刻有金叶纹饰的长桌,这是一名卢加德的工艺大师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制作出来的。但现在,他几乎连看都不看它们一眼了。

“沙本!”应该随时等在房里的贴身仆人,竟然没出现在他面前。“让圣光烧了你,沙本!你在什么地方?”

突然,眼角捕捉到某个东西的移动,他立刻转过身,打算让沙本在自己的喝骂中瑟缩。但即将出口的喝骂转瞬间却缩回贾西姆的喉咙——一名魔达奥向他迈出了第二步,蜿蜒的身姿有如一条大毒蛇。

这名魔达奥有着人类般的外形,但身躯比大多数人都要小一些,除此之外,它的身上没有任何人类的感觉。黑沉沉的袍服移动时丝毫不见动摇,蛆一般的苍白皮肤反射不出半点光亮,让人感觉胆战心寒。还有当它用那张没有眼睛的面孔凝视着贾西姆时,散发出令人恐惧的气氛,仿佛那上面曾经布满了上千只眼睛。

“你……”贾西姆不得不闭上嘴,重新润湿干涩的舌头,好让自己能再度发出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发出来了,却仍然止不住颤抖。

半人无血的嘴唇弯成一个微笑的形状:“哪里有暗影,我就会出现在哪里。”它的声音像是毒蛇滑过枯死的树叶,“我喜欢对所有效忠于我的人有所了解。”

“我效……”

没有用。贾西姆拼尽全力,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面孔上移走,然后转身背对着魔达奥。一阵颤栗刺透他的背脊。他眼前的墙上有面镜子,除了半人之外,房里的每样东西都被清楚地映在镜子里。镜子中的魔达奥只有一团模糊的残影。看着这影像,贾西姆仍然感到止不住地反胃,但这总比和它那张无眼的脸孔面对面要好得多。一点力量终于回到了贾西姆的声音里。

“我效忠于……”他再次闭上嘴,因为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正身在什么地方。这里是圣光城堡的心脏地带,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如果有一星半点儿被别人偷听到,那么等待他的,将只有圣光之手的审判。即使是最低阶的圣光之子也能因此要他的命。除了这名魔达奥,或许沙本也除外,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他的敌人。这该死的家伙到底去哪儿了?贾西姆现在迫切地想找个人来帮他分担魔达奥凝视的压力,即使他和魔达奥的关系会被发现也无所谓,反正事后再把那个人除掉就好了。贾西姆用低沉的声音说:“正如你一样,我们同样效忠于至尊暗主。”

“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魔达奥发出一阵尖厉的笑声,这又给贾西姆带来一阵寒颤。“不过,我要知道你为什么会待在这里,而不是阿摩斯平原。”

“我……是最高指挥官命令我返回的。”

魔达奥用刺耳的声音说道:“那个什么最高指挥官的话简直就是垃圾!你的任务是找到那个叫兰德·亚瑟的人,并杀了他,这项任务高于一切!你为什么不完成它?”

贾西姆深吸了一口气,他背后的魔达奥锐利的目光仿佛一把刮过背脊的剃刀,“情况……有所变化,有些事情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能由我控制了。”突然一声刺耳的噪音响起,贾西姆不由得猛转回头看去。

魔达奥的一只手猛地刺入桌面,精致的藤蔓雕饰成了它指间的碎屑:“什么都没有改变,你背弃了向圣光发出的誓言,然后立下新的誓言,那些你必须遵从的誓言!”

贾西姆双眼盯着抛光桌面上的破洞,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我不明白,为什么杀掉他突然变得这么重要?我以为他对至尊暗主还是有用处的。”

“你在质疑我?我应该割掉你的舌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也不是你能明白的。你要做的就是服从!你应该像狗那样学会听主人的话,明白吗?像狗那样唤之即来并服从你的主人。”

愤怒悄悄地取代了恐惧,贾西姆伸手向腰侧摸去,但他的剑不在身上,它被放在隔壁的房间里,那是贾西姆在前往晋见培卓前所搁下的。

魔达奥的动作比毒蛇弹出毒牙的速度还要快。贾西姆刚刚张嘴想要呼叫,他的手便已经紧紧地缠住他的手腕。脆弱的腕骨断裂、紧缩,一阵剧痛传上贾西姆的胳膊。但他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半人的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让他的两排牙齿猛力撞在一起。贾西姆的脚跟离开了地面,随后是脚掌、脚趾。圣光之子发出模糊的呻吟声,整个身体悬挂在魔达奥的手掌中,来回摇摆。

“听我说,人类,你要找到这个年轻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杀了他。不要以为你能瞒过我,你的身边有其他的所谓光之子,他们会将你的一举一动包括你逃避任务的企图向我报告。另外,我还要给你一点小小的鼓励:如果这个兰德·亚瑟在一个月之内没有死掉,我就会带走你的一个血亲,有可能是你的儿子、女儿、姐妹,甚至是叔伯。在那个被我选中的人尖叫着死去之前,你不会知道他是谁。如果兰德·亚瑟又多活了一个月,我就再带走一个,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等到你所有的血亲都离你而去之后,我会把你带到煞妖谷去。”魔达奥露出一丝微笑,“你会在几年之后才能好好地死去,人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贾西姆勉强发出一点声音,半像呻吟,半像呜咽。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快要断了。

随着一声怒骂,魔达奥将他甩向房间的另一边。贾西姆撞上墙壁,跌落在地毯上,感到一阵晕眩。他面朝下趴着,努力多吸进一些空气。

“人类,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我……听到,并将遵从。”贾西姆拼尽全力,才说出这几个字。但他没有听到回答。

他抬起头,浑身因脖颈的疼痛而颤抖。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半人驾驭暗影,如同驾驭马匹。贾西姆在很久以前就听过这个传说,它们走进黑暗的角落,并随之消失,连墙壁都无法阻挡它们。贾西姆想大哭一场,他慢慢撑起身体,因手腕的疼痛而发出低声的咒骂。

突然,房门打开,沙本跑了进来,他的身躯圆胖,手臂上还挂着一个篮子。他停下脚步,望着贾西姆:“主人,您还好吗?请原谅我没有在房里等您,主人,我刚才是出去帮您买水果——”

贾西姆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粗暴地将沙本手中的篮子挥落,冬日里难得一见的苹果滚得满地都是。他一翻手,便一巴掌狠狠抽在仆人的脸上。

“请原谅我,主人。”沙本低声说道。

“把纸、笔和墨水给我拿来。”贾西姆咆哮道,“快,傻瓜!我要发布命令。”但要发布什么命令?当沙本匆忙跑开后,贾西姆瞪着破烂的桌子,身体仍然止不住地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