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死亡之歌

1

和死人交谈是一件困难的事。

只是夜盐别无选择。

翻越死亡之海让人胆战心惊,这么多年来她从未真正习惯过,但仍夜夜前往,从死人那儿汲取知识和忠告,若非如此,她无法支撑起阿络卡所应履行的职责。

每天晚上,等到侍卫和侍女都已安睡,白天的尘土开始回落大地,黑夜开始统治四野,她都会问自己那个问题:“我从没有准备好过,我从不想肩负什么担子,我喜欢跳舞,喜欢游荡,喜欢和那些英俊的河络调情、唱歌、戏耍,我是自在的风,我是山野的女儿,为什么这样的我却会是一名阿络卡呢?”

这样的孤独无人可以述说,因为他们早已习惯她就是阿络卡了。夜盐必须赤脚踏过遍布荆棘和石块的阴阳分隔之地,去死人那里寻求支撑和安慰。

她的队伍已经跨过了越岐森林的最南端,面对着高高的重尾峰,再往西就是一片红石戈壁,荒原之海。在宿营地,就可以看见那尊立在峭壁上的持矛铜人像,那是在河络古王国的全盛时期建造的初始神像。

河络有句谚语:“世人怕时间,时间怕铜像。”

不过,那尊四百尺高的持矛铜人像上的腐蚀痕迹和锈迹,也展示出了时间的威力,它标志着河络古王国的盛期已经结束。

重尾山脊就是河络地界,往西的归人族皇帝,往东的归河络。河络王熊悚希望她的队伍拐向气候更温暖的南方,去寻找其他河络分支寻求帮助,但夜盐心里另有打算。

她的队伍在路上已经行走十二天了,看到的都是干枯的森林和焦灼的大地,河流枯浅,曝于烈日,没有一个部落有余力帮助他人,而干旱并不是最可怕的敌人——所有的地方都显露出矿产枯竭的迹象。再可怕的旱灾也会过去,但是死亡的大地宝藏呢,能否复生?

夜盐让队伍在荒原之海的边缘宿营,她在等一条消息。等待中的河络焦躁不安,五天之后,这条消息才由一名骑着灰马、因饥渴而快要死亡的河络送来。他递给阿络卡一根铜管,铜管里藏着一个纸卷。

那天下午,夜盐在营地中央燃起一堆很大的营火,她凝视火焰,试图从火焰中获取神的启示。她把龟壳放到火上烧烤,炸裂的纹路像是用火焰的笔写成般那么清晰,她无可避免地看到自己和部族的命运,那些信息让她感到一阵眩晕——但比上个月第一次看到时要好多了,但雀哥肯定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宁,或许还有几名敏感的河络也注意到了。

“河络是神的真正子民,不能趴伏在浑噩的世人脚下。”忧心忡忡的老铁匠银舌说,他磨制了一辈子的箭矢,说话的时候也总眯着眼睛,好像在瞄着远方。

“如果他们不允许我们分享平等,要我们做奴隶,那该如何是好?”随行的铁肚瓦离说,他是一名陶土匠,粗拙的舌头上仿佛总粘着泥巴。

“人族狡猾,不可轻信。”锡匠红镴也这么说。

“我会好好考虑这些的。”夜盐疲惫地说。白天已经让她疲惫不堪了,但仍然有另一次旅行在等着她。

忠心耿耿又年轻英俊的卫士雀哥替她披上一件灰鼠斗篷,侍女石花担忧地看着她独自走向荒原。亮眼雀哥是她这一路上的爱人,普通的河络只有在地火节才会互相示爱,但是阿络卡拥有许多特权,除了不能和异族男子亲热,她可以在任何时候,邀请她心仪的河络男子共度良宵。

夕阳如同融化的金子,炙烤过的地面干裂而空洞,反射的强光使她视物艰难。

她独自爬过一堆风蚀严重的黑石堆,远离众人。

与死者交谈总是要独自进行。

太阳终于落下了,将西边的山脉影子投放到干涸的大地上,就像坟墓洒下的影子,比任何阴影都要黑暗。

夜盐在一块空地上铺开灰鼠皮斗篷,跪了下来。

她先在额前洒下几滴鸢尾和丁香,接着在颈根柔软的凹处,抹几滴效力宏大的金盏菊精,它会帮助她寻找到回人世间的道路,两边腋下洒的是蓍草和龙胆草,它们法力强大,可以帮助她穿越死魂灵之海,耳后还应该擦上铁线莲和松油,能够让她听清死人的呢喃,她还会在嘴唇上涂上含羞草和金雀花膏油,那才可以让死人听懂她的话。

在动身之前,她还要在一个小小的银碗里点燃五种香料——鸦片、麝香、天仙子、川乌、防风。五种香料,有的血红,有的碧绿,有的黑如漆,有的白如盐,五种颜色代表了构成世界的五个要素。她在神圣的火上撒下人参、没药、玳瑁、胎盘的粉末,以及熊的血和牡牛的精液,它们与胆矾油一起熊熊燃烧。

最后她在银质小碗里撒下了木炭粉末,那是河络最神圣的药物,它象征着宇宙的根本,炉中火的源头和宇宙创造力。

这是一整套必不可少的仪式,夜盐向后退了一步,等待烟雾腾起。

青色的烟从银碗里升了起来,但却不随风飘散,等它们向两边散开的时候,就在烟雾中央显露出一条荆棘之路。

她原先还担心这些河络法术在地界之外不再有效呢。

路的两边是憧憧的阴影,鬼魂罗列长路两侧,穿着古代阿络卡的褪色服饰,她们的脸庞破碎,伸出长长的胳膊,齐声朝她呐喊,而她总是忍不住拔腿飞奔,路上铺满了炙热的砾石,踏上去就好像踩在尖利的刀刃上,剧痛好像铁蹄滚过她的脊梁,鲜血从她脚上流下,立刻被火热的石头蒸腾成气体。

夜盐一边奔跑,一边小心观察天空,一旦看见巨大翅膀的阴影就躲藏起来。

要远离鸷鸟的翅膀,罗达告诫过她。它们吞吃亡灵,但也不介意活人。

有人穿着漆黑的盔甲,骑着黑色的骏马拦在路上,他的身躯庞大得好像一座山丘。夜盐小心地屏住呼吸和心跳,从他身边绕了过去。她知道他的巨眼透过头盔的窄缝在观察她,但他是守卫亡界的士兵,只猎杀那些逃跑的游魂。

她跑了很远的路,脚下踢起的灰烬向着天空飘散,滚烫的路面烘干了她身体里的水分,长久的痛楚让她觉得体内马上就要燃起熊熊的大火了。在她快要走不动的时候,火环城的前任阿络卡——海姬罗达,慢慢地从烟雾中浮现出来了。

她的形象稀薄,不稳定,好像烟雾中的一片光晕,好像月光下的水面,但夜盐可以开口问她任何问题。

她问得最多的是:“为什么要选我?”

“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我不想要这种责任。”夜盐像闹别扭的小孩那样说。

罗达宽容地笑了:“看看你自己。”

烟雾像水纹一样波动,复又平静,镜子般映照出夜盐的面容:浓密的黑睫毛,好像吃惊一样大张双眼,那双眼睛漆黑澄净,水汪汪的,看着人的时候,有种毛茸茸的感觉。

毋庸置疑,她是美丽的女人,除此之外,她还格外年轻,从来没有阿络卡如此年轻。每年地火节邀请她共舞的队伍可以绕大火环三圈,而她可以任意从中选择最强健、最英俊,或者技艺最高超的男子与她共度良宵。

选择自然必须谨慎小心。阿络卡的魅力,既是爱情也是政治,它可以用来笼络和巩固整个部族。毫无疑问,夜盐做得非常好——除了在对付夫环上毫无建树。

“你天生就该是一名阿络卡。”罗达赞许地看着她,好像欣赏自己最宝贵的作品。

“如果我谁都救不了呢?”夜盐有点生气。

“你是阿络卡,你必须拥有这样的力量。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因为你拥有这份能力。”

夜盐把头往后一仰,放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痛苦:“我?在你指定我做阿络卡的那一刻之前,我只是个傻丫头。我分不清神乐舞和司祭舞的头饰,我分不清白龟壳和花龟壳的区别,我分不清治疗烫伤的紫草和山紫草……你答应要教我很多东西,可是最后你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死了,但是现在,我却要面对如此可怕的抉择……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什么都瞒不住罗达,她语气苦涩,将烛阴之神展示的东西和盘托出:“我从龟壳上看出,火环城将会被毁灭,除非我回去救他们。”

“你不愿意回去?”罗达的眼睛好像明灯,照得她遍体通透。

夜盐别了一下头,她的嘴里尽是灰烬的味道:“如果回去尽我的职责,我会死去。”

“这很让人悲哀,孩子,”海姬罗达沉默了一下,“如果回去了,你有什么办法?”

“我的使者已经越过了荒石之海,从九原城城主苏卫辰那里取得了回复。九原城南六十里有一座参合山,坡度平缓,植被茂盛,山岩坚硬,有天然的巨大溶洞,从山顶就可以看见虎眼湖,那儿泉水充沛,如果可以用铁器和工匠换取土地,并且每年上缴贡赋,我们就可以在那里定居。他之所以如此宽厚,是因为他们急缺工匠。如果我能说服大家跟我走,如果……”

“三十年前我和九原城有过生意往来,苏卫辰虽然严厉苛刻,对货品吹毛求疵,但却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物。”

“但我说服不了夫环,”夜盐丧气地说,“……熊悚已经发誓绝不离开火环城,那是他的家园。你了解夫环,他说到做到,是不会走的。”

“他为什么那么恨我?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你很多次了,这必然有其他的原因。”

“是有原因,他不是恨你,是害怕你,你的存在让他想起某种失败,某种挫折,而他是不能失败的。”罗达淡然地说。

“这一次他会杀了我吗?”

“想一想我和你讲过的那个古老谜语。”罗达严肃地说。

那个谜语夜盐一直记得:

强盗们找到了一位向导,一位小姑娘。强盗要求她带路前往一座未设防的城市,姑娘天真无邪,以为这是一场游戏,她会从日常捉迷藏的小道将强盗们带到城墙之内。然后,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你有了一个机会手持武器来到熟睡的小女孩身边,在梦里她的笑容如此甜美。

在一个小姑娘和一座城之间,你要作出选择,是救小女孩,还是整座城里的人?选择小女孩,城市会被强盗洗劫一空,整座城里的人都会被杀死;选择城市,完全无辜的小女孩又会死去。

夜盐轻声笑了起来:“你总要我在小女孩和城市中间作选择。每次都是这样,我召唤你出来,想听听你的意见,但你总是要我自己作出选择。”

“每个人都面临过这样的选择。我无法告诉你哪个答案是对的,哪个答案是错的,它们都自有道理,你的神灵会把答案交到你手里。”

“可是这次的小姑娘就是我,对吗?你希望我回去,用我们这些人的生命换取一个渺茫的希望,希望我能说服熊悚,是这样吗?”

“……明月快过中天了,我要离开了,我的姑娘。我不能告诉你该选择什么,只是记住,永远不要认为我们可以逃避,我们的每一步都决定着最后的结局,我们的脚正在走向我们自己选定的终点,你其后生命的每一刻,都要为这一选择负责。”罗达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的脸在烟雾中慢慢地淡去。

夜盐咬着嘴唇,她没能得到想要的回答,但是和死人交谈,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她挥手驱散缭绕的烟,低头沉思。我该怎么办?

白色的道路好像一条蜿蜒的死蛇,伸展在月光下。石头都已烧成灰烬。但是回去仍然很危险,要小心避开鸷鸟,它们在下半夜更加活跃。

她筋疲力尽地走出那片黑石堆的时候,温柔可人的侍女石花,还有忠诚可靠的侍卫依然在荒原的边缘等待。她知道,他们都爱她、理解她。如果她和这些人说明神的征兆,放弃火环城,带领他们一起动身前往九原城,他们都不会拒绝。

等她回到营地的时候有些惊讶,所有的人都环绕着营火的灰烬蹲着,几十只巨鼠无精打采地走来走去,所有的人都没有睡,他们已经知道了那个可怕的预言,在等待她的最后决定。

2

他们约定好在地下森林里那颗巨大的老红桧下碰头。

地下森林埋藏在火山口里,就如同藏在深井里的一簇苔藓,植物想要阳光,就要拼命地向上伸展,所以这里所有的树木都高大得异乎寻常。

师夷到得最早,跨坐在一根横树杈上,手里翻看着什么东西,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小哎一刻也不安宁,不是追逐落到地上的太阳斑点,就是追杀那些刚出茧的小蝴蝶。

“你在读什么?”沙蛤仰头问。

“我来给你们读一段吧。”师夷双腿一荡一荡地,把手里的东西大声读了出来:

今天,在铁匠谷地旁边的岔洞里我看到一只很大的短叉鹿角锹甲虫睡在石椅上。我想逗逗它,于是朝它扔了一块小石子儿,甲虫也想逗逗我,于是拔出短叉来追了我六条隧道。


今天早上我要帮师父擦皮靴,要把巨鼠肉扔进火上煮开的水锅里,然后还要去锻打昨天的那块毛铁。问题是我昨晚没怎么睡好,很累。到了早上我闭着眼打了几锤,觉得声音不对,睁开眼一看,一直在用大锤敲师父的靴子。猜猜看,我把什么扔进了锅里。还好,我没给巨鼠肉上油。


今天早上师父要我送两大包铁钉给竹耙店老板,我爬上了一辆运水车,在车上我睡着了,因此错过了竹耙店五里路,我只好又偷爬上一辆运牧草的车子往回走,这次更糟,我错过了大概八里路。后来我终于到了竹耙店,只是我不知道铁钉在哪儿。

师夷一边读一边用手揉着肚子笑,沙蛤则暗暗地为自己的朋友感到羞愧。他知道师夷读的是阿瞳的日记。

翻到最后一页时,师夷皱了皱眉:“太少了,太少了,今天的日记还没写呢,我们再给他加点什么吧。”她把本子塞到一个黑布包里,然后使劲一抡。黑包飞到了树顶上。

沙蛤搔了搔头,对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阿瞳有点过意不去。

师夷却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坐在树上,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苹果,嘎吱嘎吱地啃了起来。

森林小道上传来气急败坏的沙沙声,阿瞳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找不到自己的包了,我的包里还有一只全新的飞去来呢。”

“喏,我们在树上发现了一只,是不是你的?”师夷好心地指给他看。

“哦。”阿瞳的眼睛失去焦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摸了摸头,“怎么会跑到那儿去了呢?太神奇了。”

他喘了好一阵粗气,才发现了今日到场的人有异样之处:“啊,这人是谁?”

“这是我们的新同伙云胡不归。云胡不是外号,是姓氏,很搞笑吧,哈哈。”师夷兴高采烈地说。

阿瞳连忙学着人类的礼节拱了拱手:“这位兄台请了,你我一见如故,真乃三生有幸。”

倚靠在大树上的蛮族少年用拳头轻轻地敲了敲胸口,算是还礼。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他说,目光锐利如刀,刺得阿瞳有点不舒服,“我是蛮人。没读过书,也没有什么故人,你还是该怎么说话就怎么说吧。”

阿瞳仍然有些摸不清头脑:“喂,你们是新交的朋友?”

“算不上朋友,他是我们的俘虏。巡夜师要我们好好看住他,不能让他溜走——”师夷大大咧咧地说。

“哦,”阿瞳茫然地点了点头,突然一拍脑袋,怪叫一声:“你就是刺了夫环熊悚一刀的那个人吧?”

“是啊,很厉害吧。”师夷哧哧地笑了起来,骄傲得好像是她刺了夫环那一刀。

阿瞳忙问:“那你打算听巡夜师的,把他看牢?”他可不太放心这个淘气捣蛋的小魔女会乖乖听令。

“当然了,除非你有别的安排。”师夷转了转眼珠。

阿瞳姑且信了,又问:“巡夜师自己在干吗?”

“抢救他的观象塔呗——被烧得一塌糊涂。他说晚上没地方睡觉,只能去蜡丁大婶的大厨房搭个铺了,他还说,可能有人想要刺杀云胡不归,让我们小心点。”

阿瞳抽了抽鼻子,紧张地四下望了望:“刺杀?你是说刺杀?”

“别担心,如果有刺客,俘虏说他自己就能对付。”师夷快活地说,“嗨,你知道吗,想杀他的人是沙蛤的一个朋友呢。”

“不是她,”沙蛤紧张兮兮地摇了摇头,“一定不是她。”

“我挺想知道,你的朋友是怎么回事?”云胡不归目光锐利地瞧向沙蛤。

沙蛤本来就害怕这个草原人,他尤其害怕云胡不归的眼睛,那双眼睛有时犹如寒冰,残酷而无情,他慌乱地否认说:“不是她,真的不是她。她看上去很好很好的,不会做坏事。”

可是猛然间他想起了那羽人女孩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也有同样的冷血。他难道不应该明白,她能作出的事情,和眼前这个刺了夫环一刀的蛮人一样坏,甚至更坏吗?他的嘴唇干了起来。

幸而师夷大呼小叫地给他解了围:“小铁匠,你明儿给他偷把刀来行吗?”

“这个,”阿瞳有点为难,“不行吧!他是刺客,你还让我给他刀?夫环同意吗?再说,夫环同意他跟着我们一起乱走吗?”

师夷抢着答道:“夫环说只要云胡不归承诺不轻举妄动,不独自逃走就行。”

“这是真的?”阿瞳乌溜溜的眼睛瞪着云胡不归,特别认真地问。

云胡不归苦笑了一声:“我不想行刺,夫环知道这个,他也清楚我们的规则,我的任务已经失败了,不会再做尝试的——只是,我可不会答应不逃走。”

“火环城只有一条对外的出口,就是羽蛇口。”阿瞳摇了摇头说,“熊悚已经大发雷霆,他剥夺了当班哨兵的所有荣誉挂坠,判处他们鞭刑和苦役,又在门口加派了四倍的哨兵,到处都有巡逻哨,不管承诺不承诺,你逃不出去的。”

师夷却露出几分关切,问:“没有完成任务,这样逃回去会惩罚吗?”

云胡不归露出一副无所谓的神色。

阿瞳痛心地说:“师夷,你不能关心他超过我们的夫环,难道你希望他刺杀成功吗?”

“呸,我也没这么说,”师夷怒道,“哎呀,夫环这几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神神秘秘的,顾不上管这么多了,我们带云胡不归去玩好不好?”

“去哪儿?”

“去地下河。”

阿瞳吓了一跳:“地下河?那下面岔道多,很容易迷路,你忘了上次迷路在那里三天才被找到,铁大师东莫让我们不要再去了。”

“就是容易迷路,刺客才找不到他啊,”师夷抢白说,“你到底和不和我们一起去呢?”

阿瞳对于蛮人刺客与他们同行依然有点疑惑。那个草原人冷冰冰的,就像块没有敲打过的生铁,他对他们每个人都冷漠,而对师夷尤甚。带他去地下河,阿瞳可有点不放心,但他已经习惯了服从师夷的话,只好点了点头。

“沙蛤,你去不去?”师夷完全是顺带着一问。

沙蛤吸着鼻子,疑惑地看了看大家:“要是晚上削不够两筐土豆……”他猛地住了嘴,意识到这可是第一次有人邀请他出去玩。这一定是某种伟大友谊的开端,沙蛤打定主意,死也要维护自己的友谊。他吞了口口水,挺起胸膛说:“我去!”

师夷略带几分惊疑地看了看沙蛤,他的回答显然出乎她的意料。

“去呢,去呢!”小哎欢快地跳着叫道。

“好,那就大家一起走,谁也不许后退哦!”师夷志得意满地喊了一声,当先而行。

“等一等我。”阿瞳四处找长竹竿,想把自己的包捅下来。

通往码头的洞道有一个模糊的狮子雕刻,因而被叫住狮子洞道。

他们去的码头很小,小到与这座城市的宏伟规模极不相衬,长长的石头廊道只有两人并肩那么宽,尽端有两只石雕的水虎从水里探出头来,趴在水淋淋的台阶上看着他们。

地下河的水位已经降了很多,那些多年来一直浸在水里的台阶都显露了出来,黑黝黝的好像死去巨兽的脊椎。

河络用到这处小码头的时候不多,枯水季节更是无人问津,四周显露出一幅颓败的景象。

他们三人站在那儿,只能听到洞顶滴水的声音,顺着水面吹来的风带来阵阵凉意,阿瞳摸着自己胳膊冒起的鸡皮疙瘩,悄声嘀咕:“为什么要来这里?都说这条河是火环城的幽灵去往死魂灵之海的通路,我们还是少来这里比较好。”

“我同意。”沙蛤紧张地说。

“同意!”小哎舒服地盘在沙蛤宽阔的肩膀上说,它已经在这支小队里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

“别捣乱,”师夷狠狠地敲了敲地蜥的头,“我才不信什么幽灵,云胡不归也不信。那条检修的小船呢?阿瞳你去找找。”

阿瞳应了一声,跳入黑暗中,过了一会儿,拖着一条小船从及膝的水里走了过来。

云胡不归伸手去拿桨,师夷却叫住了他:“不用了,阿瞳来划,他是铁匠,力气大得很。”

阿瞳温顺地点了点头:“我力气大得很,我来划。”

师夷点起一盏獾油灯,拉着云胡不归跳上船头:“我来指路。”

沙蛤再次止步不前:“我害怕坐船,我从来没坐过船呢。”

“你到底上不上来!”

“上来!小哎,小哎!”蜥蜴也跃跃欲试地在沙蛤的肩膀上跳着。

沙蛤百般不情愿地向前一步,这是他做过的最离经叛道的事情了。他紧张得全身发抖,完全是为了友谊,才鼓起勇气往上一跳。

小船发出了可怕的一声哀鸣,立刻猛烈地摇晃起来,沙蛤上半身一倾,一屁股倒在船侧,大半个肩膀载到水里,小哎刚尖叫了一声“小哎”,就被甩了出去,落向黑暗的水面,阿瞳迅疾伸出手去,在草原地蜥落到水面的一刹那,啪的一声将它接在手里。

另一边,云胡不归向外一跳,两脚蹬在船边,一手抓住船帮,整个身子都探出船外,平平地悬在水面上空,这才将船掰回平衡。

阿瞳将小哎扔回船里,然后抓住船帮,将沙蛤努力推了上去。

小哎气急败坏地甩着尾巴冲沙蛤狂叫:“湿了!笨蛋!湿了!祝你们都翻船淹死!”他们可从没见过小哎这么生气过。

沙蛤心虚地垂下头,用手脚死死地撑住船帮,打定主意就这么缩在船底度过全程,绝不向船外看上一眼。

“你可真能捣乱。”师夷气愤地说。

“哦,别赶我走,求你们了。”沙蛤哀求说。

阿瞳看了沙蛤一眼:“他能帮上忙。”

“真的?”师夷转过头问,“沙蛤,你现在有几个朋友?”

“……三个吧。”沙蛤迟疑了一下,伸出两个指头,自己怀疑地看了看,然后又加了两根。

“他可以。”阿瞳坚持道。

“好吧,”师夷做了个鬼脸,站在船头高高地举起獾油灯,叫道,“开船了。”

阿瞳在船尾坐下,举起桨来,伸入水中卖力地划动起来。小木船划开黑暗的水面,好像一把利剪切开丝绸,它划入岩石的空洞,小小的獾油灯好像蒲公英,发出一团柔和的、毛茸茸的光,唯一的伴侣是水流在石头间持续不断的轰鸣声。

木船向前行了片刻,就到了一条分岔口,师夷提灯照了照岩壁,阿瞳很快就选定了一个方向,扳动船桨,将船划了过去。

没用多少时间,云胡不归就知道了地下河在岩壁间的分岔很多,构成了无数迷宫般的通道和走廊,有的河道深远,充满了低沉的回声,好似痛苦的低吟;有的河道低矮迫近,仿佛更加险恶。

师夷提灯四望,蛮人少年看见石壁上有借势雕刻出来的巨大动物,最多的形象是巨大的蛇,庞大的獠牙上积满了经年的尘土。

他坐在船头的样子显得很严肃,师夷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不是你们的码头。”

“嗯?”

“从这些雕像的庞大尺度来看,你们地下城的码头应该更有气魄。”

“当然。”师夷轻笑起来,“在这儿,地下,我们的探险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孩子们都想找到码头,也许还想找到那条黑船。”

“我可不想找到那条船。”一个细细的、怯生生的声音从船底传来。

云胡不归低头看见沙蛤蹲坐在船底,显得非常紧张,抓住船帮的手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了。

“黑船?”他追问道。

“传说中的幽灵船。”这次回答的是阿瞳,他的回答很简短,说完以后立刻闭上嘴巴,显然不愿多谈。

在这黑暗的世界里,他们的话语不自觉地少了,黑暗似乎有生命,好像有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摸着他们的脸。

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师夷,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码头是被大人们放弃的,他们害怕某些东西。过去我们有码头,还有穿出山腹的出口,可是全都被封闭了。”

“因为害怕?”云胡不归不解地偏了偏头,“我们草原人绝不会因为害怕放弃某个地方,越是害怕,就越要去面对那种恐惧。”

在灯火的映照下,师夷给了他一个白眼:“那是因为你对地下一无所知。”

在她的指引下,他们拐入一条貌似盲肠的幽暗小道,弯弯曲曲的岩壁好像在黑暗中来回移动,在这里行船,每一步仿佛都有陷阱,一旦他们走错,就会踏入饕餮的巨型怪兽的口中。

沙蛤死死地闭着眼,不敢抬头。在他恐惧的想象中,船外侧的水面上漂荡着无数幽灵,而水底下则有忽隐忽现的灯火,以及突然滑过的庞大得不可思议的身躯,那是火炉嬷嬷故事里在地下游荡的疯铁匠,他被一条大鱼吞入肚中,还在里面打铁呢。

师夷举起提灯,照了照岩壁,船尾的阿瞳就扳动长桨,小船拐向一侧,走不多远,又遇到一条岔口。

石壁上刻着许多顽童的涂鸦,看似随意,但云胡不归仔细看去,每个划痕却都新旧不同。师夷举灯照看的,也正是这些涂鸦。

师夷发现云胡不归在注意那些涂鸦,她告诉他:“有些记号已经有几十年了,是前人留下的。或许,总有一些像我这样离经叛道的河络,还有些记号是我画的,看这里,是我和阿瞳上次探险留下的,那时候我们还很小呢,是吧?”

在她提灯的光下,云胡不归看见石壁上有一个飘浮在天空的小姑娘,仿佛穿着宽大的睡袍,还光着双脚。

“看,阿瞳画的是我,可一点都不像。”师夷得意地说。

云胡不归点了点头:“那时候你的头发是短的。”他伸出手去摸那些画,却发现涂鸦的背后,还有一些模糊的笔道和颜料,色泽灰暗,看上去像是年代久远的壁画。他眯起眼睛细看,看出了一些小矮人,还有一些怪兽。

有些矮人似乎惊慌失措,有些则手持武器,似乎在和怪兽战斗。怪兽倒是有些狰狞,但是面目模糊,像是些肥胖的蛇。完全看不出来是谁,以及什么时候画下的这些场景,而且无论谁胜谁负,那场战斗一定非常惨烈。因为满地都是断折的武器和矮人的尸体。

云胡不归的手指抚过那些刻痕,沉思着问:“你们找了许多年,但却始终没有找到出口?”

“我们每次都探索一条新的水道,但始终没有找到码头,也没有找到出口,是吧?阿瞳。”她大声说。

阿瞳连忙使劲地点头:“我们这次也找不到的——就算找到了,也不能让你从那里逃走。这是我们的职责。”

水流速度突然加快了,阿瞳挥动胳膊,让他们的船飞快地掠过一个岔口。岔道深处传来轰隆隆的瀑布跌落的声音,自有一种空洞的壮丽气派。

“如果我们落入一条瀑布,会怎么样?”云胡不归心中一动,问道。

师夷眨了眨眼:“当然是死亡。”

沙蛤在船底发出了一声呻吟。

蛮族少年不为所动,低声道:“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

这句熟悉的话让她想起一间燥热而密闭的小室,不禁莞尔一笑。此刻船头狭窄,而他们靠得也很近,她轻轻地唱起了一首歌:

他要顶盔,贯甲,让宝剑明亮

他要蓄发,留须,让面容如铁

他要骑着最好的骏马

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相见相爱

她如雨中含苞的桃花

她如漫山料峭的早春

她比他曾见过的女人都要美丽

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相见相爱

她只要一朵怒放的花

草原上唯一的一朵花

犹如火焰,彻夜长明

她问他:“你是否知道何处的爱情之花长得

如此甜美、鲜红和自由?”

她的歌声划过水面,好像笼罩其上的一匹柔美绸缎,又像是一只蜻蜓,做着复杂的盘旋飞舞。

“这是草原上的歌。”云胡不归略显惊讶。

“我从妈妈那里学来的,你喜欢吗?”

云胡不归的回答很冷漠:“不。”

阿瞳在船尾收起船桨,望着云胡不归那没有表情的面容,不由得关心地摇了摇头:“咦,你不肯笑,这可不行。你看,我扔下铁匠铺的事情逃了出来,回去会有一顿好打,可那是一会儿之后的事情了。如果现在还拉着个脸,之后的打不就白挨了吗?”

无论云胡不归表现得如何冷漠,阿瞳都使劲笑着,试图努力感化对方,哪怕他的努力就像风吹上坚硬的岩石。

“阿瞳,划你的船,别这么多废话。”

“哦。”阿瞳应了一声,展开膀子,船只被划得好像在水面上飞行。


云胡不归坐在船头如同一尊石像,但他心灵里的那个人并非如同他外表上的那个人。

他闭上眼睛,却能在黑暗中清晰地看到了师夷的轮廓,感觉到她的双唇和他紧紧贴在一起,闻到了她头发上的气息。

河络身上带着的都是火的气息,但这女孩却有着青草和花儿般的气息。这一切在他黑暗中的心灵里,看得清清楚楚。她一侧脸颊上一笑就出现的酒窝,她垂到腰间的长发,她那甜美的歌声,还有她凶猛地用刀子刺向自己胸口,当她轻吻他时,却又轻柔如花。

即便此刻仅仅是想象,云胡都觉得无法自我,他连忙收摄心神,闭目深吸,口中默念:“黯巴聂察清净湛然,博蒂梭哈周遍法界。”

这一道咒语从他的腹部升起,好像冰块撞击他的牙齿,震动五脏,一道严寒的冰线从胸膛正中划过,将心中升腾的欲望冻结成一道冰镜,横亘在心中。

这是天罗古老的秘术冰镜,可调整内息,原来是帮助刺客在水下屏住呼吸,却被云胡不归用来冻藏自己的情感。只是他的冰镜术只练到三级,这几天潜伏在体内的狂血之征,渐渐有控制不住的迹象,埋伏在他胸口那条黑龙时常左右冲突,仿佛就要喷薄而出。

云胡不归深感不安,他清楚这种情形是什么,盘鞑之血给予的诅咒,只有冰镜术才能压制。

他抛弃自己的族人和草原,投身天罗,就是因为害怕自己的力量,害怕变成野兽。却险些要在这处黑暗的地下,被河络小姑娘点燃。

他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当然要逃离此地,或许可以利用这条小船,利用小铁匠和那个笨男孩,或许还要利用这个姑娘,但他会带她离开吗?当然不。他不能留下任何牵挂。

那可不是他的试炼之路上应存的事物。

他会放弃这一切。他必须放弃这一切。云胡不归告诫自己,如果有必要,就让自己成为一个无情的人。

他的眼睛半合半闭,陷入浅浅的睡眠。正是那些男孩子的粗野又浪漫的梦境。梦里有刀光、血、咆哮的狼和跑动的马,青草拂动他的膝盖,但那梦里最让他害怕的场景却是,师夷一次又一次地压到他的胸膛上,一次又一次地吻他,那滋味伤心而甜蜜。


他在睡梦中感觉船身振动,突然有轻轻的呼喊声:“停,快停下!”

“你看到什么了吗?”

“我还在看,闭嘴!”

他猛地睁开了眼:如果黑暗会移动的话,他一定看到了什么庞大的东西在眼前漂过。

“真的是黑船!”师夷压低嗓音说。

趴在船底的沙蛤哆嗦起来,整条船都随之抖动起来。

就连小哎也把尾巴盘了起来,闭嘴不言,神态气愤。

云胡不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头向前看去,他看见一条黑黝黝的船轮廓出现在前面。那是一艘体积庞大的三桅帆船,樯橹齐全,低垂着帆,不知怎么竟然能出现在如此深的地下。

“这是什么?”他问。

阿瞳停住手上的桨,脸色凝重:“这是死亡之船,我们不应该靠近它。”

云胡不归还是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它很邪恶,被诅咒了,就像是个火炉嬷嬷的故事,不过这故事离我们很近很近。”


火环城的前任夫环,是铁骨奥司,他在三沙岛之役阵亡,临死前将火环城的安危交付给熊悚。熊悚被迫放下心爱的矿工镐,捡起盾牌和长镰,披挂上阵,立下誓言保护他出生的这座城市。

其时各势力犬牙交错,战争异常残酷,四面都有被马贼和蛮人游盗攻陷的城市,一百里外的风蛇部落地下城被攻破,全城都被屠灭。有时候站在火山顶上,就能看到顺着河水漂下来的许多尸体。

火环城的精兵损耗很大,只留下老弱妇孺和一些杂兵,熊悚更觉压力巨大,带着矿工兄弟没日没夜地挖掘工事。有一天快马驰来,带来一条消息,从透水河要下来一条船,船上是风蛇部落仅存的难民:从河童殿抱出来的一百五十名名河络小孩。

熊悚喝令打开水门,准备将那条船迎入地下河中,同时用耳鼠向驻扎在回风山口附近的天启盟军送去信息。透水河离火环城很近,只有一条秘密水道可以通入火环城的地下河,火环城的其他入口防御很严密,不易攻打,如果回风山口的天启盟军派出军队,前后夹击,万山之宗的军队虽然强大,也不敢正面进攻火环城。

那条船只要能进入地下河,孩童就能得到安全。

可是那天夜里,第二匹快马赶到,筋疲力尽的斥候说了“影月血咒”四个字,就倒地死去。他的背上插着一支箭,白色雕羽尾翎,是草原人的箭。

熊悚紧锁眉毛。蛮舞月奴的大军多半来自于北方蛮族部落,那个残忍的种族信奉在战争中斩尽杀绝的法则,要是被他们追上了,船上所有的孩子都将没有活路。

但是影月血咒又是最恶毒的瘟疫诅咒,山王很可能是故意放这些孩子逃生的,影月之日,疫疾大起。那如果孩子们活着进入火环城,只需要经过一个暗月之夜,就会给城里带来可怕的灾难,无药可救的瘟疫。熊悚不得不在火环城里上万名老弱妇孺和船上的孩子间作一个决断。


阿瞳说到这里,就住口不说了。

“他作了什么决断?”云胡不归冷冷地问。

“你觉得呢?”

云胡不归想了一想:“这个答案太简单了,凭借夫环的脾气,他会立刻放火把那条船烧掉。毫不犹豫。他爱这座城市爱到发疯,连一颗灰尘也不能落到上面。只要能保护火环城,他什么都会去做,而且一定会做到。”

“你说得对,他几乎就是这么做的。”师夷使劲地抿了抿嘴,“他杀了那些小孩,然后把黑船抛弃在这里。我们河络就是这么做的。火炉嬷嬷说船上有一百五十名小孩的幽灵。他们夜夜哭喊,不肯前往死魂灵之海。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就是因为这艘不祥之船,他们才放弃了整个码头。”

云胡不归沉吟半晌:“我想上船去看看。”

阿瞳大惊失色,慌乱地摆起手:“这可不行,这条船被诅咒了。”

云胡不归不理阿瞳,转向师夷:“你敢吗?”

“我?敢吗?”师夷不高兴地反问。

“敢!”小哎替她答道。

她对阿瞳命令说:“你在这里看着船,我们爬上去看看就回来。”

阿瞳垂头丧气,但还是遵命将小船划近了大船。他们绕着船体转了一圈,找到了黑色的船锚索。

师夷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荡了两荡:“没问题,还很结实,不然船会断锚漂走,不知道漂到这深暗地穴的哪个角落里去。”

她问沙蛤:“胖子,你和我们一起来吗?”

沙蛤面色如死灰,使劲摇头,用细小的声音说:“这里有很坏的东西。你们也别上。”

师夷对此嗤之以鼻。她招呼了一声,小哎刷的一声窜上她的肩膀,站得直直的,伸长脖子,一副期盼的神色。然后她和云胡不归一前一后,顺着锚索爬上了黑船。


这艘船已经是名耄耋老人了,它积满了尘土,船板踩起来感觉已经被蛀空了,它还能浮在水上,就是个奇迹,但它就是不肯死去,就是要漂浮在水面上,要向河络城传递它那恶狠狠的诅咒。

它就是火环城历史上的一块补丁,黑暗却不可或缺。

他们走上船桥顶部,可以看见近处的水岸上有石砌的平台和栈桥,还有一些规模不小的建筑隐没在黑暗里。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码头。

一些断裂的甲板木头在他们脚下露出参差不齐的短茬,好像野兽的獠牙,厚厚的帆布一抓就是一个窟窿,但帆索齐全,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似乎船员在离船前早有准备。

甲板上如他们想象的那样,空寂无人,没有一丝声音。

小哎从他们脚底下溜走,追逐一团看不清的阴影去了,师夷想把它追回来,却不小心撞到桅索上,帆布上经年的灰尘如同积雪般崩落,他们闭眼咳嗽不已,等再睁开眼,他们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人了。她朝少年看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颊烧得通红,让云胡不归觉得肚子沉甸甸的,像是灌了铅。

“觉得怎么样?”

“没有幽灵,但我不喜欢这里。”云胡不归拍去身上的落灰和蜘蛛网。

“那你喜欢什么?杀人吗?”

“别谈这个好吗?”云胡不归冷冷地说。

“好啊,那说说看,把我骗到这里来,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帮我逃走。”他直截了当地说。

“这是求我吗?或许可以哦。”师夷不置可否地偏了偏头。

“你们早就发现了地下河的出口,是吗?那个小铁匠可一点也不会撒谎。”

“那你要带我走。”

“不行。”云胡不归又一次显露出他生铁一样的冷漠来。

“为什么?”

“要是再有那么几天,我也许会真的爱上你,”他转开眼睛,“可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师夷不依不饶地问。

“我,”他偏了一下头,犹豫了一下,停顿了一下,想起刚才在船上做的那个梦,“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是为了杀戮出生的,有时候我看着自己的手都会恨它,因为它除了杀戮别无所长。总有一天,有人会因为我而受伤,你,或者其他人。”

“爱怎么会伤害其他人?我不相信!”

云胡不归怒视着她:“比如那个坐在船上等我们回去的人,他已经受到伤害了。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看不出来吗?”

“小铁匠?”师夷惊讶地笑了出来,“他只是个傻瓜。”

“你才是傻瓜。”

“他的爱不算数,你是异族人,我要的是你的爱。”

“这有什么区别?”

“异族人才有一辈子的爱。”师夷说。这也是她母亲如此拼命坚持的原因吧,河络的爱是短暂的,会消解的,地火节一过,即成虚无,而她母亲拼命地想抓住点什么,就像溺水的人想抓住一块木板。她不想让师夷在河童殿长大,其实也是想要发出一种声音吧,就像秋天将死的鸟儿的呼喊,就像一座孤零零的空屋子在秋风里呜咽,就像薄薄的春冰在重压下的呻吟,没有哪个孤独的人会忽略这样的声音。这和她的感受何其相似。

“我不祥,比你们的黑船还要不祥,只要我出现的地方,总要发生种种可怕的事情。我还会伤害到其他人,”他逼视着师夷喝道,“总是如此。”

师夷轻蔑地吐了吐舌头:“你,根本就没有多可怕的样子……”

“等我爆发的时候就来不及了。”他狠狠地抓住师夷的胳膊,使劲儿抓住它,“云胡家的血液,太炽热了,它喷薄而出时总会伤到人。别尝试,这很可怕。”

“我不怕。”师夷使劲忍住疼痛,瞪着眼说。

“可是我怕。”云胡不归喘着粗气,甩开了她的手。

师夷伸手摸着他的脸庞:“你过去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他抓住了她的手,把它从自己脸上扯了下去,很用力,但很短暂。他的身体里有什么正在发生,他的身体内部,有个东西像猛兽一样呼吸,一样咆哮,一样哭泣,一样发抖。血液冲到了他的脸上,他脸色赤红,看着非常吓人。

“什么都没有。”他低声说,但是紧抓住师夷的手没有放开。

“我不怕,真的不怕。如果你爱我,就来爱我吧。”她看着他的眼睛。

云胡不归那对隐藏暗绿色的眸子近在咫尺,覆盖着一层透明的虹膜,既存困惑,亦带欲望。在激烈交锋。

它们无法离开她的眼睛。

可师夷知道,她只赢了一半。

云胡不归的无情,已经深植于他的心灵底部。

“你会带我走吗?”师夷仍然这么问他。

“我会想一想。”云胡不归回答。

“不许想,”师夷咬着牙说,“你如果不带我走,我会杀了你。”

“哈,你倒可以试一试。”少年说。

他们相互凝望,好像要从紧贴的瞳孔中进入对方的心灵。这幅场景,既有甜蜜温柔的一面,也有残酷如铁的一面。谁说爱情不须计算,这就好比一颗客星石闯入观象台顶那个庞大的算筹阵里,星流搅动,乱如蜂群。他们要计算的东西很多,责任、承诺、勇气、荣誉……爱情纵然甜如蜜糖,纵然他们为彼此而生,是否值得为之放弃生命中其他值得珍视的一切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宛如爆发的旋风,他们突然倒在厚厚的尘土上,师夷把手指插进少年的头发里,把他的头拉近自己的身体。他则像蜘蛛抓虫子一样抓住她,缠绕着她。起先只是用双唇轻碰她的上下唇,然后突然探索更深处,他亲吻她的牙齿,吸吮着她柔软的舌头,她则把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他的背部和肩膀。

沸腾的欲望好像河水那样荡漾。

当他总算让自己离开师夷时,她凄然一笑:“如果我对你不做任何要求,只想要片刻的爱,如果我不要求你带我走……你愿意爱我吗?”

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好像那些河道岩壁上沉默的石雕。

师夷在他的犹豫中等待,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但最终,云胡不归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但已经击碎了师夷的心。

突然,他们听到一阵低沉的号角声,顺着水面传来,非常微弱。

“出什么事了?”云胡不归问。

师夷侧耳听了一会儿:“这是有客到来的意思,奇怪,火环城已经多年没有迎接过客人了。”

云胡不归的神色一变:“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的朋友们该到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他的身体突然变冷了,变成一把没有情感的锋利的剑。“我该回到我的生活中去了。”他说,跳起身来,伸手去拉师夷。

师夷甩开他的手,不理睬他。

头顶的桁杆上一阵响动,一个黑糊糊的东西落入她的怀里。

“小哎,你上哪里去了?”她勉力站起,低头对它说,“快,我们离开这儿吧,我一刻也不想停留了。”

他们顺着锚索溜往小船,阿瞳还坐着船尾,无聊地哼着那首歌。

他顶盔,贯甲,宝剑明亮

他蓄发,留须,面容如铁

他骑着最好的骏马

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相见相爱

一朵花就可以证明

只需要一朵花就可以证明

她的甜美、鲜红和自由

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相见相爱

看到他们出现,阿瞳又高兴又紧张:“你们看到了什么?船上有幽灵吗?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船上洒满血迹,还有小孩的哭声?”

但云胡不归却敏锐地发现沙蛤陷入到那种奇怪的迷茫状态中去了,他的圆脸上带着恐惧的神情,嘴巴半张,眼睛呆滞无神,双手无力地垂下,好像生命的时钟在他身体里突然停下。

师夷毫不客气地扇了沙蛤两个耳光,将他打醒了。沙蛤的脸像纸一样白,眼珠疯狂地向前瞪着:“快走!这里有坏东西!”

“什么?”师夷几乎又想打沙蛤两巴掌,“你还没醒呢?”

“我听到了一个邪恶的声音,非常可怕。它就在这儿。”沙蛤一旦开始哭,眼泪立刻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

师夷向后一退,好像要躲沙蛤的眼泪:“一定是水声、风声,或者随便什么声音。这家伙听到自己的呼噜声都会吓得尿裤子呢。”

“我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呼噜声。”沙蛤小声分辩。

“不,等等。你们听!”云胡不归使劲地挥了挥手。

立在船帮上的小哎紧张不安地竖起脖子,脖子上的鬣须全立了起来。

这一次,他们也听见了,黑暗深处传来某种巨大的吸气声,四周的空气都随着那声吸气骤然变冷,他们似乎觉得自己的头发和衣物都被那股风吸起,朝着黑暗掩盖之处飘动。

沙蛤大声尖叫起来。

“闭嘴!”师夷吼道。

吸气声再次传来。

然后,它开始移动。

不管隐藏在黑暗背后的是什么,反正是个大家伙,他们根本就看不见它,但却能听到它在黑暗的河床甬道里滑行,庞大又松软的身躯擦过岩壁时,发出瘆人的摩擦声,让人想到某种泛着冷光的滑溜溜的皮肤。

“快跑!”云胡不归说,弯腰抓起一只船桨,插入水里,和阿瞳一起划了起来。

师夷跳到船边,一手提灯,另一手抓起一块船板,朝沙蛤塞过去:“胖子,一起划!”

但沙蛤只是趴在船底,双手死死抱紧脑袋哀号:“我不想死,铁炉之神在上,我的土豆皮还没有削完,我不能这样死在这么黑漆漆的地方!我们会死吗?”他眼泪汪汪地问。

“死!”小哎死死地扒在船挡上,接着他的话茬说。

突然响起了一声巨大的水花声,沙蛤再次开始尖叫,这次师夷没有阻止他,因为她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尖叫出声。

那一声水声拍击近在咫尺,小船可怕地摇晃起来,脚下的水正在涨高,一股令人恶心的甜丝丝的腐烂气息传来。

师夷拼命地稳住身子,举高提灯,但可怜的光线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水面。

他们在想象中看见这圈光晕之外,一个庞大得超越想象的躯体正滑入水中:那是一只巨大的灰色虫子,皮肤被撑得半透明,下面都是蠕动摇摆的黏糊糊的内脏,它那湿漉漉的身体把整个河道堵塞得结结实实,致使河水上涨,脚下不断震荡的波浪说明,它正一刻不停地往前蹭着,挤过狭窄的甬道,不论这只怪物是否饥肠辘辘,它正在一步步地缩短和他们的距离。

阿瞳一声不吭,深深地埋下头去,开始疯狂地划桨,云胡不归坐在船的另一侧,紧跟不放。

这是师夷第一次看见云胡不归的持久用力,连力大无穷的小铁匠都在急速喘气的时候,云胡不归却显得很低调,她能感觉到他脊背上下耸动,也能听见他的呼吸,他呼一口粗气,然后是急促的两声吸气,虽然动作幅度很大,但呼吸声却纹丝不乱。他丝毫也没有被恐惧压倒的迹象,不像是在逃命,倒像是在下棋。

每到一个岔道口,云胡不归就大吼一声:“灯!”

师夷举高提灯,灯火的光晕在壁画上一晃而过,他们的身影映照在颓败的图像上,云胡扳动船桨让小船转向,他从没有拐错一道弯。

师夷惊讶地意识到,他其实不知道那些涂鸦符号是什么意思,但却记住了他们刚才下来时经过的每一个岔道口。

他们穿过一道又窄又挤的河道,窄到不得不收起木桨,用手在两侧的岩壁上推着缓慢前进。河水顺流而下,将他们向后拖去,而身后则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挤压声,显然那只怪物正在拼命往里钻。

沙蛤依然瘫倒在船底不能动弹。师夷一手提灯,另一只手抓住船沿,伸出两条长腿蹬两岸突出的岩壁,就在这时,一阵涌浪冲来,她一个松手向后摔去,几乎掉入水中。

云胡不归跳了起来,双手揪住她的衣襟,将她向前拖去。提灯划了一道弧线,狠狠地撞在师夷的鼻子上,但她死抓住没有脱手。如果灯灭了,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他们必然只有死路一条。热血汩汩地从她磕破的嘴唇里流了下来。

“船桨……”她坐稳身子,正好看见云胡不归的长桨顺着水流远去。

“稳住。”云胡不归说,他处变不惊,在这样的紧急时刻,平稳如一碗端平的水。可他的年龄和她相差无几,师夷不由得惊惧他受过什么样的训练。

他抄起刚才师夷捡起过的木板,伸手入水,继续划了起来。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翻滚的巨响,然后是被羞辱的可怕嘶吼。似乎那只怪物发觉了猎物即将脱逃的征兆。

小船终于穿出了那道窄洞,阿瞳放下长桨,小船像箭一样在水面上飞驰,阿瞳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他已经明显脱力了。

“可以停了。”云胡不归说。

他们静坐在黑暗中,听到前方瀑布哗啦啦的声响,还听到另一声可怕的怒吼,但是那吼叫声却在离他们远去。接着是一连串油腻腻的肥肉撞击岩壁的巨响,转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我们脱险了!”师夷叫道。

阿瞳拼命地喘着气,好不容易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地下……矿区,它去了。”

云胡不归冷静地回过头来,看着阿瞳说:“刚才,你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我在船上没有找到血迹,也没有看见一丁点儿砍切的痕迹。”

“我学过如何观察一个人怎么死去的痕迹,”云胡不归平静地说,“能向你保证的是,那条黑船上,绝对没有人死去。”

3

熊悚一步也没有耽搁,夜盐的队伍一消失在视野里,地下矿区的大规模挖掘就开始了。

他对那个黑暗中出没的怪物心存忌惮,将自己的卫队派到下面担当矿工护卫,铁腿戎卡就在其中,此刻,他正满心不愿意地背着沉重的十字弩,站在一块突出路基的怪石顶上。

他的脚下是一道深深的大裂谷,贴着峭壁的小道上,背着绳索和木条、铁钉的矿工和木工络绎不绝地穿行,捶打和敲击之声不绝于耳。

最显目可见的,是一条供冲车运行的木头轨道,挂在绝壁上,几乎有无穷长,木桥和栈道在两道绝壁间往来交错,好像一条骨节突露、蜿蜒盘绕的大蛇。这条木栈道已有上百年的历史。

一群木匠背着大木方从铁腿戎卡的脚下路过,那是为挖矿而服务的木匠,被河络们称为“锯木狗”。他们要搭建栈道和冲车道,还要跟随挖掘巷道的矿工前进,竖立支撑巷道的支架。

戎卡目睹着河络工匠在脚下来来去去。这儿地域狭小,无法瞌睡,无法散步,只能把脚站麻。

他期待即将到来的地火节,期盼和姑娘们一起舞蹈,和她们找个石洞一起寻欢作乐。

但在这里,他只能无聊地摆弄手上的十字弩。

那是火环城里最大号的虎喝弩,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背在身上几乎会碰到脚跟,结实的紫杉木上分布着铁筋,特制的铁箭可以射入石头半尺深。铁腿戎卡一点也不明白背着这么大个玩意儿有何用处。

他打了个呵欠,双手撑着虎喝弩,睁着双眼,陷入到自己的白日梦中。他迷迷糊糊地看着脚下挪动的蚂蚁远去,回来搬取材料,再度远去,好像钟表一样准确。这样的过程规律而且重复,后来似乎有了点小骚动,有人匆忙地跑过他的脚下,然后又匆忙跑回,节律被打乱了,黑压压的人群分成一簇一簇地向两个方向流动,有一些扑向前方,更多的是朝向后方。

铁腿戎卡事不关己地大睁着眼,注视眼前的动静却不解其意。纷扰掠过他的心灵,好像溪水跳过卵石——直到一只手重重地拍到他的肩膀上。

铁腿戎卡吓了一跳,扭头发现竟然是夫环熊悚,还有矿大师火掌舒剌。

“你跟我来。”熊悚吼叫道,声音好像霹雷。

铁腿戎卡来不及多想,扛着沉重的虎喝弩跟在夫环后面,朝前跑去。

夫环和火掌舒剌身后,拉拉杂杂跟着三两名河络兵丁,身上的兵器叮当作响,铁腿戎卡的头儿——灰鼠卫队的领卫毒鸦营山也在其中,背上一把锋利的铁链镰刀闪闪发光。这让铁腿戎卡心中安定不少。他不言不语,跟着他们顺着刚刚修建起来的栈道向前跑去。

仰面有许多河络工匠跑来,不断挤撞到他们的肩膀上。栈道上耸动着一股惊慌的气息,但生性沉静的河络不会在这种惊慌中吐露只言片语,大队人马只是沉默着,扛着他们誓死不会丢弃的工具逃跑。纷乱的脚步声好像两条川流不息的河流,从他们耳畔绕过。

铁腿戎卡摸不清头脑,幸亏他的职责也不需要思考,他只是用手压着铜刺头盔,一个劲儿地跟着夫环他们向前跑去。

很快,黑咕隆咚的洞穴里,其他的河络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这支孤单的队伍。

铁腿戎卡闷着头吭哧吭哧地跑,听着他们孤独的脚步声在岩洞中传出很远。

他们越往前进,小道两侧的绝壁升得越高,他们扶摇而上,很快就看不见顶端了。

要不是领卫毒鸦喊了一声“停”,铁腿戎卡几乎就撞到了熊悚那宽厚的背上。

“灯。”熊悚粗暴地喊道。

两盏獾油灯被送到了前面,从熊悚的肩膀上递出。

铁腿戎卡就着昏黄的光晕,看到了前面断裂的栈道。支撑栈道的木头撑杆,都是上好的榆木,韧性十足,每一根都有三握那么粗。但此刻,在他们脚下,上百根撑杆却像折牙签那样轻易地被折断了,切口齐刷刷的,将十二尺宽的木头栈道拦腰切断了百十步。

四下里都是散落的工具和木板条,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受伤矿工的呻吟声。在那样猛烈的攻击中,他们像玩具那样被抛出了栈道。

铁腿戎卡是突然间被恐惧击中的。不可能有什么活的东西能造成这样的破坏。可怕的破坏。他从没听说过地下世界存在这样的生物。铁腿不得不头一次开始思考,他们对地下到底了解多少。

毒鸦营山把灯塞到铁腿戎卡的手里,蹲下身去查看那些断口。铁腿戎卡举着灯,只见众人的影子在眼前抖动不止,他心知那是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拼命地擦去从额头上流下的汗,灯光却越抖越厉害。

他们此刻远离人群,离主城如此遥远,而四周好像坟墓般压抑,听不到一丝人声。黑暗,四面封闭的岩石,仿佛一瞬间里全变成了敌人。他突然觉得干渴得厉害。

如果有什么怪东西突然从脚下的深渊里升起,将他们一口吞下,铁腿戎卡不会为之感到奇怪。在地腹深处,他们是如此的渺小无助。死亡仿佛正在某个地方等着他们,而且是如此的真实可触。

毒鸦营山爬起身来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只大家伙,”毒鸦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说,“没跑多远,黏液还都是湿的。”

夫环熊悚跳了起来,一把夺过戎卡手里的提灯,从钢铁焊成般的嘴里吐出一个字:“追!”

岩壁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印痕,发着绿色的微光,朝着某个方向延伸而去。那是喜食荧光蘑菇的沙虫爬行后留下的痕迹。

毒鸦营山将长柄镰刀塞进腰里,当先顺着岩壁,爬了上去。铁腿戎卡心惊胆战,但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命令。

他们在两盏獾油灯的照耀下,顺着破碎的岩壁斜向攀爬了二百多步。灯光被黑暗吞噬泰半,只能照清楚脚前三两步。他们在碎裂的坑洼处落脚,那些地方不过刚刚放得下半只脚掌。

铁腿戎卡为了跟上熊悚,走得太快,几乎要滑下悬崖,他拼命地抠住一块突出的岩石稳住身子。就在这时,他听到身边的毒鸦营山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头顶上,斜上方的岩壁暗处,起了一阵响动。铁腿戎卡凝神细看,猛然见到一大块岩壁升了起来。刹那之间,他还以为是盘王在这幽深的地下复活了,它扭动庞大的身躯,将戴着多刺的头盔的半身竖立起来,一把格外巨大而锋利的刀在黑暗中反射着灯光。

那是一只地底沙虫的尾部,原本是圆润透明的身体,竟然变成了深青紫色的外皮,看上去十分坚硬。锥形的尾部多了一圈锋利的尾刺獠牙,尾部上端更是长出了一条长长的锋利大刃,使之轮廓狰狞。它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豢养的食物沙虫,而是来自黑暗的庞大死神。

毒鸦说:“他妈的,万铁之神在上!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沙虫。”这名从不知道害怕的战士语气里也多少出现了一丝犹疑。而戎卡只想转身逃跑。他在心中暗想,这东西是不可战胜的,它有可能是黑暗之神派出来的邪恶幽灵,是神的使者,怎么可能是他们这样的血肉之躯可以打败的呢?

黏液和吸盘让这个庞大的身躯能够在岩壁上自如地无声滑行,只是支棱在外的尾刺在甩动中每每在岩壁上留下深深的划痕。几块碎石从它的尾部掉了下来,几乎砸中夫环。

夫环熊悚暴怒地吼叫:“干掉它!”

沙虫似乎听懂了夫环的话,开始加速向上爬行,他们气喘吁吁地跳跃着紧追不放,却赶不上慵懒的沙虫的爬行速度。两名士兵飞出了手里的投枪,黑色的投枪闪着微弱的光,没有击中目标,掉落到悬崖下面去了。

在这样的追击中,短兵器派不上用场,河络士兵把提灯挂在肩膀上,开始解背上的十字弩,铁腿戎卡哆哆嗦嗦地扣不上弦,熊悚劈手抢过他手里的弩,一脚踏在弓头脚蹬上,腰身往上一提,已经轻松地弓弦拉满,扣在悬钩上,右手那粗短的手指头微微一动,已经在箭槽里填上了一枚三尺长的四棱铁箭。

他们站成一个小半环状,朝着黑暗深处仰射出了威力无比的铁箭。

中箭的沙虫发出的尖叫好像铁器在宝石上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划过他们的耳膜,落入虚空。沙虫翻卷着身子,从他们的头顶掉了下来,尾刺划拉在两侧的悬崖上,堪堪擦过他们的身边。几块头盔那么大的石头落在他们聚集的突岩上,砸伤了一名兵丁。

沙虫向下掉落,但它的身躯掉落得不慌不忙,仿佛在暗示他们,这一处幽暗的深渊是它的家园,它可不会这么容易就退出战斗。

在他们目力刚刚能及的地方,沙虫的尾巴翻卷着,又钩住了悬崖上的石头。

在爬下深渊之前,它仿佛抬起头注视了一会儿悬崖上的敌人,然后才掉头消失在黑暗深处。

虎喝弩的铁箭可以轻松地射穿一只公牛的身子,但那只沙虫连中了七八箭却宛若无事。

毒鸦营山低头检查那名兵丁的伤势,那名年轻河络的眉骨被砸破了,幸亏四肢没有大碍,否则要在这绝壁上把他带回主城,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夫环气哼哼地瞪着地下,似乎要用他的愤怒找出那怪物,将它击垮消灭。

火掌舒剌轻声说道:“知道我怎么想吗?夫环大人。这鬼东西是故意这么干的。这段栈道的总长预计有二里半,我们全力动工,只需要十五天的时间就可以打通,但它正在毁掉我们的工作。”

“没有炉子的河络也说不出这样的屁话来!”熊悚愤怒地说,“你在暗示这东西有智慧,会懂人话?也许下次它还会开口向你要买路钱了吧?”

“这是一只恶魔!”火掌坚持说。

“这是一只错过了屠宰年龄的沙虫!”熊悚吼道,“我们有办法对付这只沙虫。毒鸦,我要你调集更多的弓弩手,派出五支猎杀小队,沿栈道上下巡逻,在岩壁两侧二百步外派出斥候,发现这条沙虫就举火为号,二十到三十支铁箭足够要它的性命。”

火掌舒剌僵硬地鞠了一躬:“谨遵钧命,现在我得回去救我的人了。”他回转身,没有看大家,在闷热中伴随越来越深的黑暗,朝栈道断口处爬去。

剩下的人依然停留在原地,不明白熊悚在想什么。那时他在窄小的峭壁边缘来回走动,一会儿望向天顶,一会儿望向下方,突然焦躁地对所有人喝道:“灭掉你们手里的灯。”

铁腿戎卡可不想在这让人遗忘过去的黑暗和闷热中灭掉唯一的光源,但遵从命令更是他的天性。

等到他们的眼睛重新适应了完全的黑暗,铁腿戎卡轻轻地咕哝了一声。恐惧好像大潮一样,突破了闷热的堤坝,汹涌而至。

铁腿戎卡腿肚子在打弯,不清楚那些曾让他安心的命令、自上而下的呼喝、吼叫,是否还能让他泰然。

在黑暗中,悬崖上下,目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遍布纵横交错的荧光小道。那是成千上百条巨沙虫爬过后留下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