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 最后的骑士

豪迈的狄奥默德斯,你何必问我的身世?
人类的世代更迭,正如枯荣的树叶。
秋风将枯叶撒满大地,
当春天来时,林中又缀满新绿。
人类也是如此。
一代出生,一代凋谢。
——荷马

狂风凛冽,当先的两只雪豹已咆哮着扑到丽莎的头顶,在幽暗摇曳的篝火辉映下,大半身变成了银白的骷髅,只有眼窝里跳跃着绿色的鬼火,凄厉恐怖。

她浑身汗毛全都立了起来,下意识地扑到高歌的身上,起火炬朝上撩去。“呼”的一声,火光喷薄,那两只雪豹突然发出狂暴痛苦的惨叫,当空飞出十几米远。

她微微一愣,想不到随手反击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惊魂未定,吼声震耳欲聋,剩余的几只雪豹又从黑暗里狂飙似的冲跃而至,涎水喷溅如雨。只听“轰轰”连声,雪豹们就像被炮弹击中,纷纷惨叫着凌空摔飞。

雪地里影子一晃,那瘦骨嶙峋、破衫锈甲的怪人已站在了篝火边,斜握长剑,冷冷地望着起身咆哮的雪豹,一言不发。这些凶暴的尸兽似乎对他极为畏惧,但仍不甘心地夹紧尾巴,绕着他们龇牙怒吼。

丽莎这才明白是他救了自己,又惊又奇。这怪人究竟是谁?是人是鬼?他既然有影子横在地上,想必不会是幽灵了。但既然不是幽灵,又怎能在瞬间冲出一百多米远?又怎能闪电似的击退六只发狂的尸豹?

那人与她相距不过两米,形容装束看得一清二楚。头盔、铁甲锈迹斑斑,破烂的罩衣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左肩与胸口纹着一个暗红的十字,背心依稀可以分辨出一块圆形的图案:两名手持盾牌和长矛的骑士共乘着一匹战马,盾牌上绘有红色的十字。

丽莎脑中嗡的一响,圣殿骑士!这个图案赫然是传说中的圣殿骑士团独有的纹章!

所谓“圣殿”,就是古代以色列国王所罗门于公元前957年建造的神殿。根据圣经记载,这座极尽奢华的神殿中安放着圣物“约柜”,约柜中,则是上帝耶和华亲手书写的“十诫”,它威力无穷,无坚不拙。

400年后,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攻陷耶路撒冷,将这座壮丽的神殿付之一炬。据说在此之前,“约柜”已经神秘地消失了,正因如此,失去神庇护的圣殿才被异教的征服者烧成了废墟。

1097年,教皇号召基督教徒组成十字军,从阿拉伯人手中夺回“圣城”。两年后,十字军攻占耶路撒冷,屠杀异教徒,建立了新的耶路撒冷王国。

1119年,为了保护长途跋涉前来朝圣的基督徒,法国贵族雨果·德·帕英和格雅克·德·莫莱莫成立了一个修士会,并以耶路撒冷圣殿山的“阿克萨清真寺”作为根据地。

传说这座寺庙就建于当年所罗门圣殿的废墟之上,因此,该修士会被称作“基督和所罗门圣殿的贫苦骑士团”,简称为“圣殿骑士团”。

骑士团最初只有9名成员,依靠基督徒的捐助维持。徽章上双人骑单马的纹章,象征着他们的贫困与相互扶持。

1129年,圣殿骑士团获得教皇的正式承认。十年之后,教皇英诺森二世进一步授予骑士团特权地位,宣布圣殿骑士团只对教皇负责,不受国王与地方主教指挥。此外,骑士团还获得了免税特权,以及在其领地收取“十一税”的权利,迅速发展壮大,成为教宗最为倚重的力量,鼎盛时期,成员超过2万名。

圣殿骑士团彪勇善战,是保卫耶路撒冷王国的决定性力量,几乎参加了所有保卫圣地的战斗。参战的圣殿骑士团通常仅300人左右,人数虽然不多,战斗力却极为强大,冲锋陷阵,以一当十,甚至缔造了奇迹般的“蒙吉萨大捷”。

该场战役中,年仅16岁的耶路撒冷国王,率领着80名圣殿骑士、375名骑兵和几千步兵,悍然猛攻萨拉丁的3万大军,竟然将这阿拉伯战神的军队尽数全歼。萨拉丁仅带着不到一成的残余部队逃回埃及。

然而盛极而衰,仅仅十年后,萨拉丁卷土重来,大破圣殿骑士团,攻陷耶路撒冷。圣殿骑士团一路溃败,退守塞浦路斯。从此逐渐势微。到了1241年,蒙古拔都横扫波兰时,圣殿骑士团的参战部队更几乎灭绝。

然而让圣殿骑士彻底覆灭的,不是战场,而是他们富可敌国的财富。由于教皇许以的税赋特权,再加上各方馈赠的众多地产,骑士团很快就聚敛了大量资本。而后,骑士团又依靠他们所把控的东西方黄金要道,发动募捐组团海外朝圣,从事银行业、商业,不断壮大资产,在各地建立分支机构,就连法国和英国也一度将国王的金库委托圣殿骑士团保管,几乎控制了整个金融圈,富甲天下。

1291年,叙利亚的十字军王国灭亡,圣殿骑士团返回法国。作为拥有几千座城堡和巨额财富的法国头号债主,骑士团受到法国国王和主教的嫉恨。

1307年10月13日星期五,外号“美男子”的法王腓力四世突然逮捕了全法国的圣殿骑士,并冻结了骑士团的所有财产。仅巴黎就逮捕了138人,包括骑士团的大团长雅克·德·莫莱。经过了残酷审讯之后,这些人被判处“异端”罪名,处以火刑。而这一天,也因此被称为“黑色星期五”。

1312年,教宗克雷芒五世在腓力四世的压力下,宣布解散圣殿骑士团,他们的财富也被各国权贵、主教趁机并吞。1314年3月,骑士团的总团长雅克·德·莫莱被烧死。从此,这活跃了将近两个世纪、权倾天下的宗教军事组织,彻底在欧洲销声匿迹了。

丽莎从小在修道院长大,耳濡目染,加入“圣子”后,对于关乎“圣战”的历史更是知之甚详,如数家珍。

这怪人的穿着、纹章无疑就是传说中的圣殿骑士,尤其他手中的那把剑,刃身长近一米,又阔又尖,虽然布满铁锈,在摇曳的火光下,依旧能看出繁复的剑纹,不时地亮起一道道幽碧的眩光。剑纹极为奇特,就像是一条缠绕在十字架上的巨蟒,痛苦嘶叫……

“斩魔剑!”她心里又是一沉,这把锈剑赫然竟是七百年前为圣殿骑士的末代大团长立下赫赫功勋的传奇之剑!

听到她的低呼,那怪人微微一震,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冷厉如寒电。

丽莎汗毛乍起,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脱口而出:“你……你是雅克·德·莫莱?”话刚出口,就觉得自己的问题太过荒唐可笑。

作为与圣殿骑士创始人雨果·德·帕英齐名的末代团长,雅克·德·莫莱曾率领着圣殿骑士不屈不挠地浴血死战,梦想夺回耶路撒冷,甚至不惜与蒙古人联手,但终于功败垂成。圣殿骑士团解散后,他被法国国王腓力四世活活烧死,所有的功绩也全被抹得一干二净。

一个七百年前就被当作异端烧死的人,怎么可能活到今日?

但奇怪的是,听到这个名字,那人的脸色突然变了,大步上前,一剑抵住她的咽喉,冷冷地瞪着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

剑尖凛冽的杀气阴冷得就像他那双灰蓝的眼珠,从脖颈直透骨髓,激得她打了个寒噤。丽莎精通十几门语言,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无不对答流利,但这人说的话却一个字儿也听不懂。

那人皱起眉头,指了指昏迷的高歌,又指着雪坑中的“伦敦之眼”,连比带划说了一串奇怪难解的话,似乎在追问她什么。

丽莎心里一跳,难道他说的真是中世纪的古典拉丁语?

拉丁语是古罗马帝国的官方语言,极为繁复,统治阶层与神职人员使用“古典拉丁语”,而老百姓则用相对简单的大众口语,又称“通俗拉丁语”。罗马帝国衰亡后,老百姓使用的“通俗拉丁语”迅速分化,越来越简单,并逐渐衍变为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等各种语言。而“古典拉丁语”则渐渐与口语脱节,成了没人会说的书面语。

丽莎七岁起学习拉丁语,看了大量中世纪的古典文献,虽然不会说,却对其句式、语法了然于心。这怪人语调虽然奇怪,但有几个字的发音却像极了她所知的拉丁语词根,连蒙带猜地听了一会儿,心中突突剧跳,试探地说:“你问他……他是不是上帝召遣来的圣殿骑士?”

怪人显然也听不懂她的话,摇了摇头,用剑尖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哥特式的教堂尖顶,又画了一个十字架、一轮太阳和一堆弯来扭去的奇怪文字。

丽莎越听越糊涂,突然想起高歌先前所说,耶稣裹尸布“导航”的摩天轮,之所以将他们带到这阿尔卑斯山的雪峰,是因为这儿就是“上帝的庙殿”,藏着真十字架、约柜等七件“失落的神兵”。难道这怪人画的哥特式教堂就是“上帝神殿”?十字架就是钉死耶稣的“真十字架”?

她脑中灵光霍闪,又想起了关于圣殿骑士宝藏的传说。

根据历史记载,圣殿骑士末代团长雅克·德·莫莱被囚禁入死牢后,得知法国计划摧毁圣殿骑士团后,立即将自己的外甥基谢·德·博热秘密召入狱中,让这位年轻的伯爵继承了他的职务,并让他在上帝面前发誓将圣殿骑士团的宝藏保存到“世界末日”。

据其他骑士团成员的秘密供述,这“宝藏”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所罗门王藏放在圣殿中的七件“上帝神兵”。圣殿骑士团之所以拼死护卫耶路撒冷的“圣殿”废墟,正是因为当年雨果·德·帕英在这儿找到了这七件圣器。

然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给圣殿骑士团招来倾灭之祸的,恰恰也就是这七件连教皇都垂涎觊觎的“上帝神兵”。骑士团撤离耶路撒冷后,“七件神兵”被转移到了秘密之地。教皇克雷芒五世几次索取未果,才联合法国国王策划了清除骑士团的行动。

雅克·德·莫莱被烧死之前,曾当众诅咒法国国王和教皇,说他们在一年内都会面临上帝的审判。这个诅咒很快应验了。一个月后,教皇暴病而死,法国国王只比他多活了半年——打猎时,被一只野猪撞死。据说他们的死亡都与上帝的七件神兵有关。

无论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基谢·德·博热就此销声匿迹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说他其实也已经死了,死于秘密审讯。有人说他翌日黎明就逃走了,曾亲眼看到他身着白衣盔甲,佩戴着“斩魔剑”,骑着一匹白马冲出巴黎。也有人说曾在耶路撒冷见过他,那时他已经一百多岁了,旋风般杀穿了奥斯曼土耳其大军的重围,大声呐喊着“God wills it”,自称是最后的圣殿骑士。

如果这些传言是真的,如果基谢·德·博热伯爵真的找到了圣殿骑士团的宝藏,找到了七件神兵,甚至喝了圣杯所盛的水,长生不老……那么眼前的这个怪人,是否真的是已经活了七百年,以斩魔剑守护着上帝庙殿的基谢·德·博热伯爵呢?

想到这儿,丽莎心里突突狂跳,就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紧握树枝,在雪地上写下一行拉丁语:“你是不是守护圣殿的基谢·德·博热伯爵?”

那怪人浑身一震,握剑的手竟然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分不出是悲喜、骄傲还是愤怒。

就在这时,周围狂风忽起,那几只环伺的雪豹趁着他分神之际咆哮扑至。怪人转身一剑劈入雪地,发出嘶哑凄厉的啸吼。

“轰”的一声巨响,光芒炸舞,整个雪坡仿佛都被斩裂开来了,丽莎被他的吼声与轰鸣声震得眼前一白,趔趄摔倒。

那几只雪豹被强光映成了惨白的骷髅,绝望而痛苦地嘶吼着,在空中翻了几个滚,继续不顾一切地朝他们冲来。

丽莎双眼被眩光、酸风刺得泪水直涌,什么也看不见,紧紧地抱住高歌,胡乱地挥舞着火炬。

混乱中,一道道银光如闪电夭矫飞舞,雪豹惊吼、惨叫声此起彼伏。接着群山隆隆,轰鸣如爆,南边竟似发生了雪崩。她身体猛地一沉,尖声大叫,和高歌一起随着那塌陷的雪坡朝下急速滚落。

雪浪翻涌,就像层层叠叠的大浪,不停地将他们高高地掀起,又重重摔落。丽莎的肩膀、髋骨、膝盖……接连磕在坚硬的冰壁上,疼得金星四冒,泪水直涌,肘尖又被冰石撞了个正着,整个手臂突然麻痹了,高歌顿时从她怀里飞了出去,消失在滚滚的雪浪之中。

“高……”她又惊又急,刚要大声叫喊,上方轰隆迭响,“伦敦之眼”摇摇晃晃地从头顶飞过,猛撞在下方的冰壁上,弹起十多米高,被月光一照,仿佛巨大而神秘的金色瞳孔,突然怒放出万千道摄人魂魄的光芒。

天地一亮,周围的雪山瞬间全变成了金色。就在那一瞬间,穿过“伦敦之眼”的圆轮,她看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象。

前方的雪崖峭壁上,赫然耸立着一座哥特式的尖顶修道院,气势恢弘,闪耀着夺目的金光。

她呼吸一紧,胸膺突然填满了狂喜与恐惧,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忘记了什么,然后便被滚滚雪浪掀得拔地飞起,彻底失去了知觉。

飞机微微一震,转过弯,徐徐驶上跑道,终于即将起飞了。望着灯光璀璨的机场在舷窗外急速倒掠,舱内的乘客们爆起一片欢呼。

丁洛河瞥了眼身边的空位,残存的一丝希望也随之落空了。6点10分,黎明将至未至,东方暗紫的天际泛出一条黛青的亮边,很快又被涌起的乌云遮挡,阴晴诡谲,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玄小童给的手机里没有任何储存的号码,无从联系;也没有任何发来的短信,不知凶吉。这令他梦萦魂牵的、谜一样的女孩,究竟是谁?她为什么消失?又为什么出现?她在躲避什么?又想告诉他什么?

她的手里仿佛攥着一把神秘的钥匙,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开他的心门,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开所有的秘密。但这钥匙却始终若即若离,每次总在即将转动时,又突然消失。

“你好,”就在这时,他身边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我的座位是11B,第一次坐飞机,希望能靠着窗户。和你换下位置可以吗?”

玄小童!丁洛河心里一颤,狂喜得像要爆炸开来了。这是他们初次相遇时,玄小童说的第一句话!

但当他转过头,沸腾的心瞬间又坠入了冰冷的渊底。站在右侧的不是玄小童,而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陌生女子,高挑窈窕,双手斜插在黑色大衣里,微笑地凝视着他,眼角下有一颗红痣,衬得肌肤莹白如雪。

“当然,”他失望到了极点,但还是礼貌地朝她笑了笑,起身调换了座位,“您到过中国吗?普通话说得真流利……”话刚脱口,心里猛地又是一沉,不对!现在的他皮肤黝黑,依旧是东南亚混血华人的外貌,这女人为何对他说普通话?难道她知道自己是谁?

“不认得我了?”金发女子嫣然一笑,扣上安全带,优雅地叠起长腿,“你们中国有一首《木兰辞》,‘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丁洛河浑身血液瞬间涌上了头顶,又惊又喜,难道她真是乔化的玄小童?但这女人比玄小童至少高了一个头,容貌易变,身高可就难作假了。

再凝神端看她的脸,呼吸一窒,就像被人当头猛击一棒。这双冷澈如春水的眼睛,这颗鲜艳如红梅的泪痣,如此熟悉,就像……就像他从小到大,梦里一再出现的女人!

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常常梦见自己是一个婴儿,躺在玄武湖岛岸的草地上啼哭,一个眼角有颗红痣的女人温柔地抚摩着他,和他低声说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梦境越来越逼真鲜明,但醒来后却始终记不清她的脸,也记不得她说过的话。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2010年7月15日。

2010年7月15日的夜晚,他在上海外滩18号的顶层初次邂逅那位给他蛇戒的神秘人。握手的那一瞬间,钟声敲响,他如遭电击,仿佛突然坠入了时空的漩涡,被万千记忆的碎片挤压得难以呼吸。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突然看清了梦中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颜。

一如此刻所见。

飞机发出巨大的轰鸣,腾空而起。他紧紧地贴在椅背上,骇异地瞪着她,恍惚如梦,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自己干哑的声音惊疑不定地问道:“你……你是谁?”

“我说过好多遍了,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金发女子灼灼地凝视着他,似笑非笑,“人体内的细胞在不断地新陈代谢,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不是同一个人。蝴蝶破茧,凤凰涅槃,玄蛇要受尽痛苦,才能蜕甲变成苍龙。你真的已经脱胎换骨,告别‘昨日之我’了吗?”

丁洛河浑身汗毛倒竖,这些话全都是神秘人告诉他的,世上再无第三人知晓。难道……难道这女人就是送给自己蛇戒的神秘人?但那神秘人分明是一个年近四十的高个男人,浓眉寸头,满脸愤世嫉俗的冷峻神情,怎会摇身变成眼前的冷艳美人?究竟是“他”乔化成了“她”,还是“他”原本就是“她”?“他”也好,“她”也罢,与那梦中人又有着怎样的神秘关联?

金发女子仿佛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微微一笑:“色色空空,万象由心,只有用你的心去看世界,才能从化入你头颅的那颗水晶头骨里找到一切答案。”不知她使了什么魔法,轻柔的女声竟然又变成了低沉浑厚的嗓音。

丁洛河心里突突狂跳,再无半点怀疑,那给了他蛇戒、促他重生的神秘人,就是眼前这位从小一再梦见的神秘美人!难怪与她初次握手的那一刹那,会突然看清梦中模糊的脸容。难怪彼时就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但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会一直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又为什么千方百计地让自己“破茧重生”?

经历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尤其与重逢的玄小童被迫分别,他已经被所有累积的疑团冲击得疲惫不堪,再也没有等待与探索的耐心了。深吸了一口气,铁箍似的抓住金发女子的右腕,冷冷地问道:“你究竟是谁?我孩提时,是否就已经见过你?”

“原来……”她的眼中闪过惊讶之色,泪水竟突然涌上了眼眶,滢光闪烁地凝视着他,“原来你一直都记得。”

这时,舱窗外霞光万道,红日从厚厚的云层里跳了出来,镀染着她的侧脸,灿灿如金。即使在这温暖的晨曦里,她的眼波也像是清冽冷澈的春水,将融未融,交掺着明昧不定的悲伤与喜悦。

“是的,在你出生后,就曾见过我。”她伸出左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脸颊,声音也低柔得宛如梦里,“我是命中注定给你重生的人。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知道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那冰凉的指尖仿佛带着魔力,抚过脸颊,带来阵阵酥麻如电的战栗,让他呼吸窒堵,莫名地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楚。隐隐约约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转瞬即逝,难以言明。

“比如,”她抽回手,微微一笑,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比如我知道你到达佛罗伦萨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今夜圣诞钟声敲响之后,你和你等待的那位姑娘,必有一人将会死去……”

“你说什么?”丁洛河心头一颤,就像从梦中被惊雷震醒。

“你和她之间,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这是你们的宿命。”金发女子灼灼地凝视着他,一字字地说,“因为她是‘太岁’大宗师玄道明的独生女儿,而你,则是他们的千年死敌,遗存于世的最后一个圣骑士。”

丽莎再次醒来时,长夜已即将破晓。

雪豹不见了,怪人不见了,高歌也不见了。她手脚铐着粗大的铁链,蜷在一间漆黑阴冷的石头垒砌的房间里,除了身下又窄又矮的木床,别无一物。左侧铁门紧闭,对面的石壁上开着一扇窄小的窗子,像是中世纪的牢房。

几线亮光从木头窗板的缝隙里漏进来,随着尖锐呼啸的狂风一起闪烁摇曳。她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想起先前发生的种种诡异之事,想起那轰天震地的雪崩,如梦初醒,猛地坐起身,叫道:“高歌!高歌!”

四处寂寂,杳无回应。

这儿究竟是哪里?高歌是生是死?那变成尸骨的雪豹、活了千年的骑士……究竟是真实的呢,还是自己所做的一场荒诞噩梦?想起昏迷前看到的壮丽奇景,她心里更是突突一阵剧跳。

她拖曳着铁链跳下床,打开窗板。眼前一亮,刺骨的寒风狂潮般迎面拍来,几欲窒息。

窗外是广袤深蓝的天空,晨星寥廓。东边雪山连绵不绝,山顶覆盖着厚厚的紫黑云霞,向上洇出一层层深浅各异的颜色,壮丽而神秘。

向北眺望,峭壁森森,云海茫茫。一座哥特式的修道院沿着悬崖迤逦而建,尖顶破空,气势恢弘,在云雾里若隐若现。而她所在的这间囚室,正好位于修道院的最南端。

这时,第一道阳光从云层里喷出来了,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瞬时间,霞光万丈,云海翻腾,万里雪山全被镀成了红色,修道院更是仿佛通体由黄金铸成,闪耀着灼灼金光。雄奇瑰丽,言语难描摹万一。

丽莎意夺神摇,难以呼吸。

她见过许多山里的教堂,但那大多都建于山麓或缓坡。被视为“天主教第三圣地”的圣米歇尔山修道院,高耸壮观,不过建于岛屿小丘之上;即使号称奇崛天险的希腊西蒙佩特拉斯修道院,也不过雄踞于距离爱琴海面250米的悬崖。

眼前这座修道院位于阿尔卑斯山群峰之顶,四周陡峭,终年积雪,几乎没有攀援之路。姑且不论需要多少人力、石料、时间,才能建起如此规模宏大的哥特式寺院,单要将这数以万计的巨石运上山顶,就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更奇怪的是,作为斜贯欧洲的著名山脉,自古以来也不知有多少人攀登过阿尔卑斯山,每年来此滑雪度假的游客更是数不胜数,怎会从未有人发现这座山顶的修道院?

难道……这儿真的是受到天主庇护的“上帝之殿”?

“哐啷!”没来得及多想,铁门突然打开了。

那怪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用斩魔剑指着她,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示意她出来。

丽莎心里突突狂跳,果然是他将自己囚禁在了这里!既来之,则安之,不管他是谁,对自己究竟有没有恶意,到了这地步,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于是“叮叮当当”地拖着铐链,随着他一起走过幽暗的甬道,穿过礼拜厅,来到了院子的长廊里。

院子大约有半个足球场大小,四周骑廊围合,高高的尖塔雄立环伺,在旭辉里闪烁着金光。院子中央是积雪斑驳的草地、篱笆墙迷宫,和十三个巨大的青铜雕像构成的圆形水池,水柱冲天喷涌。

她心里一凛,觉得眼前这图景似乎在哪一本古籍里看过,尤其那十三尊似人似兽的青铜雕像,个个高近十米,仿佛在睥睨俯瞰着芸芸苍生。

骑廊的根根廊柱上也雕满了半人半兽的石像,弧形穹顶上则遍布壁画。经历了漫长岁月,那些鲜艳的色彩已经氧化、干裂,但依旧能清楚地看出那奇诡瑰丽的画面,似乎在记录着半人半兽的怪物的战争史诗。

更奇怪的是,四周长廊的石壁上无不密密麻麻,嵌满了石制的棺椁。

再往北走,是一个更加开阔的半围合庭院,西侧是她所在的长廊,南北各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塔楼,东边邻接悬崖。院中央是一个下沉式的巨大广场,有如中国太极的形状。

怪人停下脚步,右手徐徐扳动廊柱上的人兽石像,“咯啦啦”一阵低沉的闷响,广场中央的“太极鱼线”突然开裂,朝两侧缓缓移动,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地洞。

丽莎低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地氵同”。圆洞深不可测,内壁极为光滑,由银白色的合金制成,周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舱门与孔道,中央悬浮着一个直径约六米的“飞盘”。乍一看去,就像是科幻电影里才有的飞船内部景象。

从这座修道院的建筑风格判断,至今至少已有一千多年。一千多年前的建筑物里,又怎会隐藏着如此高科技的地下世界?

怪人领着她走下石阶,跳到悬浮的飞盘上。飞盘往下一沉,徐徐下降。与此同时,上方的太极鱼门慢慢闭拢,蓝天、白云、阳光……全都被隔绝在外。周围洞壁随之亮起了一道道白光,敞亮如昼。

她又惊又疑地站在飞盘上,环顾四周,如在梦里。

飞盘下降了六七十米后,“喀嚓”一声,稳稳地卡在一个舱门边上。怪人将手掌压住舱门,旋转着往里一推,眼前又出现了一条幽深的甬道。刚一跨步迈入,甬道里也立即亮起柔和的白光。

走了一百多步后,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圆形穹顶的小礼堂。礼堂里空空荡荡,除了墙上的巨型十字架,只摆放着祭台和一个水晶棺似的透明罩舱。一个年轻男子正斜斜地倚坐在祭台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赤裸的上身布满伤痕,鲜血淋漓。

“高歌!”丽莎心里一震,惊喜立即又被忧惧替代了,拖曳着锁链奔到他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你……你没事吧?”

高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见她安然无恙,眼中也闪过了一丝宽慰之色。他脸色苍白,满头都是大汗,似是刚刚经过激烈的搏斗,身上的伤口全都进裂开来了,脸上、手臂又添了不少新的血痕。应是拜怪人那把斩魔剑所赐。

丽莎又惊又恼,转身挡在他身前,对着怪人怒目而视,高声道:“你到底想……”突然想起他听不懂自己的话,于是抓起祭台上的那碗鲜红的血水,用手指蘸了蘸,在地上以拉丁文写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你是基谢·德·博热伯爵吗?你想将我们怎样?”

怪人冷冷地盯着她,指了指墙上的十字架。

她转头望去,大吃一惊,这才发现那十字木架上居然钉着一具木乃伊似的干瘪尸体!尸体半裸,黑色的皮肉紧贴着骨头,手腕、脚踝被铁钉钉在木架上,胸口更被一支形状怪异的漆黑长枪贯穿。

怪人用剑尖沾染血水,在地上写道:“我是守护上帝之殿的卑微奴仆,我的名字就是你所写的名字。我在这里候守千年,只为等待上帝的最后一个骑士。神谕中的骑士到来时,将带来新的圣杯盛接上帝的精血,那时神之子必将复活,而我必死。”

丽莎虽然早已料到他就是传说中的基谢·德·博热伯爵,但见他亲口承认,依旧震骇无已。心里突突狂跳,暗想:“原来关于上帝之殿的传说都是真的!但如果他真的是基谢·德·博热,这儿真的是上帝之殿,那么钉在十字架上的这具尸体又是谁?难道……”脑子嗡的一响,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怪人果然又蘸着血水写道:“上帝将神殿筑在天上,唯有最后的骑士才能抵达其间。当神之子从十字架上复活,七个使者将以七件神兵开启预言。末日将至,难逃审判,地狱即人间。你们如果不是最后的骑士,必是盗取神兵的堕天使。能生我神者必生,反之必死。”

丽莎目瞪口呆,怔怔地望着那被长枪贯穿在十字架上的尸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耶稣!

这具尸骨竟然就是耶稣!

那么这巨型十字架岂非就是钉死耶稣的“真十字架”?而这柄螺旋长枪就是最终刺死耶稣的朗基努斯之枪?但根据《圣经》记载,耶稣分明已在死后的第三天拂晓复活,又怎会留下这具依旧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尸体?

耶稣为了赎世人的罪,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而后又死而复活。《圣经》中记载的这一“超自然的历史事实”,是基督信仰赖以成立的根基。但如果他迄今并未复活,尸体依旧被钉在十字架上,那么《新约》岂不是成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谎言?

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能亲眼看见圣子,固然是难以想象的无上荣耀;但倘若看见的偏偏是没有复活的圣子,这份“荣耀”就要变成无法形容的震骇和恐惧了。

刹那之间,丽莎就像被雷霆点击,化成了一动不动的石头,脑中空白,脸颊如烧,二十多年来坚定不移的信仰仿佛被瞬间震成了齑粉。

看见她的表情,高歌似是觉得颇为有趣,咳嗽着哈哈大笑:“苏格拉底小姐,你现在明白了?这就是你的上帝!他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还怎么来拯救你?”

丽莎泪水倏然涌出,猛地朝后退了大步,大声叫道:“不!这一定是假的!这绝不可能是耶稣基督的尸体……”心里一颤,突然想起“圣子”的大宗师圣保罗经常说的那句话:“彗星与流火的夜,末日的审判降临,神将复活拯救他的儿女,不得救赎者皆下地狱!”

从前她听到这句话,每每觉得困惑,既然耶稣已经复活,为何末日来临时,还要“复活拯救他的儿女”?向宗师询问,宗师也总是微笑不答,只说将来自有启示。此时此刻,看着这具十字架上的尸体,她终于豁然醒悟。

耶稣并未在死后的第三天复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复活。

他的圣体之所以消失,正是因为被转移到了上帝之殿,当末日来临,他必将复活进行最终的审判。或许正因为如此,在他死后的这两千多年里,世界上才会有这么多的邪恶与罪孽。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这句东方的谚语也一再被宗师圣保罗提及。所谓的“时辰”应当就是指这一刻了。两千年后,当基督耶稣终于复活苏醒的时刻,罪恶必遭审判,公义必将伸张!

她灵光霍闪,全身像被电流穿过,激动得难以呼吸。是神冥冥之意,指引着她来到这里。

“叮啷”一声,她身上的锁链全都被斩魔剑劈开了,坠落在地。基谢·德·博热恭恭敬敬地打开水晶棺似的罩舱,示意她躺进去。

她虽然不明其意,却像着了魔似的,耳根火热,浑身发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高歌突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砰”地一声,将水晶棺踢飞出六七米远,大吼道:“笨蛋!你知道耶稣要怎么复活吗?你知道他要对你干什么吗……”话音未落,猛地拔地飞起,被基谢·德·博热的手掌凌空摁在了墙壁上,涨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丽莎心里一沉,叫道:“快放下他!”

基谢·德·博热手一松,毕恭毕敬地朝后退了一步,剑尖在地上写道:“玛利亚不必担心,我的使命已经完结,他是上帝最后的骑士,必将吹响审判的号角,我自不会伤他分毫。”

玛利亚?丽莎一怔,他为什么称呼自己为圣母玛利亚?

高歌喘着气,断断续续地放声大笑:“你还不明白吗?在他眼里,你就是能使耶稣复活重生的圣母玛利亚。他要将耶稣尸体提取出的胚胎植入你的子宫,克隆出一个新的‘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