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武德六年岁暮。

天尚未明。长安城的上空已是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不须半个时辰,便把长安城装点得银世界、玉乾坤一般。那卖炭的老翁,驾着牛车,车上堆得高高的精炭,从终南山下来,由启夏门入城,轧着乱琼碎玉,“嘎嘎”作响,直往东市去了。

下着这样鹅毛大雪,街上行人比往常少了许多,只平康坊内的青楼瓦舍仍是热闹非凡,肉竹管弦,聒耳喧天,便是北风呼啸,也遮之不住。

平康坊南,隔着一条街,便是宣阳坊。因是科考渐近,杨无恭住在丹杏园内,甚是不便。姬蕙便替他在宣阳坊内置了一所宅子,杨无恭平日便在那宅内读书作诗。

原来唐代科举,并非只是文章诗赋作得好就好了,因那时尚未采用“糊名制”,是以除了诗文要好之外,举子的名声是否响亮,又或是否有权要保举推荐,都异常紧要。当时便形成了“行卷”之风,“行卷”又分两种,将文章投献主考官,谓之“纳省卷”,投献当世显人,谓之“投行卷”,其目的都是为了博取声名,或是得到权要的保举。

杨无恭是个呆子,如何晓得考试之外,还有这许多关节,便是晓得,他又是生性疏狂的,却也做不来。

再说那日,一大早便纷纷扬扬飘下大雪。丹杏园内却来了一个人,年纪未到二十,眉眼颇伶俐,恭恭敬敬道:“不知姐姐传唤周九,有何吩咐?”

姬蕙道:“你拿这把琴去,如此这般。”

说罢,将一把胡琴递给周九。

周九上前两步,接过胡琴,又低头退回,犹豫道:“姐姐,你这是何苦来,官场是什么样的腌臜地方,姐姐最清楚,只怕杨先生当了官后,姐姐可就……留不住他了。”

姬蕙看着园内雪花随风飘舞,轻轻道:“他的事,我自会料理,你这便去罢!”

待周九出门,过了一会,姬蕙也吩咐备马,独自一人,入城去寻杨无恭。

到得宣阳坊时,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杨无恭迎出来,替姬蕙解下天鹅毛的大氅,扑去头上雪花,埋怨道:“下着这般大雪,你又何苦过来!”

姬蕙并不答话,杨无恭又道:“我让丫鬟泡杯热热的参茶你喝。”姬蕙道:“杨郎,有一天你若中了举,会弃我而去么?”杨无恭愣了愣,道:“你们妇道人家就欢喜胡思乱想。”姬蕙笑了笑,鼻子却有些发酸,她突地跨前一步,捉住杨无恭的手,轻声道:“你若弃我而去,我便把你吃了!”说罢,她轻启朱唇,咬下杨无恭食指上的一片指甲,吞了下去。

杨无恭呆呆看着姬蕙,臂上天鹅毛的大氅滑落于地,却茫然不觉。

“万壑松”琴肆的胡掌柜,晓得下着如此大雪,必是没生意做了,直到辰牌三点,才笼着手炉,懒洋洋去了门板,伸头出去四下一望,嘴里骂着那端茶待客的小二,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至今未见。

却见墙根处立着一个人,怀里抱一把胡琴,琴上插着草标。那人衣衫单薄,立在这大雪天里,瑟缩着肩膀,冻得唇都青了。

胡掌柜心肠好,把那人让进琴肆里来,向火坐下,又端来碗热茶,让他喝了暖暖身子。

原来那人却是卖胡琴的,自称姓周,因排第九,世人都称他周九。周九言道:自己父亲曾是隋文帝的宫廷乐师,开皇年间,义成公主嫁给突厥启民可汗,周九的父亲也随义成公主到了突厥,大业年间,当今皇上太原起义,从突厥买了许多马,周九的父亲随着那马队偷偷跑回了中原,只是在突厥生下的十个子女,却只带得周九一个回来。这把琴,却是周九的父亲用了几十年的,据说乃义成公主所赐,最是珍贵不过,若不是父亲去世,寻不着安葬的银两,周九是打死也不卖这把琴的。

胡掌柜把过那琴来一看,只见细竹硬弓,弓杆上马尾根根如铁,琴杆上二根丝弦,一眼可知乃余杭所出,筒子如鼓,琴头却是牛角制成,那牛角漆黑如墨,触手冰凉。

胡掌柜点头赞道:“确是好琴,不知小哥想卖多少价钱?”

周九一听胡掌柜问价,却红了脸,讷讷地道:“掌柜莫笑,这琴……这琴……非千缗不卖!”胡掌柜一听,诧道:“多少?”周九脸却益发红了,道:“千缗。”胡掌柜“哈哈”大笑,摇着手道:“小哥说笑,说笑!”须知千缗即是百万钱,足可在长安城内购得一豪宅。当时物价腾贵,许多京官,做了一辈子,也凑不出买房的钱,只能赁屋居住,而这千缗买得的豪宅,便是让宰相去住,也是绰绰有余了。

周九道:“却不是说笑,父亲临终前说,这琴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可卖,若是要卖,也定要卖出千缗的价,只须少了一文钱,便是不孝!”胡掌柜看周九也确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便又细看那琴,又试了试音,仍是摇头道:“琴是好琴,可卖个一两万钱也就到顶了,千缗……难,难!”

到了第二日,周九这把琴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万壑松”前挤满了看热闹的闲汉,几个在教坊里拉胡琴的国手也都闻风而来,众口一词赞这把琴好,但要卖千缗,却是匪夷所思,何况,便算这琴值得千缗,除了王公贵族,又有谁买得起呢?

第三日,果然来了一位太监,说是奉命来看琴,看罢之后,并不言语,坐着轿子走了。

第四、第五日,来看的人更多了,其中不乏长安城内有名的歌伎。那帮看热闹的闲汉守在琴肆门前,眼都直了。要知这些歌伎,往日里想见上一面,少说也得花上十两八两银子,如今若是能扫上一眼,虽只是衣角裙袂,怕也值得它几百钱。

第六日,竟真的来了个愿出钱的豪客。那人骑着匹紫色大马,白净面皮,三绺长须,锦衣貂裘,后面跟着一个伴当。有见多识广的人说,这人长得有点像那落第举子杨无恭,只是杨无恭却没他这么阔气。那人跃下马来,分开人群,入得琴肆中,略看了看琴,“哈哈”大笑,对身后伴当道:“还不快回去,令他们拿辇子舁了钱来,这琴我要了!”这句话一说出来,却惊得众人都呆了。那伴当诺了一声,转身出门,翻身上马,一阵风去了。胡掌柜和周九陪着那人在客座坐着,竟都有些战战兢兢,仿佛那人是琉璃水晶做的一般,碰也碰不得,摸也摸不得。胡掌柜心里好奇,问道:“相公于琴道必是痴迷久已,小人心里有个疑问,不知这把琴有何天大的好处,值得相公花上千缗来买?”那人拱手道:“不敢,明日于宣阳坊蜗居具酒,恭候各位大驾,到时自然知道此琴有何好处。”不到半个时辰,那伴当果然引了四条大汉来,抬着个辇子,辇上堆着一串串的钱,后面又跟着许多看热闹的孩子。那四条大汉喘着粗气,把钱抬入琴肆中,“砰”地放在案上,却把那梨木漆案压得“吱嘎”直响。

那人命伴当抱了胡琴,走出琴肆,立在阶上朗声道:“各位必是想知道此琴有何好处,值得千缗。不才于宣阳坊蜗居备下薄宴,明日专候,不唯各位君子荣顾,且各宜邀召闻名者齐赴,实乃幸遇也!”

众人听他如此说,一片哗然。那人拱一拱手,领着伴当,跨鞍上马,扬长而去。

不须半日,这件事就震惊了长安城,上至贵族公卿,下至在街角卖胡饼的老汉,都知道了,许多人更商量着明日要起个大早,到宣阳坊看热闹去。

原来唐人除了诗歌之外,最喜音乐。后来到唐玄宗时,还出了一件趣事。一日玄宗在勤政楼大酺,楼下聚了上万看百戏的人群。玄宗不喜人声喧哗,却又不知如何方能令众人安静下来。这时高力士过来附耳言道:“何不令永新高歌一曲,必有奇效。”原来永新却是一个歌唱得极好的宜春内人,说白了就是皇宫里的一个歌伎。玄宗就命永新出楼来唱歌。永新在楼台上一出现,“撩鬓举袂,直奏曼声”,楼下登时一片寂静,若无一人。这自然是因永新歌唱得好,但若楼下之人都是蠢牛笨驴,便是永新歌唱得再好,怕也难收此奇效。

回头说宣阳坊,那日可真是挤得水泄不通。那豪客的宅第内,摆了几十桌丰盛筵席,席间尽是达官贵人、骚客雅士。酒过三巡,只见那人入内捧了胡琴出来,立在堂上。众人只当他要用那琴拉曲子了,都停下杯箸,洗耳恭听。没想到他却双手握住琴杆,大喝一声,“咣啷”把琴砸在地上,那费了千缗买来的胡琴,登时断成数截。众人齐齐“唉呀”一声,跟着便叹息者有之,怒目者有之,嗒然若丧者有之,疯疯癫癫者有之,又有那呆若木鸡的,喃喃自语的,破口大骂的,跌足痛哭的,真是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那人却令仆役抬了两案文轴出来,侃侃说道:“不才杨无恭,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所知。此乐乃贱人之役,愚不屑为!”说罢,便命仆役将案上文轴,遍赠会者。

第二日,杨无恭已是声华溢都。

杨无恭的暴富,引来众多猜测。有人说杨无恭是挖到宝了,又有人说杨无恭家本巨富,以前之穷,乃是装出来的,还有人说杨无恭是得狐狸精之助,并振振有词说,曾亲眼见到杨无恭与一艳装女子,并辔连骑,游于郊野。

武德七年,又是杏花红时,“万壑松”琴肆的胡掌柜喝得半醉,从酒楼里出来,骑在驴上,要回琴肆。行到东市西角馄饨店前时,遇上了那群往平康坊去喝花酒的新科进士。约摸有十几人,个个鲜衣健马,意态昂扬,前面又还有几十个帮闲,便是所谓“进士团”,替他们呼喝开道。胡掌柜闪得慢了些,却被一个帮闲一鞭抽过来,喝道:“新郎君在此,还不快快回避!”胡掌柜也是有些醉了,气不过,冲着那人“呸”了一声。那人大怒,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胡掌柜被抽得摔在驴下,拿手臂护住头脸,只是“嗷嗷”叫。忽然那雨点般的鞭子却停了,胡掌柜从手臂缝里觑去,只见一溜儿的马腿立在自己面前,最近那匹紫色马,四蹄黄灿灿的,竟是用金子打的马蹄铁。胡掌柜撑起身子时,只见那抽打他的帮闲正腆着脸,弯腰不迭。那帮闲面前立着一个新进士,口里呼喝着什么,突然一撩长衫下襟,亮出脚上的簇金线皂绿朝靴,照着那帮闲胸口就是一脚。那帮闲“噔噔噔”向后退去,摔了个四脚朝天。众进士抚掌大笑。那蹬了帮闲一脚的进士,踏镫上马,手里玩着一根金丝缠的马鞭,扫了胡掌柜一眼,嘴角上挂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胡掌柜忽地认出来了,那人便是去年费千缗买了周九的胡琴,又当众将之砸碎的杨无恭,原来如今已中了进士。那帮闲被蹬了一脚,却半天爬不起来。胡掌柜看进士们走远了,又抹近前去,照着帮闲腰上又加了一脚,方才跨上驴背,口里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却把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逗得捧腹大笑。

过得一两个月,又有传闻说,新科进士杨无恭要娶清河崔氏的女儿做夫人。要知唐人婚配最重门第,而清河崔氏又与太原王氏、范阳卢氏和荥阳郑氏同为最贵者,娶了这四姓的女儿为妻,竟是比做了驸马还荣耀。到了娶亲那日,果然做了好大的排场,单是那灯笼,就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压肩迭背,闹闹攘攘,屯街塞巷,皆是来看迎亲的人。满城人众口一词,都说杨无恭这亲娶得好,郎才女貌,以后必是夫贵妻荣无疑。

杨无恭迎亲那日,周九一大早来到丹杏园,却听见园中一片欢声笑语。他颇是诧异,入内一看,原来是姬蕙在荡秋千,秋千架下,姝丽们或赏花,或品茶,或弈棋,或蹴鞠,竟是热闹得很。

周九从底下望上去,只见姬蕙穿着一袭紫色罗衫,两手攀着绢索,腰腿间不断地用劲,似乎总在嫌那秋千荡得不够高。周九喊道:“姐姐,你可别荡到天上去,那儿可怪冷的!”姬蕙望下来,喊道:“周九,你快推我一推,下面那些美人儿全是水做的,使不上劲!”周九挪到架下,瞅准了秋千板,使劲一推,那秋千立时带着姬蕙直向蓝天上荡去。那绢索本是极长,这一荡上去,怕不有十几丈高。姬蕙开心地笑起来,喊道:“再推,再推!”周九便又用力一推,这次荡得更高了。姬蕙突地松开双手,由着自己的身子脱开秋千,直向天上飞去。周九和姝丽们都惊呼起来,却见姬蕙一个翻身,如紫燕般剪了回来,双脚勾住秋千板,一扭腰,站在了正往下飘的秋千上,“咯咯咯”地笑起来。

一个姝丽喊道:“姐姐,你不要命了!”却不听见姬蕙答话。那秋千渐渐歇下来,周九过去,想扶一扶姬蕙,却见她脸上已淌满泪水。

周九低声道:“姐,你这又是何苦来?”

姬蕙抬手抹去泪痕,看着周九,笑了笑。周九却道:“你笑得可比哭还难看呢。”姬蕙终于忍不住,嘴一扁,就要哭出来,她硬撑着,转身向厅内跑去。

周九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旁边一个姝丽道:“姬姐真可怜!”周九沉吟道:“其实杨无恭又何必急在一时,突厥的军队已入寇原州,秦王殿下正准备北讨呢!”那姝丽嘴角颤动,似乎听到这个消息后,极是惊惧。周九又道:“虽然今明两年内尚不会有变,但姐姐想和杨无恭相守五年,原本也是奢望。”

宣阳坊与平康坊及东市相邻,最是繁华热闹,后来的杨国忠高仙芝都曾宅于此处,则天朝时,太平公主亦于此坊东南隅万年县廨中设婚宴,嫁于薛绍。

杨无恭自从娶了崔氏为妻,外边人看他是志得意满,其实他心中却是颇焦虑。原本以为姬蕙会在迎亲之时出来捣乱,没想到却是平安无事地过来了。他终究不放心,从终南山楼观台请了个会武的道士,叫侯静山的,来替自己看家护院。

那道士生了满脸横肉,又刺着一身花绣。杨无恭上终南山去请他时,他正赤着上身,在山门前耍弄一只重逾千斤的石锁。杨无恭收了傲气,百般求请,终于把他请下山来,每日好酒好肉管待,只盼着姬蕙当真来时,他能护得住自己。

过了初伏,天益发热了。杨无恭中了进士后,授的是从九品的右补阙。那一日,他当值回来,已是日衔西山,他令丫鬟在院中花树下摆了桌酒,请了侯静山来,一同饮酒消暑。那侯静山也不客气,穿着一件汗衫,露着两个粗粗的花膀子,一头与杨无恭饮酒,一头说些当年旧事,无非是他如何杀了洞庭五虎,灭了塞北三魔,如何为民除害,行侠仗义。杨无恭虽是早听得腻了,却也只好忍着心中不耐,由着他说。

饮到半酣时,忽听得墙外传来呼喝声:“范丹早发石崇迟,甘罗颜回寿不齐,子牙贫穷彭祖富,八字生来各有时,若要问前程,先赐米一石。”

那侯静山正讲到自己如何使了一招“黑虎掏心”,取了淮扬八怪之第三怪海大龟的性命,却被这呼喝声打断,不禁有些恼怒。他一口饮尽杨无恭刚替他斟满的酒,待那呼喝声稍稍远了些,又接下去说自己如何使一招“饿虎扑食”,要取淮扬八怪之第四怪河中鬼的性命。却没想到那呼喝声又绕了回来,想是那人走到了巷尾,又走回来了。侯静山益发恼了,“啪”地把杯子摔在地上,便要出去捉那人来打。杨无恭不愿惹事,急忙把侯静山拉住,道:“道长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喝酒喝酒!”侯静山骂道:“他奶奶的,哪里来的倒街卧巷的横死贼,却只顾在老爷耳边聒噪不停!”杨无恭令丫鬟换了杯子来,又斟了一杯酒去,道:“道长刚才说到与河中鬼打斗,不知后事如何?”侯静山最喜人家问他这些事,便又饮了个满杯,道:“我使一招‘饿虎扑食’,那河中鬼也不是庸手,使了一招‘水泄不通’,却不知这‘饿虎扑食’,乃本门绝技,留着八八六十四手后招,我龙行鹤步,使一招‘虎踞龙盘’,登时把他……”正说到爽快处,没想到那呼喝声又响了起来:“范丹早发石崇迟,甘罗颜回寿不齐,子牙贫穷彭祖富,八字生来各有时。若要问前程,先赐米一石。”想是那人行到了巷口处,又退了回来。

侯静山大怒,“砰”地一拍桌子,倒震了个杯盘狼藉。杨无恭急道:“道长莫恼,这算命先生却也有些古怪,待我将他请进来,一问便知。”便令丫鬟将那在外面聒噪,说什么“范丹早石崇迟,子牙贫彭祖富”的算命先生请来。二人等了一会,没想到丫鬟领进来的却不是算命先生,倒是一个胡僧。那胡僧却也怪异,穿一身绣金线的袈裟,拄一根黄灿灿的金禅杖,碧眼高鼻,满脸卷须,眉目间对侯静山颇是不屑。

杨无恭请那胡僧于侯静山下首坐了,自己打横相陪,道:“不知大师法号如何称呼?”那胡僧道:“和尚号金钱。”杨无恭听他官话说得极好,又问道:“大师想必是在大唐住得久了?”那金钱僧道:“是。和尚本是商贾,做生意没了本钱,只好出家。”侯静山听他们一问一答,早已不耐,忽然大笑道:“这秃驴必是个不守戒律的野和尚,你看他法号金钱就罢了,居然还扛着个金子作的烧火棍走来走去,怕信的不是佛,倒是财神爷,哈哈哈!”杨无恭听侯静山笑,也只好干笑着陪了几声。金钱僧等侯静山笑罢了,方道:“这位道长说的不错,和尚确是信财神爷,不过,也信佛。”侯静山听他如此说,益发笑得响了,道:“信财神爷就罢了,居然还算命,和尚算命,倒是少见!”金钱僧道:“和尚不算命,和尚只是听街上有人如此喊,便也跟着喊,和尚却不算命!”

侯静山突地站起,狞着脸问道:“你不算命,却只管在这巷子里聒噪,搅了老爷喝酒,却是为何?”金钱僧道:“和尚不算命,和尚想赚钱!”侯静山倒是一愣,道:“赚钱?”金钱僧道:“不错,和尚听说这里有人做了亏心事,想请个武艺高强的人,好看家护院,是以跑来大呼小叫,好寻个由头,见得此间主人。”

侯静山直到此时,方晓得这和尚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只见他跳出席,向和尚招手道:“来来来,我与你斗上三百合,看看究竟是谁武艺高强!”

金钱僧却不理会,转去对杨无恭道:“和尚若保得施主合宅平安,却不知施主能给和尚多少钱?”杨无恭道:“若大师保得我合宅平安,下官便替大师再打上这么一条禅杖如何?”金钱僧道:“不须如此多,百两黄金足矣!”

侯静山看他们两人自顾自说话,直把自己视若无物,更是恼怒,突地跳近前,一拳照金钱僧胸口打去。

金钱僧脚下一挑,他那根金禅杖,本是倚着席边大树放着,此时突地倒下来,直向侯静山压去。侯静山一个趔趄,急忙伸手把那禅杖支住,只觉入手颇重,怕不有七、八百斤。和尚“嘻嘻”一笑,又抬起只脚,照着那禅杖踏去,侯静山如何还支撑得住,登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只是呼痛。

金钱僧脚下又是一挑,那禅杖“呼”地跳起。他握在手中,喝道:“还不快滚!”

侯静山面红耳赤,急急向园外退去,鞋子脱了一只,他竟不敢捡回,就这么赤着一只脚,跌出去了。

杨无恭“哈哈”大笑,喜道:“大师如此神功,必是罗汉下凡,金刚转世!”金钱僧淡然道:“和尚不过是有几斤蛮力罢了,却不知施主做了何事,得罪了那位姑娘?”

杨无恭一怔,道:“姑……姑娘?”金钱僧道:“不错,这数月来,每日晚间,都有一个姑娘于此园中出出进进。”杨无恭一听,惊得手都抖了起来,迟疑道:“大师说的不错,本是我亏负了她,只盼……只盼大师不要真的伤了她才好。”金钱僧道:“和尚要护住施主,倒是不难,但真要想伤她,却也不易。”杨无恭道:“那就好!那就好!”他擦了擦额上汗珠,急忙令丫鬟重整杯盘,再弄一桌酒席来,招待金钱僧。金钱僧却道:“和尚吃素,施主弄一碗素面来与和尚吃了,今夜有力气打架便可。”

那一夜星月全无,西边天空上,时不时闪过一道绛紫色的闪电,如一把把利剑,刺得杨无恭心慌意乱。

杨无恭早早上床歇下,却如何睡得着,辗转反侧,到三更时分,朦胧睡了,隐隐听得房门“嘎”地一响,他一惊,坐起看去,却不是姬蕙进来了,手里握着那红叶刀。

杨无恭只是看着她,心里想说些什么,好替自己辩解,却总说不出来。姬蕙也自定定看着杨无恭,只是不说话。渐渐两人都流下泪来,只觉本就不需说话,各人的心思,各人清楚。

杨无恭伸手过去,替姬蕙抹去颊上泪水,想了半天,只是叹道:“阿蕙,我……我对不起你!可……可……”他摇摇头。

姬蕙却猛地拍开了他的手,怒道:“我不过想和你相守五年,你却……你却……一心只想着中举、做官!”她说着说着,却哭了出来,“我助你中了举,做了官,你……你……你却去娶了别家的女子……”

杨无恭待要说些什么,却见那金钱僧闯了进来,口中高呼:“大胆妖女,且吃我一杖!”手中禅杖便“刷”地照姬蕙天灵盖砸了下来。杨无恭大惊,呼道:“大师,不可!”他从床上跳起,伸着双手,想去护住姬蕙,却摔下床沿来。抬头一看,哪有什么姬蕙,哪有什么金钱僧,只是空空的一间暖阁。崔氏在床上沉沉睡着。远远听见有“叮叮当当”的硬物撞击声,杨无恭猛地跃起,跑到园中一看,只见姬蕙正舞着红叶刀,与金钱僧激战。

杨无恭久不见她,此刻乍一见到,那心跳得竟恍似要裂成八瓣一般。他扶住园中廊柱,一双眼只盯在姬蕙身上,姬蕙往左,他亦往左,姬蕙往右,他亦往右,只是想道:“唉!唉!我竟亏负了她,可不如此,却又如何,难道……难道我还能与她成亲么?”

不知何时起了风。宣阳坊西南隅有净域寺,寺内佛塔上的铜铎,被风一吹,都“叮叮叮”响了起来。起初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待风渐大,那“叮叮”声竟响成了一片,和着屋瓦的碎裂声,树枝的折断声,还有风的狂啸声,在街头巷尾房檐屋角间游荡,令听者心神俱丧。

忽然金钱僧向后一跃,对姬蕙道:“女施主,你打不赢我!”姬蕙只是不理,又挥刀直上。金钱僧退一步,拿杖尾在红叶刀刀背上一点,把刀荡开,道:“女施主,你何必再纠缠下去。”

姬蕙站定了,看着金钱僧,似有所思。她的发髻有些松了,散出几绺青丝,被风吹得飘乎不定,她抿了抿鬓角,冷笑一声,忽然又揉身而进,这回竟不攻向金钱僧了,反倒挥刀向金钱僧的禅杖削去。原来她与金钱僧打了这半日,见他舞弄这重达千斤的禅杖,竟如拈草棍般轻巧,知道自己实是不敌,可又不愿轻易便放了杨无恭去,刚才见金钱僧拿杖尾点自己刀背,忽地悟到一个取胜的妙法。原来金钱僧实是爱极了他那禅杖,与姬蕙打斗,竟不愿让禅杖碰着姬蕙刀锋,本来这是难而又难的事,但他天生神力,又已将杖法练得出神入化,是以轻易便做到了,而姬蕙也是打了半日,方才悟到这层道理。

金钱僧见姬蕙来削自己禅杖,一闪身避过刀锋,挥杖横扫。这一杖是扫向姬蕙纤腰的,姬蕙本当跃起避过,没想到她竟是不闪不避,反倒一刀向禅杖劈下来。原本刀轻杖重,如此打法,是绝无道理,但金钱僧却“咦”了一声,硬生生把禅杖收回来,喊道:“喂,有你这样打架的么?”

姬蕙“哼”了一声,却仍不答话。

此刻风却息了。东边天空上,微微露出一点鱼肚白来。那细细的一道微白,正被满天厚重的乌云压得愈来愈细,愈来愈淡,仿佛一丝若有若无的渺茫思绪。

姬蕙上前一步,“嗖”地又向禅杖砍去。金钱僧“哇哇”叫道:“喂,喂,有你这样打架的么,你这不要脸的村妇,死乞白赖的老乞婆,喂喂,你知我这禅杖是花了多少钱打的么?你再这样打法,以后我在江湖上行走,碰见人就说,这长安城里有个小姑娘,被情郎抛弃了,夜夜在情郎家里守住,想要报仇,又下不了狠心,就知道天天看着情郎和别的女人亲热,自己偷偷抹眼泪……”

金钱僧一头说着,一头手忙脚乱地护住禅杖。但姬蕙却无论他怎么说,只不罢手。金钱僧“呼”地跳开,对杨无恭道:“施主,这女人怨不得你不敢要,便是我金钱僧,见了她也头大,算啦,这一百两黄金,我也不要了,我算是输给她啦,施主好自为之罢!”

说罢,他跳上墙头,回身朝杨无恭和姬蕙合掌,道声佛号,一个筋斗翻下墙去,再寻不见。

突然间,杨无恭和姬蕙之间,再无一物,四目相对,欲言又止。

猛的一声霹雳打下来,却把两人震得都是一惊。

雨便是这时开始下的。雨点落在地上,四散开来,如开了满园的风信子花。很快雨就大了,雨帘“哗哗”倾下,不时有惊雷滚过,那雷声“隆隆”地响过来,倒似是在人的心里滚过去的一般。

姬蕙脸上泪水雨水齐下,她缓步走近杨无恭身前,踮起脚尖,把那香唇,轻轻在杨无恭颊上点了点。杨无恭却再忍不住,一把搂住姬蕙,不分青红皂白地吻了下去。

这一吻却吻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便是他们以前在流枫川丹杏园,最情浓时,也没有吻得这样疯迷过。

却不知过了多久,杨无恭慢慢抬起头来,轻轻抚着姬蕙的脸,叹道:“阿蕙,阿蕙,……”

姬蕙嫣然一笑。杨无恭觉出了什么,脑海里一阵空白。姬蕙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她狠了狠心,把手向后一抽。杨无恭但觉身下一凉,接着便是难以言说的巨痛传遍全身。姬蕙向后一跃,手里红叶刀犹自滴着血。

杨无恭惊道:“阿蕙!阿蕙!你做了什么?!”

姬蕙仍不言语,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来,一步步退走,消失在雨幕中。雷声从极远的地方滚过来,轧过杨无恭的头顶,又向极远的地方滚去。天地间仿佛再无一人,只有那无边无际的雨幕,无声无息地从天空垂落下来。

杨无恭向自己胯下一看,正有腥红的血渗出来,他一摸,不由得“扑通”跪在地上,放声狂笑。他笑啊,笑啊,直笑到声音哑了,再笑不出来了,才垂下头来,失声痛哭。

而那雨,却仍下得铺天盖地,无止无休。

杨无恭醒来时,已是躺在床上。那旁边侍候的丫鬟,一看杨无恭醒来,喜得跑出去,口里只是喊:“夫人,可好了!老爷醒来了!”

杨无恭看床边时,却还立着一个丫鬟叫梅香的,便挣着问道:“我这可昏了多久?”梅香眼里含着笑,喜道:“老爷,你可昏了三天呢,可把我们急坏了!这下可好了,夫人可哭得眼都肿了,跟桃子也似呢。”

正说着话,便听得有人跨进门来。杨无恭微抬起眼去看,正是他的夫人崔氏,红肿着眼,蓬着头发,一看杨无恭醒了,就跪在床边,抱住杨无恭的腿直哭。杨无恭与她本没有什么情分,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看她哭得凄惨,自己鼻子也酸酸的。

杨无恭轻挥了挥手,示意丫鬟们出去。崔氏也抬起身,一边揩着泪,一边接过身后丫鬟端来的那碗参汤,用只小银匙,一点一点喂杨无恭喝。

杨无恭待丫鬟都出去了,便唤着崔氏的闺名道:“巧云,我的事,丫鬟们不知道,你岂有不知道的理!现如今……现如今……我已是一个废人,岂能再担误你,待我身体略好些了,便下一纸休书,你也好回娘家去,再寻个好人家……”崔氏听他如此说,把那碗参汤往床边小几上一放,把头埋在杨无恭怀里,哭着道:“巧云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老爷又要叫巧云哪里去?”杨无恭倒有些诧异,想道:“必是因新婚未久,她还念着夫妻情分,待以后她晓得日子难熬了,再慢慢劝说不迟。”

他经了这一场大痛,把名利的心都有些淡了,虽然明知若把崔氏休了,少了崔府这么个大靠山,以后仕途必是没那么通畅,但他想到自己已是害了姬蕙,又何必再害崔氏一生,何况,自己这件事,迟早要泄漏出去,到时又如何在朝堂上立足,所以这官迟早也是当不成的,那就更没必要担误崔氏了。

他拿定了主意,却也不急,只是慢慢地养伤,以为崔氏终究会提出回娘家的事,但没想到过了近半月,他的伤势已近痊可,崔氏也没露一点口风出来,倒是更加尽心服侍。

杨无恭渐渐也感激起来,暗想,若不是先遇上了姬蕙,自己说不定倒会爱上她呢!

杨无恭那府第,却是一套三进三间的房子,他自己睡在最里一进一幢两层小楼上,楼后隔着坊墙,便是街衢。一日晚间,杨无恭白日里睡得多了,尚未五更已醒来,再睡不着,索性踱到窗边看月色,忽见到一条黑影,掠过墙头,一道烟去了。杨无恭还道是贼,正待要喊,忽觉有些不妥,按住了。

原来自从杨无恭受了伤后,崔氏虽是日日尽心服侍,但晚间却不在一床上睡,她自己搬出到外面西厢房里住,杨无恭身边只留一个贴心的丫鬟守着。

次日晚间,杨无恭却不睡,到了二更时分,他起身守在窗台边上,不多时,果见一道黑影翻过墙头进来,熟门熟路,直往西厢房里去了。杨无恭心中暗恼,看那丫鬟已是睡着了,也不理她,自己悄悄下楼来,踅到那西厢房窗前,伸了舌头舔开窗户纸,眯着眼朝里一看,——那晚却没有月光,房里又没点灯,杨无恭只影影绰绰看到两个赤条条的人影儿搂在一块,一个自然是崔氏无疑,另一个却不知是谁。他心中大怒,正要推门进去捉奸,忽听得里面有人道:“美人儿,若是能和你这样一生一世,也不枉了!”却是一个男子声音,杨无恭听着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跟着就听崔氏道:“你要一生一世,却也不难!”便听那男的道:“你说的,我这便去把那呆货砍了!”崔氏啐了一声,道:“我的傻哥哥,你说人家是呆货,你才是呆货呢!”那男的道:“我若和他一样是呆货,你这小淫妇还不把我一脚踹下床去?”崔氏道:“你要一生一世,何须行此大险,若被官府逮住,那可是剥皮挖心的罪!”那男的道:“莫不是索性让他把你休了回家?”崔氏道:“呸,我若回家,我父亲还不一样把我嫁出去,还有你吃的份?”那男的道:“那美人儿,你说如何?”崔氏道:“那呆货倒是好人,知道自己没用了,怕担误我一辈子,一心想让我回娘家,重新寻个好人家再嫁,不如我与他挑明了说……”那男的惊道:“挑明了说?”崔氏道:“说你傻,你还不服。那呆货现今还在朝中做官,只要他还做着官,就离不开咱们崔家。我与他说明白了,他做他的官,我自与你风流快活。只需他继续与我做夫妻,便算是人家知道他是废人,又有谁敢对崔府的女婿放声屁,到那时,只怕人家还说我是三从四德,要替我立贞节牌坊哩!”那男的听她如此说,“吃吃”笑起来,道:“果然妙计,只是你这贞节烈女,如今却不知为何把道爷抱得这么紧?”崔氏道:“还说呢?人家一见你那满身花绣,就爱得不得了,恨不得……”

杨无恭听他们说什么“道爷”、“花绣”,却猛想起来了,那奸夫原来便是终南山楼观台的道士侯静山。他转到门边,想着要把门推开,好闯进去捉奸,却只觉手足都酸软起来,莫说是闯进去,竟是要抬都抬不起了。他心里慌乱,四周看了看,想喊起来,却只是张着嘴喊不起,他想道:“我定是着了魔了,那杂毛定是会妖术!”

却又听得里面侯静山道:“美人儿,你夜里和我快活,白日里去服侍他倒也尽心,竟是哭得眼都肿了。”崔氏道:“我也不知为何,看到他躺在床上,就想哭!”侯静山道:“我可没见你为我掉过一滴泪哩?”崔氏道:“你倒没来由吃这干醋,等你也成了废人,我也把长城哭倒了你看!”侯静山“嘻嘻”笑道:“你舍得让道爷变成废人?”

杨无恭听他们在里面调笑,心里又羞又气,脚却益发软了,他想抬手扶住门框,却忘了手也是抬不起的,竟是身子一斜,直摔了下去,额头“砰”地撞在门框上,眼前便只见无数金星乱舞。

侯静山在里面颤声喝道:“谁?”杨无恭自己却慌了,倒似那有奸情的不是侯静山和崔氏,而是自己。他手忙脚乱爬起来,只听得崔氏道:“还有谁!必是……必是他了!”跟着就听“扑通”一声响,崔氏便骂道:“呸,亏你身上还有百千斤气力,一见到正主儿来了,就吓得往床底钻!”侯静山便发狠道:“美人说的不错,待我出去揍他。”

杨无恭忽然怕起来,脑子里就两个字闪来闪去,“快跑!快跑!”他手脚也不酸软了,拼了命跑出去,拉开门闩,跳到巷子里,“啪啪啪”地往坊门边跑去。却才三更未过,坊门紧闭,杨无恭跑到街角阴影里蹲下,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欢喜。他静静蹲到五更二点,街鼓一响,那坊门“呀”地开了,他狼一般窜出去,看也不看,顺着街往南直跑。

他只穿着短衣短裤,靸着一双木屐,瘦胳膊腿,竹竿身子,一晃一晃地,飞也似地跑出了启夏门。他越跑心里就越欢喜,竟是不觉得气喘,只盼着能这样直跑到死。

环绕长安城有八条河流,城东灞水、浐水,城北渭水、泾水,城西沣水、涝水,城南镐水、潏水,因此素来有“八水绕长安”之说。

杨无恭一气跑到城南潏水岸边,突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似地,面朝下扑倒在地。他也不翻身子,只是把脸从泥里抬起,看见明晃晃的日头下,一条河无声无息地奔流,那河水打着旋,裹挟着草木泥沙,直往西去了。

杨无恭聚起最后一点气力,把身子挪到斜坡边上。那斜坡上长满了草,他一松劲,身子就顺着草皮往下滑去,直滑到河滩上才停住。他仰面躺着。巳时已过,日头热辣辣地照在他脸上,胸上。他已是跑了一身的汗,索性衣也不脱,扑通跳进河里浮着,任河水带着他向下游漂去。到了中午,日头把河水都晒得烫了,他才慢慢游到岸边,找了棵大树,在树荫下躺住。只一会儿身上的衣就干了。知了在他头顶上“滋滋”地唤,几只蠓虫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他渐渐迷糊起来,一忽儿好似又回到了流枫川,一忽儿又觉得其实还是在宣阳坊里,一忽儿又想到他中了进士后的风光无限,一忽儿又似乎看见那侯静山正追过来……终于还是睡着了,嘴里犹自咬着一根草茎。

不知睡了多久,他隐隐听到姬蕙在唤他,“杨郎——,杨郎——”

他兀地醒了,看见一轮大大黄黄的月亮悬在自己头顶上,倒吓了一跳。他站起身,却不知要往何处去,只是任性走着。过了一会,肚里“咕咕”响起来,方想起自己已是一日没吃东西了,看见左首一带黑黑的,像是林子,便深一脚浅一脚摸过去,却尚未到林子边上,已被人扑翻在地,反剪了手绑了,只听那人道:“今日却是不行运,等了一天,才等到一只肥羊,也罢了!”

那人把他扛在肩上,向西行去。杨无恭看见那月亮已变得银白,像一大块冰,直要凉到他肺腑里去,就觉得心里欢喜,不由地簌簌流下泪来,孩子似地哭。

那人听杨无恭在他肩上哭,便骂道:“他娘的,这肥羊却怪了,好似知道老爷要宰了他一般,七早八早就嚎起来了。”

杨无恭却哪里听他说什么,只是哭个不停。那人行入林子里去,过了一道石桥,又抹过一丛竹林,闪出几间茅草屋来,那人闯入去,行到一个黑黢黢的所在,“砰”地把杨无恭扔在地上,自己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不知多久,天亮起来。杨无恭张眼一看,却是在一个岩洞里,地上铺了茅草,边上立着一张血污的长凳,岩壁上还挂着几张皮。杨无恭还只当是什么野物的皮子,细看去时,却见那皮上没什么毛,不像野物的,倒像人的,才知道自己是进了人肉作房里了。

岩洞口立着一排木栅,用板皮扎了个门。从那木栅缝里张出去,看见外面是个酒铺,想就是昨夜看到那几间茅草屋了。

又过了不久,只见一条大汉,穿着件布背心,腰下围一块破布,伸着懒腰,从那酒铺地上爬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去到灶下,抓了一把牛角尖刀,推开岩洞的板门走进来。

那人颔下几缕赤须,高颧骨,黄黑脸,胸口一丛赤黄胸毛,进来睃了杨无恭一眼,道:“呸,昨夜里扛着恁重,原来只是副骨头架子,没肉的货!”

他过来一脚踏在杨无恭胸口上。杨无恭却也不怕,只管看着那人笑。那人只当杨无恭是吓傻了,也不理,左手“刷”地撕开杨无恭胸口衣服,右手牛角尖刀就要插下来,却突地自语道:“这鸟人身上腌臜,俺不如且去提桶水来,把他洗一洗再杀,也免得客人老说俺李三的包子不干净,肉馅里什么东西都有。”

他果然丢了刀出去,提了桶水进来,把杨无恭抓小鸡也似抓起,挂在岩壁一个大木钉上,剥去杨无恭的衣服,“哗”地把水往杨无恭身上一冲,扔了桶,脚趾头挑起地上尖刀,抓在手里,正待要下刀子,却突然把刀一撇,跑出去抱住喉咙呕起来。

半晌,那人重又进来,“啪”地给杨无恭一大巴掌,骂道:“你这贼乞丐,如何却是个没卵的货,害老爷一身臭汗扛你回来!”

杨无恭却与他争道:“我虽是没卵,身上也有百十斤肉,一样做得包子馅,你如何便打我?”

那人大笑道:“呸,一听就知道是个没尝过人肉的驴货!那人没卵了,肉还吃得么?竟是比乌鸦肉还酸还臭,连狗都不吃,用你做包子,没得砸了我的牌子。”

杨无恭怒道:“你莫胡说,且去寻一只狗来,看它吃不吃我的肉!”

那人却不再说话,只是不断朝地上吐着唾沫,似乎杨无恭竟是比茅坑还臭。须臾,他揪住杨无恭头发,把杨无恭从墙上摘下来,扯出茅屋,直往后山上拖去。

杨无恭被地上的碎石割得一道道的,不禁骂道:“你如何只管拖我!”那人道:“不拖你怎的?难道还要老爷抱你不成,他奶奶的,老爷昨夜扛了你一夜,今日必是恶心吃不下饭,如今便是拖着你还嫌臭哩!”

杨无恭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看看到了山顶上,那人松了杨无恭头发,一脚把杨无恭踢下崖去,犹自叉着手在山顶上叫道:“你这贼乞丐,只有饿急的狼才会吃你那身酸肉哩!”

杨无恭顺着那崖坡直滑下去,到崖底下时,早昏得不省人事。直到天黑了,才醒来,觉得脸上一阵一阵地麻庠,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舔着自己。他吓得脚下一蹬,向后退了半个身子,看见面前亮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他心里一股凉意升上来,“是狼,是狼!”

他虽然有心要求死,但当真遇到狼时,却不由得心里害怕。他脚下乱蹬,拼命往后退,突地背上一凉,却是靠在了山岩上,再无路可退了。

那狼却不跟上来,只是远远地瞅着他,喉咙里“咕噜咕噜”响着,好似一个破烂的风箱。

杨无恭定睛看去,只见四周还有不少绿眼在荧荧地亮,那眼光阴狠、贪婪,却又疑惧、畏缩。

那只狼终究是贴了过来,一双前爪搭在杨无恭肩上,长长的狼吻凑上来。杨无恭嗅到一股酸腥气。这时他心里却不再害怕了,倒是有些欢喜,——原来毕竟还是有人要吃我的肉的。

突然狼群里一阵骚动,跟着杨无恭眼前那只狼就飞了出去,“砰”地砸在山岩上,眼看是活不成了。

杨无恭心里倒有些失望。看前面立着一个老头子,葛巾布衫,佝偻着背,拄着根龙头拐。狼群退了退,有几只去撕咬刚死去那只狼的尸身去了,余下的却向那人逼过来。

那人仍是佝偻着,只等狼扑过来,就抬手一掌打过去,霎时又杀死了五只狼。剩下的狼许是怕了,低低嚎了几声,倏乎退去。

那人转过身来,把脸凑近杨无恭,牵动嘴角笑了笑。是一个长得颇有些滑稽的老头子,三角眼,蒜头鼻,一部大白须,直长过脐。

“李三不吃你?”那老头问。

杨无恭点了点头。

那老头又笑了笑,道:“我吃!”

老头子扔给杨无恭一件绸缎长衫,让他穿了,引着他在暗夜里行了一个更次,便望见山脚下一片灯火通明。行近一看,原来是好大一座山庄。大门前悬着两个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孔”字,门上匾额,被那灯笼的红光一照,隐隐看出是四个血色大字:“仁爱山庄”。

老头把龙头拐在门上轻叩了两下,有个小童,头发齐眉,出来开了门。老头道:“这位杨先生,性子有些疏狂,且引他到克己堂里去住几日。”小童道声“是”,便引杨无恭往侧边去了。

曲里拐弯,也不知过了几进院落,看见树影里兀然立着一座大房子,两扇朱红大门,上有隶书的“克己”二字,两边对联道:“守己以俟食,正身而待镬。”

杨无恭看了就奇怪,只听说有“守己以俟时,正身而律物”,怎么此处写的却是“守己以俟食,正身而待镬”?必是那老头不曾读过书,被人糊弄了,且等明日见到他提醒提醒,也算是做件好事。

进去是一间大大的厅堂,无桌无椅,只地上丢着几个蒲团,墙上还挂着幅破烂画儿,画的是“颜渊箪食瓢饮”。

那小童磕头别过,掩上门出去了。厅堂内燃着两根大大的牛油蜡烛,倒也不见昏暗,只见到西首角落里,一个烂蒲团上,坐着个人。

杨无恭过去作了个揖,那人急忙起身回礼,把蒲团让给杨无恭坐了,自己另取了一个来,在杨无恭下首坐下。

杨无恭说了自己姓字,又问那人名姓。那人道:“贱姓韦,草字待镬。”杨无恭听他说到“待镬”二字,忽想起克己堂门上那对联来,便问道:“门上那幅对联,想必便是先生所书?”

韦待镬道:“哪里哪里,那对联乃夫子亲笔所书,晚生是写不出来的。”杨无恭问:“这位夫子又是何人呢?”韦待镬道:“便是此间主人,姓孔,讳球,做过隋炀帝的司寇的。”

杨无恭怪道:“晚生愚昧,只听说有‘守己以俟时,正身而律物’,委实不曾听过‘守己以俟食,正身而待镬’的。”那韦待镬微笑道:“不奇怪,晚生初来时,也是颇为不解,后来在这克己堂呆久了,受了夫子教诲,才明白其中道理。原来人初生下时,那身上的肉本是一样的,后来受了世事熏染,就有了许多变化,那听过夫子教诲,晓得恭宽信敏惠的,肉里自然就带了清香,那没听过夫子教诲,一味趋名逐利好色宣淫的,肉里就带了腥臭味,不要说吃,竟是连闻也闻不得的。这对联里说的‘守己’、‘正身’,无非是要我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好将身上肉养得肥嫩鲜香,以‘俟食’、‘待镬’。”

杨无恭听了,才想起那老头引自己来之前,本就说过是要吃他的肉的,那么这“俟食”、“待镬”,自然不是错写的了。这时又听那韦待镬道:“先生大名无恭,好是极好,只是却违了夫子的本意,不如学我,也将名字改一改。”杨无恭问:“不知先生原来何名?”韦待镬道:“我原来叫待价,用的是‘待价而沽’的意思,后来拜见了夫子,才知道这‘价’字不好,换成了‘镬’字。不如先生也把那‘无恭’两字换了,以‘俟食’为名,岂不是好?”

杨无恭听了,心里就有些欢喜,暗想:“若是换了名字,便有人吃我,确是极好!”便喜道:“先生说的不错,从今往后,我便唤作杨俟食了!”

韦待镬听了大喜,与他相对而笑,又道:“我与先生一见如故,不如结为兄弟,以后一同杀身成仁,做那盘中的佳肴,碟中的美味,不知先生以为如何?”杨俟食微笑道:“晚生也正有此意!”于是二人相对拜了几拜,序了年齿,那韦待镬却比杨俟食大了两岁,于是便“韦兄贤弟”地叫起来。

忽然克己堂的门却开了,只见方才那个小童,端了一碗饭一碟酸菜一盅肉糜来请杨俟食吃。杨俟食与韦待镬谦让了一番,看那小童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道了僭越,把饭菜吃了,千恩万谢送小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