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麟岂是池中物

西北海天地之外,是一望无际的天海。

自开天辟地,此处便是天外之天,神力不及,佛力不触之地。这片广阔的天海,无黑夜白昼,无日月星辰。天地岁月轮转,时光流失,天海却自成一格,无声无息无时无光,静止在沧海桑田外。

不知从何时何日,天海上漂浮着一条黑色蟒蛇。此蛇十分诡异,人面蛇身满身伤痕,不知死了几时。便这样无声无息地泡在天海里,不腐不烂。又不知过了多久,人脸和蛇身上的伤口一日日地愈合着,脸上的肌肤越显白璧无瑕。暗淡的黑色蛇鳞,一日日地增添光泽,直至在这样无光无亮的天海里,耀眼夺目甚至流转着妖异的红光。

紫凰盘着蛇身,跳跃在无边无际金色祥云里。云朵仿佛有生命般,不管紫凰怎么跑跳,总能牢牢地将她接住,不会有半分闪失。紫凰欢快地大笑,伸手撕一朵祥云玩耍,却发现自己居然还是人面蛇身,身上无半分法力。金色祥云似是与紫凰心意相通般,突兀地变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仿佛真的被撕了个粉碎。

紫凰更是开怀,人面蛇身正是平日里戏水的模样。可这祥云连接祥云的天际金灿灿的一片,连口水井都看不到,更别提能玩耍的水潭。不想云随心动,祥云慢慢浮动围绕成一个大圈圈,池内的祥云化作水波的模样。只片刻,紫凰便已置身在祥云化作的海洋里,连触觉都和海水一模一样。紫凰欣喜若狂,在祥云所化的水池里,游来荡去翻腾不休,一刻都不愿意停下来。

紫凰蛇尾卷起一个个细碎的金色浪花,趴在祥云堆砌的岸边,俯览云外。一眼看尽了天地三界,时空轮转,沧海桑田。

六道轮回,天界、人界、地界,自盘古开天一点点地蜕变,那些曾叱咤风云,令天地变色的神、人、妖、鬼、魔、力量过天,征服三界者,比比皆是。直至最后的最后,均逃不开天道轮回的桎梏,化作天地尘烟。

岁月长河经年流淌,从不停留,世间万物,风云雨露,朝生夕死。回头看,生命曾以为的那些永远,不过是沧海一瞬。三界六道,拘神遣将者,无不以为永远已被握在手中,转眼成空。世间万物殊途同归,修佛悟道,不过一心尔。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生即死,死即生。

飞蛾扑火并非一意孤行,是生命的轮转,化茧后蜕变为最天地间最鲜美的彩蝶。

沧海桑田,世事轮转,唯得爱者可长生。

人间风景,犹如一幕画卷,缓缓开启,处处五光十色美不胜收。

琼山之巅,夙和白衣胜雪与白衣女子执手相望,迎风而立,两人同时抿唇而笑。女子的模样朦胧而模糊。夙和波光潋滟的眼眸,氤氲着蒙蒙雾气,满满的喜爱宠溺。再往昔的无忧愁悲切。得道成仙,神位归元,世间福禄繁华富贵,均不敌握在手中的一线温暖。夙和的眸中无欲无求,沉寂似水,手与手十指交缠。

独一人而得全部,独爱而超脱众生。

时光流转,一切的一切跟着万物倒退逆行。同样的皑皑白雪,残酷严冬。

帝释天一袭白色华袍,独身屹立在善见城之巅。

同样的容颜,同样的眼眸,却不同的气息,那双眼眸宛若天地间最美的琉璃灯盏,虽有七彩流光,却只余空洞与茫然。有孤独冰冷,有茫然无措,有对世间万物的悲悯与怜惜。

善见城内,美人无数,无一人能与之紧扣十指。心有牵挂,却怕错爱,不懂其意,不明其中,终是走到孤独的尽头,天神陨落,转世追寻。

众家纷说,前世因果。

殊不知,每一世都与前世无关。应前运而生,感悟相同或不同。同样的事,在未知的情形中再次经历,又怎知结果会被改变?有时,我们要的不一定是结果,而是再一次的选择,不相同的过程。但,大多数者,依然会被结果蒙蔽双眼。宛若人间历史,总是抒写详细的开头与结局,却对过程中的精彩,和种种领悟一笔带过。

紫凰置身云端,望向结果不同的二人,似有所感,似是未曾看明了。

轮轮转转间,既留不住,又何必费尽心机。轮轮转转间,既放不下,又何必装不在乎?

雀池山,熙元府邸,闵然与云莲相依相伴站在山头。小蛇卷着蛇身弹跳而来,攀附在云莲身上。却被闵然揪住,厌烦无比地扔了出去,复又弹跳回来攀上,却再次被扔,如此反复数次,父女二人乐此不疲。此举惹恼了云莲,在众神眼中温柔和善的柔弱仙子,一把将闵然推下山崖,甚至踩掉闵然攀附悬崖上双手,怒火冲天地看他坠落万丈悬崖。

小蛇战斗胜利,咧着蛇嘴傻笑,眼里全是遮不住的幸灾乐祸。无比谄媚地与云莲亲昵地碰触脸颊,闵然爬上山坡,含着笑意凝视着母女。情不自禁地伸手逗弄小蛇,到了半途有些惧怕,手臂顿了顿折了回来,尴尬地在衣袍上擦拭手指。小蛇玩了一会,不甚有耐性,弃了爹娘。幻成人面蛇身的模样,弹跳着朝山下奔去。闵然与云莲站在山头,望着小蛇抿唇微笑,无奈间溢出了多少宠爱。

雀池山上,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被弹跳的小蛇,惊得四处逃窜。一只锦鸡,跌跌撞撞地从草丛钻了出来,扑棱扑棱,落在眼前。锦鸡还在呆愣,小蛇笑了起来,一蛇尾将锦鸡扫飞。锦鸡翻了几个跟头,再次扑棱扑棱飞来,狠啄紫凰的额头。复又几次被拍在土里,始终锲而不舍。一蛇一鸡打闹了一会,小蛇不欲继续欺负小锦鸡,小锦鸡站在紫凰的头上,亲热地轻啄她的额头,一蛇一鸡再次玩成了一团。小锦鸡小小的头颅,一次次地蹭着紫凰的脸颊,倒显得十分温存。

花影丛丛,人间景色如画,转瞬间,一蛇一鸡,一点点地消散了去。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一切皆是虚妄,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西北海天地之外,天海中,四周只有黑沉的天空与无尽的海水,黑了万万年的天外天,却在此时,顷刻之间,亮如白昼。

紫凰睁开双眸,静静浮在海面,仰望碧空万里。脑海里的一切,纷纷乱乱的理不出头绪,似乎方才还在于彭冲缠斗。一瞬间,已是千万年的轮转。诸多往事,齐涌心头,分不清楚到底谁是谁,又有种在诸事中迷失的错觉。

一觉醒来,紫凰只觉耳目通明,身轻如燕。几次找寻,却发现全身再无妖丹的痕迹。此时,紫凰说不出的懊丧和不甘,虽然妖力并未缺失,似乎比以前有所进阶,全身仿佛有无尽的法力在身体中缓缓流淌,只是失了妖丹的妖精,便失了本源。法力也是无根之力,此番以后,此妖身,恐无甚用了。

紫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竟是人头蛇身的外形。不禁忆起方才的梦境,眸中的忧愁淡去了许多,抿唇笑了起来。梦境、现实,真真假假得分不清楚。有的似乎经历过,有的却完全不曾见过,一蛇一鸡纠纠缠缠的趣事,倒是幼年往事,已过经年,模糊了记忆。

紫凰悠闲摆动蛇尾,一道红光霎时闪过眼前。紫凰怔愣了片刻,再次翘起蛇尾,那本该墨黑色的鳞片,却不知被何物染成了艳艳的赤红色。晴朗的白日里,赤红色的鳞片宛若一个个的红色宝石,艳光四射耀眼夺目。

紫凰欣喜万分,虽艳红色并非心中最爱之色,却比墨黑色好看了太多了。此时失去妖丹的不平和悲愤,也得了些许的补偿,当真是意外的收获。转念又想,此番与彭冲一战,除了失去妖丹外,似乎还平白得了不少修为,又得了个漂亮的蛇。虽没有化身为龙,倒也平添不少光色,只是不知失去的妖丹,是否有办法得补回来,若有良方,倒是得赚了不少。

鲲鹏与龙蛇那点世仇,三界皆知。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贪吃之过。蛇喜欢吃鸡,鲲鹏喜食龙蛇,彼此族类见面就炸毛。妖界神界这种难分难解之仇,比比皆是,大多也都会用性命来解决。彭冲能忍几百年才动手,那颗忠臣之心功不可没。紫凰皱眉思索了十分为难的问题,若改日见了彭冲,是该继续打呢?还是要谢谢他?

虽然彭冲有心打杀自己,但若非与夙和生气,自己断不会决一死战。彭冲乃天界之战神,自有傲骨。他虽有心辱没自己,可若非自不量力,断不会落得身受重伤的下场。之所以伤重,也是因为自己杀红了眼,要与彭冲同归于尽。当真怪不得他,可若是此仇不报,又会让他觉得龙蛇一族好欺,真的好生为难。

紫凰思索许久,无果而终。秉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原则,抛开了烦恼,在天海之中欢快地畅游起来。片刻后,腾空而起破云而去,好一会后,又见人头蛇身的赤红色大蛇跌入海中。紫凰晃了晃有点发晕的脑袋,紫金花冠叮当作响,长叹一口气,抑郁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天海,此处送不出灵符,飞不出天境,完全找不到回去的路,到底该朝哪走咩?

东天之上,梧桐花开千年。枝枝蔓蔓宛如空中云朵,层层叠叠的没有尽头。树冠顶端,皑皑白云间,屹着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鸾鸣宫。

鸾鸣宫御花园占据了半个东天界,悠扬飘渺的曲声,遮盖了夜的宁静。潺潺流水围绕精雕细琢的戏台,一排妖娆的宫娥,拧着曼妙的腰肢翩翩起舞。水面上蜿蜒的小路,用无暇美玉堆砌而成。水中莲花盛开,闪烁着幽幽碎光,裹着彩纱的夜明珠,照亮了戏台中央。

帝霄慵懒得倚坐在珊瑚与琉璃建造起的看台上。少年在神力的滋养,已成为了青年,再无半分病态柔弱之感。眉角的金色刻文,熠熠生辉十分夺人眼目。半眯着的凤眸氤氲着雾气,潋滟起细碎的波光,薄唇挂着似是而非的笑意。绯红色的长袍随意披在身上,琳琅环佩,随着曼妙的节拍轻响着,整个人宛若初升的曦阳,华光四射,俊美绝伦,耀人眼目。

曲终,一袭白纱从湖心飞来,绝艳的女子柔若无骨般地倚在帝霄怀中,眉眼间满是依恋。帝霄单手拦住女子,唇角的弧度更大。捏着一颗红果,放入女子微微半张的唇中,复在下巴上捏了一把,沉沉地笑了出来。

女子美目轻转,金玉步摇与眉间的艳光相互呼应,一颦一笑间迷人心扉,柔声撒娇道:“殿下,可喜欢这曲儿?”

帝霄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女子的柔荑,温声笑道:“婉华仙子歌声曼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本尊怎会不喜呢?”

婉华依在帝霄肩头:“殿下何时去西海家中与我母亲见上一面?”

帝霄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笑容依旧:“仙子喜欢的是本尊,还是这东天的太子妃之位呢?”

婉华轻笑出声:“婉华并非不知轻重,万不敢奢求太子妃之位。只要殿下心中留有婉华的一席之地,婉华嫁入东天,便是为妾为奴也是极愿意的。”

帝霄朗声笑了起来:“本尊怎舍得你为奴。你若喜欢,本尊可在西海平地给你起一座宫阙,何必说这些委屈的话,让本殿心疼不舍。”

诛邪与冉羲携伴而来,入耳便听到这番话语。冉羲皱了皱眉头,不悦地望向依附帝霄怀中的少女。诛邪眸中闪出一丝不喜,脸色绷得更加难看。帝霄见二人前来,不以为然,只挑了挑眉瞥了一眼,并未起身相迎。婉华忙从帝霄退了出来,悄悄地站到了帝霄椅后,柔柔地给诛邪冉羲见了个礼。冉羲脸色稍霁,赞许得对婉华仙儿点了点头。诛邪坐到了上位,沉默不语。

四个人相对无言,片刻,帝霄悠闲自得地拍了拍手,乐曲再次响起,湖心戏台众多仙女在氤氲得雾气中再次翩翩起舞。

冉羲神情十分憔悴,眉宇间再无往日的艳光。眼前的帝霄既让她欣慰,又让她十分忧心,思索了片刻,放开口道:“霄儿,你若喜欢这婉华仙子,娶进宫来便是。休要再乱起宫殿了,不过短短的时日,天界四处已起了几处羽界宫阙。莫说耗费多少,因占了别家的地方,天界已有不少怨声了,还是莫要再生事端。”

帝霄轻笑出声,柔声哄道:“母后莫怕,若有谁家找上门来,儿臣一力承当。”

冉羲柔声道:“母后知道你现在神力不凡,但万事总该有个道理。你如此作为,扰了天界秩序,到底不好。若真是喜欢,便和神家好说好话,拿一些宝物去换下也可。如此地强取豪夺,倒是惹了别家心生不愉。”

帝霄笑道:“母后说哪里的话,想我用宝物易地,也要他们有资格不是?我羽界为保天界太平,牺牲了多少族神?今日他们能安享富贵,莫不是我家的功劳。不过是占一块地,便这般纠缠不清撕咬不放,这般地执着外物,还有什么资格做神成仙。倒不如直接打入人间,让他们重新修行悟道,好好想个明白。”

诛邪沉声道:“你还敢说!这些年你做了多少混账事!为些乱七八糟的神女仙女争风吃醋,一言不合便碎去灵根,剥夺神格!短短几年的功夫,整个天界因你一意孤行怨声载道!你任性妄为不知所谓,有何资格随便处置别家天神!”

帝霄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说道:“他们不是联名告上西天了吗?佛祖尚且不觉我有何不对,父皇为何却还要这般的斤斤计较?”

诛邪道:“佛家修心,不好随意插手世俗之事。否则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地端坐于此?”

帝霄冷笑:“三界六道佛祖插手的事还少吗?他既不管不问,便说明我并未做错什么。父皇何必如此忧心,若真有什么报应,俱在我身,父皇母后又有何惧?放心放心,假若一日,我无路可走,到时定将你们的神力还去便是。”

冉羲斥道:“霄儿怎可说出这般诛心之语!那些神力既能治你病痛,我与你父皇,从未想过拿回来。天际漫长,凤凰不死不灭,神力再修便是。你明知道,我与你父皇最怕的是你误入歧途!不管你在东天宫中如何任性,我与父皇都不曾说过什么。可你怎能拿整个天界秩序胡闹,若真出事,此时的我们如何保你?!”

帝霄轻声道:“天际广阔,岁月漫漫。凤凰不死不灭,万万年一直如此过下去,当真无趣的很呢。”

冉羲轻声道:“霄儿此时身体大好,年纪也不小了。百年来,同你来往甚密的神女也有不少。若真有喜爱的,咱们先娶回宫来,早早地生养几个孩子,也好让你收收心思,到时携美同游天界,岂不快哉?”

帝霄侧目看向婉华,回眸道:“母后觉得婉华仙子如何呢?”

冉羲只撇了一眼,笑道:“仙子此时虽没有神位,但若霄儿心中喜欢,母后与你父皇都不会反对,将来嫁入东天之后,神位只是早晚的事。”

帝霄抿唇笑道:“没曾想,此时的母后竟如此地好打发,看样子只要我肯娶妻,便是个凡间的女子,母后也会觉得甚好呢。”

冉羲垂了垂眼眸,轻声道:“只要你心中喜欢,母后不觉有何不妥,再不会阻拦。”

帝霄低低笑出声:“只可惜,儿臣喜欢的女子太多了。她们各有各的好,美则不尽相同,舍了哪一个,儿臣都会心痛难眠,日思夜想。”

冉羲不以为然地笑道:“后位虽只有一个,后宫佳丽倒也不限,帝释天尚能有后宫无数,你乃羽界之主,自也可以,只要你喜欢的,都纳入宫中便是。”

“母后怕是要失望了,儿臣志不在此。”帝霄手指微动,轻笑一笑,“听闻,魔界修罗女热情如火,妖娆妩媚,别有一番风情滋味。儿臣早就想见识一番,怎成想自帝释天陨灭,魔界修罗族便对天界冷眉以对,又怎会将修罗女许配于我。倒不如天界出兵扫平魔界,从此三界一统,父皇以为如何?”

“孽障!”诛邪骤然起身,冷声喝道,“就知道你近日整兵,必然有所动作,不成想你却有如此痴妄!天魔开战波及深广。一个不好,便会使得天地三界生灵涂炭,你若任性妄为,定有天道轮回报你!”

“若真有天道轮回,我一力承当便是,万不会波及父皇母后。”帝霄不以为然地抿唇而笑,“母后也说天际漫漫,凤凰不灭不死。这般万年如一日的岁月,当真腻歪得很,倒不如淋漓畅快开上一战。若能一统三界,立下不世之功,天道轮回又有何惧?若我真战死沙场,不正合了父皇的心意?”

诛邪咬牙怒道:“你这孽子!我若想你去送死,当初便一掌拍死你了事,何至等到今时今日!天道轮回,怎是你能一力承当的!你便是想承担,那也要天惩选你才行!我一生历经两次天魔大战,彼时年轻气盛,下手从不留情,对魔界狠,对天界也狠,手中亡魂无数,杀伐果敢,从不皱眉头,何曾怕过!”

帝霄轻笑道:“父皇勇武,三界传颂。故父皇母后也不必忧心,若真有天道轮回,我们一家安能好好端坐东天之上?父皇风光了千万年,天上地下权势富贵都享尽了,便是帝释天还有命劫在身,父皇却顺风顺水,平安康泰直至如今。”

诛邪怒喝:“我若平安康泰,怎会生下你这肆意妄为的孽畜!”

诛邪见帝霄目中闪过冰冷的寒芒,微眯了眯凤眸,停顿了片刻后,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道:“你年纪尚小,如何会明白何为天道?彼时朝霞初起,千百只凤凰聚日起飞。每个早上七彩的金光闪耀,映照天际,乃当初天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诛邪凤眸悠远:“那时我常与族群迎朝霞送晚云,曾一心想要凤凰族繁荣昌盛,岁岁年年。不想,一场天魔之战,凤皇倾巢而出,回来的却寥寥无几。”

“有所得,必要有所失。端看你最在乎最想要的是什么。”帝霄毫无情绪地回道,“凤凰族身为羽界之首,万年高坐神位,受世间供奉,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凤凰族不昌也并非全是天魔之战的过错,子嗣繁衍艰难才使得族群迅速凋零,若有良方,当年也不至于如此。”

诛邪闭上了溢满苦涩的凤眸:“若说凤凰族走至今日与神魔大战无关,那你两位兄长身死呢?你母亲的身体以及你的魂伤,莫不是我的天道之报?尤是眼见你今日所作所为,无一不应验天道……你越是不怕,天惩越是不会找你。它只会从你最在乎的地方下手,你心中若真有喜欢放不下的神女,便是为了她,也万不可随意开战杀戮。”

帝霄“噗嗤”笑了起来:“父皇母后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说了那么多话,结果还不是为了不能开战与娶妻,当真是煞费苦心。”帝霄挑了挑眉头又道,“放不下的神女固然很多,但是能改我心意者尚无。父皇便不要为这些莫须有的,忧心忡忡了。”

诛邪睁开凤眸,望向帝霄不以为然的笑脸,眉宇间疲惫尽显,低声道:“我老了,神力所剩无几。只因你留下了我与冉羲足够维持性命的神力,我便以为你还有希望,还有得救。实然,这些年来,你的所作所为,已让我失望透了。可算了算去,是我亏欠了族群,亏欠了你。不想见你一错再错,你此时无畏无惧,自然是因为心无所求,若有……若有一日碰到所求之事所求之情,你便不怕吗?”

帝霄轻然一笑:“父皇母后的好意,儿臣心领了!父皇该知道心无所求者,必然所向披靡。待到一统三界,我再与父皇喝上一杯庆功酒如何。”

诛邪压住心中的怒意,肃声道:“记得有次,我看见你给一群蝴蝶刷翅粉,我问你为何如此。你对我说;若这般放了它们,没了翅粉的蝴蝶必死无疑,你说你不敢让它们死。我问你为何不敢,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是如何答我的?”

“这本都是我抓给紫凰玩的,她把翅粉都捏掉了,我自然要帮忙刷上。万一都死了,记在我身上尚好,可若记在她的名下,又是一笔业障,断不敢拿她冒险。”帝霄呐呐说完,缓缓抬眸,望向诛邪,“父皇现在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冉羲顿时红了眼眶,一双美眸溢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她张了张嘴,轻声道:“我儿,紫凰魂飞湮灭时,你可有后悔?”

“呵,父皇母后想多了,当初也是失了幼年的玩伴,一时难以接受罢了。”帝霄又怔了怔,半晌后,轻声道,“儿臣做事从不言悔。”

诛邪转过身背对着帝霄,轻声道:“既如此,我同你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只要记住今日的话,来日便是后悔了,莫要再怪我与你母后。事已至此,不管你想做些什么,我与你母后已将能给你的,全给了你,若真有事,我与你母后便陪你一起魂飞湮灭便是。”

岭南之南,有座荒芜的山岭。此处被青山绿水环绕在最中,突兀得仿佛一夜间生长出来般。百年来,此山没有春夏秋三季,一年到头都是白雪飘飘的严冬。岩石覆盖岩石,寸草不生,更无生灵。

幽咽的笛声,遮盖了风雪的声音。细碎的雪花,覆盖了岩石,遮去了原本的色彩。

一袭广袖长袍的人站在此山最高的悬崖。不染尘土的白衣,飘逸的黑发,温和的气息,面若冠玉。他的眸光清冷而夹杂着几分迷离,抚在玉笛的手指,白皙而修长。

笛声凄凄,幽咽婉转,说不出,诉不尽,梦回中,寻不见,冷冷清清。

心有妄,生魔障,转眼百年,匆匆,太匆匆,多少落寞,几许情愁,凄凄切切。

曲已终,人不还。

掌心的玉笛冰冷刺骨,宛若小仙山一季又一季的寒冬。

年年祈盼,却不见光亮,曾经的那些思念,欢乐,悲伤,哭泣,都被百年不曾停止的细碎风雪淹没,腐蚀,再不复见。

夙和一生从不言悔,便是拒绝她时,话虽有些重,怕她太过执迷不悟,也不曾后悔。人和妖,断无可能。若不决绝些,她会在歧途上越走越深。藕断丝连,只会让她留有希望,继续心生妄念,并非好事。

天地三界有道侣无数,从未见人和妖能走到最后。非是迂腐和守旧,只是明知道不会有好结果,为何还要开始,或继续下去。何况自己一心卫道本,本无心情爱,又有婚约在身,如何能应她。

那时见她愤然而去,虽有担忧,却笃定她是个不记仇的性格。若能自己想开,便皆大欢喜。心知她法力高强,世间鲜少有人能伤了她,却还是忐忑担忧了一夜,心里杂乱诸多,不能入定。门外有些风吹草动,便以为她已回来。几次祈盼出门,均是失望而回。待回过神来,已是等了一天一夜。那种忧心和担忧也到了临界点,甚至自责地想,她年纪尚小,又不曾经历波折,定是受不得这番断然的拒绝,若能好好地同她说说,万不会如此。复又想若她能回来,不管如何都先应了便是,以后徐徐图之,并无不妥。

这般心慌意乱的时候,却见风景如画的小仙山,瞬间在眼前凋零,灵力被抽干,树木花草枯死,潭水干涸。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只觉心神俱伤,气怒交加,还有些隐恨。恨她太过任性妄为,便是被拒绝,也不该这般的心狠决绝。不管如何恼恨自己,也不该弃山中生灵而不顾。那本在浓郁灵力中生存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眨眼间失去了灵气支撑,暴露在污浊的世间,如何能存活下来。更何况,自己在小仙山,为她忐忑担忧,待她回来,她却如此地不管不顾,心狠至斯,当真可恶极了。

小仙山毁灭前,夙和还笃定她一定会回来,甚至心中隐隐感觉,只要自己还在此山,她便不会走远。转眼,小仙山成了一片荒芜,这无疑是狠狠地抽了夙和一个耳光。后来,那番如走火入魔般的气怒,何尝不是因为太过恼怒和无地自容的羞怯。这般地相信她,相信她的每一句话,便是拒绝她时,她的那些表白与对自己的喜爱,虽是不受,却也深信不疑。

她一去不回,将宛若仙境的小仙山毁烬。一夜之间,反复无常,翻脸无情。自己怎堪受得了,当时只觉一颗心送出去,却让她糟蹋践踏,不堪至极。所以才将所有的过错推诿她身,气恨交加,炽烈的怒火冲去了理智。根本不愿意听那树妖的话,不愿深想,只怕越想会越怒,越想越恼羞。万一到时又是一番自作多情,夙和无法再面对自己,那怒火让他失去了一颗道心,和平常心。

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尘世沧桑,转眼百年。

紫凰却一去不回,了无音讯,也是自那以后,人妖两界再未有过闵然妖王一家三口的消息。世间传闻千百种,却无一种能验证。若早知那也许会是今生的最后一面,若早知从此便是今生的永别,又为何要狠心待她,又何至于非要强行斩断牵挂……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爱恨故,无忧亦无怖。

夙和缓缓抬眸,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蓝衣女子。一身纱裙,不知在风雪中站了多久了,肩头上已满是积雪。

夙和幽深眸光微动:“月瑶仙子何时来的,我竟没有留意。”

月瑶抿唇而笑,碎步上前,柔柔地开口道:“来了一会,见仙君神游四方,便未打扰。仙君的徒儿,至今还没有消息吗?”

夙和手指轻动,却发现手中还紧紧地攥着白玉笛。他不禁再次垂下眼眸,轻声道:“百年已过,想来以后也不会有消息了吧。”

月瑶上前理了理夙和的衣襟,拂去了他肩头的积雪。夙和下意识地微退一步,犹豫了片刻后,定住了身形。

月瑶勾起一抹浅柔的笑意,轻声道:“仙君莫要如此忧心,人有人道,妖有妖道。许她……只是在闭关,不知仙君一直在担心她,不然肯定会给仙君报信的。”

夙和垂眸,打量着正整理自己腰间佩饰的月瑶。一时间更加的心思烦乱,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月瑶却仿佛知道了什么,缓缓抬眸,一眼不眨地与夙和对视着,那双水盈盈的眼眸越显得柔和了。夙和慢慢地闭上了眼眸,转眼间,恍然悟起。两人竟相识了两百年之久,彼时自己还只是个初入道门的小道童,她却早已是人人仰慕的月瑶仙子。

虽然至今都不明白,她为何会看中自己。可若非她的青眼与提携,自己也不会被师傅收做关门弟子。彼时师父已是百年不曾再收新弟子了,便是师兄的徒孙都比当年的自己要大得多,是以琼山上下谁人不知,夙和能有今日造化,全是依仗了月瑶仙子的婚约。

夙和慢慢地睁开了眼眸,四目相对。月瑶那双流光溢彩又温柔如水的眼眸,几乎要摄去夙和的心神,许久许久,夙和收回眼眸:“当年,你为何会选中我?”

月瑶思索了半晌,轻声道:“我比仙君早入道门数年,只因是占了家学渊源。这些年仙君一直觉得,当初我家和我都是看中了你的灵根与天赋,才会结下这门亲事。殊不知,那年仙君初初入山,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觉得仙君十分熟悉可亲。甚至错以为我与仙君已认识了千百年,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与期待。”

“月瑶知道仙君从不相信一见钟情,可当年月瑶对仙君确是如此。一眼看过去,一颗心都落在了仙君身上。这喜欢,和仙君的灵根与天赋,没有半分关系。甚至当时月瑶不知道仙君的身世,更未想到仙君会如此地出类拔萃。那时候只是因为仙君便是仙君,是唯一一个让月瑶心动的人,才会想要嫁给仙君,相守一生。”

夙和紧蹙着眉头:“所以,仙子求了师父收我为徒吗?”

月瑶轻摇了摇头:“仙君莫以为是因为月瑶的恳求才能走到今日,便是没有月瑶,以仙君的资质,也会被收入琼山老祖门下。故仙君今日所获一切都是努力得来,与月瑶没有半分关系。”

月瑶双眼不眨地望向夙和,轻声道:“月瑶多年不来琼山之巅,并非不思念仙君。是怕仙君以为月瑶干涉过多,会对月瑶心生嫌隙。月瑶一直知道仙君志向,又知道仙君资质过人,若月瑶心生懈怠,将来便是拍马也赶不上仙君的修为。月瑶心慕仙君,并以能成为仙君未来的妻子与有荣焉,更想站在仙君身侧,并肩携手历经万年风雨。月瑶不想成为仙君的负累。”

月瑶伸手攥住了夙和的手,美眸中隐隐有些期盼。此次,夙和没有挣开月瑶的手,清湛的眸中已有动容之色。夙和抬眸望去,往日便知月瑶之美,天地三界难出其右。今日那双水色融融的眼眸,却溢满了情意,让她更显艳光四射。月瑶其人温柔似水蕙质兰心,往日只觉两人因有婚约而相敬如宾,又怎知她却早已情根深种。这般绝世独立的女子倾心自己,又怎能不心动,这般的坚持与爱意,又怎能不感动。

两百年来,她一直不声不响伴随左右,从不干涉自己的修为与决定。她知道自己不喜繁嚣,便很少去琼山之巅,生怕扰了自己。便是一般琐事都很少同自己说起,她有一般女子的美丽与柔软,也有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一心修炼,却只因想并肩站在自己身畔。夙和不知这些年到底负了这女子多少,又有多少人会说夙和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是有些事已经不能继续逃避下去了,有些责任也是该要承担起来了。

夙和收回了月瑶掌心的手,细细地抚过攥住的白玉笛。这笛子是当年用小仙山白玉锻造,灵气十足,又有几颗镶嵌宝石的阵法,已非一般的笛子,说是件难得的法宝都不为过。只因小蛇每次看见轩辕剑都十分艳羡,却又没有堪与匹敌的法宝,便日日说女子持剑不好看,又说夙和持剑也不好看。

她有古玉琴,无理取闹地不许夙和持剑。夙和却不舍斥责她,甚至竟如走火入魔般,私下找到一块美玉,偷偷地雕刻一支笛子。未曾想,笛子尚未完成,她却负气而去。这白玉笛在手中养了百年之久,却连名字都没有,虽不曾深想,却也是隐隐有待她回来再起名的意思。夙和如今想来,自己对她是有些惦记太过,就连月瑶这般与世无争的女子都有些不安了。

夙和扬手将白玉笛扔了出去,“叮咚!——”几声,由近至远,翠玉碰撞岩石的声音,片刻后再无声息。

夙和回头望向满脸讶异的月瑶,浅笑道:“三个月后,琼山百年山祭,师父定会出关,你父亲也会回山。到时我请他们做主,将我们的婚事办了吧。”

月瑶满眸欣喜:“仙君……仙君为何突然如此?”

夙和攥住了月瑶的柔荑,轻声道:“夙和修道百年,不曾收过弟子。百年前,下山偶遇小蛇妖,见她身负灵根天赋,其母又与我琼山先祖颇有渊源,便起了惜才之意,时常点拨教导。她虽顽劣却十分听话,自得了我悉心教导,更是不曾倦怠。但只因她乃妖身,我不能正式收入门下,也不能将她带回琼山,故一直不曾正了师徒名分。”

“当年因一些琐事,我对她教训太过。她小小年纪不堪忍受,负气而去,百年来了无音讯。这些年,我时常徘徊此处,只因心中太过自责内疚。她算是我唯一的弟子,当初又悉心教导她十年之久,突然间了无音讯不知生死……”夙和侧目轻声道,“百年来,我一直想,若我不将话说得那般决绝,她是不是便不会负气而去,更不会落了不知生死的结果……”

月瑶摇了摇头:“仙君莫要太过自责,世事无常,各有各的造化。莫说你我皆是凡人,有些事,便是法力通天的大神也无法左右的结果。”

夙和摇头苦笑,轻叹一声看向月瑶:“夙和心知仙子这些年心有忧虑,今日之所以对仙子坦诚,也是想打消仙子的顾虑。我与她只有师徒之情,并无其他。”

月瑶与夙和十指紧扣,柔声道:“月瑶身为女子,自然在乎夫君心中是不是还有她人。但自月瑶知道她非但是仙君的徒儿,更是个灵慧的小妖,不但没有丝毫介意,反而对仙君更是钦慕了。世间多是心口不一的道人,嘴里说着怜惜世间悲苦下山布道,却不过是贪恋人间繁华富贵。他们排除异己,心狠手辣,更是不容妖于世。夙和仙君自小从不将这些挂在嘴边,下山后也并未被人间繁华迷失双眼,非我族类尚一视同仁,心存爱护,又能如此地重信守诺。月瑶只会更加的喜欢罢了……”

夙和轻声道:“月瑶仙子错爱了……”

月瑶凝望着夙和清湛湛的眼眸,娓娓道:“仙君莫要妄自菲薄。仙君心系天下苍生,修道唯仁心,如此地重情重义。每想至此,月瑶便觉能得仙君垂青,定时月瑶修了几世的福缘,又怎会对仙君心生介意。”

夙和垂了垂眼眸,不再与月瑶对视:“仙子心思纯善,倒让夙和羞愧无比。”

月瑶“噗嗤”笑了起来,故意歪着头与夙和对视:“仙君这番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被人欺负了一般。月瑶又不是老虎,仙君只是握了握手,便如此不安啊?”

夙和更加窘迫,左右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们便回去吧。”

月瑶笑道:“这次回去,便要准备祭祀的一应事务。不知下次再来,又是何年何月,仙君倒不如多待一会。”

夙和不再躲闪,抬眸看向月瑶莹莹美眸:“夙和已说过了,此事让仙子心生不安,夙和便不再为之。夙和此时已知仙子情意,虽不能许诺回以百分,却也会尊重仙子心意,不做仙子不喜之事。从今日许下仙子婚礼,自此后,夙和绝不会再踏足小仙山一步。”

月瑶慢慢收了笑意,轻声道:“月瑶又怎会不知仙君为人最是磊落,从来不会言不由衷,更不会违心敷衍。月瑶并无试探仙君之意,到底是有些小女儿心思罢了,也只是想让仙君多……多想一想月瑶而已。”

夙和抿唇而笑:“仙子有所忧虑,也是夙和并未尽心之过,夙和是该为仙子多想一想了。”

月瑶微微红了眼眶,倚在了夙和肩头,轻声道:“以后不管如何,仙君都不能再吓唬我了,方才仙君冷着脸,我心里又乱又怕,生怕被仙君厌弃了。”

夙和点了点头,手指轻动,犹豫了片刻,缓缓抬起手臂才将月瑶圈在怀中,侧目与其对视一眼,两人都露出浅柔的暖笑,两人甜蜜相携的身影,投射在这冷硬的山谷中,显得更加柔情蜜意。

天色渐晚,残云余晖笼罩着萧瑟山谷,为这乱石残壁增添了几分决绝般的胭脂薄媚……

昆仑极北之地,有座四季如春的雀池山。被环绕在众多雪山的最中央,此处汇聚天上人间的奇花异草与珍禽奇兽,传说此山是天与地灵气交汇之处,三界中难得一见的至宝地。百年前,闵然与云莲西山礼佛归来,整座雀池山便闭了山。两位主人过着十分隐逸的生活,少了往昔车水马龙般的拜访,整座府邸越显静寂,便是仆役走路都悄无声息没有丝毫声响。

紫凰自五百岁后,离家三百年,上次归家也是来去匆匆。此次在西北海域耽误了不少时日,好不容易找到回来的路,便直奔小仙山。怎知四季寒冬的小仙山,没有了四季常青繁花似锦,没有了亲手建造的竹屋花圃,也没有了夙和的身影。惟剩下了一山寸草不生岩石,与没有止境的寒冬。

小仙山本是爹娘送的生辰礼物,紫凰以往从不过问这些,启用也是在夙和养伤之后,自然不知道这座山用了何种阵法维系的。此时紫凰也只有冒着被爹责骂讽刺的危险,潜回雀池山问询。

天黑没多久,紫凰矫健的身形无声地落自己的熙元府邸。五百岁前的熙元府邸,不管是何时辰,熙元府邸宫灯从不熄灭。此时天才擦黑,整座府邸却宛若陷入了沉睡的一样,唯有府中央的主院还有些许光亮。紫凰暗自溪奇,总觉得家中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好的变故。

熙元府邸的内院内,云莲坐在镜前的琉璃灯盏下,拂过鬓角有些花白的秀发,几次想用黑发遮盖都会露出少许。闵然拿着玉梳笨拙地划过柔软的长发,粗糙的手指划过云莲脸的轮廓,俯下身去搂住她瘦弱的肩膀,镜中的二人相视而笑,只是笑容中却少了当初的甜蜜,多了几分苦涩和沧桑。

镜中的女子,一如从前的柔美。鹅蛋脸,肌肤赛雪,那双波光潺潺的杏眸,仿佛会说话一般,微翘的嫣红的唇,未语先笑。闵然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在天宫中见到她的模样。惊鸿一瞥,心口宛若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不觉疼痛,只觉被那笑意晃得头晕目眩。神骨天成婀娜秀美又温柔似水,从不知天地间还有这般柔软美好的女子,只恨不得将她揉入骨血里。

转眼几万年了,闵然依然清晰得记得初初爱上她时。那些甜蜜、痛苦、自卑、胆怯,以及无边无际的绝望。天生的神祗,天地间最高贵的血脉,最美好的神女。自己被授了神位,却永远逃不开一条蛇妖的事实,还是集天地所有罪恶与丑陋欲望幻化而成的黑蛇。

云莲转过身形,柔荑划过闵然紧蹙的眉头,水润润的眸中全是疼惜。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依在他的怀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眸。唯有这熟悉的气息,才能让云莲真正平静来,短暂地忘记一些伤痛。

闵然是天地之初便有了意识的上古神祗,三界中最伟岸挺拔英姿俊美的男子。云莲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天魔大战后。魔族大修罗王罗睺被妖神闵然生擒,众神家一致要取其性命灭其元魂。唯有闵然极力阻止,那种超脱众生的豁达,摈弃成见的高瞻远瞩,生生将众神衬托得狭隘、短视而残忍。这般的无畏无惧,坚持自我,才是真正的胸有丘壑傲骨铮铮的男儿。

从此这顶天立地的男子便住进了云莲的心中。征战时,一身黑色铠甲英姿勃勃的模样。宴会时,一袭墨色华袍清贵之极的模样。可不管多少荣耀与辉煌,都抚不平他紧蹙的眉间,洗不出他满身的孤寂与落寞。这般的男子让人仰慕,更让人心疼,忍不住倾尽一切地爱他,甚至毫不犹豫交付拥有的全部。云莲很久很久,便莫名地笃定,他若爱你,你便会是比他性命都更重要千万倍的存在。

云莲倚在闵然肩头,许久许久,轻声道:“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闵然一下下地拂过云莲柔顺的长发,笑道:“老了也不怕,你若老了,我定会比你更老一些。”

云莲顿时红了眼眶,哽咽道:“我们若只是人间的普通夫妇多好。”

闵然轻笑道:“人生在世若蜉蝣,转眼乌头换白头。只一世夫妻,怎么够?”

云莲低低地哭出声响,满是悲意的呜咽和压抑不住的痛苦,让人闻之心酸。闵然手指轻曲了曲,铮铮铁骨化作绕指柔,一颗心都要被低低浅浅的哭声揉碎了,一直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自卑自厌,全部涌了出来。

“云儿,莫哭了。”闵然微眯着眼轻蹭了蹭云莲的脸颊,眉宇间是无尽的痛苦,沉声道,“若早知道会让你如此伤心难过,当初便不该要她。”

云莲却抬起了泪眼,纤细的手指压在闵然紧蹙的眉宇间,轻声道:“我从不曾后悔当初的选择,更不后悔为你延续骨血,只因她是你的血脉,只因她和你一样,我才更加地惜她爱她,你莫要为此自厌自责,我没了她只会伤心痛苦,可若失了你绝不会独活……”

云莲缓缓地靠在了闵然的肩头,柔声道:“还记得吗?我当年曾对你说过,不管你在哪儿,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绝不离分。”

闵然闭上了眼眸,双臂收紧将人嵌入怀中,哑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我不该说这些惹你伤心难过。”

这是天地间唯一的牵绊和依托,已将所有的爱恋和神魂都倾尽在她身上。愿意为她撑起天地,愿意为她维持三界,愿意为她平安康泰,万年如一日的行善积福。只要有她开心,闵然只觉心口是满满的,愿意拿一切换取。因为有她才不觉岁月漫长,万万年如一日,便是做再多也丝毫不觉疲累。如此地甜蜜,如此地美好。闵然想都不敢想,若永远地失了云莲,自己会如何疯狂。只怕会怪怨所有的天地神佛,天地三界,世间万物一起为她陪葬,都难消心头恨意……

紫凰趴在窗口,托着下巴歪着头。屋内的两个已经抱在一起很久了,是分开他们呢?还是装看不见再等等呢?紫凰眨巴眨巴了眼睛,纠结得很。每次看到闵然都会不自觉地心虚,从小到大,不管自己做什么事,做得多成功,绝对绝对换不来闵然的鼓励和奖励,得到都是毫不留情的讽刺和奚落,。若是娘不在身边,甚至会无缘无故地被收拾。紫凰本就知道闵然极不喜欢自己,平时便觉得自己与他抢了娘的宠爱,不曾想这爹居然都不愿生自己出来,当真可恶得很!

云莲骤然坐起身来,瞪大了双眸,手微微一抖,轻声道:“我又听到了凰儿的声音,她是不是回来了。”

闵然虽也听到了一些声响,却并未回头查找,无声地再次将云莲拥入了怀中。夫妻早已生了相同的心魔,曾多少次一同见到紫凰归家的情形,均是幻觉。每次的欣喜若狂,换来的都是越发的心神难安,心魔丛生。如此这般,才彻底地关闭整座雀池山,省得人来人往再错认了来人,故除非是两人的血脉真的回来,否则任谁也进不来雀池山的。

闵然努力挤出了一抹笑意,双手扶住云莲颤动的肩头上:“云儿莫着急,咱们的孩儿定会回来的。”

紫凰以为被发现了,十分狗腿地快步跑进门来,搓着手,谄媚地笑道:“娘亲!娘亲!是我回来了呢!咿!!爹不是去西天了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紫凰盯着两个僵硬却不回头的背影,好半晌,越觉气氛十分紧张和压迫。紫凰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大刺刺地闯进来了,被发现了又没被逮住,大不了先跑了,再偷偷摸摸地潜回来,只找娘一个便是。

紫凰咧了咧嘴,干笑了两声:“嘿嘿,爹您怎么还没有休息啊?噢噢,现在天色尚早嘛……我也不是故意要回来打扰娘和您……就是有一点点点小事,想问一问,问完就滚、立即滚、马上滚、马不停蹄地滚……”

云莲双眸赤红,骤然转身,怔怔然地望向局促不安的紫凰,一时间,泪如雨下。她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却在紫凰两步远的地方却又停在了下来,颤抖的嘴唇,几次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番动作,着实将紫凰唬得不轻,待见到云莲落泪。紫凰急忙看向脸色闵然,脸色黑沉黑沉得能拧出水了,紫凰几乎是反射性地朝后跳了一步。

紫凰惆怅了,苦着脸说道:“爹,有话好好、这次真不是我,我没惹娘,她自己哭的,你也看见了,我是才回来,刚到家,真的没有惹娘!”

云莲听到紫凰的声音,如梦初醒,一把将紫凰紧紧地搂在怀中,哭了起来。她伸出颤抖的手,摸着紫凰的脸,母女凑到光亮处,细细打量了片刻,复又笑了起来。闵然一直没有说话,漆黑如夜的眸子,似乎闪过太过太过情绪,又似乎一如既往的平静。不知过了多久,他悄无声息地上前,将母女两个人一同拥入怀中,闭了闭眼,紧紧抱着。

紫凰突然遭遇这番失常的对待,早吓得呆若木鸡动也不敢动,生怕喘息间,惊醒了梦游的爹娘。到时候某老黑龙故态萌生,将自己胖揍一顿。

屋内的琉璃灯盏,又被点起了好几盏。云莲搂着紫凰倚坐在长榻上,手指一下下地抚过紫凰的长发。闵然破天荒地没有疾言厉色,也没有像往日那般想尽办法,将紫凰赶离云莲身旁。此时只安静地坐在母女的对面的阴影处,让人看不出情绪,只是那双眼眸却一直没有离开母女身上。

紫凰十分依顺地坐在云莲怀中,几次想开口,却生怕云莲再哭。许久许久,才忐忑不安地小声道:“娘亲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爹欺负你了?”

紫凰说完却见云莲又红了眼,恨不得一口咬死自己。天地三界都说云莲面慈心软温柔似水,却不知在外面不可一世的妖神闵然,在家高声说话都不敢。便是想欺负欺负闺女,也要趁自家娘子不注意的时候。紫凰被闵然暗地欺负多年,懂事后逐渐学会拿捏闵然。平日装作十分畏惧老爹的模样,但该给他穿小鞋的时候,各种栽赃陷害,绝不会有半分犹豫和心软。紫凰敢如此,自然是因为云莲万事以女儿为主,出了事绝不给闵然辩驳的机会、若敢抵抗罪加一等的缘故。

紫凰忙给云莲擦掉眼泪,偷看了阴影中面目不清的闵然,心中越发的忐忑了。她想了想,手指微动,一道红光闪过,只见地上多了一块赤红的石头。紫凰十分狗腿地说道:“娘亲,这个是你上次给我的那种石头,我捡回来很多,给娘做首饰和法器好不好?”

云莲止了泪,皱眉头瞟了眼桌面大小的石头,柔声道:“这是哪里来的?一会让你爹爹给送回原处吧,若真喜欢便留下一块。咱家也有些能拿出手的宝物,淘换一下便是,娘不喜欢什么首饰,你喜欢什么便做什么。”

紫凰“嘿嘿”傻笑了一下,抱住云莲道:“知道娘亲最疼我了,可是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惹娘生气伤心了。这石头不是我抢来的,是我捡回来的,那地方多的是,一点都不稀奇。娘要是喜欢,我再去搬回来一些就是。”

云莲有些迟疑:“九天息壤形成的石头,没有亿万年不会成形。当年女娲娘娘用了最后的九天息壤和五彩石炼制了补天之石,此时天地三界的九天息壤已没有了。剩下最后一块补天石,咱家给你磨成项链的一小块,还是你爹爹废了一番功夫才得了。如此大的一块,怎会平白让你捡到。”

紫凰挠挠头道:“说来话长嘛……”

“长话短说。”闵然突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息怒,“此次是谁暗算了你?打伤你?到底是所为何事?你一一说来,这次爹给你做主。”

紫凰十分奇怪地看向闵然,今日气氛太奇怪了,爹的态度也太反常了。往日里要是知道自己在外面挨了揍,定然会开怀大笑幸灾乐祸。很小的时候,打架吃亏还会告状,后来见告状不但会惹哭娘,还会给恶劣的老爹添加生活的调剂,根本不会得到半分的同情和抚慰。老爹的恶质简直是一言难尽,他若是知道了自己的糗事,不但会拿此嘲笑来去,还会给给各路相熟的神妖,一次次翻来覆去地当笑话说,让自己许久都不敢抬头见客。从此后,紫凰便是吃了天大的亏,也不会对老爹说上一句,便对娘也是报喜不报忧。

紫凰想了想,决定还是不相信老爹的话,撇了撇嘴:“能有什么事,本来就是光明正大的决斗。人家才没有暗算我,说来说去还是我技不如人。不过爹要放心,我虽然败了,也没有给你丢脸,绝没有跪地求饶什么的!只不过……实力相差有点悬殊,输得到底有点惨。我不用爹给做主,以后我会自己讨回来,吃点亏就回家哭鼻子,历来不是我的风格。”

闵然皱了皱眉头,不悦地说道:“让你说便说!既是决斗,实力悬殊就是故意欺负你,我闵然的女儿养出来,不是给别家打杀的!”

紫凰不以为然:“说了没有欺负我了,你那么凶干什么!你不喜欢我回家,我不回来就是。做什么一回来,就这般古里古怪地凶我!指不定你又想挖什么坑让我跳呢!我才不相信你会好心帮我!”

“闵然!”云莲骤然开口,语气非常不善,“你再为难她,我便同她一起走!”

紫凰给闵然做了一个鬼脸,十分得意挑了挑眉,对云莲撒娇道:“就是就是,就会欺负自家女儿,算什么妖神!娘亲,我也想带你走,可是我的小仙山没有了,这次回去就剩下了一片荒山野岭。娘要是跟我走了,肯定要吃苦的,女儿舍不得娘吃苦。”

闵然轻咳了一声,似有些别扭地开口道:“你若肯告诉我,是谁暗算你。我便将你的小仙山恢复往昔,或比往昔灵力更甚,不会逊色于雀池山,如何?”

紫凰侧目想了一会:“爹是要替我去报仇吗?”

闵然道:“自然,莫以为爹不知道,此次你们绝非一般斗殴。你乃我与你娘的血脉,你有事我们焉会丝毫没有感觉。你碎丹之际,你娘便要随你去了,此番不管如何,你都要说出来是谁害你至此,我决不能将此隐患留在世上。”

紫凰不待闵然说完,早已转回眼眸,抱住云莲哭诉道:“娘亲,小仙山是你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我最喜欢了。可现在却寸草不生,什么都没有了,我看着都想哭了,娘给女儿想想办法,好不好?”

云莲拂过紫凰的耳边的碎发,摸了摸莲花冠。百年不见,女儿似是长大了不少,眉宇间少了青涩,多了些女子的柔软,模样也是越来越好看了。只是云莲却忍不住又落泪,自紫凰进门至此,云莲早发现紫凰的妖丹已经没有了,虽是活了命,没有本命妖丹的小妖,能有几日的寿元。

紫凰看云莲又红了眼眶,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拭眼泪:“好啦好啦,我不要小仙山了。娘亲万莫再哭了,哭多了会头疼。”

云莲道:“娘不是为了小仙山,你若喜欢,不管什么山,娘都给你。只是此事你爹爹说得对,这番的不留情,哪里只是单纯的决斗,置你于死地还不成,竟是让你魂飞湮灭,。当时娘便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让娘如何是好。此番你能归家,娘什么都不求了,不管你什么样,娘也认了。可我家万不能留此隐患在你身畔,你若再有事,娘……娘真的不知道会怎样。”

紫凰抱住云莲,柔哄道:“我知道娘最疼最爱的就是我了。这事并不全怪他,是我起了好胜之心,非要争个长短却输不起,一怒之下才要碎丹与他同归于尽的。娘就不要再问了,我想他以后也不敢如此了。”

云莲搂住紫凰,轻声道:“他到底是谁?已经都碎丹同归于尽了,凰儿却还要如此维护他,莫不是你喜欢的那个道人?”

紫凰瞪大了双眼:“怎么会!莫说他肯定不会伤我,便是他的修为也做不到让我碎丹。娘不要胡思乱想,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云莲哭道:“你是要心疼死娘吗?妖丹都没有了,还说什么好好的。”

“原来娘担心的是这个啊。”紫凰抱住云莲抿唇笑道,“我当初碎丹就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怎知道他法力高我太多,到最后却把自己折了进去,却也因祸得福。本以为这次死定了,结果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海里,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法力也比以前高了很多,又换了个特别好看特别好看的原形。”

云莲皱了皱眉头,摸着紫凰的脸颊,轻声道:“法力都在,伤都好了,为何会没有妖丹?”

闵然沉思了片刻,紧蹙着眉头开口道:“让我看看你的原形。”

紫凰默默地垂下头:“爹不要高兴的太早了,我也没有飞升成龙。”

闵然抿了抿唇,眸中闪过一丝痛苦,难得和颜悦色地说道:“没有飞升成龙也无甚,先让我看看原型。你没了妖丹,便没了本源,若有改变并不奇怪。只怕那妖力也是身上原本就有了的,你以后最好不要再用妖力了,至少还能继续维持人形,剩下的事我去想想办法。”

紫凰很少见闵然如此地明事理又好说话,不禁有些受宠若惊。又见云莲也是满眼忐忑期待,便更加地得意,手指搓了下。一道轻雾后,深夜中的雀池山却瞬间亮如白昼,紫凰已幻化成人头蛇身的模样,只是往日身上墨黑色的鳞片,此时却赤红赤红的,绚丽多彩,耀眼夺目。

闵然屏住了呼吸,眸中的光芒一闪而过,哑声道:“居然是赤色……怎、怎就幻了一半?”

紫凰歪了歪脑袋,无辜地说道:“不能全部变回来,一直都是这样的。我来回幻化了许多次,一直都是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因没了妖丹,所以成了半人半蛇的怪模样。”

云莲抬起手指,拂过紫凰身上的鳞片,柔声哄道:“哪里有什么怪样子,现在的凰儿更漂亮了,变不回去也没甚大不了,以后再让你爹爹想想办法便是。”

紫凰瘪了瘪嘴:“万一爹也没有办法,那我岂不是要做一辈子的人妖……”

“胡说什么。”云莲轻斥一声,笑着哄道,“娘的凰儿自是世间最好看的姑娘,便是一辈子这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再说了这本不是什么难事,你爹定然有办法的,娘何时骗过你。”

“是吗?”紫凰一直盯着闵然,期期艾艾地说道,“我爹好像都快急哭了,哪里像是有办法的样子。”

闵然漆黑的眸子通红一片,隐隐可见水光,乍一看确实像是要哭了。云莲蹙起了眉头,小心开口道:“闵然,凰儿到底有何不妥?”

“西海之外……”闵然似是没听到云莲说话,“你醒来的地方,除了海之外,可还有山脉?”

紫凰摇头:“没有没有,海水复海水,海水何其多。”

闵然却道:“没有山石,那地上的石头是哪里来的?”

紫凰叹了一口气:“那片海域好生奇怪,一直都没有黑夜。我在海水里游了好久好久,反正我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才游到一处岸边。那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石头,没有大山,断壁残垣到处都是碎裂的石块,还是个寸草不生的地方。”

闵然紧蹙眉头:“没有黑夜是什么意思?你醒来的时候一直都是白天吗?”

紫凰点头:“对呀,一开始就是白天啊!反正我一睁开眼,看到的永远是白天。”

闽燃朝门外看了一眼,熙元府邸正是子夜十分,门外却犹如白昼,没有太阳却光线充足。闵然沉声道说道:“好了,你变回人身吧。”

紫凰身形一闪,瞬间已幻化成人身,倚在了云莲的怀中。雀池山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屋内的灯盏还散发着幽幽的光亮。紫凰有些奇怪的打量着周围,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却见云莲和闵然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目光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和疑惑。

紫凰皱眉道:“我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又察觉不出来……”

闵然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只是背在身后的双手,却止不住地发着抖:“既找不到路,你又是如何回来的?”

紫凰蹙着眉头抿唇道:“那处送不出灵符,没有云间结界,完全飞不出来的。我又游得那么久,只觉得很累,搬了一些岩石放到锦囊里,便想着回来给娘亲做法器和首饰。想着想着就想回家,却因找不到路十分难受,眨眼就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当日决斗的那边海域。”

云莲亲了亲紫凰额头,柔声道:“娘的凰儿最是孝顺懂事,不管你给什么,娘都喜欢很。只要你安好,娘便更欢喜。”

紫凰却瞟了眼一直沉默不语,不知魂归何处的闵然,撅着嘴对云莲说道:“娘亲,我的小仙山……”

云莲安抚地拍了拍紫凰的手:“凰儿放心,一会便去让你爹给你重新堆砌法阵,定然会还给你一个灵力更为浓郁的仙山。”

紫凰抱住云莲撒娇道:“娘亲真好!就知道娘亲最爱我啦!”

闵然打断了两人的话,蹙眉道:“我给你恢复小仙山可以,不过你必须先去东天一趟。我已有百年未曾见过诛邪与冉羲,去了几次都进不得宫门。近日天界兵马又有所调动,怕是羽界出事了。”

紫凰自然不甘愿,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夙和一直不见自己回来,小仙山又成了那般模样,不知该如果焦急,说不得夙和正四处找自己。此时去天界又不知道要耽误多久,平白让夙和担心。

紫凰翻翻白眼道:“前不久,你还和诛邪一起在西天听经,还说什么百年没见。你若真想进东天,谁还拦得住你。我看你就是想使唤我,给你白白跑腿。”

云莲点了点紫凰的额头,心疼又好笑哄道:“傻瓜,礼什么佛,都什么年前的事了。你一觉睡百年,都睡迷糊了。你爹与诛邪私交甚好,人家不让进门,还能打上东天不成?再说诛邪神君本身也无事,否则你爹定有感应。只是近日天界兵马调动得有些频繁,你回来之前,你爹还在忧心此事。你爹想让你去,你便去一趟。你若不喜欢,娘陪你一起可好?”

紫凰听到百年之久,震惊后便愣怔原地。片刻后,只觉得茫然又惆怅。回小仙山时,还曾奇怪不过短短几日,为何夙和却没有等着自己回去。失了灵力花草树木没有不奇怪,可为何竹屋也完全不见了。当时又怎能想到,一觉竟是百年之久。

一百年,夙和是琼山弟子,又有未婚妻,只怕早已儿女成群了。紫凰心中的欢愉和急切顿时失了踪影,本还想着待小仙山恢复生机,便去琼山接夙和回来。本想着只要自己肯赔礼道歉说几句软话,夙和定不舍得责怪,到时候接受不接受自己,朝夕相对后再慢慢图谋。可如今,紫凰真的害怕了,若此去琼山见他早已娶妻生子,又该如何呢……

云莲抚了抚紫凰的紧蹙的眉间,轻声道:“不想去便不去了,让你爹爹再想其他的办法便是。”

紫凰倚在云莲肩头,有些难受地说道:“哪有不想去,我也许久不曾见帝霄了。临走的时候还给他传过信,他若找不到我,不知该多着急。我正好有事找他,顺便帮爹看看诛邪叔叔便是。”

闵然蹙眉看向紫凰,漆黑的眸中似有化不开的愁绪:“你已长大了,不可再像儿时那般任性没礼貌。诛邪和冉羲乃你的长辈,定要尊重一些。”

紫凰见闵然话虽说得一本正经,眼里却无厉色,倒也不惧,嬉笑道:“爹若不喜欢我这般,我不去便是,给你白白跑腿,没得让你挑来拣去的。”

闵然却十分难得地没有斥责紫凰:“放心,这次不会让你白跑的。自去睡吧,我和你娘还有话说。”

“每次只要见我没甚用处,便赶走我!当我稀罕!哼!”紫凰撇了撇嘴,做了大鬼脸,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云莲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哽咽道:“失了妖丹,可如何是好?”

闵然将云莲拥入怀中,轻声安慰道:“没事的,碎丹已是最坏的事了,不会再坏了。即便是没了妖丹,也无甚关系的,我会想办法。你莫要胡思乱想,别让丫头看出端倪来,让她去东天住些时日,看看诛邪是否有良方。我趁机四处问问,总会有办法的。”

云莲点了点头,又道:“我们再去求求佛祖好不好?”

闵然抚了抚云莲的长发,柔声道:“她失了妖丹能平安回来,定会逢凶化吉的。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她昏迷醒来的地方,便是我的出生地。当年我游出了那片海域后,便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遇险后能进入我族的出生地,可见天都在庇佑着她。你且放开心思,不要过于伤神了,我总觉得,似乎忽略了什么最重要的事,隐隐又觉得她现在如此不是坏事,但是具体又说不上什么。虽不敢给你保证什么,但我定会去西天问法的,你也要相信我才是。”

雀池山百年后再开山门,一时间传遍了天地三界。天界众家因入东天鸾鸣宫不得其门,蜂拥而至雀池山。羽界调动了大批天兵天将整合,对外秘而不宣所为何事,得知这事的天神见这番架势都有不好的预感,却都插不上话。诛邪神君速来淡漠,除了妖神闵然外,并无知己朋友。故天神们有病乱投医,日日来雀池山报道,希望能探听到一些消息。

花开两枝,各表一头。琼山开山到此时,曾得数次得云莲金仙助益,才逐渐有了今日的繁荣。琼山第一个根骨奇佳的道人飞升成仙后。本想拜在云莲金仙门下寻求庇护,云莲金仙虽是对他指点数日,却不曾将他真正收入门人,却将他推荐给了身份更高的星宿上神。

琼山后来又出了两位成仙得道者,依然像先祖那般得了云莲指点后,拿着拜帖便拜在了几位星宿上神门下。云莲对每代琼山门主都会指点一番,得她青眼者,还会送些护身修炼的法器。琼山得了这许多好处,自然感念云莲的恩德。故琼山每次山祭,虽知道云莲不会去,可三位飞升成仙的琼山道人,出于礼貌和敬重还是会将拜帖亲自送到了雀池山。

熙元府邸再次恢复了往昔的繁荣,闵然与云莲因紫凰的归来,终是舒展了眉头,待人对物更是百般地和善了。虽不至于有求必应,但是但凡有所求者,能帮则帮。唯有紫凰自己整日无所事事闷闷不乐。

闵然十分着急西天之行,又被往来不断的天神追问得心烦意乱,内心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却不敢随意找神妖商量,更不敢让别家知道自己也进不去鸾鸣宫了。闵然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增加了天界众神的恐慌,不得不继续周旋装傻,内心却愈发得不安了。闵然几次提醒紫凰前去东天,都被当做了耳旁风,又因紫凰才归家数日,不好也不舍过于勉强。

云莲身为女子,又知道紫凰心事,自然知道她在烦恼什么,却也不好开口。一梦百年,那道人只是半仙之体,也该有些岁数了,又怎会没有家室。当初紫凰单恋道人,表未表白尚未可知。那道人若真的与紫凰两情相悦,以紫凰的性格,早去寻人了,又怎会继续留在雀池山。闵然多次来说小仙山已恢复往昔,也不见她有半分的喜色。可见当初着急恢复小仙山生机与那道人有关系。后又知道百年已过,近情情怯不敢寻人,却又不甘心,所以才迟迟不愿去东天。

紫凰无意中得知琼山送来的拜帖,多次旁敲侧击云莲的意思,见她并未打算前去,非常失望。紫凰也想过独身前去,可作为一个小妖参加修真门派隆重的山祭,莫说什么扫榻相迎,不被打出山门,都算客气了。紫凰将想去琼山的意思跟云莲说了又说,见她装作听不懂的岔开话题,不提琼山之事。紫凰便知道云莲不想去,更不会带自己去,便觉得十分懊丧,无奈下唯有先去东天。

云莲从紫凰的话中,套出了夙和的全部消息,打发紫凰出门后,决定了参加琼山山祭的行程。自家女儿自家知道,她未见那道士便觉胆怯,生怕会看到不想看到的事实。若真见了本人定百般的割舍不下,当众抢人也是能做出来的,到时候只怕会弄巧成拙。

云莲虽极爱女儿,却有着神仙该有的傲气和自尊。若那道士只是年老,尚有办法挽回,但若已成家,便不再考虑。云莲不会让紫凰俯首做小,更不能让她仗着权势破坏一对美满的道侣。虽然仗势抢人坏人姻缘的事故,天地三界已是稀松平常,却从没有一对落得好下场,反目成仇同归于尽者比比皆是。紫凰年纪尚小,根本不懂如何谦让,也不懂放手的道理。云莲只能想将紫凰骗走,独自先去看看,再做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