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后一天的晚上

堪称全世界最不用心的搜索队救出了小早川奈津子老师,如果竜堂终有写日记的习惯,大概会记成“被迫救出”吧。

从清洁工具收纳间里滚出的巨躯身穿宝冢式军服并被绕上好几圈钢索,同时嘴巴也被贴了两层胶带,只不过没有贴牢,几乎脱落了一半,因此小早川老师才能发出如磁铁般的笑声,引来一群愚笨的小羊。

“噢呵呵呵~做得好,我的臣子们。”

恢复自由之身后,小早川老师挥动着比熊更粗壮的手臂,如同变魔术一般,一张明信片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们事实的真相,这正是本姑娘的卢山真面目!”

“文部省特别高等秘密督察小早川奈津子”。

几乎与明信片相同大小的名片上头以粗黑体写着这样的头衔,始不解地眨了眨双眼。

“请问这是个什么样的官职?”

“噢呵呵呵~这是一个囊括全日本的文化、艺术、教育各方面,以扑灭违抗文部省(译注:相当于教育部)、与国家作对的害虫为职志的工作,什么文部大臣(译注:相当于教育部长)那群人全是绣花枕头,本姑娘才是文部省里最有贡献的!”

“如果真是如此,你的职务应该要秘密进行,怎么可以写在这么大张的名片上秀给别人看呢?”

续的问话里带有责难的口气,小早川老师……不、小早川督察闻言立刻不加思索地大笑出来。

“噢呵呵呵~所谓的秘密并非不让任何人知道,而是大家虽然都知道却不敢说出口的事情,例如:官僚与媒体记者的勾结、银行或证券公司与股东会混子的共犯关系、在野党与执政党的串通一气……是不是就跟我说的一样?”

“哦、听起来还满有道理的……”

竜堂始的回答略显有气无力,相较起来小早川奈津子督察的气势一路长红,足以震天动地。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常盘校长之所以聘用你的理由了,他是受到威胁并非出于自愿。”

续毫不留余地提出指摘。

“噢呵呵呵~我哪有威胁他,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只是告诉校长说,如果不聘用我,我就以文部省的权限搞垮他的学院。”

“这就叫做威胁。”

“噢呵呵呵~看法因人而异,回到主题吧,我确定法眼隆元那家伙假借戏剧节的名义在背地进行阴谋,文部省派出眼线埋伏在全国各地的学校与文化团体里,人称‘里文部’,想不到他们自己循线找上门来,我就借机趁虚而入,为了方便暗中调查,才进入常盘舞台艺术学院以掩人耳目,听到如此惊人的内幕有没有吓一大跳?”

“掩人耳目哎……”

始念道,紧接着终提出疑问。

“我说,你这些门票要怎么办?”

“现在是谈论个人得失的时候吗?!”

当头一喝让三男立即缩起脖子。

“最重要的是替天行道,铲除罪孽,在场的各位随我而来!”

次男漠然响应:

“我可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部下。”

“忘恩负义!要知道我先前可是帮过你们好几次!”

“所以我们刚刚才会来救你,这下两不相欠了。”

“给我闭嘴!为了国家,就算分文未取甚至牺牲生命,你们都该鼎力相助才是!”

“等首相以下的国家公务员奉还薪水之后再来说这句话也不迟。”

“无论说什么你们就是不帮我?”

“没错。”

“你们这群卖国贼!反日思想份子!自虐史观论者!”

吼完一连串意义不明的谩骂之后,小早川督察的语气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唉——是我自己不对,妄想依赖愚昧无知的平民老百姓本来就是一个错误,身为主角注定要独来独往,在这个冷漠无情的世间饱受排挤唾弃,即使如此仍然必须一个人在正义与真实的道路持续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就算在中途倒了,那也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罢了,噜——啦啦——”

最后一段还啍成歌,这首诡异的旋律震动着墙壁,小早川督察径自踩着小碎步,正眼也不瞧竜堂兄弟一下,往无人的走道逐渐远去。

“不管她行吗?”

“没关系,那样才能满足她过度自恋的心态。”

“真的没关系吗?”

“余,你是怎么了?为什么那么在意这件事?”

“因为放着不管的话,不知道那个人会闹出什么事情来,真的不用阻止她吗?”

听了个性认真的么弟的说法,兄长们只有面露苦笑。

“唔嗯……我觉得我们不要管太多闲事比较好。”

竜堂兄弟并不是打算对此事视若无睹,否则他们早就回东京去了;只是以他们的个性来说,他们向来最讨厌被扣上外界的大义名分与价值观,更何况,不以身作则还自以为是的公务员强迫推销的价值观,绝对有百害而无一益,只要读过历史的人就一定能够明白。

“总之,我们就以自己的做法解决这次事件,至于别人要怎么做是别人的自由,如果跟文部省的官员合作的话,我想祖父地下有知也不会瞑目的。”

竜堂兄弟的祖父竜堂司在创立共和学院以来,不断与文部省发生争执。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中,被指控为“主张反战、反自由的卖国贼”为名锒铛下狱,险些死在狱中,于是战后不但拒绝文部省指派的官员前来学校上任,也多方反对教育方针,因此双方过节相当深。

“话又说回来,文部省里真有所谓的特别高等秘密督察这种职务吗?”

“不晓得,既然有秘密两个字,就表示不能正式公开吧,而且我看她做这种工作好象连个部属也没有,才会一直想找我们替她做事。”

“要是她真的比文部大臣还厉害,应该有一○○到二○○名的部下供她差遣吧。”

“我想,身为她的部下一定很命苦。”

始难得对政府官员表示同情,续则答道:“这也没什么不好,代替一般市民受苦本来就是公仆的职责。”

就在一万秒之后,始才发觉自己其实是放走了一只猛兽,而为自己的失策感到懊悔。

竜堂兄弟打算回座而往楼上走进大厅,只见大批从外面回来的观众将大厅挤得水泄不通,四人正想由人群之间穿梭而过,一名身着深红色套装的长发女性喊住了续。

今天的雾立巨蛋内外名人知士齐聚一堂,而这名女性也是其中之一,虽然长相粗俗得如同城郊简陋酒吧的老板娘,却是一名堂堂的议员,年龄约三○出头,尚称年轻。

这名女议员在今年春天之前一直隶属在野党,曾经为了杯葛议事而在议场静坐抗议,并脱下高跟鞋殴打执政党议员,想不到立场一转投奔执政党,主动要求成为建设省的政务次官,虽然她平时就表示:“我对军事与外交相当感兴趣。”不过这次成为建设政务次官的职位主要目的,跟她先前所说的不同,是为了取得特权之故。不但能够由综合建设公司收受巨额的政治资金,如果在自己的选区建设桥梁或道路的话,对下届选举更是利上加利。

参加电视座谈节目时总是咄咄逼人地抨击对手,拐弯抹角地大肆冷嘲热讽的她,在此时表情整个软化,声音有如廉价的蜂蜜一般黏腻又过于娇甜。

“哎呀!阿摩!那不是摩尔菲斯吗?真不敢相信,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以面面相觑的兄弟们为背景,次男一脸镇静地响应女议员:“我很幸运地买到门票,所以就来观赏‘银月王’的世界首演。”

“啊,原来如此,听说你辞职啦?好可惜哦!下次有机会再陪我喝酒哦!”

喧闹的女议员离去后,始耐不住好奇心向二弟问道:“喂,摩尔菲斯是……”

“我在打工时的代称,是酒吧的老板帮我取的,不过我已经离职了,别想太多。”

摩尔菲斯是希腊神话里出现的美少年神祗,也经常成为绘画的主题。

“我还不至于胡思乱想,只是……真的只跟她喝个酒就能交差了事吗?”

“当来,我向来以貌取人,标准是相当高的。至目前为止,我还没遇过能够进一步交往的异性、甚至是同性,请不用担心。”

次男严正地说出自己不合教育性的想法。

四人手上捧着数不尽的疑问与迷惑回到座位。

“演出时间共二小时四○分钟,中场有二○分钟的休息时间。”

六点开演,到九点落幕,剧场的广播如此告知。

“这是全世界的首演,受到全世界的瞩目,请在场的各位观众一定要尊守应有的秩序。”

广播员劝告喧哗不已的观众。

“此外,值得纪念的世界首演虽然由奈杰尔·契恩帕斯爵士的工作人员制作成录像带,但这次并无与电视同步播出的预定,因此全世界只有目前在场内的各位才得以欣赏到这具有纪念价值的舞台。”

耳边被迫听着广播,三男终耸起肩头。

“不做实况播出啊,真小气。”

“如果做了电视播出以方便不特定的多数人观赏,就会失去物以稀为贵的价值,不严格一点的话,年收入就无法进帐一亿美金以上。”

且不论舞台创作的能力如何,续的严格程度绝不亚于奈杰尔爵士。

“不知道会是什么内容?”么弟说道。

“应该是一部充满神怪幻想的作品吧。”

“就跟‘歌剧魅影’一样吗?”

终跟余并不通晓舞台剧,但至少对“歌剧魅影”这个名词不陌生;这是法国作家史东?罗尔在二○世纪初所发表的惊悚悬疑小说,原本的书名是“歌声魅影”,到了二○世纪末在伦敦改编成舞台剧之后响誉全球,其间也数度改拍成电影,然而都不如舞台剧的版本,可谓决定性的名作。舞台剧之所以大获成功是来自制作上彻底的规范化,舞台的美轮美奂再配上音乐部份压倒性的魅力。

“一旦‘银月王’能够得到足以与‘歌剧魅影’相匹敌的人气,奈杰尔爵士从此以后只靠这部作品直到孙辈都能享受王侯般的生活了。”

“那我干脆去当他的养子好了。”

“很遗憾,奈杰尔爵士总共经历四次婚姻,合计有九名儿女。”

么弟向长兄提出一个基本问题。

“演员都是英国人吗?”

“全部来自伦敦舞台剧界第一线的明星,可惜并无日本人。”

银月王——KING OF THE SILVERMOON这出舞台剧上演之后,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回响呢?这是众所注目的焦点,当然对舞台剧的关心程度也不在话下,奈杰尔爵士所创造的梦幻世界与现实之间会有如何的差异呢?

舞台剧歌剧轻歌剧的题材大多十分单纯而且易懂,即使完全听不懂英语,纯粹欣赏歌舞也能获得相当大的乐趣,舞台上与一旁置有日文台词的看板,另外也可使用耳机听日文翻译,不过耳机是要收费的。竜堂兄弟并未购买耳机,因为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时间终于到了六点,开演的铃声响起。

随着场内灯光转暗,音乐声逐渐提高,这是一首旋律花俏的音乐组曲,虽有哗众取宠之嫌,但由于编曲技巧高超,使得观众的注意力确实在凝集当中。

在屏息凝神、寂静无声的观众席之中,突然传出“噢噢——”的高喊,毫无前兆地,高耸的天井一隅发出银白色的闪光,同时有某个物体迅速落下,令原先将注意力集中在舞台的观众们大感意外。沿着钢索快速降落在舞台的是一个直径三公尺的球体,球体一停在舞台便立刻裂成两半并涌出大量白烟,一名身穿黑色亮皮服装的男性从其中现身,双手抱着的女性整个瘫在他身上。背景是一座喷着烈焰的漆黑火山,由计算机控制的猛蚂象咆哮着冲过舞台,来到地球史前时代的这名男子正是银月王,他的情人已经死了,于是银月王将她的DNA注入克鲁马农人(译注:欧洲史前人种)体内,等待数万年后她的再生。

也因此,银月王便展开一场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冒险,为了追寻一生的恋人,银月王在全世界不断徘徊,背景忽明忽暗,间隔逐渐加快,最后转为灰色以代表时间的流动。

银月王潜进罗马皇帝的后宫,在加勒比海与西班牙总督之女相恋,从托普卡普宫殿的阳台远眺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夜景,与希腊的美丽公主举杯同欢,舞台剧自然会安排不少歌唱的段落,“阳台之夜”、“加勒比海的珍珠”、“冬之虹”等等曲目之中,有的旋律甜美充满浪漫的风情,有的节奏激烈营造不安的气氛,内容多彩多姿。

“如果单就剧情来看的话,这出舞台剧的内容实在不怎么样,反倒是日本卡通电影的故事还比较高潮迭起。”

终不只一次如此表示,不过音乐部份极具压倒性的魅力,角色戏服绚烂华丽,舞台布景耗资惊人,群舞与战斗充满迫力且场面壮大,全场观众均出神地直盯着舞台不放。舞台上的海盗船燃烧着,托普卡普宫殿被判军的火炬团团围住,身着奥斯曼?土耳其皇帝服饰的银月王拋开沾染血迹的半月刀跑上阶梯,在火炬的光亮中,气球由托普卡普宫殿的屋檐飞上夜空,只听见判军的鎗声、银月王的哄笑,接着音乐跟着加入。

倏地,余环顾昏暗的剧场,四处可见长着长耳朵或异形的头部,那是动物头型的布偶面具,戴着这些面具的人正坐在观众席之中,余的内心掠过一道不安与不快。

“真讨厌,怎么跟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

只不过,在现实里比较能够安心,因为兄长们就坐在自己身边,即使是一个旅的武装海军也不及自己的兄长来得可靠。虽说他们的防御工夫做得相当彻底,但经常在不自觉之间由全面攻击造成大肆破坏,最后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如果就社会安全层面来做考量的话,实在算不上是称职的保镖。

“过来!”

舞台上的银月王一声令下,席上立即有人迅速站起身,一些观众正想责怪这群人怎么这么没常识,却不禁把声音吞了进去。因为一群头戴鹿、熊与大象面具的男子们冲出座位,朝舞台直奔而去,人数约有一打左右。当他们跃上舞台摆好姿势之际,众人才明白原来这全是戏剧效果的一部份,大家忍不住发笑并轻声鼓掌,兽头人身的男子们围住银月王,朝观众席大吼。

“胆敢蔑视银月王大人者,终将受到报应!”

“MUST BE!MUST BE!”

“MUST BE!”这句英语不断重复,再配合华格纳(译注:德国作曲家,着有歌“飘泊的荷兰人”等等)式庄严肃穆的音乐,最初带着些许强迫推销的意味,然而观众逐渐受到慑服与感染,最后整个沉浸于其中,许多人配合着舞台演员的台词,嘴边开始哼起“MUST BE!”,甚至还随着音乐摆动身体。

“气氛好象有点不太对劲。”

竜堂始克制着不让自己陷进去,艺术的感动往往带有宗教的沉迷,甚至与集体狂热信仰相结合,这不正是德国纳粹的凯贝尔宣传大臣最擅长的洗脑手法吗?庄严的音乐、煽情的台词、交错的光影,这就是纳粹的三种神器。

到了中场休息的时刻,洗手间想当然是大排长龙,一对对情侣各自盥洗之后,一边走向观众席一边讨论着。

“简单说来,银月王就是来自太空的外星人对吧?”

“应该是吧。”

“反正最后他会露出真面目,真好奇他是长什么样子?”

“喂喂,这才是最后的重头戏,你不要自己一个人乱猜,耐心等着后半部上演吧。”

另外,在巨蛋外面负责巡逻的两名警官吐着白雾彼此交谈着,内容并不是什么深远的哲学问答。“好冷啊!”“巨蛋里面好象很热闹。”“再过二小时我们就可以下班了。”——全是诸如此类淡而无味的对话。

此时有人影靠近,正确说来是走向巨蛋的玄关,因被工作人员拒绝入场而大吼大叫。

年轻警官走过来抓住老人的手臂。

“喂,现在已经不能进场了。”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这位警官调职到雾立警署还不到半年,根本不可能认识多次参选镇议会议员又落选的藤冈老人,随后走上前的中年警官则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还没学乖吗?我知道你想进去闹场以便引起注目,可是就算你真的得逞了,戏剧节也不会因此中断。”

“我……”

“又不是判逆期的小孩子,如果要继续待在这个镇里,最好别破坏彼此的和谐,况且现在天气这么冷,还不如待在温暖的家里。”

听了警官的好心规劝,藤冈老人双眼闪过一道晕黄的目光,虽然开了口却临时又把话吞了回去,接着老人转向车站的方向离去,带着有如机械一般的步代。

当老人的身影与薄暮融为一体之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醉汉的高声叫嚣,一名身穿毛领运动茄克的中年男子蹒跚地朝着两名警官走来,右手还拿着一瓶波旁威士忌。

“所有人会全部被杀!快逃吧、快逃出这个受诅咒的城镇!”

“‘所有人会全部被杀’这句话的文法还真奇怪。”

年轻警官拘泥在不该注意的细节,而中年警官则一脸不悦地摇摇头。

“看来全镇所有的麻烦人物挑在今晚一起出笼,伤脑筋。”

醉汉正是法眼雅元,中年警官不止一次处理过他惹出来的事件。“拥有能干的父亲跟兄长,会使人的个性变得软弱吗?”虽然对雅元抱以轻蔑中带有同情的心态,一旦他当场情绪失控,仍然必须依法逮捕他,至于接下来要如何与法眼隆元交涉,那就是署长的工作了。

雅元的步履踉跄,一脚没踩稳便撞上仿造煤气灯的路灯,波旁威士忌的酒瓶掉在地面所幸并未摔破,只是没有盖子的瓶口不断溢出浓醇的琥珀色液体;雅元攀住路灯,却仍然撑不住身体的重心,一屁股坐上威士忌在路面形成的地图。

年轻警官咂嘴道:

“简直无药可救,该怎么办呢?”

中年警官侧着头,所提的是另外一回事。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咦?有吗?……”

在足以让耳朵冻到发疼的冷空气当中,年轻警官立刻磨亮听觉。初冬的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星群在街灯的光亮无法抵达的高处无声无息地狂舞着,想必今晚又是流星雨眩惑人心的一夜。

然而,此时一个异样的声响让警官们提高了紧张感,这个声音听来干涩又带有金属般的钝重,很类似物体在地面滚动时所发出的嗦声,这与半个月前两名警卫在夜间巡逻时听到的声音完全一样,只是两名警官根本料想不到。

一阵晚风刮过路灯。

“喂、喂、那、那是什么……?!”

中年警官的声调变得僵硬,年轻警官追循着前辈的视线,街道的转角处隐约可见一个黑影在蠕动,只是那个位置正好是个死角,路灯的光线完全照射不到,因此无法看清楚整个外形。

“到底是什么啊?该不会是熊吧?”

年轻警官把手摆在腰际的警棍上然后往前走了二步,正好踩定第三步之时,他看到了黑影的真面目。

顿时,他的嘴巴做成一个形状,发出惨叫。


舞台上,“银月王”的故事持续进行着。

高礼帽、燕尾服、斗蓬、长靴、银月王以一身黑色的装扮出现在十九世纪末的伦敦。他的目标是在埃及挖掘出土后由大英博物馆所收藏的古代公主木乃伊,这位公主正是他跨越时间与空间的永世恋人,银月王手拿着他坚信能够使死者复活的“亚布肯纳灵酒”,暗中潜入大英博物馆,结果不慎被发现,受到成群警察追捕的银月王乘坐马车沿着泰晤士河逃亡,塔桥的黑色翦影耸立在夜空,银月王逃进塔桥并爬上屋顶,在探照灯的光芒中只见热气球缓缓上升,人坐在吊篮里的银月王朝地面的警察们挥手致意。

“我已经活了好几万年,不管你们这群愚昧的近代人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曾经亲眼目睹过罗马的繁荣与伊斯坦堡的落日。”

数发的枪声、马车车轮转动的声响、警察们的怒吼,最后还加上一段音乐。

“如果我无法使她复活,那么我将毁灭这个世界,消灭这个毫无存在意义的世界!”

银月王抡起装有“亚布肯纳灵酒”的瓶子。

“啊,我看那个瓶子不是掉下去就是摔破吧!”

终才这么一想,随即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瓶子便由银月王手中滑落,笔直掉进泰晤士河里消失不见了。

于是银月王开始咒骂警察甚至是全人类,他立誓一旦他无法再度得到“亚布肯纳灵酒”,就要毁灭全世界,在节奏紧凑的音乐声中,热气球从舞台上消失。

就在晚上八点四○分出了状况。

舞台已经进入最高潮,银月王正面临能否得到“亚布肯纳灵酒”以解救恋人,亦或是陷入绝望而毁灭全世界,全场观众正屏息凝神注视着这一刻,就在此时——

“噢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一个宏亮得不必透过麦克风就能响遍整个巨蛋的笑声,毫不留情地粉碎了舞台的紧张感,受到惊吓的人们左顾右盼,寻找怪声的来源。

只听见“啊!”的一声,一名观众从座位站了起来,立即就有人大骂:“笨蛋!还不快坐下!”这名观众不予理会,手指着巨蛋天井的一角,仿佛受到牵引一般,数人、接着是数十人随之站了起来,然后是数百根手指与数千道视线全部集中在一点上,一个身穿白衣的地球人就伫在巨蛋最顶层包相的栏杆上。

“那是什么?”

“是白熊!”

“不、好象是人类的样子。”

竜堂兄弟不必猜也知道怪人的真正身份,只是不愿说出口,他们万万想不到对方会在舞台剧上演之时直接采取行动,他们早该明白对方根本就不通常理。

见到舞台上的剧情与音乐继续进行,小早川督察发出雷霆万钧的咆哮。

“我以文部大臣的名义下令!立即中止番邦人演出的这出反日卖国的神怪闹剧,静待官厅的审讯!”

“……那个神经病在讲什么东东啊?是国语吗?”

一名年轻观众咕哝道。

台下观众与台上演员的集中力虽然受到干扰,舞台剧仍旧持续进行着。一打左右的保全人员从四面赶至准备驱离这个鲁莽的妨碍者,此时小早川督察伸出巨躯,一手抓住由天井垂下的钢索。

“噢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愚民们、快让开!”

平心而论,小早川督察不同于外表的巨大躯体,是个身轻如燕而且运动神经发达的地球人,最重要的是:她具有非凡的勇气。若是换成一般地球人站在那样的高处,必定头昏眼花、双脚发软,何况要从巨蛋的最上方跳到舞台更是比登天还难,然而小早川督察毫不犹豫地付诸实行。手抓着长约五○公尺的钢索,小早川督察如同钟摆一般腾空飞下,如果是一名老电影戏迷,也许会把这种景象形容成“好象泰山一样”。

“噢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随着笑声,原本支撑着身穿纯白戏服的巨躯的钢索啪的一声断裂了,看来小早川督察的重量推测能力比不上勇气来得发达。

在惯性定律的影响之下,小早川督察在空中画出一个弧形,飞行了数公尺之远的距离,不过地球的重力仍旧迅速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噢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小早川督察的巨躯从五○公尺的高度直线落下,并卷起一道怪笑的暴风。

只听见悲鸣与惨叫此起彼落,位于落点处的观众们奔出座位作鸟兽散。

接着是一声巨响、飞舞的尘埃与座椅四散的碎片。

这是一个悲剧性的收场,无论过程如何爆笑,“‘银月王’世界首场公演”因此被迫中断已是不争的事实。舞台上的演员们、舞台上的演奏家们全部是英国人,也因此无法理解小早川督察大肆放话的内容,不过他们明白这是对艺术活动一种恶意的妨碍行为,众人因忿怨与惊骇而破口大骂,领队则顾虑到事有万一,于是指示所有人员到后台避难。

“……居然还活着?”

这个带有遗憾的语气是来自驱赶上前的竜堂兄弟其中一人,怪女拨开四散的座椅碎片,在逐渐落定的尘埃之中盘腿而坐并高声哄笑。

“噢呵呵呵呵!你们的想法太天真了!只不过从五○公尺高的天花板掉下来,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摔死?!”

“通常是必死无疑。”

“这就表示那些人缺乏大和魂,身为全世界最优秀民族的日本人不管怎么杀都不会死的!”

“不过看样子,你好象已经吓得两腿发软了。”

“胡说八道,你这个没礼貌的小孩!”

虽然不能确定续的一句话是否有效,总之小早川督察立即猛然跃起身,而且不只是站在原地,还直接从地板跳上舞台,一旁的竜堂兄弟根本来不及制止。

“噢呵呵呵~给我滚出来、你们这群恶徒!本姑娘要代替文部省替天行道来惩罚你们!”

这时出现一名人物挡住去路,此人并非演员。

“什么文部省!你这个(内容不宜因而消音)!”

如此高声叱责的正是法眼隆元。

“我刚才打过电话向文部大臣确认过了,文部省根本没有什么特别高等秘密督察这种职务!文部大臣也说根本没听过小早川奈津子这个名字!”

“噢呵呵呵~无论文部大臣拥有何等尊荣,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个曚昧无知的凡夫俗子,怎么可能懂得国家机密,乖乖接受官厅的指示,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

“哦、是这样吗?”

法眼隆元语带镇定。

“文部大臣刚刚告诉我,说有个可疑的女人谎称自己是督察,这个女人就是你,而且很可能对社会造成重大危害与危险,必须立即由警方逮捕,拘禁在戒备森严的医院里。”

“什、什么?!”

小早川督察翻了翻巨眼。

“文部大臣真的这么说?!”

“那当然。”

“可恶的文部大臣!瞧他天天向我献殷勤,替我泡茶、搥肩的!居然选在这个紧要关头出卖我,这个里外不是人的判徒!”

“你的白日梦就做到此为止,快给我滚出这里,不要逼我派人动武驱逐你。”

小早川督察(自称)被逼急了,便朝着观众席如狂风般怒吼着。

“在场的各位请听我说!站在这里的这个名叫法眼的男人假藉举办大型活动以拯救这个城镇的名义,其实暗地计划着见不得人的阴谋!你们千万不要被骗了!快站起来对抗恶势力!”

终于了解到她这个举动并非演技,而是一项公然的妨碍行为的观众们,从茫然若失当中回过神来,心中的气愤整个迸发。奈杰尔·契恩帕斯爵士的最新力作在此举办全世界首场公演,为了买到这珍贵的一票不知花费了多大的时间与精力,而这一切心血全被这个离经判道的怪异人物以粗壮的双脚蹂躏殆尽。

“滚开,怪物!”

随着阵阵怒骂,一堆物体朝着舞台上的小早川督察飞去,有介绍手册、望远镜、原子笔等等,反正抓到什么就丢什么。由于剧场内禁止吃东西,没看到什么纸杯丢出,观众的守法行为看在雾立镇镇长眼里并未产生任何慰藉,在最后的最后,国际戏剧节居然受到了莫名其妙的妨害而被迫中断。

镇长低吟一声之后便起身退席,突然引起脑部贫血,助理见状一时仓惶失措,冷汗直流并向四周求救却得不到任何理会,因为现场所有人均处于亢奋状态。

舞台上,法眼隆元一边闪躲着迎面飞来的物体,一边以手指着小早川督察大加谩骂。

“同样是中年女性却有这么大的不同,你这个怪物应该好好向忍甲子代老师学习学习!”

这句话截断了小早川督察的理性神经线,假设她脑里真有这种东西存在的话;总之,她开始如火山般喷火。

“噢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你这伪善的狐狸精!就算你只是个无关痛痒的配角,我也不会放过你!天谴将先加诸在你身上!”

突然间,巨躯的方向一转,小早川督察跃向贵宾席,倒霉的北东京市市长与助理整个人弹到半空,小早川督察的大掌一把揪住忍甲子代的头发。

忍甲子代的头部被整个扯断。

一瞬间看似如此,女性观众之间随即发出惨叫,事实上却不然。小早川督察由于用力过猛,重心一时稳不住,她的手上抓着一顶搀杂着白发的女用黑色假发,而忍甲子代曝光的头部竟然有着褐色头发。

此时贵宾席的一隅有两个人绝望地站起身来,一个是奈杰尔爵士,另一个则是常盘滋人校长,不过现场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现在的奈杰尔爵士只不过是一场闹剧的配角罢了。

“忍甲子代居然……”

始与续呆然地同时低喃道,彼此交换了一下视线,紧接着灵光一闪,照亮了原先一直混沌不明的部份黑幕。

会戴假发的人主要是想在他人面前掩饰自己原本的头部,然而忍甲子代并非容易秃头的男性,她只是不愿让别人看见她满头的褐发。现在她年近半百,褐发中可见数根白发,不过这头竭发在过去想必相当惹人注目吧,她之所以刻意藏起自己的褐发,不为别的就是意图隐瞒自己的身世。

始确信,她正是凯奥格·冯恩·艾森之女,一个身为纳粹有力支持者的德国人在日本的私生女,那就是忍甲子代;如此一来,整个事件的拼图也逐渐接近完成的阶段。

胆大如小早川督察似乎也吓了一大跳,她丢开假发狂吼。

“可恶!竟然做了伪装,没想到你不但是个卖国贼,还是番邦的间谍啊!”

“……你闹够了没有!”

忍甲子代的语气凌厉得令人为之惊愕,她给了形同“粗线条”这句话的具体化身的小早川督察左颊一巴掌。

终跟余在一旁见状不自觉缩起脖子,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竟然敢对小早川那个欧巴桑动粗!原来有办法打赢欧巴桑的只有欧巴桑。

“噢呵呵呵~这是没有用的!”

说时迟那时快,忍甲子代朝小早川督察张大的嘴里伸出左手,随着一个怪声,只见小早川督察翻起白眼、口吐白沫,跌了个四脚朝天,插在嘴里的是一支高压电防盗枪。

“好厉害哦!”一旁的终跟余看得手心冒汗。

“哎呀哎呀,真是一团混乱,很好很好。”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始回头,见到身后站着浑身酒气冲天的法眼雅元,不知他是如何走进巨蛋的。

“我早就知道这个戏剧节不会平安落幕,哎哟,我可爱的妹妹呀,我劝你还是赶快逃出这里比较好,再磨菇下去当心被吃掉哦!”

雅元亲昵地拍着忍佐保子的肩头,佐保子则摆出露骨的厌恶表情将脸别开,始花了三秒整理这一句如同炸弹般投掷而下的讯息,在脑海里将关系图组织完成后,便平心静气地询问雅元,虽然语气是采取质问的形式,其实内心已经十分肯定。

“忍佐保子是你们二人的父亲,也就是法眼信基与忍甲子代之间的女儿吧?信基约在二○年前去世,正好合乎忍佐保子的年龄。”

法眼雅元的笑中含着毒气答道:

“没有错,如果我老爸还活着的话也差不多一○○岁了,他直到死前还不改好色的本性,玷污了年轻女子就以金钱与权势堵住对方的嘴,我老爸简直就跟时代剧里的地方恶官一样,可是这就是他生存的意义。”

“荒谬至极。”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我一直不敢说出口,不管老爸做了些什么,我都只能在一旁静静观看。”

雅元的声音擅抖,始对于这名一事无成的中年残兵开始抱持油然而生的同情。虽说一个人要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必须由自己全权负责,然而所作所为连小孩都无法忍受的父母事实上的确是存在的。

“这么说来,忍甲子代的父亲就是冯恩·艾森了。”

“我是很想夸你推理能力高强,不过看了她的头发应该很容易猜得到。”

雅元目光显得诡异。

“甲子代现在虽然人老珠黄,不过年轻时可是个大美人,老爸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注意她,我可以想象老爸是用什么手段得到她的,不过很快地情况反客为主,老爸一切唯她是从,老妈知情后火冒三丈,不久突然暴毙,听说是心脏衰竭,总之死因不明就对了。后来甲子代也没有进而成为继室,这就是她聪明的一点。”

在这段话进行的同时,次男续也抓住忍佐保子逼问实情。

“我只是一个傀儡,纯粹按照我母亲的指示办事,不容许才杂我个人的意志与想法,没想到世人这么好骗,在外一向是我说话,母亲保持缄默,其实主角不是人偶而是腹语师,然而不管是报纸还是电视都把我们捧成‘由女儿为主导的新时代母女关系’!”

佐保子口中挤出干涩的笑声,不知道现在这段话是她以自己的意志说出的呢?或者只是单纯想把积压已久的情绪藉由嘴巴排出体外?

“法眼隆元的情况也跟你相同吗?”

“哦、你是说我那位令人敬爱的兄长吗!?”

佐保子以高分贝大笑起来,续将视线一转,那位“令人敬爱”的兄长正怒声指使着自己的部属与戏剧节的工作人员,准备将小早川督察的巨躯运往某处。

“说相同也算相同吧,那个人说穿了就跟他弟弟雅元一样无能,还不都是我母亲在幕后指使,他才能成为一个精明能干的财经界人士,说来真是讽刺,日本的财经界也不过尔尔。”

“只要观察大银行与证券公司的丑态,就会立刻明白个中道理。”

“没错,总之实情就是如此,一切都是由我母亲一手操控。”

“我想不是一切吧,这不是马拉松而是接力赛,你的母亲是出类拔萃的最后一棒跑者,然而在她出生之前就无法操控威尔库克斯与冯恩·艾森吧,指使他们并利用他们行动的究竟是谁?”

佐保子笑了,给人一种仿佛除了笑以外无法做出其它情感表现的感觉,笑容显得相当不健康。

“你应该早就知道才对,就是‘银月王’啊,是那个人要我们这么称呼的。”

“是谁准你说出来的,佐保子?”

巨蛋内部装设有暖气机,室温得以保持在二○度左右,不过这一瞬间的气温会令人怀疑暖气是不是关掉了。

披散着茶褐色的头发,嘴角缀着阴森的笑意,忍甲子代站起身来。

“你这孩子就是这么多话,受了那么多次惩罚你还是学不乖。”

“……哇!”

佐保子发出小女孩般的叫声,双手抱头整个人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