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旧伤

实际上,水华并没有成为一个读忆师的天分。尽管季宁耐下性子诱导,水华也只能模模糊糊地抓住一点万物记忆的影子。季宁甚至怀疑,她之所以能读出木梳里的那首民歌只是凑巧而已。

不过水华并不焦躁,她常常缠着季宁,要他讲漫游云荒的见闻。季宁虽然觉得无趣,但看在一百金铢的份上,也有问必答,并不隐瞒。

水华开始的时候称呼季宁为“师父”,季宁却不承认这个头衔。于是水华便模仿木梳里那首歌的开头,叫季宁作哥哥。季宁抵制几次无效,便随她去了。

除了山川地理志,水华最喜欢的还是《云荒纪年》——这部自星尊帝统一以来,就由太史阁撰写不绝的云荒史书。她曾经试图学习用手指阅读这些书,却终究因为太过耗费精力而放弃了。因此当她欣喜地摸到季宁那枚镌刻着星尊帝印章的太史阁令凭时,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他加入太史阁的经历。

“其实我只是帮他们阅读古董而已。”季宁轻描淡写地回答,秀长的眉不易察觉地拧在一起。

“可哥哥怎么得到机会呢?”水华兴致勃勃地问,“我听说‘太史阁’的门人最为高洁正直,无论任何打压摧残都坚持不懈。他们就像神仙中人,要是我也能成为……”

“他们只是普通人而已,所秉持的无非一颗求真之心,所经历的辛苦也是旁人无法明白的。”季宁冷冷地打断了女孩的话,他的目光飘向窗外的远方,偌大的总督府此刻显得空寂而荒茫,让他如止水般的心中生出埋葬的悲伤来,“我所持的那份‘云荒太史,行走无忌’的令凭,原本是我一个名叫霭亭的太史阁朋友所有。我与他萍水相逢却意气相投,他几番想说服我加入太史阁,都被我因厌恶束缚而推脱。后来……他因为调查一项秘闻而被冰夷杀害……”

他喘了一口气,平息下有些艰难的语气说下去:“……他们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临死之时说不出话……他死的时候死死握着一只桌脚,没能留下只言片语。我把那只桌脚砍下来,按照他以前的指点送到伽蓝帝都去,在太史阁的总部住了三个月,才算读出了他死前遗留在桌脚里不甘的意念……”

“哥哥……”听出季宁一向平静的语调中含着难抑的伤痛,水华低低地道,“他的记忆就那么难读么?”

“读忆师讲求的是心灵纯净,不能掺杂丝毫杂念,而我当时总是难以摆脱哀思,所以耗费了许多时日才平静下来。”季宁恢复了一向的恬淡冷静,“所以,在一知半解的时候,请不要再说什么‘我也想成为……’之类的话。”

“我明白了。”水华沉默了一阵,敏感地觉察出季宁已不愿再谈下去,便识趣地住了口。她面对着他的方向,觉得季宁就仿佛一潭静水,初看清浅,实际上却深邃得难以触到他的波心。这种感觉让女孩儿有一种难言的惆怅。

“哥哥,因为霭亭的死,你恨冰族人么?”半晌,水华问道。

“从我能读出他的遗言时起,就不恨了。读忆师若是有了仇恨,他们的心灵就会受到蒙蔽,无法与万物沟通。”季宁说到这里,看看天色,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石子交给水华,“我下午出去办点事。小姐今天的功课,就是尝试去聆听这海石中鲛人的歌声。”

取出玄林预付的十多个金铢,季宁离开了总督府,一路往南城外的海滩走去,那里是明里贩卖货物,暗地里走私偷渡无一不为的商栈区。

踏出交城的南城门,原本是一片荒滩的地方搭建了一排排房屋,经过百来年的经营,商栈已经颇成气候。为了避风也为了卸货方便,这些商栈的建筑都是大同小异:窄小的店面面朝北方,堪堪留出与城墙跑五匹马的距离供顾客行走;那些展示着各种各样货物的店面后,却是商栈硕大宽敞的仓库,有的甚至把装卸的后门开到了南部的海水里。这种口小肚大的建筑沿着交城城墙摆满了城外的海滩,仿佛一个个螺壳排列在一起。

季宁熟练地穿过貌似杂乱无章的一家家商栈,径直走到一家门口挂着“乐”字招牌的商栈里去。他朝迎面过来的学徒摆了摆手,便直接走到门店最深的角落里,顶着头顶摇摇晃晃的风灯,轻轻敲了敲油光锃亮的乌木柜台。

一个三十来岁的艳丽女人从柜台后站了起来,看着季宁绽开她职业的笑容。“季宁公子,你出海的钱凑足了?”

“乐绿夫人记性不错,还记得在下。”季宁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放在柜台上,“十五个金铢的定金,我两个月后出海。”

“两个月后也好,你不知道,自从新任交城总督上任后,我们得到的风声都有些紧。”乐绿夫人把金铢揽入柜台下的抽屉里,她斜倚着柜面,眼角瞥着季宁温雅的侧脸。

“不管怎么说,我都信任交城赫赫有名的乐绿夫人。”季宁微笑道。

“季宁公子真会说话,我若是再年轻几岁,就想方设法把你留在这里了。”乐绿夫人顺口调笑,开心地看着读忆师一贯淡然的面上透出几分羞赧,“别担心,刚上任的官儿都是这样,这不我哥哥乐绵他们正召开商会,筹备给玄林的礼物呢。估计两个月后,你出海没有问题。不过,你要说清楚你出海的目的地,我们才好安排。”

“我要去空寂之山。”季宁慢慢道,“按照你们的标价,一百金铢,往返。”

“空寂之山?亡灵湮灭之地?”乐绿夫人吃了一惊,“你知不知道那里的危险?”

“鸟灵,狷兽,土匪,还有渺无人烟的沙漠。”季宁凉凉一笑,“我自然知道。怎么,乐绿夫人不想做这笔生意?”

“我有什么不敢的,不就是开船送你到狷之原的北角登陆?”乐绿夫人爽快地说到这里,倒真有些关切地盯着季宁,“只是……我怕你付了往返的钱,却没机会登上返回的船。”

“那你岂不是白赚了五十金铢?该高兴才是。”季宁说到这里,告辞离开,“我会提前几天和你预定出发的时间。”

“我送你。”乐绿夫人从柜台后走出来,陪着季宁往店铺出口处走去。见季宁好奇地看了看店外摆放的粮食口袋,乐绿夫人笑道:“这些都是卖给冰族人的。你出海的时候,应该买的是这个。”说着,她伸手从摆得最高的一个口袋里取出一粒枣子般大小的坚果来。

“这是什么?”季宁接过坚果,在手心掂了掂。

“这是摩天草的种子。”乐绿夫人道,“海上旅行蔬菜不易保存,但长期不吃蔬菜容易得败血之症。这摩天草种子生命力极强,最适合携带上船,只要用水,哪怕是海水浇灌,就能在短短几天长成葱翠植物,味道跟莴苣类似。这粒就送给你玩,你出海的时候到我这里买,价钱给你算便宜些。”

季宁道了谢,离开乐绿夫人的商栈,顺手把摩天草种子放在随身的荷包里。进城的时候,他看见一队杂耍艺人正被守门的卫兵堵在城门口搜查,他们扛着行李和道具,中间有空桑人、有鲛人、有冰族,还有混血儿。仿佛对这种搜查已经习惯,看见路人瞩目,一两个杂耍艺人便抽空翻了个跟头做鬼脸,引得一些交城孩子快活地笑了起来。

“别忘了去集市上看我们表演!”杂耍艺人们朝好奇的交城居民喊道。

眼看天上的云朵越来越厚,季宁猜测傍晚必有降雨,便加快脚步想尽快赶回住处。然而他正行走在街道上,忽有一个声音迟疑着叫道:“你是读忆师么?”

季宁转回头,看见道旁说话的,是一个金色眼眸的少年。下一瞬间,季宁认出了他:“风梧公子?”

风梧点了点头,朝季宁走过来,有些紧张地道:“读忆师,我想请你帮我看看我父亲失踪的真相。”

“可以。”季宁点了点头。少年隐藏的忧伤和孤寂似曾相识,奇怪地打动了他的心。

“可是,我不知道那真相隐藏在哪里。”风梧迟疑道,“所以能不能,请你去我家里看看。”

季宁皱了皱眉,显是有些不愿。风梧见了,赶紧取出一个钱袋,颤抖着手打开了,塞在季宁手上,顿时显出一堆杂乱的金铢银角铜子来。“这是我能付的最高的价钱,你可以接受么?”他红着脸问。

季宁托着钱袋,沉了沉眼睑,忽然道:“为什么要偷你母亲的积蓄?”

风梧猛地愣住了,随后他才意识到,那个钱袋已经向读忆师倾吐了一切秘密。“读忆师,如果你看得出来这里的每一个铜子都是我母亲辛苦刺绣换来,那你也应该看得出,这些年来我和我母亲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少年鼓起勇气对着季宁平静无波的眼,一口气说下去,“我母亲是在父亲失踪十个月后生下我的,因此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怀疑我是个野种。他们甚至传言,父亲是被母亲串通奸夫杀害的。这些流言虽然没有凭据,但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像一把刀子,十多年来反反复复地凌迟着我们,让我恨得想要杀死所有的人!所以读忆师,如果你能找出我父亲失踪的真相,还母亲一个清白,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说着,他双膝一曲,便跪了下去。

“你起来,我随你去就是。”季宁将风梧扶起,意外地觉察到少年身体内部蕴藏的巨大潜能,让他一瞬间失去了拒绝的念头。看着对方金色的眼睛,季宁有些恍然地问:“你,可是帝都的血裔?”

“是的,星尊帝是我的远祖。”风梧抬起头自嘲地笑了一下,“就是因为有这双眼睛,族长才没有狠下心将我从族谱里勾去。”

“把这个还给你母亲。”季宁把钱袋塞回风梧手里,“我们走吧。”

风梧的家族属于星尊帝的一个偏远旁支,虽然经过千年的繁衍凋零,早不复帝王之后的富贵气派,却依然是交城的清华世家。风梧领着季宁走到那大宅的门前时,两个看门的家丁便拦住了他们:“风梧公子,现在你们母子都住在外宅了,若要进这里,容小的先去禀报。”

“放屁!这里仍然是我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这些奴才多话!”风梧说着,一伸手便将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推得远远的,只管引着季宁走进了大宅。

宅子里的建筑一律是用青灰色的砖块砌成,一条甬道将一座座小型的院子串连起来,光滑的石板无声地预示着这个宅院的年代久远。季宁目不斜视地走在风梧身边,对四周惊异的目光恍如未见。

“我父亲原先住在这里。”风梧说着,推开一个院子的门,引来院中几个妇女惊慌的喝骂。而看热闹的人们也迅速拥来,将风梧和季宁堵在院门外。风梧狠狠地推了几把面前阻拦的家丁,随即被季宁扯住了手臂。正僵持间,有人叫了一声“族长来了”,簇拥的人群便呼啦散开一条通道,将一个老者让了进来。

“让读忆师进去。不管怎样,能查出真相总是好的。”族长显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转向季宁微笑道,“先生不用顾忌,酬劳我会安排账房上支付。”

“如此甚好。”季宁向族长点头回礼,旁若无人地走进院子,不时伸出手去,触摸一两件院中物事。

从族长到来,风梧就没有说过一个字。他独自站在一处,远远地与众人隔离,暗中握住了拳头。然而当他看到一个中年女人默默地走过来时,他忍不住上前搀住女人微微颤抖的身子,叫了声“娘”。

“听说你在这里胡闹,我只好过来看看。”女人低低地道,“梧儿,跟娘回去吧。”

“不!”少年倔强地站在原地,声音将原本关注在季宁身上的众人目光吸引了过来。风梧骄傲地环视了一下这些从小鄙薄他苛待他的族人,坚定地道:“无论如何,我要看到真相。”

女人拗不过儿子,只好叹息着留在原地,如同她这本分小心的十几年一样,微微地低着头,将原本秀丽的面容掩藏在额发的阴影下。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想知道,一向恩爱的丈夫路铭为何会在一夜之间不辞而别?

季宁仍然在院中探索着,眉头微微皱起,要从一个百年历史的古宅中探询出某一瞬的情景无异于大海捞针。天色越发阴沉下来,窒闷的空气让他鼻尖冒出汗珠,心头因为灵力耗费过度而剧烈地跳动。终于,小半个时辰之后,他放弃地停下了一切动作,缓缓走回院口,发现围观的大小人等并未散去。

“先生劳神了,要不到正厅奉茶?”族长和蔼地问道,显然有些顾忌季宁看到了什么不便公开的东西。

“不,就在这里说!”风梧忽然大声叫道,“读忆师先生,如果你看到了真相,就不要怕当众说出来!”

“梧儿……”女人有些嗔怪地唤了一声,却深知自己根本无法阻止儿子想要做的一切。

“既然如此,先生就在这里说吧。”族长见风梧有疑己之心,有些恼怒,将衣袖一折,背在身后。

“这座院子里的记忆庞大复杂,我竭尽所能,只找到一句有关路铭此人失踪的线索。”季宁说到这里,心中微微一动,不知自己为何提到“路铭”这两个字时感觉有些异样。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缓缓道:“那句话就是:‘思缤,我跟你走。’”

他此言一出,一些较年长的族人立时面露震惊之色,随即窃窃私语的声音便如同出巢的黄蜂一般笼罩了人群上空。

“娘,思缤是谁?”看着母亲的脸瞬间苍白,身子也摇摇欲坠,风梧连忙扶住母亲,大声询问。

“思缤是冰族的巫姑,天祈朝末期常常带着船队来交城走私劫掠。那个时候,交城百姓没有不知道这个貌美心冷的冰族女人的。”族长说到这里,手里的拐杖重重地在地上顿了顿,“路铭这个不肖子孙,居然是跟着冰族私逃而去。从今以后,我们家的族谱里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见围观众人渐渐散去,族长方向季宁苦笑道:“家门不幸,让先生见笑了。请随管家去账房支取酬劳。”说完不再停留,告辞而去。

“酬劳改日再说。”天上一个闷雷滚过,季宁忍住突如其来的心悸,对着迎过来的管家摆了摆手,大步就朝大宅门口走去。他的身后,风梧正愣愣地搂着不住流泪的母亲,仰面对着天空不时划过的闪电,眼中是深重的愤恨。

交城是典型的海滨气候,台风引来的暴雨可以在瞬息之间笼罩整个城市。季宁走到半途大雨就从天而降,然而身体的异样让他不敢在半途停留,他只好迎着几欲把人席卷而去的狂风一步步往总督府走去。

雨水顷刻就浇透了他的全身,却让发烫的身体感到清凉的惬意。“思缤,我跟你走。”方才那个消失在虚空中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如此熟悉,那个路铭又是何方神圣,竟让他一向平静无波的心混乱得仿佛要破腔飞出?季宁伸出左手抵住后脑,右手胡乱地扶住一切可以撑持的东西,终于在狂风暴雨中踏上了总督府侧门的台阶。

看门人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季宁没有听清,只是不管不顾地走回自己的居室,眼前白茫茫一片似乎都是雨水。撞开门,他一头就栽在床上,再也不想动一下。

灵力的剧耗带来了深重的心悸和头晕,而浑身的旧伤也因为这阴湿的天气再度发作。季宁摸索着扯过被角咬在口中,把四肢百骸的剧痛都阻拦在咽喉深处,无声地对抗着这个注定难熬的夜晚。

昏昏沉沉地不知趴了多久,一双柔软清凉的小手摸索着探上了他的额头。“哥哥,换身干衣服吧,这样下去会发烧的。”水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幻境传来。

季宁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却仍然昏迷般一动不动,恍惚中只觉得火炙般的疼痛中接触到一丝丝温柔的凉意,仿佛女孩子柔软的手指。

女孩子柔软的手指……这个认知让他一惊之下清醒过来,果然发现水华正在摸索着给他换衣服。一时间,季宁忘了身上的难受,窘得面红耳赤,幸亏水华目不能视,只是专注做事,让她一向高傲的先生不至于太失面子。

“哥哥,你醒了?”水华松了一口气,继续用毛巾擦干季宁身上的冷水。然而她的手忽然停滞在季宁的背上,神色一黯:“哥哥以前受过伤?”

“旧伤了。”季宁费力地扯过衣襟,遮住背上一道从肩胛斜拉至腰的旧刀伤,也遮住了遍体触目惊心的细碎伤痕。

“还痛吗?”水华收回手,轻轻地问。

“不痛了。”季宁吃力地靠墙坐起,哆嗦着手系衣带,下意识地回答。

“你骗我。”女孩儿毫不犹豫地下了这个判言,却微微低下头,并没有动气的意思。“你和我爹爹一样,都不肯把受的苦说出来。可我都知道。我这就去给你找药来……”说着摸索着就往外走。

“药没用……”季宁不想麻烦她,便撑着力气道,“小姐回去吧,要不四月该担心了。”

“四月今天去她亲戚家了,晚上不回来,爹也不回来。”水华摸索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微笑道,“夜里我怕一个人,哥哥陪我说说话吧。”

季宁明白她是为了留下来照看自己,他想要拒绝,身体却难受得一时说不出话。他向来是个骄傲的人,断不肯在别人面前示弱,一时间比死了还难受。

水华听他呼吸急促,她掩不住脸上的忧虑,轻轻唤了声:“哥哥?”

季宁见她空落落的眼神落在别处,雪白的脸颊在灯光下发着光彩,他恍然发现不知不觉中女孩子正在长大,仿佛一朵花蕾在不经意间悄悄绽放。他松开一直紧握住床单的手,沉声道:“夜深了,小姐还是回去吧。若是怕一个人睡觉,可以叫厨房的张妈陪你。”

“我就是想跟你说话呢。”水华固执地坐在原处,笑嘻嘻地道,“你肯定不知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娇贵,从小到现在,我进过两回帝都的牢房,最长的一次在里面待了半年,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的?”

“为什么?”季宁吃了一惊。

“都被我爹爹害的呗。”水华撇了撇嘴,孩子气地道,“他老是得罪人,还都是得罪挺厉害的人。所以每次他一被关起来,我和大娘,还有几个哥哥都会被连带关起来。”

季宁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自古做忠臣难,做你爹爹那样清廉正直的官更难。”

“是啊,我知道爹爹心里头闷着好多烦心事,所以从小我都顺遂他的心愿。他喜欢我无忧无虑,我就每天都装作高高兴兴的。”水华说到这里,忽然“哎呀”一声,“这个你可不能告诉他。”

“不告诉。”季宁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发现这个女孩子竟然蕴含着从未发现过的早熟,“监狱里苦么?”

“也还好吧。大娘老是哭,我就坐在地上等爹爹过堂回来。反正我看不见,在哪里都是一样。你不知道帝都监狱都是用石块垒成的,每一块石头都有它不同的花纹,我每天没事就用手在上面摸啊摸,居然可以摸出那些花纹的形状:有些像花,有些像云,有些像骑马的人。我把那些花纹串连起来,就可以想像各种各样的故事,等爹爹回来的时候,我就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讲故事给他听。”水华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挂着床帐的墙壁,却仿佛看到了极深的远空,“爹爹听了我的故事,就会忘了痛,慢慢地能睡着。所以我不怕老鼠,不怕跳蚤,也不怕吃发霉的饼,就怕编不好故事,怕爹爹会痛却又不肯出声。那时虽然辛苦,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石头的花纹,它们就像朋友一样,给我讲故事。还有那些房顶滴落的水,滴滴答答极有节奏,就像敲木琴一样。”

季宁知道她所说的是玄林曾经下狱受刑的往事,只是料不到那样惨痛的经历在这个女孩的回忆中竟如同梦幻一般绮丽。他惊讶地看着水华的微笑,稚气中带着从未发现过的圣洁,就如同她每日虔诚供奉的创造神,那般宽容和博大。此刻他才知道,为什么那些随玄林而来的仆人们对水华的爱护中竟然含着令人惊讶的尊敬。或许是因为她看不到世上的污浊,才能保持住一颗纯净的心灵。

这种纯净,是身为读忆师的他也望尘莫及的。

“哥哥也有故事讲给我听吗?”见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季宁的谈兴,水华兴致勃勃地道。

“我再没有什么新鲜的故事告诉你了。”季宁苦笑着回答。或许她是好奇自己这一身的旧伤从何而来,可惜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想去空寂之山?”水华说到这里,蓦地伸手掩住了口。

“不怪你,是我的意念太过强烈,才让你能有所觉察。”季宁侧了侧身子,换了个靠坐的姿势,半晌终于强打起精神道,“我给你讲讲镜湖吧。”

“大家都知道,镜湖里面有蜃怪,吞吐蜃气构成幻象,所以空桑百姓很少能乘舟前往伽蓝帝都,只能靠叶城和帝都之间的湖底地道往来。”

“是的,爹爹带我从帝都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走的湖底地道。”水华点头。

“可是实际上,还是有人能行舟渡湖,我就曾经坐船去过伽蓝帝都。”季宁回忆道,“镜湖上有一对夫妇,专门执掌渡船,为各地急赴帝都的旅客提供方便。传言他二人身份尊崇,只不知为何隐姓埋名在镜湖摆渡度日。可也正因为有了他们的船队,镜湖周边的旅客才不至于为了进入伽蓝城而远绕到叶城,那夫妇实在是造福四方做了莫大的善事。”

“在镜湖上坐船真的很神奇么?”水华好奇地追问。

“是的,蜃气会在湖中结成幻影,让每个人都看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所以常常会有人因为意乱神迷而坠湖死去。”季宁继续道,“于是几乎所有的渡船都密封得看不见外面的一丝情景。只有那对夫妇亲自执掌的渡船,才可以让客人看到湖中的幻境,只是必须用铁链将自身绑缚在座位上,以免发生意外。”

“那哥哥选择的哪一种渡船呢?”水华有些兴奋地问道,看得出,女孩子小小的心灵里满是希望季宁选择后者。

“我那时急着将霭亭的遗物送到太史阁,根本无所谓乘坐哪种渡船。只是机缘巧合,碰到船主夫妇亲自来为我们掌舵。他二人风神俊秀,气度高雅,一望而知并非寻常出身。”季宁见水华听得入神,喘了几口气微微笑道,“船到湖心,同行的旅客果然痴迷地望进水中。我却故意向天上张望,生怕在湖中幻境里看到活生生的霭亭,悲痛失态。哪知蜃气不光在水中结成幻象,还能穿透湖面抵达云端,在天空中结出另外的幻象来。只是以前所有人面临湖水的诱惑,都不曾往天上看罢了。”

“你看到了什么?”水华紧张地问。

“其实和水中应该无甚差别,都是每个人内心中最渴望的东西。”季宁歇了一会儿,语声终于不再那么虚弱,“我看到了一个女子,她侧身对着我站着,微阖着眼睑,长发被风吹得向后飞扬,就仿佛天上的女神降落云端。而我触摸着她脚下的黑色石碑,达到了一个读忆师毕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不再是在杂乱的记忆中摸索,而是能与宇宙万物自由交流。”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再度补充了一句,“那个幻象的背景,就是空寂之山。”

“原来是这样……”水华有些寂寞地应道。

“读忆师毕生追求的,正是这种心境的空灵。”季宁低下眼,回避开水华黯淡的神色。水华的心思他能猜出几分,只是对这种贵族小姐无伤大雅的感情游戏,他并没有精力奉陪。

天色渐渐发出了惨淡的光,迷迷糊糊的季宁恍然发觉,水华陪伴自己度过了原本痛苦难熬的夜晚。他从床上站起,舒展了一下双臂,满怀感激地轻轻推了推伏在桌上打盹的水华,柔声道:“多谢小姐,我已经好了。小姐还是回房去歇息吧。”

“嗯。”水华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仍然伏在桌上不动。季宁知道她昨夜为了自己强打精神说话,此刻定是困倦得很了,只好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床上,又拉过被子将她盖好。然后他走到床尾,打算清洗自己昨夜换下的湿衣,伸手却摸到一粒枣子大小圆溜溜的东西,取出看时,发现是昨日乐绿夫人送的那粒摩天草种子,吸了衣服里的水分,竟然不知不觉地冒出芽来。

“哥哥,我真想看看你……”睡梦中,水华喃喃地道。

季宁轻轻地把那粒种子放在了她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