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XQ!Z

凌晨四时零二分 地底

“速吻”([email protected]!Z)在阴森的迷宫廊道中游走,火炬的光焰在吞吐晃动。粗石砌成的墙壁上带着斑斑血迹,“速吻”不时检视她的全方位动态扫描器,寻找目标人物的所在。

那个自称“龙血”(Dragon Blood)的家伙在各网上新闻群组贴上挑战书,言明今夜会现身。可是“OmniLand”的虚拟世界相当于四分一个欧陆般广大,同时连线玩家的最高容纳量达二万七千人,里面有高山、海岛、地下宫殿和巨大城堡,玩家除非互相约定地点,否则很难确切找出一个角色的所在。

不过“速吻”不是一般提着剑和盾牌乱闯的玩家,“OmniLand”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她早在三个月前已把这游戏的程式码破解殆尽——对她而言解码比游戏本身要有趣得多。

“速吻”原本早已厌倦了“OmniLand”。这次再度上线的原因,是她的一个“姊妹”在这里被那个“龙血”用具有性意味的言语当众羞辱。后果当然是决斗。最后这位“姊妹”所扮演的女神箭手,被那个级数八十五的魔法师用咒语打进了亚空间而消失。这事件在许多玩家网页上都有报导。

“速吻”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她决心要教教“龙血”一点网上的礼数。

她以自己编写的搜寻程式,确定“龙血”就在这座地下迷宫里。

“来了!”“速吻”在LED显示眼罩下的双目亮了起来。

就在地牢走廊的深处,身穿铜色鳞甲,手握蛇状魔杖的魔法师出现了。他足底仍冒出烟雾,显然刚施展了透壁魔法,穿越天花板降到这一层来。

“哈哈……”“速吻”的耳机传来狞笑声。“你听过我的名字吧?”

“速吻”索性把耳机拿下,她的耳机和麦克风只用于跟友善的网友交谈。

“速吻”驱动了另一个叫“金字塔”的子程式后,对方的级数、属性、武器及盔甲装备、攻击力、防御力、魔法元气、咒语种类等资料全都显示出来。果然是个很强的魔法师。

她知道对方此刻在想什么。“龙血”也一定在用“金字塔”调查她——这个程式随处都可以下载。“速吻”只是个级数三十八的游侠女战士,“龙血”必定以为又找到一个轻松的猎物吧。

这时“速吻”默默启动第三个程式——这是她自行编写的,命名为“神之震怒”。

然后一切都如水晶般透明。这被“OmniLand”无数玩家网页列为头号通缉犯的魔法师,果然又是个作弊的家伙:高达二六五○的魔法元气、防御力附加三○○%的神圣鳞甲、能够无限次发射火球弹的蛇杖……以至角色一切经验值、属性等,全都只是一夜之间用外挂程式篡改出来,而不是在虚拟游戏世界里经过长期的冒险和修炼得来的。

当然,“速吻”自己也使用这些外挂程式,但她只是为了享受破解密码的乐趣,“龙血”却是纯粹的破坏者,“死”在他手上的角色多达三八六人。当这些人诚心相信“OmniLand”的虚拟世界,在里面冒险、交谈、买卖、组织教团和公会,建造城堡、坐船旅游时,这家伙却用卑污的手段剥夺他们的乐趣。

“速吻”迅速宣告了“龙血”的死刑。

她按下F9键。

“神之震怒”产生了作用。“龙血”所使用的“OmniHack ver.3.32”外挂程式被废止了,显示器上的属性数值急降,神圣鳞甲变成一般武器店也有出售的廉价货:魔法元气只余二四○。“龙血”暴露出他的真面目:一个只有十六级的平凡魔法师。

但是“龙血”自己仍不知道他的伪装已经脱落,他挥动了蛇杖。

熊熊燃烧的火球弹朝“速吻”扑面射来。

“速吻”微笑,她懒得动一动摇杆,火球弹正面打在她身上,生命能量的显示棒却没有缩短半分。

“速吻”本来想再多玩弄对手一会儿,可是“龙血”经过这失败的一击,很可能已发现不对劲,还是趁他关掉电脑或拔掉电话线之前动手吧。

“速吻”熟练地发动女战士背上的火箭推进飞行器,两旁墙壁飞掠而过,女战士闪电到达近战距离。

“龙血”还没来得及反应前,游侠女战士挥起巨大的双手剑。

力量属性二九○,灵巧属性三一五,加上神剑的附加魔法值,这一斩击破坏力为二四○○至三○○○点,命中率二七○%。

巨剑斩裂了“龙血”的鳞甲。鲜血激飞(因为尺度问题,血液被绘成黑色),“龙血”的肉体化为绿烟蒸发消失,散下一地的金币、五只魔法指环、火球蛇杖、黄金头盔和已破坏的鳞甲,还有一只断指。

“速吻”对其他东西不屑一顾,只把断指捡起。她按下“查看”键后,断指即显示出被杀者名字、级数及日期。这是向好友展示战绩的纪念品。

这时她感觉到,在真实世界中有人正走近她。她徐徐把LED眼罩脱下了。

她的眼睛经过大约四秒钟才能重新适应自然光。她看见两个浑身脏兮兮的男人——拜诺恩与那个背着小提琴的老头。

拜诺恩端详着这个女孩子。戟竖的黑色短发,因为脱下眼罩而弄乱了,不过看来原本就修剪得不怎样整齐。两边脸颊显得有点胖——应该是吃太多速食品和糖果的结果,却长得出奇地美丽。黑眼睛细长而明亮,没有任何化妆——这似乎是明智的,化妆品只会掩盖了她五官间那股洋溢的生气。

少女穿着一件帅气的黑色皮夹克,胸口钉着一面银色的金属片,上面刻着外星人的头像;没有任何饰物,却在颈项间挂着一个塑胶表面的黄白色通行证,附有她的照片,上面只有几串数字组合和“全区域通行”字样;腰带上挂着的行动电话有如西部牛仔的手枪;黑色牛仔裤与Dr.Marten黑皮靴。

少女半张着嘴巴凝视拜诺恩的脸,然后惊异地微微摇头。那种惊疑的表情不像是看见可怕的东西,反倒有如发现了新出品玩具的孩子一样。

“你……”少女指着拜诺恩。“哇塞……真幸会了,是本人呢……‘杰克’先生……”

拜诺恩苦笑着摇头。“我的天。难道我的样子真的太像杀人狂吗?”

“不会吧?我刚刚才看见过你的照片呢。”少女伸出的手指变成手掌,与拜诺恩热烈地握手。“你好。我叫‘速吻’。”

“这是什么名字嘛?”

少女一指电脑。“是在里面用的代号啊。不喜欢的话,你叫我里绘好了。”

“你是日本人?”

“半个。母亲是美国人。”

“你刚才说……照片?”拜诺恩看看四周:一个小洞窟,唯一的照明来自电脑的十七吋显示器——有三台之多。另外有一部已打开的PowerBook笔记型电脑。桌上又放满一堆看不出用途的电子仪器、小工具、叠得高高的电脑磁碟、日本动画的机器人玩偶……这些硅、塑胶与金属呈半圆弧把里绘的座椅包围了。没有其他的椅子,拜诺恩只好继续站着。

里绘狡猾地微笑,然后转身,熟练地操控着滑鼠。

“我把它们存了下来……你自己看看。”

拜诺恩看见了:屏幕上出现一幅图画。是铅笔素描的警方拼图。画的正是拜诺恩现在的样子。

“你……你从哪儿……”

“当然是市警的档案库了。”里绘说。“那儿的保安差劲透了。要不是阁下的名气这么大,我可懒得碰一碰呢。”

“我明白了,原来你是个电脑叛客(Cyberpunk)……”

“是Hacker。”里绘很认真地更正。由于无法分辨两个词语的差异,拜诺恩没能答上话。

“还有更有趣的东西。这个可花了我一点工夫呢。”里绘又打开另一个图片档。

我的天,拜诺恩暗骂着。

那是他在特工处时的证件照片,头发比现在短多了,胡须刮得干净,样子看来也比现在健康许多。

“这是FBI从昆蒂科送给伦敦警方的资料。”里绘一想到正在跟资料中的人物面对面谈话,感觉怪怪的。“原来你在两年前已经开始‘干活’了吗?”

“你不害怕我吗?”

“本来应该害怕的。”里绘站了起来,上下打量拜诺恩,目光停在他大衣已干的血渍上。“可是一想到竟然能够与这么有名的人会面,就像……”

“就像发现‘猫王’还没有去世吗?”

“我只有十八岁啊。你跟我谈‘猫王’没有什么意思。假如你说Kurt Cobain会比较贴切。”

“我比较喜欢‘既视现象’的夏伦。”拜诺恩微笑。他觉得这个女孩有趣极了。“你大概没有听过这乐团吧?”

里绘耸耸肩,不置可否。“何况我已跟你认识了,我又不是妓女,我想你大概不会杀我吧?”

“很难说啊,甜心。”一直站在一旁的老头插嘴说。“我刚刚才看见他杀了个男人。连头也砍下呢。刚才我还帮助他把尸体烧掉了。”

一听到“杀人”这词,拜诺恩感到有点愠怒,但怎样也无法向他们解释吧?

“听你的口音是在美国长大的吧,怎么会在这里?”

“我可以说已经没有国籍了。这两年都在东藏西躲的。”里绘叹了口气。“你从前的伙伴——特工处那些家伙,一直在盯着我。”

“为什么?”拜诺恩有点惊奇。怎么看她都是个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女孩。

“很简单。我们Hackers认为资讯自由是公民权利,他们则称之为‘危害国家安全’。他们虽然比我们笨得多,却有花不完的钱啊。逼得太紧了,只好来欧洲躲躲。”

“坏女孩。”老头又插嘴了。

“你很讨厌啊,理查。”里绘叉着腰。“回到大伙那儿去吧。他们大概在等你开演奏会。”

老头理查很听话地离去了。

“对了。”里绘突然凑到拜诺恩跟前。“可以吻吻我吗?”

“是想得到名人之吻吗?对不起,要让你失望了。”拜诺恩坐到她的椅子上,“我不是‘杰克’。是警察误会了。”

里绘咬着下唇。

“喂,拜托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好吗?”

“那么你是什么家伙?”

“为什么这两年来,每个人都问我这个问题?”拜诺恩苦恼地说。“好吧。我只能告诉你:我来伦敦是为了抓这个‘杰克’。满意了吗?”

“你看见过他吗?”里绘的眼睛发亮了。

“还没有绝对确定。你可以帮助我吗?”

“当然了。可是在这以前,你最好还是处理一下背上的伤口吧。”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坐姿就看出来了。”里绘拉着拜诺恩的手,把他从椅子牵起来。“而且你脏得像刚从粪坑里爬出来一样,最少也洗个澡吧。来,让我带你到医院去。”

“我不能上医院啊。睡在病床上等警察来抓我吗?”

“理查大概还没有告诉你,这儿是什么地方吧?我说的是这儿的医院。”

“这里是……”

“不就是地底嘛。”

“你应该知道,伦敦地铁是全世界最早的地铁系统吧?在一八六三年正式启用。在那个时候由于技术还没有成熟,挖掘工程的计划与施行出现了许多偏差,挖错的通道有许多。

“另一个问题是:自中世纪以来,伦敦许多古堡、大宅都有辟建地下室,后来随着岁月过去,地面上的建筑被多次拆毁、重建,区域也重新规划了,加上旧地图大都散失,这些地牢便给遗忘了;直到建造地铁时,挖掘工程往往因为遇上这些地牢而被迫中止和改道。这又把地底通道的数目增加了,构成一个没有任何用途的地下迷宫。

“没有人知道是何时开始,但大概是在上世纪末吧,渐渐有些无法在地面世界生活的人秘密移居到地底来。传说最初的一批人是罪犯。一直持续到现在,便是今天你看见的‘地底族’。”

拜诺恩边走边听里绘的介绍。他不停地留意沿途所见的人:大多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但也有像里绘的年轻人——他们纷纷与里绘打招呼,然后又埋首于电脑、游乐器或是围起来抽大麻。

很和平的气氛。有一个看来是中世纪堡垒地牢的宽广石室,充当了聚会的大厅,四处散布着破旧的沙发和床,人们坐卧着看书、谈话、演奏乐器、饮食、抽烟……石壁上挂满了从地铁站撕下来的电影广告海报、国旗、名人肖像、名画的复制品……那种轻松而简朴的生活气氛,有如三十年前嬉皮的公社(Commune)。

“我不明白。”拜诺恩说。“你们如何维生?我是指资源。”

“有什么困难呢?城市就在我们头顶上啊。城市的本质就是不断地浪费。稍动点脑筋,从那巨大的消耗量中取来一点点就够了。只要你的要求不太高。用个例子来说明清楚吧:全美国的家庭电器——例如咖啡机、微波炉等等,它们上面那个小小的计时钟的照明所耗用的电量,相当于希腊、秘鲁与越南三个国家的耗电量总和。同样的道理,一个伦敦市只要挤出那么少许资源,就够‘地底族’花用了。这个世界有够荒谬的,是吗?”

“你呢?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一个在女同性恋者网上新闻群组认识的朋友,把这儿介绍给我。她其实是双性恋者。”

“她是你的爱人吗?”

“我还没有确定自己的性取向啦。”里绘轻松地说。“我悄悄告诉你原因吧:我还是处女。在一九九九年还有十八岁的处女,惊奇吧?”

拜诺恩无言以对。

“到了。”里绘指向一个石窟。“这儿就是医院。”


拜诺恩穿着一条借来的宽松裤子,赤裸上身俯伏在一张灰色沙发上。

里绘把他脱下的衣服收进一个塑胶袋里,准备拿去清洗。

“切记不要丢掉那件大衣。虽然破了,可是很有纪念价值。”拜诺恩说。

“我找人把它缝好吧。放心,这儿有个很好的裁缝。”

里绘说着时,那个她叫做“柏德烈医生”的男人就拿着针线到来。

“好了,我来替你的伤口缝线吧。”柏德烈医生说。“我先看看伤口有没有感染。”

拜诺恩想不透,假如这个柏德烈真的是医生,何以会加入“地底族”。

里绘猜出了拜诺恩眼中的疑惑。“柏德烈医生数年前才坐完牢。因为一个病人死亡而被判过失杀人。其实是医院的上级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可怜的医生。”

柏德烈医生检视拜诺恩背上的伤口。“似乎有病菌感染啊。伤口外围呈灰黑,而且有轻微的坏死……”

“医生,请你把伤口附近的肉都割去,然后再缝针吧。”拜诺恩冷冷地说。

柏德烈悚然。“虽然有中毒的征兆,也不必用上这么残酷、古老的方法吧?”

“医生,我们等会再谈。”拜诺恩的脸转向里绘。“你还是先离开吧。我有些事情,希望你能够替我调查。”

“说吧。”里绘把塑胶袋抱住。

“首先替我问问这里的人,有谁认识或听过‘布辛玛’这个男人,或是一个叫歌荻亚的女人。”既然“布辛玛”也住在地底,“地底族”中说不定也有人曾接触过他们。机会虽然不大,问问也无妨。

“另外要藉助你在网络上的专长:你已经知道几小时前在巴福特街发生的事情了吧?请调查一下我被警方没收的东西收藏在哪儿。最重要的是猫儿——我的猫,公的,全黑色。找找它在哪里。”

“这太简单了。若是在平日我是懒得干的。”里绘扬扬双眉。“对于Hackers来说,解码、闯入系统主要不是为了取得资料。我们享受的是解决难题的过程。所以从前干过的事我们是绝不重复的——世界上有太多新的难题了,重复过去的只是浪费生命和思考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频繁地交换各种情报和方法——让同伴不必重复自己已经做过的事情,把精力花在未被发掘的领域里。

“不过这次为了你这外行人而破例吧,而且我喜欢猫,有机会把它介绍我认识。它叫什么名字?”

“波波夫。”

“很好听啊。”里绘天真地笑。“对了,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拜诺恩先生?不行……尼古拉斯?发音太长了。就叫尼克吧,好吗?”

拜诺恩点点头。

“待会见,尼克。”

拜诺恩瞧着里绘的背影,她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过去只有慧娜用“尼克”来称呼他。

“好吧,医生。按照我刚才的去做。不用麻醉。”

“你……疯了吗?”

“有重要的工作等待着我。我不想被麻醉药弄得昏昏沉沉。”

事实是:拜诺恩不能肯定,自己被麻醉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他已逝的恩师彼得·萨吉塔里奥斯,当初就是用催眠和迷幻药来引出拜诺恩灵魂里的吸血鬼本性,从而确定了他“达姆拜尔”的身世。

柏德烈把伤口的灰黑坏死部分切割下来,并且用针线把伤口缝合了。

“医生。”拜诺恩坐起身子。“这‘医院’有血库吗?请你随便找一袋血液给我。”

柏德烈依言走进一个房间,不久便把一个注满血液的密封塑胶袋找出来,因为冷藏的关系,袋子表面结着水珠。

拜诺恩把血袋抢过来。“行了,医生。谢谢你。可以出去吗?我想休息一下。”

柏德烈未能确定拜诺恩的意图,却本能地对这个奇异的陌生人感到有点恐惧,他点点头,迫不及待离去了。

拜诺恩确定没有人在看自己之后,用牙齿把血袋咬破,然后往嘴巴里灌进冰冷的血液。

他迅即感觉到背上的伤口在自动愈合,心里松了一口气。

——真是漫长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