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印象

凌晨二时十五分 新宿区 歌舞伎町 “粉红印象”旅馆

真梨睁开眼睛时,首先看见的是自己。

她全身的倒影出现在天花板的大镜子上。

她还是没有完全清醒,无法判断自己何以身处这种地方。

床很柔软。左边肩侧有一团很温暖的东西。她侧过脸看,是一只蜷伏的黑猫。

黑猫灵动的眼睛在瞧着她。她笑了,想伸手抚摸它,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软弱乏力。

房里的灯光很暗。深沉的粉红色。她看看四周。同样是粉红色的床单,心形的枕头,床头的几上整齐放着盒装纸巾和保险套……

她开始清醒了一点。记忆渐渐回来了。

演唱会。茧。

站在高处的吊桥上。

那个古怪的外国男人。突然消失。

火花。

茧的歌声……

“The day the world went away……”

然后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想到这里,真梨整个人从床上坐起来。难得在现场看“地狱LIVE”,却只听了一首歌……

就像一个太短促的美梦。她想哭。

“我还想留在那儿……永远留在那儿……我……”

“对不起。”声音来自浴室门里。“那时候我必需马上离开。把你留在那儿太危险了……”浴室同时传来水龙头开启的声音。“我找到你书包里的学生手册,想看看你家在哪儿。可是我看不懂日文。只有带你回来。”

真梨爬出了床,走到浴室门前往里面探看。

赤着上身的拜诺恩背对着她,站在洗脸盆前,用清水清洁着皮大衣。盆里的水染成了淡红色。

真梨的脸上溢满了不信任。“可是为什么带我来爱情旅馆?是要我履行那个‘承诺’吗?……”

拜诺恩的脸微侧过来。“不。我本来就住在这里。在这里出入只要付钱就可以,不会看见任何人,比较方便。”

“方便什么?……”

真梨这才发现,浴室的地板上还排列着一柄柄明晃晃的利刃:刻着鬼脸、柄末连着铁链的钩镰刀;十字架形的银色匕首;形状像斧头的尼泊尔弯刀;一具硬皮革缝制的手套,五个指头各伸出尖长的刀刃,活像一只兽爪;还有二十多柄细小的火焰形飞刀……

真梨再看看拜诺恩,苍白的身躯比她想象中瘦削,很惯于孤独的样子。

——不会是碰上变态的杀人鬼吧?……

“不要害怕。”拜诺恩看穿了她所想。“马上就洗好了。我送你回家。”他顿了一顿,又说:“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我不希望把你牵涉进我的‘世界’。”

真梨看看房间四周。她的书包好端端放在沙发上。她走过去打开来。行动电话就在里面。

真梨宽心了——假如拜诺恩真是罪犯,绝不会让她拿回电话。

“不用急。我不是说过吗?我今晚不回家。”她坐在沙发上。那只黑猫也轻轻踱了过来。她把它拥在怀抱里,它顺服地坐在她的腿上。

真梨失笑。“带着宠物来住爱情酒店的男人,我倒是第一次遇见。”

“他名叫波波夫。”拜诺恩从浴室出来,从地上一角拖出一个很大的黑色皮革行李箱,从里面掏出一件白衬衫穿上。“你的英语说得很好。在日本很难得啊。我来了三天,感觉好像突然变成了聋子和哑巴。”

真梨漫不经意地把玩着手机,浏览刚才拍的照片。“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我在六岁以前都是住在旧金山。”

“这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应该也忘了大半吧?”

“当然了……可是最近我又努力学起英语来。”

“我知道了。”拜诺恩扣好了衣扣。他走到床头的几前,从一堆杂物中拿起铜铸的十字架项链挂在颈上。“是为了更能理解茧所写的……‘诗歌’吧?”

“这是最初的原因。”真梨终于从手机里挑选了其中一帧照片。虽然有点模糊,但里面茧那摇晃的身姿像在跳舞。很美的构图。

她拨通了“Poisoned Minds”——东京都地区最大的茧歌迷会——的“i-mode”网页,把那照片上传过去。

她把手机收回书包内。“可是自从上了英语学校后,许多童年的事情又记起来了。在美国的时候。”她用手掌托着下巴,穿着泡泡长袜的腿来回摇晃,神往地说着:“我记得,美国的一切都很大。有很多空间。四处走也没有人会理会你。呼吸的空气也格外自由……我在想:假如我学好英语,将来也许可以再回到那儿去。离开这个狗屎的国家。”

“你讨厌这里?”

“讨厌得要死。”真梨毫不在乎地说。“在地下铁里,在挤得可怕的街上,每一眼看见的都是商品广告,笑得虚假的偶像或名人,不是叫你买这个就是叫你用那个,仿佛你不购物,就不配在这个国家里生存;电视里那些社会评论员之类,常常批评我们年轻人,比如缺乏公德心啦、崇拜名牌啦之类,可是说到道德,大人们集体去贫国买春,或者跟女学生‘援助交际’又如何?至于名牌,那不是大人们自己制造出来的赚钱工具吗?”

“我的学校里,有三个同学的爸爸因为被大企业裁员而跳轨自杀。校长和老师们却禁止我们在学校里谈论。他们的脑袋里就只有升学率,一味地叫我们努力用功,考上好的大学才有前途……可是那三个爸爸本来就是明星大学的毕业生嘛。那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学校里许多的欺负事件,老师们全都知道,但是怕影响校誉就统统装作没有看见……”

“全都是大人们的谎话。一切虚假得令人窒息……要不是有茧,也许我真的已经死了……”

拜诺恩沉默着。对这个国家的情况他所知不多,真梨说的话他也不能完全理解。

——是什么令这个少女如此不信任“大人”?

“听你的口音,你是美国人吧?”真梨走近拜诺恩,逗趣地说:“不如你带我走吧?”她的视线投落在几上,忽然发现一件东西。她马上俯身把它拿起起来。

“我没有猜错。”她扬扬手上属于拜诺恩的美国护照。“好厚啊。”她翻着护照,发现里面打满了不同国家的出入境盖章,又夹着各种签证。

“你到过这么多的地方吗?真羡慕。”她翻到身份资料的一页。“……尼古拉斯·拜诺恩……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

“你最好忘了它。”真梨眼睛看不清护照何时回到了拜诺恩的手上,他是魔术师吗?她望着他的眼睛,棕色的眼瞳十分深沉,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渐渐吸进去了……

拜诺恩别过脸,她方才回复清醒。“噢……我明白了,在‘地狱LIVE’,是你把我催眠的……”她又有点害怕起来。

“对不起。我也讨厌这样做。”拜诺恩抱歉地说。“只是刚才有危险……”

“你是什么人?……”

“我不能告诉你。”拜诺恩抚摸胸前的十字架。“我已经说过:我不想把你带进我的‘世界’。”

“好吧。”真梨笑着回身挽起书包来。“既然不用跟你睡,我这就回家了。”她走到沙发前,抚摸一下波波夫的头颈。

“还是得多谢你带我进场——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

拜诺恩把一张一万日圆钞票塞进真梨的手掌。“坐计程车的钱。”

真梨犹疑了一会儿,才把钞票收起来。“好吧。就当作一次‘援助交际’的收费。”真梨说“援助交际”时用了日语,拜诺恩听不懂。

真梨打开房门,突然又回头说:“多谢你。”

“?”

“你没有向我说谎。”真梨认真地说。“有很多事情你都不愿意向我解释。可是你也没有胡乱编一堆谎话来打发我。我很感谢你。”

房门关上后,拜诺恩坐在沙发上。房间里回复一片静寂。他感到有点淡淡的失落。

——大概我已经太久没有跟别人正常地对话了……

最初成为猎人,就是为了寻求是否有方法排除自己身体里的吸血鬼因子,变回一个正常人。然后回到慧娜身边……

可是有时候拜诺恩会怀疑:这条狩猎之路走得越久,自己是不是距离“正常”越来越远呢?……

他回到浴室,捡起地上的尼泊尔弯刀,用布巾抹拭刀刃上的水渍。

偶尔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深陷的眼圈。苍白的脸颊。乱生的胡渣。

——至少,我仍然是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