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绝
溪流如磬,翠鸟清鸣。
马车行至皓月谷时,长生知道他们离紫颜想找的宝物已经近了。
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丝线,传说是天火蚕和渊冰蚕交配成的异蚕之丝,水火不侵,经久不烂,既是侧侧梦想的织衣神线,也是紫颜修补容颜的必备妙品。
它叫“朱弦”,如遇巧匠,甚至可以化身琴弦,仙音传世。
当紫颜把这一切缓缓道来,长生只道是镜中的花,水中的月,拿来诱人遐思,却不想车子真的往皓月谷行去。沿途松桧干霄,香麝浮泛,奇花莳草不似人间所有。行到后来,赶车人再也无法驱车前行,偶闻得一记虎啸,从深谷里幽幽地传来,吓得他弃鞭下地,求紫颜不要进山。萤火取了银子打发他去了,坐在车驾上“啪”的一鞭,惊起林鸟群飞。长生透过水晶窗格看去,一只似鹿似牛的怪兽从林木间探出头来,龙眼大的黑眼珠定定地盯住了他。长生连忙缩回车里,它的样貌有几分眼熟,他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偷偷再往外看,怪兽已不见,有三两只野猴好奇地攀在树上观望。
往谷里走的路上隐隐有人声,长生的心渐渐安定,知道偌大的林子里不只他们四人,就像又回到了尘世。侧侧的眉一挑,倾身向前,手上多了几根飞针。长生一惊,道:“怎么?”侧侧简洁地道:“强盗。”
长生心中哀鸣,看来看去马车里无处可躲,如果是一伙强人,萤火和侧侧若抵挡不住,他和紫颜就会被抓去受尽凌辱。想到这里,慌忙摸出靴子里的吹雪,横在胸前。
紫颜扑哧一笑,手指凌空一弹,长生仿佛听见弦响乐动,是直入心底的音。
“傻瓜。”这个音弹响在他额头,紫颜空灵的语声像翠鸟雀跃,“是这里的人,你们俩紧张什么。”
长生松了口气,把匕首插回靴中。侧侧收针入袖,两颊有胭脂般的嫣红,紫颜笑盈盈地道:“我怎会轻易带你们入险境?”
马车前方很快现出人影,两个身着青麻袍衫的汉子手持长枪立在路上,光着右臂,体形彪悍。萤火勒住缰绳,叫道:“我们是过路的,两位是何人?”那两人警惕地横过长枪,萤火一皱眉,暗地里运足了内力,一旦两人想出手就先发制人。
这时,紫颜笑着掀开帘子招呼:“还记得我吗?”他穿了一件大红罗地蹙金绣袍,万千风流莫可学。这样妖媚的颜色人间能见得几回?年长那人立即想起,恭敬行了礼,满脸喜色道:“竟是紫先生!有……五年没见了吧?太好了,稀客上门,谷里又要热闹了。”
他身边年轻的小伙子纳闷地望着紫颜,觉得若是男人长成这样,也太好看了些。紫颜轻笑道:“无咎,你们如今有人专门在谷里巡逻吗?”
无咎苦笑着望了一眼长枪,锃亮的枪头不知饮了多少鲜血。他疲倦地说道:“到谷里来盗朱弦的人太多,前几日更害死一位蚕娘,着实可恶!”
“凶手抓到了么?”
“逃走了。真不争气,竟是谷里人干的,定是内外勾结,想把朱弦弄出去。”
紫颜若有所思,凉凉的风过,无咎忙道:“先回去喝杯热茶,这些事慢慢儿再说,谷主知道先生来了,一定欢喜得紧。对了,新摘了七两兰舌茶,正好拿来敬客!”转头叫身边的年轻人,“明吉,带这位兄弟去停马。”
紫颜叫侧侧和长生下了车,跟随无咎往山林深处走去。
萤火驾着车马问明吉:“你们谷里有几位蚕娘?”明吉伤感地说道:“饲养渊冰蚕和天火蚕的各有三人,等它们交配后生下异蚕,交由青姨专心照料。如今死的就是青姨!”萤火听他叫那蚕娘叫得亲切,道:“她是你的亲人?”
明吉摇头,“她是外乡人,无意流落到谷里来的,谷主见她手巧,就把养蚕之法传了她。唉,谷主为这事整整搜了三天,可惜叫那小子给跑了!”
“嫌犯叫什么名字?”
明吉咬住了唇,道:“若叫我抓到他,非揍死他不可!不过这是我们自家的事,紫先生是谷主和无咎叔的朋友,你们就安心做客吧!”
萤火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倒有主见,也不勉强,把马车牵到一处水草肥美的湖泊边,解开辔头放任马儿撒蹄游走。
明吉随后带了他走过高低起伏的几个土坡,而后穿过一片矮松林,视野突然开阔。一色媚绿的萱草依附在绵延的山坡上,伴着樱花树下秩序井然的几十户木屋,一派悠然的桃源景象。闲适的马儿甩着尾巴啃草,放养的小黑猪肆意地在田间畅游。萤火望向前方,紫颜一行人已经走到一座气势宏伟的木屋前。
迎面走近几个长者,簇拥着一位灰白头发的青年,正是皓月谷谷主承天。
他从万水千山中走来,山水就是他永世不老的容颜。长生仔细端详,见他一袭绛色细葛袍子贴身穿着,衬出举手投足的风流意态。又因满头灰白的长发,使得文气的面容不笑时略带了威严。如果这世外之地是一碧如泓的翡翠,承天就是翠玉里包裹着的那一丝红翡,静谧地散发光芒。
“我到底还是老了。”他抚着一缕白发对紫颜感叹。象牙色的肌肤熠熠闪亮,那是青春独有的标记,可是伸出手来,赫然是崎岖纵横的经脉。
“这几年谷主太过操劳了罢。”紫颜叹了口气,为他修改的只有那张容颜,岁月依旧是不饶人的。
“哈哈,有这张脸就够了,我可不是来为难先生的。”承天放声大笑,亲热地揽住紫颜的肩,拍了两下又趋上前紧紧抱了抱,松手笑道,“先生给的方子太繁琐,懒得叫她们侍弄,除了面皮外其他老了也是自然。日夜盼着先生,想不到今日来了!那些朱弦用完了么?”
紫颜道:“好东西总是用得快。”
承天点头,惋惜道:“先生来迟一步,朱弦叫人给盗走了。”
他说话风生水暖,长生恍神间已到了室内。碧玉双螭杯里兰舌茶轻缓浮沉,这种不存于任何典籍中的茶叶,有冷冷沁人的香气。长生放下杯盏,鼻尖一抹挥不去的余味,诱得他又端起杯抿了一口。
直入肺腑的清新,令他耳目一爽,这才重新听见承天和紫颜的对话。
“今春本收了九两二钱朱弦,先生也知道,皓月谷值钱的物事就这一件,拿出去换些银两维持二百多号人的生活,着实不易。”承天说话的口气像个当铺的老板,要和紫颜讨价还价。长生听了暗暗偷笑,在这与世隔绝之地还摆脱不了计较分毫,想在世间生存注定要为身外事所累。
紫颜微笑不语,承天的话进了他耳中自有别样涵义。朱弦在市面上一两千金,谷里物产丰富,自给自足并无问题。只是包括承天在内的谷主、长老等人有诸多奢侈爱好,就不是小小九两二钱的丝线可以满足的了。
他移目望向杯下的紫檀半月桌,桌面镶了一块光滑的玛瑙,正看莹白如玉,侧看殷红如血,乃是上品的夹胎玛瑙。再看过去,木屋内陈设无不雅致精巧,连乍看平平无奇的剔牙杖儿亦是象牙打造,殊为不凡。也许,人在拥有了一件举世奇珍后,理所当然要求更多。
可惜今次来得不巧,谷里已没有朱弦可以交换紫颜的宝贝。
“既然来了,这方五色石砚还是送给谷主,本想……”紫颜说了一半,心想自己竟也俗了,淡然微笑着递上。
承天推辞了两句,拗不过紫颜的盛情,收下了砚台。这时萤火走进屋里,见到紫颜的失望之色,低声问过长生。无咎在旁插嘴道:“谷主,现下那小贼未必逃出谷去,不如……”承天瞪他一眼,招呼紫颜道:“先生远道而来一定累了,今日我做东,诸位饱食一顿后再做安排如何?”
紫颜点头应了,叫长生拿了行李,随无咎到客房里歇下。
掩上门,一行四人围坐桌旁,侧侧立即说道:“我看,谷主有心隐瞒什么。”萤火忙把从明吉那里听来的话说了。长生急道:“抓到凶手不就能找到朱弦?”他想不通如此简单的事,一个个非要像猜哑谜似的不说透。
紫颜道:“这里两百多人世代居住,彼此沾亲带故、恩怨纠缠,我们是外人,不必多管旁人闲事。”侧侧本有心弄个明白,见紫颜意兴阑珊就罢了,舒服地往椅上一靠,捧了茶慢慢在喝。长生嘟着嘴道:“万一……万一凶手没跑掉,仍在谷里,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紫颜展颜而笑,朝萤火努了努嘴,他立在门口状若守护天神。
长生见无人支持,犟脾性反而上来,一心想暗中查个明白。当下故意起身,道:“我去厨房瞧瞧,荤腥的东西少爷不爱吃,我去吩咐一声。”
长生前脚刚走,紫颜就让萤火跟着他出去。
“承天可能有难言之隐,毕竟他谷里死了人,你打听时不要太刻意了。”
这点小事难不倒萤火,他欣然领命而去。
侧侧无不遗憾地叹息一声,“唉,一年才得九两二钱的朱弦,只够做三件丝衣,真是太少了!”紫颜一本正经地道:“五年前我换了三钱朱弦,就修补了几十人的脸面,还钩了一件心爱的披肩。朱弦若是缝衣,九两起码能做成十八件,其质轻薄人间罕见。不过太薄的衣服,你们女儿家敢穿吗?”
侧侧本想说“有什么不敢穿的”,见了紫颜满是打趣的神色,啐了一口,慌乱地端起茶喝了。咦,差点呛到鼻子里去。她越发飞红了脸,被紫颜温柔地拉过,取出一块红绡帕为她擦去茶水。
侧侧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旖旎绮思,说的就是这一刻了罢。
余下来几日四人在谷中流连风景,整日无所事事。长生逐渐了解到,五年前紫颜曾以价值连城的佛门经幢换取三钱朱弦,那经幢上饰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七宝,光华璀璨,不可逼视。自从五年前紫颜拿出来之后,就被承天藏于房中,再没有一人见过。
而长生知道,七宝经幢连昔日紫府的一座屏风也比不上,想来是哪位主顾所赠,毫不希奇。当皓月谷中人艳羡地说起这桩传说般的往事,如何引起全谷骚动,如何勾得百人围观,他却听得快要打哈欠睡着了。
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界被熏陶得很高,寻常东西入不得眼。而且那些以珠宝堆砌的“宝贝”,他跟随紫颜一年见得多了,再不会惊奇。
倒是朱弦,确是天地间难得的奇物。听说那种交配后的异蚕白天通身火红,像天火蚕一般体貌;到了夜间就通体晶白剔透,仿佛渊冰蚕附身。这种蚕不吃桑叶,只吞食皓月谷才生长的“海合欢”之叶。成茧后,体形比寻常蚕宝宝来得小,每只仅能抽丝百丈,二十只蚕茧才得一钱朱弦。皓月谷饲养了多年,每年能存活的异蚕也就两千只上下,能收集到十两朱弦的年份很是罕见。
这朱弦夹杂红、冰双色,可用特殊技艺将之分成两股,红者抚之则暖,冰者触之清凉。若以这来之不易的丝线织衫,则不沾尘污,不惧水火,细洁匀净,薄若烟雾。善丹青者可制为画布,善绣者可织成锦缎,至于紫颜之类善易容者,则有了最为纤细柔韧的丝线,连接起破碎的容颜。
唯其珍贵,才会有博闻广见的寻宝者前来这里,或以奇珍异宝交换,或是不怀好意暗中抢夺。来交易的人中又以各地丝绸商人居多,竞争的商旅往往因利益的纠葛,在谷外就针锋相对。谷中人因此受到极大冲击,常常被分化成几派,支持与不同的人做生意。
今次的矛盾因此而来。在纵横大陆的商队中,以独州发迹的“骁马帮”和南田“兴隆祥”实力最为雄厚,一支纵横北疆与诸多王国部落交好,一支驰骋南方甚至远航至荒无人烟的异域。骁马帮带来了金银器皿、皮毛人参、剑戟兵器,兴隆祥则预备了各色香料、犀角象牙、宝马玉石,每一件都令谷中人割舍不下,他们却必须从两支商队中选出一支来做生意。
对这两家来说,各买一半并非双赢,而是彼此都失去占上风的机会,绝不是他们会选择的结局。
就在承天和谷中长老商量到底要与谁家做生意之时,九两二钱的朱弦被人盗走了,那夜轮值看守的青姨死在蚕室。当日巡逻的守卫重明留下沾血的佩刀后不知所踪,怀疑是与哪家商队做了交易,因为那两家商队在听说朱弦被盗的讯息后,当时就有要离开的迹象。好在长老们一心想找出朱弦下落,阻止他们离谷,封锁整个山谷搜寻了三天,依旧没有发现重明和朱弦的任何蛛丝马迹。
这些是长生打听到的消息,相比之下,萤火向紫颜报告的更为详尽。
因皓月谷地处北方,骁马帮的珍宝并不中承天的意,谷主很倾向与兴隆祥交换货物,只是对方的要求比较苛刻,造成生意久谈不下。相比起来,骁马帮的货物价值是他们的两倍,且为了把朱弦运往西域,很有诚意想做成这笔买卖。
事发时正是承天宴请两支商队头目之后,据可靠的目击者称,谷主很想与两家同时成交,怎奈两方都不同意,于是酒宴不欢而散。紧接着就发生了命案。死去的青姨并非皓月谷人氏,乃是前些年流落至此,为谷主收留,后因心灵手巧,成为蚕娘中最得力的一位。
今日,正是这位蚕娘发引下葬的日子,承天将带领全谷上下为她送葬出殡。谷中樱花尽谢,一地红粉如萍,就像青姨匆匆走完的一生。
天初一亮,在安放灵柩的门外,萤火闪电般飘近,两个守灵的女子尚未看清,就被他用巧劲捏住了要穴昏厥过去。紫颜身着一袭凝光衣出现在屋中,他来查看青姨身上致命的伤口,想知道是否有法子追寻到凶手。
独自一人打开棺木,他没想到会是那样的一个结局。如果有选择,他宁愿不曾触及这具尸体,不去见那一张容颜。里面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宋小竹的娘亲,有他至为熟悉的面容。在目睹她的容貌后,紫颜手足冰凉,他知道曾经画过的面相不曾有误,小竹确实找不回娘亲。
他真的盼望他能错一回,就这一回。
他为她的画像易容,那一刻她尚没有死,他到底没能修改她的命。命中注定的果真是逃不过去?紫颜猛地抬头,注视门外冥冥虚空,微微发亮的天色似乎在嘲笑他无力的挣扎。只手不能遮天,纵然他的手再巧,也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
有一些痛必定要承受,有一些人不得不离别。
这世间太多的悲哀,而他终不是神,不能随心所欲。紫颜有种强烈的挫败感,看到青姨额头上残留的钝器伤口,他有一点恨。若是他们早到几日,在得知了小竹在寻找她的消息后,青姨或许就会离谷寻女,惨剧便不会发生。
老天偏偏没有让他们早一刻到达。
音弦断绝。
他心中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敲击了他的心壁。这一敲就把紫颜拽离了心事之外。他是易容师,看过太多生离死别,须知这便是人生常态。他要找回洒脱不拘的心态,要懂得不动心。
紫颜立即掩上棺木,萤火不需要知道青姨的身份,侧侧更不必知晓。就让这一切尘封在他的记忆中,小竹将会继续怀着能找到娘亲的微弱希望,活下去。
萤火守在门口,很奇怪为什么紫颜瞥了一眼就不再看。但这是紫颜,有天生洞悉一切的双眼,萤火想,他必是看出了个中蹊跷,才笃定地关好棺木。于是当紫颜走出屋子,萤火也就毫无犹豫地跟着他返回住处。
谁也不知道,那一眼会有多么心酸的故事。
紫颜带萤火顺道去了蚕室,凶案发生的现场。像为了在心底给小竹一个交代,他想知道这些年青姨经历过一些什么。步入这个阴荒寂冷的所在,紫颜紧了紧衣领,如一片雪融在了脖颈。房中的蚕架、蚕篮和蚕箔收拾得整整齐齐,于安静中透出悲凉。一缕阳光勉强挤过窗缝钻进屋里,被紫颜伸手拦下,探不到春日该有的热度。
萤火默然半晌,方道:“此间竟没有一丝生气。”
房门口有动静传来,两人扭头看去,一个两眼浮肿的灰发老妇巴头探脑,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们。紫颜心中一动,向她点头示意:“老人家可是这里的蚕娘?”
老妇缩着身子走进屋,劈手先拿了一块兜在蚕架上的红丝帕,然后退几步靠墙边立了,上上下下仔细瞅了两人一阵,道:“是又如何,我没有偷朱弦,你们别找我!我来找阿青的遗物,不干你们的事!”几日来她被谷里谷外人审问纠缠,早已烦腻透了,这会儿见紫颜主仆风姿特异,才没有立即离去。
紫颜索性朝她施了一礼,肃然说道:“老人家误会,我们听说青姨去得可怜,刚才特意拜祭过了,现下想见她的罹难之处,别无他意。”他使了个眼色,萤火连忙掏出一锭金子,塞到那老妇手中。紫颜续道:“请老人家费心,保她日后忌日有祭,不致泉下孤零无依。”
老妇接过金子,登即哭嚎起来,泪珠一颗颗滚下,“阿青啊,你祖宗显灵啰!有好心人可怜你啊……定是你诚心祷告,让老天爷听见,天可怜你,让你汉子女儿原谅你啦!你的苦日子到头了,你就好好在地下享福,不要再挂念他们爷儿俩!”她甩手抹掉鼻涕眼泪,苦着脸对紫颜说道:“大贵人啊,你不知道,阿青苦命啊!”
紫颜叹息着点头,老妇絮絮叨叨又道:“她年轻不懂事那会儿,被个贼汉子勾引,丢下家里人就私跑了。结果那人半路上勾搭了别人,又不要她啦……你说说,这让她怎么活呀,幸好是撞到了这里,不然早走上绝路啦。唉,天长眼啊,可是没安生几年,好端端又挨了刀子……你说她为什么这样苦命!”
她撕心裂肺地哭着哭着,声音也哑了,萤火见她摇摇欲坠,连忙上前扶稳了。紫颜道:“老人家节哀,时辰快到了,该去送她上路了。”老妇猛地清醒过来,握了握手中的红丝帕,憋出两大颗泪,向紫颜与萤火道了谢,蹒跚转身去了。
紫颜木然站了片刻,等心中静如止水,与萤火折返住处。侧侧和长生在房里等他们回来。
缠了茯苓熏染过的红罗,一柱黄蜡无声地在青花烛台上燃烧,永远要以落泪来证明存在。看到侧侧不知底细地打听此行的遭遇,紫颜收拾情绪,微笑着抹去心头细碎凌乱的优柔。
“伤口上没查出什么。我要进山一趟,你们去为那蚕娘送别吧。”
侧侧蹙眉,“山里蛇虫蚁兽的,叫萤火跟着你。”
紫颜一挥衣袖,姽婳所赠的香囊登即散出咄咄香气,是这样的销魂摄魄。侧侧圆睁了眼愣愣嗅着,怪哉,明明是好闻至极,为何寒自心生?甚至禁不住他的秋水神光,龙泉霜雪般欺压过来。剑锋一样的眼神,连萤火也惊了神。
长生更是后怕,不知少爷怎转了性,要去深山里披荆斩棘,想到这里摸出匕首,道:“少爷,路上杂草多,要不要称手的兵器?”紫颜莞尔,拍拍他的脸,笑道:“我又不去挖宝,随便走走罢了。”招呼萤火道,“你陪着少夫人和长生,骁马帮和兴隆祥的人今次也来,我不想和他们有任何冲突。”
侧侧听见,眼珠一转,道:“对了,我们带了多少货物,不如和这两家交换看看?朱弦换不到,有其他的好玩意也成。”紫颜点头应了,有商队绊住侧侧,他就能安心做想做的事。
紫颜独自一人寻到重明的家中,仅有一个独院,三间正房。一个头扎红巾的少女正在喂猪,眉宇间锁着淡淡的忧愁。她心不在焉地望着小黑猪,喃喃自语像是在倾诉什么,以致当紫颜走到面前仍没有发觉。
“你是重明的妹妹?”在紫颜看见她的同时,亦于瞬间透析了她的命运,知道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他心下叹息,宿命啊宿命,究竟要让他窥见多少人生中的无奈?
少女跳起来,警惕地拎起手上的泔桶,看清紫颜一身华衣后,无措地把它藏在身后脚下,慌乱点头。等最初的紧张过去,她怀疑地打量紫颜,道:“你不是我们谷里的。”
“我是谷主的朋友,想问一下当日之事……”
“没什么好说的,我哥哥已经……不见了。”她的泪就要夺眶而出,但她飞快地转身,忍住了泪往屋里走,“等抓到他,你们就会得到想要的,不要再来烦我!”
“砰——”房门大声地关上,隐约有抽泣声传来。
三只小黑猪迫不及待地冲到紫颜脚旁的桶中抢食,“哗”的一声打翻了桶,泔水流了一地。紫颜轻巧地跳过,几下闪到门前,大门漆光黯淡,家中清苦是重明相助外人的原因?身为谷主的承天大概永远不会与这些牲畜打交道。
“你,觉得你哥哥会做那样的事吗?”他知道她就在门后,听得见一颗心的绝望,便把原本打算告诉她的更多真相掩埋于心。沉默了好久,紫颜轻轻唤她:“我知道你听得见,告诉我,你哥哥会杀人吗?”
“不会。可是我信有什么用?”她声音嘶哑地哽咽。
“你叫什么名字?”
“重芳。”她幽幽地从门后吐出两个字,开了门。
“来,告诉我你哥哥的样子,让我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如果无法说出重明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如果重芳知道她注定不能和兄长相依为命,那就让她在回忆里想起哥哥点滴的好,再一次于画像中触摸他的存在吧。
只是,紫颜扪心自问,他会看错吗?知人识面,看透善恶祸福,他竟真的信面相可以诉说过去未来?相有前定,但心念可改。可惜每每他于事后扼腕,来不及挽救一张张已逝的面容。
斯人已去。在绘完重明的像后,紫颜更清晰地察觉到这点。假设盗走朱弦的重明已死,那么价值连城的朱弦,会在谁的手中?
他不禁往屋外繁茂的丛莽看去,如果皓月谷的大地是一张面容,他要查看是否有易容过的痕迹,他知道真相就在这片丛莽的深处。曾经发生过的任何修改,他会一丝一线地找出来。
告别重芳后紫颜走入林中,清凉的气息与微温的阳光一齐扑面而来,指缝里看到的天有一层七彩的光晕。泥土淤黑松软,踩一脚就像陷在青丝堆里,伴随轻微的草叶折断的声音,令人心情平静。行到背阴处,随意可见细小如粟的淡紫色小花,若挖出下面的根便是一品贵重的人参。皓月谷的宝物并不止异蚕一件,然而都比不上它那般价值千金。当一件异宝发出的光辉远远超越了它物,世人的眼睛就只会看见它而已。
异蚕最爱吃的海合欢,巴掌大的叶子如丝绸缀满整座山谷,仿佛能听到异蚕窸窣的咬啮声。切切,切切。紫颜伸手抚摩,猜想青姨在背井离乡后到此地饲养异蚕的心情,一个重生之地,一种怀想的遗憾。
而重明呢?本该是他守护的家园,却轻易舍弃了?他的佩刀毅然砍向了青姨,尽管在紫颜看来,少年人的面容并无狰狞。那么,杀意迸发于一念间?唾手可得的财富,歪曲了人原本纯真的笑容。
重明,如果你已死,你在哪里?紫颜抬头眺望绵延的林木,不尽的绿色写满生的渴望。他淡淡微笑着,飘然的身影犹如白雾漫进了绿纱帐中。
紧随其后,隐隐有一条淡青的影子掠过。
走了不多时,前方的林木里忽然长出两道人影,齐齐将紫颜拦下。
“谷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闯缥缈林。”
持枪的两个年轻守卫未曾想会遇到外人,一怔之后,面色添了凶狠。在紫颜看来很是色厉内荏,经不得触手一碰。
“哦?”
紫颜的笑容里有深深的魅惑,两个守卫不解地瞪了他看,渐渐地发现他的脸褪去了血色。是地底潜上来的幽灵吗?两人心中的惧意刚刚浮起,见到承天立于面前,威严地对了他们蹙眉。
“连我也不能进缥缈林吗?”不可侵犯的声音如震雷炸开。
这是如假包换的谷主!两人急忙跪地,恭敬地让出道来。紫颜一笑,如幽香飘过,抛于身后的两人始终不敢抬头。
又行数十步,他停下,猛然向后望去。林木默默地陪他静立,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所在,只有他一个人与天地共呼吸。山色寂寞。脚下越发柔软脆弱了,仿佛一踏就会折断草叶的茎脉,听到暗暗的哭泣。紫颜环顾四周,白色烟尘悄无声息靠近,林中已然起雾了。
林如其名,他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看不见远方的路。而他偷偷窃笑,胸有成竹地迈出了一步。
悬空。
下落。
他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悬崖,被温柔的大地和漫天的迷雾欺骗了眼睛。紫颜的身子凌空直落!
他,看见了,风。
一根雪白的鞭子飞出,如蟒蛇卷住了他的身子。悬崖上逐渐现出一个人影,居高临下地望向紫颜。这个人就像猛虎立于山头,白云亦在他脚下匍匐,紫颜仰起头,空出手招呼道:“哟!”
一声冷冷的鼻音。犹如俯瞰群兽时的眼神,那人低头,不屑地摇动手中的鞭子,嘲弄地说道:“你也会有今日?”倨傲的口气别无分号,正是照浪。
紫颜不语,狡狯的双眼晶晶闪亮,照浪忽地醒悟,皱眉道:“你故意落崖,为了诓我出来?”紫颜微微一笑,“有时候对手比朋友更可靠。”
真想松开鞭子叫他掉下去算了,又于心不忍,只得把这个讨厌人儿拉上来。眼看着紫颜缓缓被拉上来,伸手拉他的刹那,照浪的唇角有一丝不自觉的笑意。想看到他难堪狼狈的一刻,没想到反被这狡猾的家伙摆了一道。
不过不着紧。有时候纠缠也是一种享受,看藤蔓相绕,曲茎连天。谁柔韧的枝叶可以困住谁,谁又能过尽千帆,悠然坐看云起。
两手交错相握。
像是雪夜触到了风霜打落的梅花,掌中有沁人的寒意。果然如照浪所想,紫颜是玉石般冰冷的人儿,颜面上再锦簇热闹,藏于罗裳下的身躯依然波澜不惊。他温暖的手微一用力,渡过掌心的热,来吧,看我能撼动你到哪一步。
紫颜眉眼带笑,仿佛握住的只是一根老树,丝毫不理会指尖传来的温热。踏上安全之地,他拍拍衣上的浮灰尘垢,叹息道:“唉,可惜了这件凝光衣……”
沾尘的雪衣污浊不堪,他却是泥沙里发光的珍珠,叫人不愿把目光挪开。照浪凝视他半晌,徐徐说道:“幸好你没死。”
说的是此刻还是前次?紫颜不由轻笑,弯弯的笑眼像一捧波光潋滟的清泉,明亮地刺着照浪的眼。照浪的援手是吹面不惊的风,拂过便过了,并没有承情的打算。
照浪很是不快,声音突然阴沉,“你那个随从是叫萤火吧?有点面熟呢!”
紫颜不动声色地微笑。这个人有野兽般的直觉,的确,萤火在千丈峰的崖壁上曾经依稀察觉到有人跟踪,照浪竟能感应萤火心头掠过的那一念,想来这位城主的可怕之处,在以前的较量中远未显露。
“哎呀,”紫颜浅笑着转移话题,“其实我,刚才掉了件紧要的物事。”他站在崖边向下探头,指了悬崖深处道,“你看,就在那里!”
他在意的会是何物?照浪自信眼力过人,在这漫天迷雾中亦不敢夸口,当下哼了一声,像鱼儿落水般往崖下跳去。
“我替你去找——”
紫颜终于呵呵笑出声来,好奇心是个好东西呢,有照浪出手,他想要的东西一定可以拿到。悠闲地在崖上坐下,他回想起刚刚坠落的那一刻。透过重重迷雾,他确信看到了难忘的一幕,想来是天意让他有此一瞥,解开了心中疑惑。
过了很久,照浪方回到崖上,手中持了一物,“啪”地丢给紫颜,冷冷地道:“原来你骗我,拿这东西好费工夫。”紫颜欢喜地拿着它,笑道:“我本想再跳一次,可城主必会再次相救,两次救命之恩就还不起了。”
“哼,你不问我为何追来?”照浪望了他手中之物,不解地摇头,“竟费心管他人闲事!”
紫颜敛了笑容,闲闲答道:“城主要想我死,又何必救我?既不想我死,就请陪我多玩一阵。”浓雾洒在他的双眸,黛色睫毛掩映的沉郁心事,是照浪看不透的执著。
此时照浪如嗜叶的蚕,切切磋磋于心头啮咬,陪他玩下去呵,就这样燃起漫山烈火,醉生梦死。
两人对望,紫颜一颦一笑,眉梢眼角看得这般分明。要记住的是这张容颜吗?照浪自问,千里相随,他抛下荣华富贵找寻的是一个真相,他要拨开迷雾见到蜿蜒在深处的谜底。可是多少次都看不够,对面这人始终有百看不厌的色相,有时,竟不忍心戳破那层面皮。
声色迷离,惑的是眼,乱的是心。
紫颜回到居所时,长生已等到不耐。
“少爷!骁马帮和兴隆祥的人要走了!”长生急急奔过来,递上一身茄花秋罗衣,“夫人已经打扮停当,就等少爷去赴宴了。”
赴宴。青姨刚出殡,就放这些人走。紫颜的唇角挑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按了按藏于衣袍下的那件物事,是时候看一场人情冷暖,聚散离别。
长生眨着眼,紫颜的身上有股杀气,站近了就要扑杀过来似的,眉眼扫到觉得生痛。他迟疑地问:“少爷……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长生,跟我去看戏吧。”
笑眼弯弯仿佛平日模样,长生却感到有点不同。是错觉吗?杀气如遁迹的蛇溜回草丛,仅余被惊动的杂草在心头簌簌作响。忍了半晌,长生说道:“少爷,你好像变得不太一样。”
“是嘛?”紫颜眼中掠过一道精芒,转瞬化作了滴水的温柔,拍了拍长生的肩,“走吧,去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丝弦声动,歌舞流光。
孔雀杯,琼花酒,欲醉不肯见白头。镶银雕漆的茶盅,彩釉水晶的酒盏,席上觥筹交错,其乐融融。承天领了皓月谷十来位长老,频频向骁马帮、兴隆祥及其他商队劝酒,侧侧与萤火在角落冷眼旁观。
紫颜到时,侧侧诧异地抬头,今次他竟穿了她挑选的衣裳,没有多加挑剔。轻咬了唇,她粲然含笑起身相迎,萤火略一迟疑,垂手低首跟随其后。
“是紫先生到了。”承天笑着捧杯走来。金波玉液喜气动人,谷中是太平盛世,并无丝毫值得担忧。席间诸人皆把目光汇聚,见着了如画中走出神仙般的人,就像入梦。
紫颜并不接杯,平静的语气里隐藏惊雷,“置杀人凶手于不顾,各位倒也喝得下酒。”他缓缓环视全场,众人随他的注视停杯。酒中滋味呛人,彼此心头均嫌酒烈了,茶苦了,弦乐刺耳,歌舞碍眼。唯有眼前这尊身影,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苦心营造的平衡。
兴隆祥会主风澜年过四十,老成持重,寡言少笑。他颇为倚重的侄子风柳性子却急,按耐不住跳出来应和道:“先生说得极是,我兴隆祥要走也正大光明地走,朱弦失窃一事务请查个水落石出,不能让我们不明不白地回去。”
侧侧微转过脸,低声道:“我用你的一件胭脂雪袍子,和他们换了十二只刻花金碗、一对三彩狮子、一把螺钿紫檀阮咸,还有一只双面镂空的鎏金香囊,这就给你换上。”
紫颜“嗯”了一声,关切地望着承天要如何作答,似乎没听见侧侧的话。长生暗想,若是在往常,少爷听到他心爱的猞猁狲袍子被侧侧换掉,绝不会这样无动于衷。究竟出了什么事,令他这般投入动容。
承天拂了一把额前的刘海,发下是郁悒的双眼。如同找不到水源的忧伤狮子,他怔怔叹道:“整个谷里搜寻遍了,重明那厮早不知去向,或许,朱弦已被偷出谷去了。”
紫颜清滢的眼眸亮了亮,长生心如明镜,是了,少爷必知道了重明的下落。此趟他是有备而来,不辞辛苦地走到这里,少爷不会仅为了取一件异宝这样简单。长生的心咿呀划过一个音,依紫颜的心性,每一举动都可能有背后的深意。朱弦虽价值不菲,却绝非他物完全不可替代,他苦苦追根究底又为了什么。
骁马帮二帮主景范此刻开了声,若说其他人是陷在井中的蛙,他便冷如崖上的松,语气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们今夜就走,有本事各位只管来搜身。耽误了行程,十两朱弦也补不来。”
风柳轻蔑地答道:“要是你们大帮主在此,你恐怕不敢背负偷窃的恶名上路吧!”
“你再说一遍看看……”景范言辞虽利,语气不温不火,“你们会主尚未开口,哪有你这小狗咆哮的余地。”
风柳气得就要上前,被承天递过一杯酒,劝解道:“罢了,是我这谷主不称职,律下不严,闹出这场风波。唉,我再派几队人马出去搜寻,看能不能找到别的线索。”
风澜与景范对望一眼,别无良策,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紫颜呵呵轻笑,一出口又是煽风点火,“缥缈林那处,要多派人手才好。”承天觉出不对,向他走过来,直视他道:“先生何出此言?”风澜与景范皆是老狐狸,听出别样意思,纷纷凑近。
“哎呀,没什么,”紫颜摇手,笑容无辜天真,像未经世事的少年,“那里路不好走,早上我差点摔了下去。”承天勉强笑道:“先生为何乱跑,缥缈林多雾,又临悬崖,最易出事。”暗想明明派了好手看守,怎会放紫颜入林,当了风澜与景范的面却不便提。
风澜朝紫颜抱了抱拳,客气地道:“先生进缥缈林,可曾见到什么希奇物事?”他深知紫颜来历非凡,绝不会无的放矢在席上胡乱说话。一个人唱戏不若有人帮腔,因而立即搭话。景范面露微笑,显然与风澜想得一样,事出后两家俱派人查探过,因缥缈林地势险恶人烟罕至,搜寻的人很快迷了路,没想到弱不禁风的紫颜竟能找出线索。
众目睽睽的焦点。
侧侧安然睇视,紫颜永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炫华靡丽的衣饰再恰当不过地成为瞩目的中心,这是她心上翻云覆雨的那个人。
“我找到一个人。”紫颜察言观色。眉尖轻蹙或是眼角微阖,哪怕是心头的战抖与挣扎,逃不过洞若观火的眼。
承天一惊:“你是说……重明?”
风柳大喜:“哎呀,真的吗?快带他出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风澜与景范看得见彼此眼中的惊诧。宴席外有十数名皓月谷的守卫,他们怎会没瞧见被追缉多日的重明?等不远处一个不声不响的蓝衣少年取下脸上的面具,众人才惊觉出声,那真是如假包换的重明。
在人群后赧颜低头的重芳猛然抬头,哥哥。伫立在席前那个挺直的身影是他?背负了叛徒的罪名,他还敢走到大庭广众之前,那么,是到了昭雪冤情的时候了。
守卫齐齐涌上前,把长枪架在重明脖子上。锋利的枪口对准了他,重芳大呼:“不要!”几个长老窃窃私语,末了,对承天道:“问清那小子当晚之事,为什么阿青会死在他的刀下!”
一谷之主承天浮起煦暖的笑容,像是情人呢喃细语,柔美的声音传入耳膜时连侧侧亦觉心动。重明就这样目瞪口呆地望着谷主,听他说道:“来,告诉我,究竟那晚发生了什么?”
景范心神摇簇,侧目看见萤火中指一弹,心下忽地警觉。承天用的是惑音之术,若不是紫颜手下这人警醒,恐怕连他也要着道,急忙摄定心神。侧侧没想到承天有此本事,一时不慎有些恍惚,被萤火点醒,立即神志清爽。萤火瞟了一眼紫颜,他一动不动定睛对了承天,眼眸湛明澄亮,没有被迷惑的迹象。
重明如同中蛊,眼神呆滞地凝望空处,喃喃地道:“那夜是我轮值,走到蚕室外听到有人和青姨发生争执,就进屋查看。结果见到谷主用刀胁迫青姨,我以为看错了,走近呵斥两声,青姨伺机去夺谷主的刀……”
“混账,你信口雌黄!”承天没想到重明中了惑音之术,仍然直指自己,不由恼怒开腔。一旁的长老肃然道:“等他说完。”承天冷哼一声,双拳紧握,紫颜眯着眼若无其事地笑着,一副等了看好戏的架势。
“谷主反手用刀柄一劈,撞在青姨额头,令她晕了过去。我见状急了,抽出佩刀质问于他,他却狠狠一刀插在我腹中……”重明说到这里像是失去了意识,语声低如异蚕啃咬海合欢,终不复闻。
宴席上的奏乐尴尬停下,有人不小心碰着了琴,喑哑地曳过一个音,就像热锅里浇了太多的油,“呲”地溅在每个人心头。孰真孰假,是非难辨,茫然看去谁都像戴了面具,有另外的一张脸。
风澜与景范一脸狐疑,几位长老沉思不语。长生只顾偷看少爷的神色,侧侧发觉他的异动,瞥了紫颜一眼,暗想:“莫非他今早走了一遭,就知道了全部真相?”心下虽是不信,可今次他分明与往常不同。
萤火灼灼的目光落在紫颜的背影上,感到少爷周身浮泛出更多的凌厉,甚至杀气。是什么令他如此外露情感?眼前的案子必有不寻常处,可惜他一如既往地参详不透。
可怜的重芳被哥哥所说的事实震昏了头脑,唯独她毫不犹豫地相信重明所说,尽管她炽热的注视没有给哥哥带来一丝清明。她很想站到重明身边,大声请求谷里的父老乡亲信任他一回,只有她知道哥哥是多么热爱这里,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
承天失去了耐性,提高了声调冷笑道:“此事明明就是他胡说八道,或是那夜有人假扮我容貌,各位怎可听这叛徒一人乱说!”
他的辩解并不有力,紫颜当下悠闲地端起酒杯,走到他面前笑道:“谷主可有人证,能证明当时你不在蚕室?”
承天看了看重明,蓦地明白过来,指了紫颜怒目而视,“紫先生!昔日你为我改颜,我十分感激,自问对你毫无亏欠,为何你今日要派人假扮重明,栽赃嫁祸陷我于不义!你究竟是何居心?”他的语气咄咄逼人,几乎就要拎起紫颜的衣领大骂。
紫颜又成为注目的焦点,他哈哈大笑,像对承天的回答期待已久,不慌不忙饮下那杯酒,在众人焦渴的等待中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说重明是假扮的?即便我精于易容,为何你一口咬定我带来的人是冒牌货?除非你知道真的重明已经死了,对不对?”
承天两眼发直,喃喃道:“你……胡说!”
紫颜淡淡地道:“经我易容过的人,有谁能看出破绽?只有杀死他的那个人知道,我带来这人是假的。”重芳一腔的欢喜顿化作了水月镜花,糊涂失神地望着紫颜和承天。
而后紫颜的话更为惊心动魄。
“重明被你一刀插在腹部,流血过多,死得彻底干净。可你万万没有想到,死不瞑目的他会帮自己讨回公道。你知道的,他曾用多么震惊的眼神望着你,居然死在最尊敬的谷主手中,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因而他死死抓住了你那把佩刀,抓得那样牢,急切中连你也无法拔出,只有任由它和尸体一同丢弃在缥缈林的悬崖之下。”
紫颜说到此处顿了顿,玩味地欣赏这个令众人窒息的惊异真相,直到把所有表情收于眼底,他才满意地续道:“你千算万算,没料到缥缈林雾气太重,你竟没察觉他的尸体挂在半空的树上,并不曾落到深渊中。可笑的是,让你无从发觉破绽的人是你自己,以缥缈林地势危险为由不许谷中任何人靠近,白白失去了重新掩饰痕迹的好机会。你说,这一切是不是所谓自取灭亡?”
承天呆呆地低头不语,他抵挡不住种种猜疑的目光如火般焦烤着背脊。这时紫颜扬手丢出一把刀,刀锋上蜿蜒着暗黑的血色,像极了一张微笑扭曲的嘴,如在嘲讽承天的机关算尽。
“听说皓月谷的佩刀人手一把,谷主是否能解释一下,为何你随身的刀不见了呢?”
紫颜的话掐灭了承天仅存的侥幸,他俯身颤抖着拿起那把刀,那一刻的动作缓慢而卑躬,让皓月谷中的人倍感惭愧。紫颜像青天般高高在上,含笑看他俯首如认罪,正在这时,承天忽地用力抓住了刀,仿佛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凶神恶煞地砍向紫颜。
侧侧和萤火皆在座上,救之不及。长生惊呼:“少爷——”他的音卡在喉间,未等发声,紫颜“啪”地一掌打掉了那柄刀,拂袖一甩,承天已摔出几丈开外。侧侧立即反应过来,说道:“你不是……”
那个紫颜邪邪一笑,倏地荡回席上,用手揽起她的纤腰,大笑道:“早知道多占点便宜再说。”侧侧满面羞红,扬手打去,那人躲闪甚快,当下掠在一旁。萤火终听出这人的声调,眼中射出一道怒火。此时长生也明白这个少爷是假的,先前觉得怪异的地方有了最好的注解。
昏迷的重明忽然有了天下最迷人的笑意,他徐徐抹去脸上附着的膏泥,现出与紫颜一模一样的脸。这是皓月谷众人熟知的容颜,他一现身,没人再关注那个赝品一眼,而假冒紫颜的照浪也浑不在意,相反,更惬意地以局外人的身份凝视紫颜,看真身如何一举一动。
唯有长生拉着那件茄花秋罗衣,忿忿地道:“把少爷的衣裳给我脱下来!”心想紫颜最为心疼衣裳,被这俗人穿过还了得。照浪斜睨他一眼,嘿嘿笑道:“只怕褪不下了。”故意卸去缩骨的功法,还原成自身高大的体型,眼看罗衣吹了气般鼓胀,险险要撑破,吓得长生慌忙摇手。
侧侧此时见紫颜竟让仇人假扮他自己,恼怨地瞪了紫颜一眼,照浪又腻上身来,笑道:“怨不得他,是我要挟须得给我这张脸才肯襄助,拔出那把刀,我可出了大力气呢。你瞧,由我扮他,是不是多了三分霸气?”
侧侧拔针在手,冷面以对,照浪哈哈大笑,比适才扮做紫颜还要痛快。
长生见要不回衣裳,只得安慰侧侧道:“反正少爷出了谷会换脸的,他爱用这张就让他用罢了,没什么稀罕。”果然蛇打七寸,照浪想到这张颜面保不得几日就会被唾弃,若太爱惜了反落下乘,神情失却了刚才的嚣张。
紫颜遥望重芳,灿若星辰的眼神仿佛在诉说一个承诺。重芳的身子软下来,是他,那个问去哥哥相貌的人。他终于洗清了哥哥的冤屈,可是,哥哥再也回不来了。她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紫颜走到承天面前,良久,方叹惜道:“真相,往往容不得易容。”
几个谷中守卫上前扣住承天,长老们的眼中皆是不忍,但作为杀人者,他不再是一谷之主。承天挣脱开守卫的手,抓住紫颜的衣襟嘶声道:“你以前不是说过,无论是我天生的面相,还是你给我的这张脸,全是大富大贵、一生无忧?你骗我,为什么我如今的命会是这样?为什么!”
紫颜摇头道:“相由心生。就算我给你的容貌不会变,你原本的面相此刻已被你的心修改,只是被遮住,你自己见不到罢了。既是天生富贵,你更该好好珍惜,何苦贪那一时之利,想私吞朱弦?”
承天破口骂道:“是那个贱婢不识相,我抬举她做了蚕娘,她竟不肯让我拿走朱弦。我是谷主,这里一草一木全是我的,你们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对我无礼?为什么你们要背叛我!”他狰狞的面孔变得如恶魔一般,紫颜所赋予的脸庞在大吼大叫中渐渐变了形。
风澜与景范怜悯地看着承天,那个谈笑自若的优雅谷主不复存在,与这样披了人皮的家伙做生意,到头来损失的只会是自己。在皓月谷守卫窘迫地拉走承天后,几个长老不得不拿出最好的酒食招待众人,以期弥补先前事件带来的不快。
当晚,九两二钱的朱弦重见天日,重明的骸骨被风光大葬,风波平息了。
但是紫颜绝无笑容。
他所猜测的故事经承天的招供成为了事实,承天确是先打晕青姨后杀死重明,再用重明的佩刀杀了青姨,偷走朱弦。抓到凶手,对紫颜来说并无一分可喜。他想到屈死的青姨,想到奋力救助青姨的重明,想到小竹再也见不到亲娘,想到重芳无法与哥哥聚首,便觉这人世充满了无奈。
当初他给承天易容时,不曾依据面相看出对方如今的凶残。是价值连城的朱弦带来的财富让他变了心吗?仅过了五年,物是人非。
他不忍再在这谷中呆下去。
临走,紫颜回到重芳的屋中,凝视承天那把佩刀。它高高地供奉在主人的牌位旁,像是在赎罪,斑斑血迹赫然在目。血腥的气味已不复存在,但紫颜清晰地记得最初目睹它的那一刻,横亘在山间的刀犹如神明的信物,给了他足够的信心。
重芳收拾心情,以茶代酒谢过紫颜。他了无心思,恍惚了一阵才说道:“要谢的是你哥哥,他用了多大的气力,才让那一刀牢牢扎根在身子里,留下了关键的证据。他以死守护的,请你也不要放弃。”
重芳黯然神伤地点头。在哥哥出事后,她恨谷中人的寡情与凉薄,一旦冤情昭雪,重重的馈赠与奖赏令她越发介意哥哥的牺牲。只是,当紫颜剖析了重明的执念,她惊觉,哥哥没有一刻放弃过这里。
直到死,他还是爱着这生他养他的地方。那是她要继续活下去的地方,以一颗慈悲的心,活下去。
紫颜默然坐了片刻,起身,心头一片悲凉。
一行人告别的那天,谷中诸长老以一两二钱朱弦相谢。至于剩下的八两朱弦此次再不出售,让骁马帮与兴隆祥的人对紫颜嫉妒红了眼。然而紫颜只是漫不经心地把它丢给侧侧,不管她如何暗暗欢喜,为能多做几件云裳而陶然。
“这朱弦之丝,不如趁早灭绝得好。”在嘎嘎的车轮响声中,紫颜丢下这句话,闷闷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