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侧

夕阳西去,羲芝岭漫漫林海的雪衣之上,披了一层淡金的轻纱,晕得人心仿佛入梦。云山雪林下,有巨石高台状若老龟伏地,平地而起,恍若雄关镇压河山。

骁马帮首领显鸿领了十八人的马队,护送医师皎镜师徒、炼器师丹眉与丹心父子、织绣师侧侧、易容师长生远行而来,浩浩荡荡行到高台下。羲芝岭多出奇物,是往来北荒必经之地,骁马帮便在此建了一座明月台,起荒烟,栖朔雁,枕旅人。

北风清啸而过,高台内楼阁中,众人洗去风尘之色,围坐在盘金线地忍冬纹地毯上。毯下有火道烧炭取暖,其上温暖如春,更有十二只鎏金银铜竹节熏炉如仙鹤环列四周,曼妙吐出袅袅暖香。

显鸿展开一封密信,瞥了几眼笑道:“墟葬大师先前略有耽搁,天幸安全无碍,其友中毒,也被皎镜大师的解毒丹所救,帮主已护送大师先行前往苍尧。”

皎镜沉吟道:“中毒?”将骁马帮传信索来看了,见提及有堪舆师诸派涌入北荒,心下一动。好在有骁马帮帮主景范亲自保护墟葬,当不虞再有闪失。

丹心不理会其他,起步凝看竹节熏炉上的炉盖透雕,两条蟠龙踏云吐雾,勾勒得细致传神。他细细看了半晌,手指凌空临摹龙身雕法,丹眉在不远处含笑饮酒,喝得甚是畅快。

长生缠了侧侧,把别后经手的易容故事说给她听,没多久,丹心踱步过来,笑吟吟对了他道:“你答应替我求的北荒舆图呢?”

长生一窘,侧侧闻弦歌而知雅意,盈盈一笑,彩袖微招,竟从行囊里取出几件烟霞之物。

众人好奇围观,侧侧徐徐展开其中一幅长卷,但见锦绣天地绘于一图,金银丝线细如毫芒,北荒千里丽水,万里江山,俱辉焕在绮丽图景中。又以蝇头小字勾勒地名,从南到北,自西向东,北荒三十六国,七十二部落,百余雪山无不罗列其上。

仅此一图,已堪称国之重宝。

“千姿送来了各国舆图,我依据紫颜所留舆图,加上当日北荒行所见,其余诸国,虽不能身履其地,但求博访而采之,终成这一幅《帝舆全图》。”侧侧妙目流转,对了丹心道,“玉翎王想请吴霜阁再镌刻一副铜版舆图,以备千秋所存。”

丹心目光疾扫,发现这幅图果然比璇玑所有的更详尽,且山川、河海、城池栩栩如生。这是千姿欲求之物,他不敢奢求,艳羡地望了目不转睛。侧侧伸手一抛,掷了一卷缣帛过来,丹心打开望去,竟是小幅的北荒织绣舆图,所有地域一应俱全,不由喜出望外。

众人围拢过来品鉴良久,赞叹不绝,忽听一个男子朗声说道:“我也想求一幅舆图。”众人讶然看去,不远处灯火下,立了一个眉目疏秀的男子,顾盼伟然,身著绒锦天马纹衣袍,腰悬一块红玉,足上牛皮靴尤有雪渍。

显鸿墨眉一振,起身笑道:“我来介绍,这位是兴隆祥少东家风功风公子。”又将诸师名号说了。众人知此人是纵横南方的兴隆祥会主风澜之子,客气寒暄了几句。

风功极为殷勤,抚掌轻拍,随从捧上贽见礼,赠皎镜师徒的是三卷前朝善本《神效济世方》,丹眉得了一对犀角,丹心则是一大块血珀,都是炼器上品材料,送长生的是南岭特产的粉泥,调水后即可易容用。

唯有侧侧处,风功亲手端上一本《织染谱》,含笑说道:“坊主别来无恙?前次你说过,想见南岭扎染妙法,此书尽述南岭扎缬、蜡染之术,当为坊主所有。”不待侧侧道谢,又转身对诸师道,“仓促打扰诸位大师,聊表歉意。”风功轻描淡写间赠礼颇重,众人不知他底细用意,一时场面尴尬。

明月台属骁马帮私有,与之有生意来往的商旅过境可入内暂住,显鸿见风功有备而来,眉头微皱。

侧侧凝眸望了手中谱录,澹然说道:“无功不受禄,何况这等重礼?我谢过少东家,此书就请取回。北荒舆图涉密甚多,不敢外传。”

风功向她躬身一拜,又向了众人说道:“在下僭越了,实是有事相请,求诸位大师见谅。”顿了一顿,神色坦然地道,“羲芝岭向有奇物异宝,今次我便为此而来。诸位可曾听说,有一奇兽,每一甲子会回到羲芝岭,再现人间?”

长生目光闪动,此人不求独得宝物,故意说出讯息,想来对奇宝也无把握。

“此兽能使人心想事成,如愿以偿,可惜的是,它仅能满足一个愿望,便再度遁去。”风功叹道。

众人神情仍淡,显鸿微微心动,叫道:“难道长生不老这种愿望,也能达成?”

风功见有人意动,精神一振,“却是不难。世间有修灵法者,求长生求变幻,已是神仙境界。我等凡俗,许这样一个愿望,实现又有何难?”

显鸿想了想道:“可如我许愿,天下人皆得长生呢?”

风功摇头,“岂能尽如人意?求全则过,一个愿望,只为一人而设。”他目光闪动,眼中神采熠熠地扫过诸师,“小子不才,想请大师们耽搁三日,一齐见识这世间奇珍。如能为我所得,请各位大师代为宣扬,让我找到买家。”

显鸿道:“风公子果然是生意人。”

“不错,或赠予人,或求重利。”风功瞥了侧侧一眼,似有所指。

长生憎其目光放肆,冷冷地道:“其实你根本就不信它可成真。”

风功并不着恼,含笑望了侧侧,娓娓说道:“我虽有大愿,却要孜孜以求,凭心而得。”

暖香暧昧袅绕,侧侧抛下手中卷册,放于案上,淡淡地道:“我等有要事在身,不求什么奇珍异宝。”

皎镜、丹眉、丹心、长生见状,也将赠礼放下,卓伊勒锁眉沉思,只觉众人大有深意,一时参详不透。

风功颇为失望,对了侧侧低声问道:“不知坊主有何样心愿?对此奇兽竟不闻不问?”侧侧微微一笑,“你真想知道?”风功点头,目光殷切。

“我所求不过见某人一面。他若安好,我便无求。”

风功叹道:“你说的可是紫颜大师?”

“明月台上望明月,不知清光照何人。”侧侧喃喃念了一句,怅然抬首远望,灯下纤弱的身影,如飞鸿将要归去。

风功忽然哈哈一笑,仰头叹息,连连说道:“可惜,可惜!”

长生怒道:“你有什么好可惜的?”

“坊主与紫颜大师的情事,算得上是一段佳话,可惜坊主一心守候,那人音讯全无,连只字片语也吝于传递,并未将坊主放在心上。依我看,他或是忘了坊主也未可知。”说到紫颜时,风功秀逸的容颜现出一丝鄙夷,轻蔑地眯起了眼。

“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编派我家少爷?”长生径自想冲过去,被丹心与卓伊勒双双拖住。丹心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他方顿足忍气,恨恨地瞪着风功。

紫颜是他的死穴,长生想,养气功夫修炼无用,到了愤然一博的关头,他怎么也不会退缩。

“他若真的死了呢?”风功语气清冷,漠然问道。

侧侧神色中有哀婉之意,风功见状不忍,正欲改口,听她决然说道:“无论他在与不在,我心上只有他一个,纵然他不再回返,也是一样。”

风功哑然,眼中闪过一道阴鸷的精芒,想了想道:“我有个主意,让你能见他一面。”

“不敢劳少东家费心。”侧侧仍是拒人千里,芳容已有不豫之色。

风功从容一笑,垂在身侧的手轻抚腰畔红玉,似做了一个决定。他扫视众人,和颜悦色地道:“趁此刻诸位大师皆在,正好做个见证。我欲以兴隆祥一半身家,向文绣坊之主求亲,坊主若应允,就是兴隆祥少东家,此后掌握滔天的财富。”

长生霍然甩袖,目眦欲裂,望了风功气得说不出话来。皎镜冷眼观望,此人有恃无恐,只怕有些不妥,与丹眉忧虑地互视一眼。丹心见侧侧神色平静,遂与卓伊勒一心看住长生,不让他擅动。

“你我两家向有往来,文绣坊销往南岭的织物绣品,俱由兴隆祥包办。你看中的,想是北荒三十六国潜在的良机。我此次北上,不仅为千姿称帝贺喜,还要传授养蚕缫丝、纺棉织麻之术,以利百姓万民。兴隆祥在北荒虽有茶布盐米贸易,不如骁马帮更得天时地利人和,想与玉翎王分利如虎口夺食,殊为不易。因此少东家迂回求法,想到我文绣坊,以此为契机,更可与奇业十师联手,谋取诸多利益。”

侧侧冷笑剖析,一字一句说得缓慢。

“我实是心诚合作,合则两利。”风功摇头叹息,翩翩玉公子的模样,“北荒地广物博,骁马帮虽人多势众,做不尽这万里的生意,何妨分一杯羹?我对坊主更是一见倾心,千里相随追至北荒,难道,坊主丝毫不怜惜我的情意?”

灯火下,侧侧凛然的面容如有寒玉凝肤,轻启丹唇说道:“做生意要心甘情愿,岂有强求的道理?如兴隆祥好生筹谋,不行此下策,或有商谈的余地。文绣坊与兴隆祥不同,传徒不传子,不是我一人私有之物。少东家打错了算盘,更得罪了骁马帮,可谓不智。看在往日交情分上,我就当今日没有见过你。”

“唉,坊主错会我一番好意。我行此凤求凰之事,紫颜不死,终会知晓,他若真的顾惜你,千山万水也要赶来与你相见,岂不圆了你的心愿?”

侧侧直视风功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与他之间的事,不与外人相干。少东家,言尽于此,再不离开,我就动手赶你出去。”她语音甚慢,吐字间清香如箭,别有股幽冷肃杀的意味。

显鸿脸色极为难看,兴隆祥欺人太甚,听到侧侧的话,他轻抬右手,骁马帮诸人立即拔出兵器,涌上前来。

皎镜拧眉冷对,深感有什么地方不对。

风功在众人的冷眼中微微而笑,走到一只竹节熏炉前,添上一味新香。显鸿色变,皎镜轻轻一嗅,摇了摇头,示意香料无毒。

风功回首看向侧侧,俊美的笑容里依旧情意绵绵,悠悠说道:“南岭有一种蛊毒,名曰‘妒’,一旦种在人身,便会寄身脏腑。除了一心一意爱上下蛊者外,对他人略动心思,就如万箭穿心般疼痛。此毒无物可解,唯有与下蛊者合为一体,方可破除。坊主你不嫁我,又能嫁给谁?”

他霜般容颜,现出森森之意,皎镜终于明白,立即翻掌扣住侧侧脉搏,凝神搭脉。

长生遍体彻寒,惊望那本《织染谱》,想来蛊毒就在书上。他再不想忍,从靴子里拔出防身的匕首,风功冷冷望他一眼,说道:“各位最好不要妄动,我若死了,妒蛊永不可解,必定害死坊主。”

长生双手颤抖,恨声道:“不杀他,让他吃点苦头也好。”丹心苦笑道:“这位少东家的武功比我还好,你怎么打得过他?”

侧侧的面容却无苦楚,处之泰然,眼中再无风功其人。皎镜神情一黯,手中银芒一闪,数枚银针直飞风功要穴。风功也是了得,锦衣翻飞如蛟龙甩尾,轻易一掠躲了过去。皎镜嘴角冷笑,风功只觉脖间一麻,像是被虫蚁叮咬了一口。

他摸了一把,竟是一枚绣花针。

侧侧玉手低垂,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少东家赠我蛊毒,我略备薄礼,敬请笑纳。”

风功的脖子顿时无法动弹,一根筋如被吊起,心也悬在半空。他故作轻松嘿嘿一笑,拱手道:“坊主好手段,我越发喜欢了。既不想见我,我先告辞便是,等你改了心思,再来相见。”忍痛直了脖子往外走去。

皎镜喝道:“慢着,拿走你的鬼玩意。”兴隆祥的人低头取物,小心翼翼包了那册书与其他物件,匆匆跟了上去。

临到门前,风功突然一顿,朗声说道:“那奇兽名曰‘祈如’,坊主不妨寻来,许愿解毒如何?”言毕,大笑出门去,可惜无法仰头,少了几分俊雅。

明月台外夜色清冷,显鸿只恨没有暴风雪,把对方都埋了才好。待兴隆祥诸人退走,他急忙惶恐请罪,丹眉好言安慰了几句。

侧侧容颜黯淡,眉尖紧蹙暗忍痛楚。她对风功自不会有一丝念想,那妒蛊遂在脏腑里噬咬,病骨衰筋。

皎镜叫显鸿端来一张枕榻,直接让侧侧歇在上面,辨证良久,提针疾刺数穴。

长生眉头紧锁,问道:“能逼出蛊毒么?”

“南岭蛊毒甚多,有地蛊、金蚕蛊、蜈蚣蛊、蝎蜴蛊、百虫蛊、飞蛊、水蛊、蛇蛊、血蛊等,解法不一。譬如中金蚕蛊者,浓煎石榴根皮汁饮下,即可吐出蛊虫。”皎镜缓缓说道,似在沉思,“蛊毒在上则服升麻吐之,在腹则服郁金下之,还可嚼当归解毒。”

显鸿忙传来药物,皎镜看也不看,长生急道:“为何不用?”卓伊勒闷闷地道:“厉害的蛊毒与疾病不同,多半只有下蛊者可解,师父说的药物并非根除之法,这几针仅能暂控妒蛊蔓延而已。”

长生怔了半晌,几乎要落下泪来。卓伊勒道:“风功说的宝物,不知是真是假?”丹心道:“巧言令色,真有此物,骁马帮在北荒经营多年,怎会一无所知?”

皎镜摸了摸光头,喃喃地道:“我也养了蛊,要不要搏一回?”他游历南岭时对蛊术精研多时,捉了无数蛊虫,配出一只蛊王,平素养在罐子里,这回带到北荒,原想它再汲取北地虫毒。

南人常用蛊毒,皎镜皆有解救之法,妒蛊是初次听闻,稳妥起见,尚须仔细斟酌对症之道。侧侧见他如此慎重,情知此毒难解,温雅微笑道:“大师毋须多虑,尽管出手。”

皎镜挥了挥手,卓伊勒苦了脸端来一只白釉剔花牡丹纹罐子,小心翼翼放在几案上,远远避开。

长生拉了他低问:“这是什么?”

卓伊勒悄声道:“师父自己琢磨配制的蛊虫,其毒无比,几千只虫互相咬出来的。配药试了半年多,有三种解药可用。”

众人见皎镜始终锁眉,推敲解蛊之法,知他没有十足的胜算。

显鸿搓手试探道:“说起来,太师大人为王上求瑞兽,正在披夷山上,不如请他来试试,或许真有那种奇兽也未可知。”苍尧太师阴阳通兽语,有驯兽之能,显鸿心存万一之念,见皎镜没有再反对,嘱咐属下传信去了。

一时气氛沉闷,显鸿去了熏炉里的香,换上新采摘的折枝腊梅。梅蕊含羞吐艳,袭来幽幽娇香,把席间的愁绪怨思冲淡些许。

长生眉间恨意略散,心想,若是少爷在此,想来不会慌了手脚,此时应平心静气想出对策才是。

侧侧周身如遭刀割,却浅浅微笑道:“不必为我发愁,那贼子用尽心机,所图非小,还请诸位多加提防。”

丹心道:“大师放心,我吴霜阁不会叫他占了便宜。”丹眉叹道:“风澜的儿子怎会如此不堪?兴隆祥的生意,以后不能做了。”

皎镜与丹眉互视一眼,心知进入北荒后怪事频频,幕后怕是有人操纵。兴隆祥此举是否与梵罗国有关?梵罗若以西域财货贸易为诱,兴隆祥便会上钩。

长生、丹心两人隐约窥探出几分背后隐情,各自低头思索。卓伊勒最为迷糊,虽不明其中弯弯绕绕的门道,心底暗自升起一个念头,蛊术也好巫术也罢,从今起要费心探究,将来会有用武之地。

长生发愁半刻,忽地思及一法,问道:“如果我家少爷也给少夫人下蛊,你说,两种蛊混在一处,会不会自相残杀?我家少爷的妒蛊赢了,少夫人不就可以只爱少爷一人?”

侧侧本在苦苦隐忍,听到此话,又是笑又是叹,恰似风吹絮飞,情丝萌动,记起离情,越发心痛如绞。长生自知失言,懊恼地敲着头赔罪,皎镜闻言,奋而抚掌道:“好法子!”

长生苦笑道:“我胡乱说的呢。去哪里寻少爷?再说这妒蛊,又如何去配?”

“未必要寻同样的蛊虫,只要蛊毒够厉害,两边打起来便可。”皎镜心下欣喜,滔滔不绝说道,“唤它‘情蛊’如何?让我的蛊王进入侧侧脏腑中,它们自去打架,只要蛊王能胜,妒蛊自解。不过下蛊者必须是紫颜……你不是会易容吗?”

长生头皮一麻,紫颜有千张容颜,他纵能求得其形,又怎能描摹其神?少爷刚离去的那时,他曾扮过一回,旁人虽道极像,长生深知比不上少爷气度,更不用说如今扮给侧侧看,耳鬓厮磨,软语温存,以求情蛊深种。

侧侧那关难过,少爷回来,怕也要剥了他的皮。

“换一张脸,蛊王就会认主?我的易容术,只怕没这么高明。”他的神情越发苦了,万一不成,侧侧不是又多一道苦楚?

皎镜神秘一笑,“我有法子,届时便知。”

“要是你的蛊王无用,坊主岂不是中了两种毒?”丹心忽然替长生问道。

皎镜白他一眼,懒得回答,卓伊勒叹气答道:“蛊王入体,一日内无毒,等分出胜负,自有解毒之法。”

皎镜见长生苦着脸,看破他烦恼所在,骂道:“咄!她既是你家少夫人,又是你师娘!就替你家少爷还债如何?该死的紫颜,现下也该北上了,人却不知何处。”

侧侧的师父青鸾这些年在夙夜身边,与她鸿雁往返,书信里不曾提到过紫颜一句,想来紫颜休养之时,确实是不见任何人。

相识这些年,风月轮回一场,一直是他在外飘摇,而她苦苦守候。旁人看了,皆为她不平,只有侧侧安之若素。爱上神仙般的人物,就须剪断柔肠,抛却离骨,洗去俗世铅华,摇落旧日桃花,修炼成万丈红尘里冰雪难侵的不动心。

在他之外,她已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天若见怜,让他与她早日聚首,固然是好。即便两处相思,风波再起,她也任由缘分来去。

是劫,终避不过,不如泰然接受,总会苦尽甘来。

侧侧毅然朝皎镜点头示意,道:“请大师放手一试。”

“以情思为灭蛊刀。”皎镜肃然凝神说道,“杀死妒蛊,不仅要靠蛊王,到时它与你心神相系,你须指引它除魔伏妖。这痛楚比先前更甚,实在忍不住,你就叫我,我用针给你止痛。”

侧侧勉强道:“大师费心,我是不怕疼的。”皎镜看她容颜消瘦,眉宇间却极坚毅,心下叹息,好言劝慰道:“来日方长,我虽爱整人,也见不得女娃子吃苦。”

侧侧温柔一笑,对长生道:“拜托了。”无力地倚在榻上,阖上双眼。

长生按下心伤,收拾所有迷茫、混乱、抑郁,把诸多不适化作波澜不惊的笑容。他藏在袖中的手,其实一直在抖。像从蚌中挖出的珍珠,脱离了寄身的壳,有片刻的眩晕。他不知道如何发散自身的光芒,只惴惴不安地想,他没有了退路,没有了依靠。紫颜不在这里,他须拿定主意,不再瞻前顾后。

丹心殷殷看向长生,他明白那种被注目的彷徨,一颗心无法进退自如。作为吴霜阁的继承人,这是他第一次代替父亲,被人称做“大师”。他企图挣扎放弃,兜兜转转,最终看清了冥冥中一条斩不断的线,连接他的未来。

“你一直说你家少爷如何如何,这里就我没见过他。快快扮了来,让我瞅瞅。”丹心拍了拍长生的背,又从行囊里取了一颗鸽蛋大小的海珠托在手心,递与长生。

火红色的明珠如晶润的玛瑙打磨而成,又像是磨去了棱角的珊瑚,携了淡淡的海水气息。

“这是剖自海兽腹中的养魂珠,可定神魂。”

长生将养魂珠放入金锦丝线钩织的镂空荷包,缠在侧侧腰畔,叹了口气,拿出紫颜留下的镜奁,避到一边易容。意态摹来最难似。调铅弄粉,铜镜里,他遥想紫颜的种种情貌,缓缓拭净面容,涂抹心中那不可及的色相。

烟霞红,春风碧,猫儿黄,珠檀绛,麒麟竭,麝香金,月下白,孔雀蓝……将如锦花色打破,勾画剔透的明颜。指上清辉流动,眸中绮光闪烁,他仿佛横绝四海的大鹏,凌空越青天,踏白云,飘飘然飞天而去。

丹心与卓伊勒屏气敛容,肃穆地望着长生改头换面,若有所悟。这数十年,奇业十师沟通往来,非一般情谊可言,相互借鉴化用处亦是极多。大道相同,难得亲见易容师施术,就连皎镜与丹眉也提起精神,目不转睛地参详。

长生的容貌风仪本已极佳,但簌簌膏泥落下,眉眼倏地一变,愈加风流蕴藉,逸气超然。一双星眸或如烟云氤氲,或如岩下飞电,时而灵慧,时而锋锐,引得众人目不能移。他轻扫面颊晕开脂粉,眸光一转,恰似琳琅琬琰的珠玉自匣中而出,秀色耀目,容光绝世。

千般容颜,万般姿态,长生对了明镜且笑且叹,忽悲忽喜,观者的心亦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紫颜的容貌并不固定,可丰神气度绝异常人,一望即知。

待他停手回眸,披了一件圆领窄袖缠枝宝相花纹织锦袍,系好腰间锦带,微微一笑,风姿超拔宛若谪仙,众人眼前皆是一亮。丹心叹道:“原来这便是紫颜大师。”

侧侧惆怅睁眼,长生凝眸看她,盈盈相视间,想起少爷与少夫人相守的日子,流水一样去了,如今,他在漫漫长河上伸手掬一捧水,捞起三两朵落花残粉。

太匆匆,他不及筹备更多,尽全力而已。

皎镜慎重拈出一道黑色的神符,侧侧注目良久,似忆起许多往事。皎镜道:“紫颜应与你说过,夙夜给的符,都有些神奇处。”侧侧点头,望了他手中的神符,似是痴了。

长生拿了一枚白玉小件,正是前年紫颜与侧侧同游北荒后寻人雕刻的獍狖小兽。此番北上,他收拾了好些少爷的物件,睹物思人,只想着会合后,紫颜便可用上。

皎镜把两样东西放在几案中间,低低念了一句:“借神魂一用!”

白玉岿然不动,那神符突地笼上一层昏黄的清光,像是无风自燃,又仿佛蕴了渺渺魂火,说不出的神秘。丹心与卓伊勒唬了一跳,长生因听过太多夙夜的神奇故事,眼中反而漾出喜色。

光芒维系了十数个呼吸,终于隐去,好似被神符一口吞没。皎镜候了片刻,静静持符,望了长生一眼。

“一炷香的辰光。”

长生颔首,用锦囊装了神符佩在心口,当即浑身一颤,眼神昏沉如醉。只一瞬间,人就清醒,恍惚间看见侧侧关切的神情,对她笑道:“咦,这是哪里?你……脸色不对。”

皎镜望了他温文如玉的身姿,道:“她中了毒,解药就在那罐子里,你先揭开封口,探手进去。”

长生依言探入,空荡荡什么也没触碰到,皱眉道:“皎镜,你玩什么花样?莫不是在捉弄人?”

皎镜道:“紫颜,你看侧侧的样子,分明是中毒不假,不信,你去搭脉便是。”

长生蹙眉走近,丹心伸长了脖子,朝白釉罐子里偷觑了几眼,什么也没看见。卓伊勒却急忙把罐子封存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像是怕沾了秽气。

长生凝神下指,侧侧一个激灵,如筝弦波动,心音微震。再看他时,眉眼带了离愁别怨,嗔怪地瞥他一眼。

长生探脉半晌,奇道:“古怪,为何脉如太平箫鼓间歌钟,这是什么毒?皎镜,你知道么?”

丹心初次见到这等情形,看得眼都直了,小声问卓伊勒道:“蛊王呢?我怎么没看见?”卓伊勒道:“我也没见过,想是已经钻进去了。”丹心大骇,退了一步,“钻到长生身上,还是坊主身上?”卓伊勒道:“长生的锦囊里有药气,不会留在他身上的。”

皎镜啧啧赞道:“的确是怪脉。有你在就不妨事,多说几句好听的哄哄她,毒就解了。”

长生斜睨他一眼,笑骂道:“要说好听的,也不会当你的面。我的医术不及你十分之一,既是怪脉,便有异症,这毒物却不常见。”

皎镜哈哈笑道:“是了,是了,你且坐到一边,看我施法。”乐呵呵走到侧侧面前。侧侧闻得一阵清香,头脑清明了几分,盈盈注目长生。

皎镜取下长生心口的锦囊,对她说道:“情蛊已经种下,你可安好?长生马上就醒,接下来要靠你自己。”

长生听得他这样说,仿佛北风横掠江面,云散叶乱,飘萍无踪。一潭混乱的思绪,随了烟云荡去,到最后波澜不惊。

“我知道不是紫颜,可是附了他的气息,我多看一眼,欢喜便多一分,不由觉得糊涂一些也好。”侧侧玉靥微红,低低说道。

皎镜嘿嘿一笑,“你只管多想多念着紫颜,越是相思绵长,越可以驱除妒蛊,可不要强撑颜面,故意撇清。夜里若有何不适,叫我就是了。”

两种蛊毒,两处相思,妒意与情伤,谁能胜出一筹?

碧天如水夜已深。

侧侧手里攥了白玉小兽,甜甜睡去,先前的疼痛暂时被抑制住了,她软卧绮罗中,抛却眉间愁。

及夜半人静,幽梦未至,翠幔下的侧侧疼得苏醒,低低呻吟了几声。外间文绣坊的两个女弟子玉簪、流苏听见,想去唤人,被她止住,说道:“不碍事,拿迷迭香丸给我止痛。”弟子们只能应了,侍奉她服药后,将熏笼里的白檀香添了些。

郁郁香气如浮海上,万里烟浪中,侧侧是随波逐流的孤帆,一时浪起在碧空,一时云落于水深,被无情的痛楚揉断愁肠。她颤颤半倚在床上,锦绣堆里露出雪样容颜,看得弟子们忧心不已。

相思累,枉凝眉,侧侧在此时想起了紫颜。

世人眼中的紫颜锦年绮貌,惊才绝艳,是富贵云端里的仙家人物,不食人间烟火。她却知道,他身世离奇命运多舛,人前云淡风轻,心底有太多块垒难消,终染了奇症缠绵不去,生死徘徊一线。

他一路走来,看似旭日晴景,韶光明媚,暗底下的波澜惊险并不为人知。他答应过沉香子要照顾她,故此独自于高峰闯荡,撇下她一人空望。他与姽婳并肩远行,只留给她眺望的背影。每每午夜梦回,她会有几分痴怨,为何常伴他身边的红颜知己,不是自己?

可是,她不忍苛责不会强求,手中的筝线偶尔一扯,远处高飞的纸鸢就会殷殷飘至。他即使走得再远,心里存念着的,依然是她。

直到与他相守朝夕,渐次明白了他的心。纵疾病相隔千里遥望,她的心早已交托出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而已。

侧侧软卧半晌,如蝶扑花,前尘明灭,心腹中的疼痛不觉轻淡许多。果然是情蛊,她想到这两个字,眉间的柔情就浓了一分,婉丽地笑出声来。若是紫颜真的在此,看到皎镜胡闹,会不会也莞尔一笑?

可惜碧云信断,仙乡路杳,归鸿难倩。

聚散无常,侧侧心中千万绪,一提起难再放,辗转多时,熏笼里残香已尽。她勉力起身添炭加香,不觉走到锦窗前,推窗望月。

清冷的北风灌进来,她躲进细软舒贴的紫绮裘里,探出美目凭窗凝伫。漠漠寒林之上,孤清的冷月如玉,翩然遗世独立。千里共婵娟,此时此刻,他是否如她这般依依期盼重聚?

“玉京迢迢几千里,凤笙去去无穷已。欲叹离声发绛唇,更嗟别调流纤指。此时惜别讵堪闻,此地相看未忍分。”侧侧脑海中浮现出这首诗,物是人非,不外如是,小腹却又绞痛起来。

玉簪听见动静,急急赶来搀扶,吃风一吹,冷不丁打个喷嚏,忙道:“坊主,夜寒风大,再受凉就不好了。”玉簪阖紧窗户,扶她往锦凳上先坐了,道:“我去请神医来。”

坊主这毛病不知几时会好?万一回去时还病着,我怎么向师伯姐妹们交代?

侧侧奇怪地看了玉簪一眼,刚想劝慰她宽心,隐隐觉得不对,摇手道:“不必,喝点热茶就好。这是妒蛊作祟,总要花些时日才能消停。”

“我去沏茶。”玉簪恭敬答道。这么晚打扰神医是不太好,流苏睡得真死,不如偷偷叫醒她,让她去请神医,我来哄着坊主。对,这样最为稳妥。

侧侧蹙眉,她看见玉簪嘴唇未动,而熟悉的语音自起,仿佛心声自诉。这是她的错觉?侧侧苦笑摇头,只当中蛊后犯糊涂,缓了口气,见玉簪悄悄绕至外间,又蹑手蹑脚走了回来。她微一凝神,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叹息。

坊主真是可怜,好容易熬到北荒,本以为苦尽甘来,能见到紫大师,谁知被风家那混账缠上……

“玉簪,你愣着做什么?”侧侧啐道,打断弟子的胡思乱想。

玉簪赔笑端盏,是皎镜配的防风甘草茶,可解诸毒。侧侧吃了两口,没了困意,道:“寻几幅素绫帕子给我,再拿绣奁来。”

玉簪惊道:“坊主莫非要刺绣?”糟了,这要是熬一夜,没有风寒也要伤神,得想法子劝劝。流苏磨磨蹭蹭的,皎镜大师来了就好了,一起说服坊主。

侧侧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去拦住流苏,别让她吵了神医安睡。”

玉簪一惊,迟疑说道:“流苏没醒呢……”窥见侧侧不似说笑,只得往外疾走。奇怪,我那样小声与流苏耳语,坊主却能听见,内力越发了不得。

侧侧望了她的背影,心中狐疑,见微知著到了深入人心的地步,仿佛灵法师的鬼神之术,未免吓人。她按住心口,莫不是两种奇蛊交错通神,让她探见人心奥秘?倘若真的如此,一物有一物的缘法,至毒的虫儿竟有了灵性,可见福祸相倚,世事莫测。

侧侧自嘲一笑,险些魔障了,窈窈冥冥之事,多为臆测妄断,自己一个凡夫俗子,哪里就能够遇到呢?她这般想着,不再忧虑中了蛊毒,周身的疼痛如被这念头降服,一时好受了许多。

皎镜大步流星赶来,玉簪与流苏惴惴不安地避在他身后。侧侧起身相迎,见他手里端了紫檀嵌百宝绣奁,忙接过笑道:“怎好劳烦大师。”

皎镜呵呵一笑,“你想绣紫颜的画像,是不是?”

侧侧索性坦然颔首道:“是,长夜无事,寄情舒心罢了。”皎镜查看她的脉象,沉吟道:“毒性已经稳定,看来蛊王找到妒蛊所在,你且宽心,这几日熬过去就好了。”奇哉怪也,她的脉象恍惚跳脱,闻所未闻,似有异变,难道蛊王入身有了意外?

侧侧直直凝视他,骇然惊觉连皎镜所思所想亦在她心中,窥探人心并非错觉。皎镜察见她神色有变,笑道:“蛊毒有我,你不要太多顾虑。”北荒疫疠祸害虽大,病却易治,蛊毒则不然,似毒非毒似病非病,医书鲜有论及,这几日需思量几条妥善的应对之计。

侧侧忽道:“大师,何谓他心通?”

皎镜嘻嘻一笑,端详她的神色,悠然往熏笼里换上龙脑香,既去邪气又清热止痛。当辛寒清凉的香气如夜风飘浮,他敛容说道:“禅门公案里有个他心通的故事,我且说来一笑。”情蛊动心,她莫不是心神难定?呀,这女儿心思最难治。

侧侧嗅着幽香,心下一快,捧了绣奁坐定,“请大师明示。”

“异国有禅师名曰大耳三藏,自称慧眼可通他心。就有一位慧忠禅师前来考较,问他,老僧如今在何处?大耳三藏闭目细想,说他在江上观竞渡。片刻后,慧忠又问,老僧今又在何处?大耳三藏想了想说,在桥上看耍猴。第三次慧忠再问,大耳三藏思索良久,却茫然不知所对。”

玉簪在旁听得入神,不觉问道:“这是为何?一会灵,一会又不灵了。”

皎镜含笑望着侧侧不语。且听她分说,悟得了便不须我多讲。

侧侧低头思忖,不多时笑道:“慧忠前两次藏心于外境,故被猜出,第三次反观内照入了禅定,大耳三藏依旧诉诸于外,自然不可得。他心通不过是神通,禅法最高境界却是无欲无念,无悲无喜。”

皎镜霍然望向侧侧,目光惊异。她说得竟与我想的一分不差,难道就是他心通?

他一声轻咳,微笑道:“不错不错。”

侧侧暗自偷笑,妙目凝看他片刻,又道:“大师面有忧容,想是卓伊勒睡得不安稳,对蛊王心有疑虑,大师不若回去照顾他罢。我忍忍痛就好了。”

皎镜愣了半晌,见侧侧无所不知高深莫测,深深凝视她一眼,满腹疑虑地去了。夙夜给的符咒会不会有古怪?不对,那符咒戴在长生身上,侧侧怎会有异?越来越蹊跷了。

侧侧目送他离去,浅浅一笑,她不想妄言神神鬼鬼之事,若夙夜来了,可以相询,此刻不若再留意体会一阵。

皎镜刚走,玉簪红了脸请罪道:“坊主,弟子知错。”

侧侧打开绣奁,选了针线与绷架,伸手道:“我要的帕子呢?”玉簪忙从怀里小心拈了出来。侧侧找了一幅料子最好的素绫,绷在架子上,凝神穿好了针。她抬眸一看,玉簪与流苏仍杵着不动,笑道:“你们歇息去吧,这里暖和得很,我好多了。”玉簪不敢应声,流苏道:“坊主不睡,弟子们怎能休息?”

侧侧道:“你们莫怕,这几日蛊毒解了,我自然安好,坊里那些人不会知道。明日还要你们多照看,不去睡可不好。去罢。”她说话自有一股威严,两人只得去了。

侧侧轻抚绫帕,君颜如何绣?便将长年痴情,化作千丝万缕,千针万线,刺入春光里。香灯下玉指如舞,纤手翻飞,彩袖摇曳,她凝神细想往事,朱唇淡淡留笑。

漫漫良宵容易过,这厢里密密劈丝,细细描画,刚把那青松夏草、薄云晴日大致摹描妥当,天已大亮。玉簪与流苏匆匆梳洗了,过来伺候侧侧晨妆,她方搁下绷子,歇了片刻。

早间的饭粥花样繁多,显鸿亲自送了过来,侧侧吩咐弟子慎言,只说身体大好。显鸿欣慰不少,称阴阳那边已有信来,一日后即至。侧侧吃了一碗豆沙粥,又拿出绣绷用心绣着。

玉簪看了发愁,想要劝说两句,侧侧笑道:“你忘了神医在我身上下的是情蛊,不用情如何好?你在外间候着就是,我有事会叫你。你们俩别闲着,随行带的绣谱都看熟了没有?”玉簪只觉侧侧一眼看到心底里去,不敢多说,拉了流苏到外面守着。

长生一夜难眠,恨自己别无长技,不能护少夫人周全。昨夜用了夙夜的神符,不知有用没用,故此一大早赶来探询。玉簪不便多讲,微露口风:“你问神医去,昨夜皎镜大师来过了。”

长生跑到皎镜那里,见卓伊勒顶了一双黑眼圈,打了哈欠在喝梨粥。

“你师父呢?”

“师父在睡觉,昨晚我失眠,你来得正好,你说,那蛊王会不会跑到我身上了?总觉得怪怪的。”卓伊勒浑身不适地扭动一番,惹得长生笑了起来。

“夙夜大师可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再说你师父就在跟前,蛊王跑了也看不出?你别乱想。对了,少夫人不肯见我,文绣坊的人说神医昨晚去看过我家少夫人,你知道是什么缘故?是不是蛊毒有了反复?”

卓伊勒想了想道:“师父说没事,还说若是顺利,今晚之前,蛊王就能战胜妒蛊。我看你也消停消停,急也没用。”

长生忧心侧侧,讨了一碗粟米粥吃了,复又踱到她房门外,来来回回转悠。玉簪瞧见人影,出来打发他道:“坊主刺绣呢,不见客。”

长生赔笑道:“我不是客。”递上一盒芳脂,嵌在鸡血紫檀云龙纹匣子里,玉簪白他一眼,收下礼道:“流苏妹妹的呢?”

长生无奈,又回去找来一盒檀粉,用紫檀雕缠枝莲纹的匣子盛了,打开来还有一面水晶小镜。

流苏看得欢喜,替他说情道:“坊主没说不见人,长生大师不是外人,我去通报。”

玉簪道:“你去,我不敢再触霉头。”

长生谢道:“叫在下名字就好。”

流苏美目流盼,多看了他几眼,轻巧地走去禀告。

侧侧裹了印金罗冰裂纹对襟夹衫,浅色刺绣画裙,斜倚在枕榻上,腰间软软搭了一条金缕毯。她凝神下针,玉腕如蝶飞,绫帕上明霞光烂,一片秀色芳菲。

流苏看了一眼,见她用了黑灰黄绿、红白蓝褐多种细绒为绣线,针法亦穿插多变,既有滚针、缠针、乱针、齐针,也有散套针、车轮针、施毛针、钉线针,尺余长的绫帕上细密晕染纹饰,初初有了绣画的神韵。

“景色具备,就差人了。”流苏顽皮一笑,对了侧侧行礼道,“启禀坊主,长生求见。妆容虽然卸了,让他再扮紫颜大师也不难。对照了模样,绣起来总是容易些。”

侧侧啐道:“胡闹,他是他,紫颜是紫颜,昨日扮一回是权宜之计,哪里能整日叫他顶着那张脸。”

流苏笑道:“坊主不喜欢?”坊主每回说到紫颜大师,总要口是心非。说起来,长生长得已是极俊,可紫颜大师看去更胜一筹,要是日后他们师徒能到文绣坊常住多好。

侧侧窥见她的心意,忍不住莞尔一笑,道:“你唤他进来。”

长生走进屋后,侧侧唤玉簪向显鸿讨了纸墨,对他笑道:“我代紫颜考你的功课。”

长生忙垂下头,“请少夫人吩咐。”

侧侧道:“你画五张他的脸给我看。”

长生应了,又道:“我只怕画工凡陋粗俗,少爷的神姿秃笔难描,要是画得不好,还请少夫人恕罪。”

侧侧笑道:“你和我文绉绉说什么,你不是傅传红,不求丹青传世,能传情达意就好。”

长生这才安心,对了摊开的白纸静心澄虑,闭目深思。

玉簪与流苏听得莫名,奇道:“五张脸?”侧侧道:“他生性戏谑多变,在外人面前高洁风雅,私下里懒散好玩,衣服与脸面都是他常换之物,有时一个月不重样。”

流苏惊道:“那不是谁也认不得他?”

“容貌虽异,气度不减,风骨依旧。他若是想你认出他来,只须往那里一站。”侧侧说到此处,心头旖旎,不觉停针遥想。

长生睁目说道:“少爷即使用一张庸人脸面,也有别样姿态。等我画完,你们便知端倪。”他忽然豪气焕发,点墨在毫尖,簌簌落笔。玉簪与流苏好奇之至,一齐凑过来看。

只见他先勾勒了一人,佩玉蟾、衣青霓,月下身姿矫矫若龙蛇,磊落如谪仙。又描绘一人,冰玉容颜,持杯浅笑,有微醺媚色于烟波中轻荡。又一人金鞭玉勒,回首弹剑,天地间苍然无物。再一人柳下悠然独钓,露出半张雪颜,荣华明净,看得十里春风亦老。

这四人翩然纸上,侧侧望了,心动如鼓。长生再度落墨,这一次但见琼瑶争妍,芙蕖如雪,万重花蕊落入玉池,有一人素面白衣,寂寂独坐在空亭中。万般颜色,不及他澹然天姿,浮光一笑。

漫漫似水流年,就在这一笑中戛然而止。

他去了,没有再回来。长生掷笔在地,双眼莹莹有泪。玉簪与流苏见他如此心伤,不禁悲从中来,一齐跟着抹泪。

侧侧撑起身子笑道:“好,好!你的笔力比去年雄健了,比起紫颜也不遑多让。好端端的,哭他作甚?这个没良心的,早晚要回来,你哭他,没得伤了自己。”拿起一面素绫帕子给他拭泪。

长生泪眼婆娑地挥着帕子道:“少夫人,你帮我也绣一幅人像,我就不哭了。”坏了,我怎能惹她伤心?少夫人已经中了两种蛊毒,我再给她添麻烦,真真不是人了。赶紧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才好。

侧侧戳着他的额头,“你这小子,就知道趁火打劫,绣你的画像不难,你要送谁去?”

长生一呆,摸头道:“少夫人绣的是神品,怎能送人?我舍不得,留做传家宝就好。”

侧侧故意说道:“翠羽阆苑的镜心呢?”长生终于一窘,“只怕她不肯收。”侧侧板脸道:“我绣的帕子市价百金,难道还不够格?”长生连连改口道:“不,不,少夫人的绣品千金难求,不过绣了我的模样,她就未必想要了……不对,不能这样说,她一定会收下,毕竟千金难求……”是了,求一幅少夫人的绣作赠给镜心,她就会知道我的心意。我怎么没想到呢?这一回,但愿她也能来北荒。

他一出神,不禁多了几分呆气。侧侧忍俊不禁,叫他在一边绣墩上坐了,嘱咐弟子们把行李中携带的绣品拿来,让他品览赏鉴。这回文绣坊欲在北荒设立绣院,带的织绣珍品甚多,长生修习易容术也要缝针弄线的,故此虚心受教,埋头端看,玉簪与流苏陪了他一起参详。

盘金钉片的云肩,彩绣织锦的霞帔,织金绣花的夹被,刺绣花鸟的条屏……服饰日用或是绣像书画,无不兰心妙裁,巧手绣成。

长生独爱一幅侧侧临摹的《兰亭集序》,绛色平纹绸缎上用斜缠针绣出王右军飘逸灵动的书法,观之如有仙气。玉簪则挚爱几件织金缎袍子,牡丹纹、缠枝莲纹、云龙纹、蔓草八宝纹,无不是她与姐妹们精心织就,故此特别拿出来夸口。流苏好玩,翻找出香囊荷包、针插挂件,塞些银锞铜钱香料针线,放在身上比画打扮。

侧侧怡然地望着三人嬉闹,捧起绣绷,素白的绫绢上映出紫颜的影像。长生画作里的五张容颜都在她心底,她要绣的,却是另外一张,最初的容颜。

如此殚心竭力坐了一天,侧侧常常绣着绣着,不时心腹绞痛,最厉害的一次状若离魂,整个人晕倒在地。长生不断用金针为其刺穴止痛。

侧侧转醒过来,又重拾绣针,强作精神。流苏劝了几句,侧侧勉强笑道:“我不去想他画他,难道要让姓风的得逞不成?”流苏道:“为何想了也是无用?”侧侧道:“只要我意志坚定,妒蛊就奈何不了我,一时疼痛算得了什么。”流苏咬唇不语,心下俱是悲意。

到了晚间,绣绷上的人像有了大致的身形。紫颜的衣饰以套针为绣,盘金勾边,雍贵之气呼之欲出,座下凤鸟鸾首用了擞和针,飞羽用施针,凤尾则以接针绣出。更妙的是云海氤氲,鸾翅熠熠,光影流波明暗自然,层次分明。

玉簪和流苏目不转睛,各自拿了一个绣绷模仿学艺。长生为让侧侧休息片刻,便缠了她讲解针法。侧侧一夜未睡,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歪在榻上恬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侧侧饥肠辘辘,再次张眼时,玉簪与流苏皆换了一身飒爽戎装。她不觉奇道:“这是要去哪里?”

玉簪替侧侧梳洗打扮,道:“苍尧太师来了,说要带我们上羲芝岭捉奇兽祈如。”

流苏道:“坊主,你睡了一天一夜,看看那蛊毒是不是已经好了?”

侧侧想了想,并无动静,摇头道:“我不知它几时发作,皎镜大师在么?”

玉簪道:“神医昨天就来看过,说是妒蛊已被压制。这是情蛊的解药,有龙腊草、马兜铃,共十三味苦寒药物研磨成粉,调出这么一杯,坊主赶紧先服下。”送药来的小子神情古怪,逼问半天才说出药方,只怕这解药不怎么灵验。

青瓷杯里浅浅流红,药液宛若玫瑰花露,惹人馋涎。侧侧端杯轻嗅,清香沁人,心中暗想,皎镜尽了全力,其余听天命就好,于是一口饮下,冰寒之气直透胸臆,心神一振。

玉簪端详她片刻,见侧侧神智清明,将信将疑道:“神医说晚间睡觉时,他会放一只竹筒在你枕边,届时蛊王会自己爬进去……不知是不是诓我们。”流苏笑道:“我夜里守着坊主,看看蛊王是何模样?”

侧侧凝视杯中残红,细想了想,摇头道:“皎镜又在捉弄人呢,随他去吧。”

“为保解毒无失,太师要上山去看看。”流苏偷觑她神色,恳求道,“坊主,我们想一起去,听说羲芝岭景色极美。”侧侧笑道:“既是蛊毒已消,我与你们同去。”玉簪瞪了流苏一眼,“坊主,神医只说蛊毒被压制,隐患未除,大意不得。”

侧侧不理会其他,稍稍用了点粥饭,又取了绣绷凝神刺绣。深浅明暗,诸色叠晕,绣画上的紫颜便有了雅秀神韵,玉面上容光浮动。她端凝良久,又刺下几针,将一双明眸绣得点睛入神,笑眼宛如欲语,现出活泼灵气。

没多久,长生穿了一身浓紫的锦衣,背了包袱过来。听说侧侧要同去,便道:“丹心和丹眉大师在琢磨给千姿炼制国器,不能去,好在有我和卓伊勒,到时随身的行李由我们来拿。可能会在山上住一晚。”

玉簪越发忧心,道:“山上积雪未消,坊主的身体如何使得?不行。”长生道:“岭中也有木屋,一应物品俱全。”玉簪仍在皱眉,侧侧说道:“蛊毒与寻常病症不同,既是消了,也就无事。何况风功也在山上,若是他先抓到那奇兽,我们就得高价去买。”

流苏拍掌道:“好!我们一同去。”

四人收拾完毕走出屋来,皎镜与卓伊勒准备采药,背了药囊,显鸿选了七个手下陪同,皆是一身劲装。太师阴阳穿了暗褐锦袍,仍是倨傲冰冷的姿态,随行三十六只雪色银狼,气势遮天。

众人骑马沿小径上山,积雪未消,马速稍快就撩起粘泥的雪块,四下飞溅,让山径越发难走。加上晨雾浓重,沾衣而湿,没多久衣衫漉漉,众人无法求快,只得慢慢放马而行。

侧侧穿了青蓝色的鹤氅,紧控青骢马缓缓前行,长生披了一件玉针蓑缀在后面盯着。前次与少爷同来北荒,沿路有武功高强的萤火照看打点,诸事从不用他烦心。长生出神地想,少爷离去后,萤火告别而去,如果今次能在苍尧重聚,哪怕让他再辛苦十分也是甘愿。

走了半个多时辰,冬日无力缓缓上升,如蛋黄挂在碧空。林间的雾气尽数消散,现出青葱明秀的绿意,侧侧心头一快,正想远眺山岭景致,忽然痛如虫啮,眼前一晕,整个人如坠虚空,从马上倒栽了下来。

长生和显鸿纷纷翻身下马,斜地里一个暗影掠过,阴阳提了侧侧的鹤氅,把她搀扶到一旁。皎镜赶来查看,迟迟不语,长生道:“是蛊王出了差错?”皎镜面沉如水,摇头道:“妒蛊里竟藏了其他蛊毒,幸好蛊王仍在,等我引它去降服。”

玉簪与流苏抱着侧侧,急道:“坊主已服了解药,蛊王会不会撇下蛊毒,自己跑出来?”

皎镜也不作答,用针刺入侧侧手腕、手掌、手指,候她张开眼来,神色凝重地道:“蛊毒起了变数,我可保你性命无忧,但蛊王被解药压迫,已无恋战之心,要靠你心念牵引。”

侧侧倚在弟子们怀里,像初生柔弱的孩子,“是不是我只要想他,蛊王就有力量?”

皎镜道:“是,只要你信我。”

“我信你。”她满足一笑,望向虚空,仿佛满眼是紫颜,正好纵情相思,不惧远离。长生只恨不能做那只蛊王,替它去赴汤蹈火,他学艺至今毫无用处,不能为她分忧,待紫颜归来又如何交代?

皎镜暗叹一声,扶侧侧重新上马,她的身子轻飘无力,勉强伏在马上。长生想到重逢时侧侧英爽的身姿,对风功恨入骨髓。

行了大半个时辰后,一匹狼呜呜叫了几声,阴阳举目远望,道:“有野兽的气息。”众马衔枚静声,悄悄行了半里地后,忽然望见前面影影绰绰十几个人影,领头一人身著彩锦,指挥手下埋伏在林木间。

那群人听见响动,满含敌意地望来,朗朗阳光照在对方脸上,为首那人正是风功。他轻蹙了下眉头,很快展颜一笑,对随从低语了一句。

那随从伶俐地跑过来,朝众人行礼,低声道:“祈如就在前边不远,请各位轻声些,别惊了宝贝。”他警惕地瞥了阴阳身后的群狼一眼,被森然狼牙一吓,不觉栗栗发抖,说完就踉踉跄跄逃了回去。

阴阳做了一个手势,群狼登即围拢侧侧守成三圈,悄无声息地伏在地上。长生又惊又喜,有这些恶狼保护,冒出凶兽不致慌了手脚。阴阳看了他和卓伊勒一眼,示意两人也进去,卓伊勒好强地提了匕首在手,不肯挪动,长生无奈,也摸出匕首,守在外面。

众人原地结阵,安排好防守人马,阴阳在手上缠了一根牛皮鞭子,傲然举步,一个人往林子里去了。风功很是恼怒,愤然拉弓对准阴阳,不许他前进半步,惊扰祈如。长生偷偷在卓伊勒耳边说了一句,卓伊勒掏出一个瓷瓶递给他。

长生悄然在箭镞抹了药粉,远远地瞄准了风功脚边。他练箭多时,五十步内射得相当精准,此时正好顺风,越发有十足的把握。

阴阳熟视无睹,持鞭前行,风功一箭射出之时,长生的弓弦一动,利箭破空而去,风功猛然惊觉,错身避开,长箭嗤的一声钉在地上。风功拔出暗箭,冷笑着掰断,目露寒光望了过来。与此同时,阴阳长鞭一击,凌空打落飞箭,身形如鹰旋飞数尺,扑到一株雪松后,倏忽不见了踪影。

长生道:“一、二、三!”风功忽然惊觉有异,忍不住抓了抓脖子,继而挠了挠背心,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周身如有万蚁攀爬,奇痒难耐。

风功大叫一声,手下中有一青衣男子立即上前,在他身上拍打数穴,又塞入一粒药丸。

长生遥遥看着,风功竟似止了痒,默然无声地寻了一处打坐。

卓伊勒面色铁青,肃然道:“对方医术高明,兴隆祥竟有如此人物?”

长生心中一动,“是从南岭请来的医师?”

卓伊勒道:“你是说……药师馆?师父!”他忙把所见对皎镜细说了一遍。

皎镜沉吟道:“有机会我再试他一回,现下先不声张,擒了奇兽再说。”

两边各自潜伏下来,唯有阴阳如飘忽的风,于林间轻荡。

不多时,传来长鞭击打积雪的噗噗声响,阴阳疾步奔来。众人打起全副精神,凝神看去。雪堆里有一团毛茸茸白玉凝脂般的小兽,动若脱兔,倏地弹射数尺,往远处遁去。兴隆祥的人安排的陷阱扑了个空,有人迅捷地捻弓,一箭射出。

侧侧急切中拔出金凤簪丢了过去,穿云裂石一般,叮的一声,将箭矢击飞。

小兽听见动静,飞跃的身子凌空一转,竟往侧侧这里奔来。它来势甚急,宛若飞瀑一泻千丈,瞬间到了眼前。阴阳撮口一吹,狼群让开一条路径,任由小兽奔入。侧侧情急间抽出霞帔,当头卷去,小兽避也不避,顺势钻了过来,被她轻易抱在怀里。

骁马帮众人喜极,狼群再度围拢过来,将侧侧护在其中。风功扫视两边,审时度势,摇了摇头,兴隆祥一行人目露阴冷之色,遥遥地看着侧侧。

风功朗声笑道:“坊主,我们又见面了,你的情丝可曾系到我身上?”

侧侧抚摸祈如柔软的皮毛,心中静极,仿佛洞彻风功内心的惧意。妒蛊无关情爱,他孜孜以求的无非功利,为此诉诸外物,并不是真心爱上谁。侧侧怜悯地望着他,说道:“我说过,此心唯一,可惜少东家与心想事成无缘。”

风功哑了嗓子喊道:“我给你解药,你给我祈如。”

“做生意的人,最怕没有诚信。”侧侧抱着小兽,格外安详,只觉有股清华之气浩荡贯彻胸臆。阴阳沉声道:“你让它驱除你的蛊毒。”长生等人殷殷看着,尽是期盼之意。

“对它许愿,就可心想事成?”侧侧望了那团烟雪朦胧的小兽,忽然想到了獍狖。獍狖的毛皮可制成价值千金的祥云宝衣,故此捕猎甚重,几乎绝迹。而祈如若不是六十年一出,只能由一人得偿夙愿,恐怕早已灭绝。

祈如呆如木鸡地愣着。我想回家。

侧侧心中一动,这是祈如的心声吗?她竟能听见?如果她与它用心神对话,又会如何?侧侧凝视着它,在心底暗暗说了一句。

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祈如在她怀里挣扎了一下,用一双警惕的灰褐色小眼睛盯着她。你想做什么?

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

你中了毒,我不怕你。

你看得出我中毒?

是,你要我为你解毒吗?

不,不必。我只是想见一个人,很想很想,你有没有法子,让我见到他?

侧侧向前走了一步,佩玉清响,冷香浮动,祈如歪着小脑袋,眼神似乎有了探询的意味。你不想解毒?行,他叫什么名字?

紫颜。

好,我替你叫他。紫颜……紫颜……请过来一见。

你这样说,他就能听见?

只要他活在人间,就能听见,即使千山万水,也会立即出现。

真的么?我要谢谢你。

谢我?你不怕我骗你?以前每个许愿的人,其实并不信我。他们费尽心机找到我,许愿时,心里只有怀疑。

你骗我也不要紧,至少此刻,我很快活。想到他可能会出现,我很欢喜。

你是一个奇怪的人。

你也是一只奇怪的兽。

长生吃惊看去,侧侧抚着祈如的脑袋,贴面而笑,那小兽竟也咧嘴傻笑,仿佛通灵。玉簪和流苏紧张地互相牵了手,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生怕祈如的传说是假。

忽然风云变色,一道风驰电挚的光芒自天边疾射而至,犹如白虹贯日,洒下七彩霞光。侧侧把祈如抱在怀中,芳心直如惊鼓,一阵急过一阵,眼中两簇火花跳动不已。

交织的光影里走出一个人,灿烂衣袍如烟云锦绣,仿佛从她的绣绷上走下来似的,意态闲雅从容,明丽不可逼视。侧侧不觉丢下祈如,穿越狼群奔了过去,越行越急,疾若离弦之箭扑进他怀里。

那人抚着她的云鬓秀发,含笑问道:“你是在找我吗?”

是,是。千山万水,你赶来与我相见。万水千山,我只等与你重逢。

她笑靥上流下两行清泪,欢喜得无法言语。如并蒂娇花,宫商相合,双星际会,分离终有一聚。

两人默默相拥良久,周遭寂静无声,天地仿佛沉醉其中。侧侧仰头看他,望断天涯才得此一见,她再不会松开手,不会让他远离。

紫颜像是知她心意,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把她一双玉手紧握在掌心不放。

侧侧凝眸瞧他,为何听不见他的心声?他春风化雨般温润笑着,眉眼宛然如昔,可是她仍看不穿望不透他的身影。

这是她心中的魔障。

祈如在旁歪歪脑袋,小鼻轻嗅,眷恋地缠绕在她鞋边。我要走了,六十年后有缘再见。

不,祈如,你等等,为什么我听不见他的心声?我连你也可明白,为什么不能与他心意相通?

你早已懂他,为什么要借助神通沟通?你忘记大耳三藏的故事了吗?

祈如,你怎么知道那个禅宗故事?你能够看到我的过去吗……

侧侧正待再问,小兽烟雪般的皮毛忽如纤云消散,一眨眼化作雾气腾空,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众人一齐惊呼,唯独紫颜眼中看不见那奇兽,定定地望了侧侧一人。

“我们回去,我有太多话想和你说。”他喃喃细语,每个字说进她心坎中。

两人眼中再无其他,共乘一骑悠然下山,一路温言软语,笑语呢喃,只恨那绵绵小路太短。长生、皎镜等人也未上前问候,侧侧略觉奇怪,只道众人念两人久别,特意成全。

不知是否情蛊起了效用,见到紫颜之后,钻心的疼痛全然无踪,她眼前心底唯他一人,于是心情畅快,周身沉滓仿佛全消。

“以前做学徒,只知取茧调丝,纺纱织布,刺绣染织这些微细活儿。等当了坊主,才明白想要衣被天下,还要精通货殖之术。”侧侧像小女孩儿絮絮叨叨,掰了手指数道,“一匹绫京城官价银二两,南岭有卖一两二的,最贱只需七钱。又比如络车、经架、纬车、织机这些,也常常北贵南贱,但北地往往木料结实,经久耐用,要诸多比较才能选定。”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如今你识得物价贵贱,日后做管家婆就更得心应手。”紫颜赞叹道,眉眼里俱是笑意。

侧侧用肘轻撞他一记,俏笑道:“我可不当你的家,文绣坊如今有太多事情,你替我打下手如何?千姿在北荒统一货币,修官道以通行旅,欲使钱货周流天下。我今次北上带来不少织书绣谱,所有捍、弹、纺、织之具无不具备,要帮他建绣院,教织绣,我还想着在苍尧因地制宜,改良棉种和织机……”

“听起来我不在的日子,你过得甚好。”他酸酸地说道。

侧侧斜飞一眼,飒爽说道:“谁说的?有你在自然更好。京城的府第已经留给长生,等此间事了,你不如随我去安城,安家落户,妇唱夫随如何?”

“唔,要我去文绣坊安家呀……”紫颜踌躇沉吟,瞥见她眸中期盼之意,笑道,“也好,有你不让须眉当家做主,我便做个游山玩水的富贵闲人。”

“好!”侧侧手控缰绳,扬鞭打去,两个人一骑绝尘,远远地驰进雪林里。

他已归来,这冰凉世界就如春至,再不觉霜冷风寒。沿路踏马看山,她感受背后的浓情暖意,把萧瑟清秋看作桃红柳绿。

行到后来路径渐绝,脚下崎岖难走。疏林中灌来凄恻的冷风,侧侧贴着紫颜,任山路颠簸,只当等闲。

不料转过一道弯,斜刺里阴风吹来,青骢马迷了眼,迎风多踩踏了几下,不意竟往峭拔的绝路上走去。侧侧当即勒马,晚了一步,骏马失蹄踩空,天旋地转景物颠倒。

“紫颜——”身后一双手伸了过来,如流星飞逝,再不得见。

侧侧高声呼叫,陡然睁开双眼。

兰衾犹暖,罗帏暗荡,玉簪与流苏俱在跟前伺候,端了银盆玉盏,见她醒转皆是大喜。

此时天光大亮,侧侧恍然若失,细想过去这几日的情形,时时刻刻记在心上。可她渐渐清醒过来,隐约察觉哪里不对,不由蹙眉,望了两人沉思。

心音不可通。她的心微微一沉,有一丝凉意,从脚底如藤蔓攀爬,延伸到眉尖心上。一切莫非是一场梦?

什么他心通,什么祈如,什么相逢,不过是她心心念念记挂着那个人。

为了想他,一针一线织绣出瑰丽梦境,以假乱真。不料涤尽尘心,萍散梦碎,终是流水落花一场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入梦?她用尽气力与蛊毒斗争,拼得一身伤痕,所有努力都是无用功?不,如果是梦,必有缘由,难道夙夜的神符、皎镜的蛊王,为的就是让她梦中驱毒?

流苏叽叽喳喳说道:“神医说坊主中的蛊毒,睡一觉就好了!恭喜坊主,妒蛊已然消了,情蛊也已取出,他们神神鬼鬼地收了去,我还是没见着蛊王的样子。”玉簪心细,见侧侧若有所思,以为出了意外,道:“坊主可有不适?神医刚才来切脉,说是万无一失的……”

侧侧的心思全不在此,纤手四下摸索,道:“我的绣绷呢?”玉簪想了想,寻来她的绣奁,“坊主想绣什么?”侧侧一怔,难道种种辛劳,也是一枕清梦不成?原来她从中了情蛊之后,就已入梦。

她秀眸扫过,梦中经过历历在目,一字一句记得分明。可是,终究是一场梦。

“我们是昨夜到的明月台?”她徐徐问道,弹指间恢复镇定。

玉簪道:“是,坊主你……难道做了噩梦?”

“我夜里醒过没有?”

“坊主说了一夜梦话,并不曾醒,神医看过无碍,我和流苏就进屋里候着了。”

侧侧微微失落,想到与紫颜在梦中相会,脉脉深情终得一诉,神色仍是欣悦。玉簪道:“坊主,是否不疼了呢?”

侧侧一怔,心念流转间情意虽起,周身再无疼痛,不觉有了淡淡的喜意,“不痛了!”

风功种下的恶毒之蛊,终于驱除。可是兴隆祥的人怎会玩上蛊虫?从未听闻风澜父子精通蛊毒,侧侧不由微微沉吟。

玉簪出屋去向众人禀告侧侧痊愈的消息,流苏则陪侧侧做绣绷,选绣线,看她凝神刺下一针针。如春风吹皱池水,白烟簇雪的素帕渐渐沾了绮丽颜色。

“坊主,你要绣什么?”

侧侧眸中金芒闪烁,悠悠一笑,“一场梦。”

流苏疑惑,梦中岁月不知短长,每每醒来就忘,想要落于针尖线上,绝非容易。

凝视千红万翠的彩线,侧侧蓦地想起了初入文绣坊拜在青鸾门下之日,师父以“夜”为题命众徒比试织绣。青鸾恋慕夙夜之心昭如日月,既有女儿家的情痴,也有磊落如男子的洒脱,她翩然远去,相随心上人千里,终于成就圆满。

侧侧比不上师父那般自立倔强,紫颜于她,牵动生命诸多的根本,因而更为执著。只因有他,世间阴晴圆缺才有了缤纷殊彩,只因有他,尘世绮丽锦绣才有了鲜活气息。这段枯寂如攀援高处的爱恋于她,并没有消磨了意志,相反如星火燎原,支撑她孤身一人漂泊。

如果说青鸾是情艺双全,侧侧则是以情入艺,由情生艺,爱恋情痴成就她绝世无双之技。相思如水,穿石磨杵,任情劫磨砺了心志,修炼成女中豪杰。

思索了前缘旧梦,侧侧专心致志地凝神绣像,有过梦里一回演习,落针疾如密雨,刹那间绚烂芳华开遍。两个弟子心动神驰,恨不能有身外化身,把诸般针法尽数记下。

临近午时,显鸿进屋恭谨说道:“大师的蛊毒虽解,但太师对那奇兽很有兴趣,想为玉翎王献瑞,现下正赶往羲芝岭。我与丹眉、皎镜两位大师商量过,他们同意等几日再走,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堂主客气,我自然愿意多歇几日。”

蛊毒既解,侧侧无事一身轻,持了绣绷踱到明月台上。凭栏远眺,碧空如洗,羲芝岭隐在重重霜雪中,如美人半遮容颜,难掩清丽秀色。玉簪替她披上紫绮裘,持了青罗伞遮风,两人静静立了片刻。

侧侧想起梦中骑马上山,遇见祈如的情景,浅浅一笑,有暇时当绣画记叙这一场情梦,他日见了紫颜倒是个不错的谈资。

玉簪道:“坊主笑些什么?”

“你说,若有神通洞悉他人心事,好是不好?”

“不好。”玉簪答得极干脆,侧侧一愣,听她续道,“我素来多虑,自个儿的心事已铺天盖地忙不过来,再偷窥了别人的心意,岂不是动辄瞻前顾后,左思右想?与其受制于人,不如耳根清净,不贪图什么神通为好。”

侧侧笑了起来,这弟子率真可爱,是个明白人。

玉簪秀目轻扫,知道侧侧的心思,便道:“坊主,我没有修炼神通,却知道你的心事。”

“不许胡闹。”

“坊主的心远在天边,只盼那人从南方早早赶来。不然,我们带的那二十多件锦缎衣物,不知要便宜了谁。”玉簪遥指天尽头,丝丝纤云,宛若归字,“可恨没法云中传书,要不然,他知道你中了蛊毒,就算是天涯海角,也要飞过来舍身相救。”

侧侧今次竟不曾骂她,望了天边云端,曼声说道:“一直以来,都是我记挂他,我不想他为我担心。”

玉簪怔怔地道:“这又是何苦?难道让他忧心一次不好么?”

侧侧摇头,徐徐说道:“他心中有我就好,我不想故意试探他的心意……”说到一半,含笑看着玉簪。玉簪情知僭越,不由得借口风寒,陪她往屋里取暖去了。

后半日,侧侧仍是守了熏笼刺绣,绫绢上逐渐花光明媚。玉簪与流苏未见过紫颜,不时瞄上两眼,一见就如蝶恋了花,蜂扑了蜜,舍不得挪开目光。

如此绣了两日,听说阴阳往羲芝岭寻觅奇兽去了,骁马帮浩荡地跟去一队人。又过一天,显鸿传回消息说遭遇了兴隆祥的人马,各自布了陷阱,只看谁家运气好。侧侧绣完画像,想起梦中故事,寻到皎镜屋里对他说了始末,笑道:“大师只当是闲话,做不得数。”

皎镜皱眉道:“你说梦见兴隆祥有个青衣男子,是来自药师馆的医师?”

侧侧道:“是,梦而已,当不得真。”

皎镜道:“未必是假。那日来的人中,的确有一个青衣男子,始终不离风功左右。既是如此,我会让骁马帮的人留意。”

侧侧不解地道:“为何我会梦得这般蹊跷?”

皎镜凝神想了一想,叹道:“我借你一梦驱毒,事先不便说透,免你先入为主有了成见。梦境是何模样,我不知端倪,真要有预知未来的本事,必是夙夜的手段。”

侧侧释然一笑,她心有千千结,如今一梦圆了心愿,再不觉别离是苦。由此看来,蛊毒对旁人是祸,对她是福,熬过刻骨之痛,反而把一腔闲愁幽恨化去。

告别皎镜,她信步走出楼阁,娉婷伫立在高台上。清风拂过,衣袂飞扬,宛若春江岸边的柳丝,意外地踏实安定。

她依依望远,仿佛眼花,遥遥看见天边有人影闪烁。侧侧定睛再看,远处飞来一只青色大鸟,翠羽如玉,澄艳流光,鸟背上坐了一人,恍然若仙。

她扼腕掐指,唯恐又是一梦,倚在栏杆上听风吹过,檐上风铃作响,青山白云变幻。

明月台上,侧侧神思恍惚,忽闻呖呖清鸣,大鸟如飞虹倏地电射身前,背上男子粲若春容,眸如琉璃,含笑对她说道:“我回来了。”

这高台,这重岭,这风日,这天地。一时间,天花乱坠,良辰美景,天上人间。

山川草木为证,北地霜雪可鉴,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回来了。

他一身素淡的半旧衣裳,随意挽了发髻,神态超逸,与世无争。侧侧歪了头看紫颜半晌,抿唇微笑,也不言语。别后三百多个日夜,终得一见,两人遥相对望,柔情绵绵。

“你怎地不说话?莫非忘了我不曾?”紫颜眼波一横,溶溶清光随之流转。

“我怕是一场春梦,了无痕迹。”她缓步上前,小心地抚摸飞鸾的青羽,触如丝缎柔滑。鸾鸟把鸟喙伸了过来,亲密地在她手心挠痒。

絮絮往事扑面而散,侧侧咬了咬唇,他确实是回来了。

“当年我胡诌说乘鸾而至,如今真的坐了它来,你又当是梦。天可怜见,白白逼夙夜施法,耗费他吐血之功。”他拍了拍飞鸾,青鸟昂首鸣叫,清声如箫弦。

侧侧忍俊不禁,吐了吐舌头,“糟了,他吐血,我师父岂不心疼坏了?罪过,罪过。”

“你师父也担心你呀,他们不日就要启程,大家终可团圆一聚。”

“你穿得这般素淡,莫不是改了性子?”侧侧俏笑一声,想起他挚爱的华衣美服,上下打量,“我绣了衣裳给你,二十多件,不知够不够。”

“夙夜那个清净人,衣裳不是黑就是白,我能不素淡嘛!就知道你会为我打算!”紫颜笑眯眯跃下飞鸾,静静把她拥在怀里。那青鸟凝视两人相依的身影,咕咕叫了一声,展翅高飞而去。

咚咚,咚咚,听见对方的心跳,平生此刻,最是安然。

“一年不见,你我好像生分了。”紫颜喃喃说道,见侧侧神色克制,不像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心生苦恼。

侧侧莞尔,想起那场大梦,几番动情,把重逢的喜悦都耗尽了。如今真该欢喜了,却只是在心底畅快。

“你这一年片字不写,锦书不寄,哪有资格怨我?”她粉面一寒,想起这三百多天来肠断心伤,忍不住揪起他的耳朵,啐道,“说,夙夜究竟把你关在什么地方,弄得音讯全无?”

明月台上隐隐多了嘈杂的笑声,她回首一看,明里暗处探头探脑的藏了不少人,一个个躲着偷看好戏。

紫颜牵过侧侧的皓腕,温驯地说道:“我憋在水晶棺,沉入灵泉底,简直是个活死人。在那里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神思昏昏如睡,与断气也没什么分别。如此苦苦养了一年,好容易脱身了,眼巴巴赶来寻你……说起来,此刻见到你,仍觉像梦中一样。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你?”

他掰开侧侧的手,在她手心轻轻地挠着。侧侧呵笑收手,她把梦境当作现实,紫颜把真实看作幻梦,情到深处,莫非都是真假难辨。

她笑了一场,想他那样喜爱花团锦簇的热闹,竟生生在水下埋了一年,不免怨道:“夙夜不是神通广大么,也不想个好法子,让你如此受苦。我……不怪你,只要你无事就好。”

紫颜灿然一笑,冶艳容华摄人心魄,侧侧微一恍神,想起过往无数片段,心情激荡。

“记得师父说过,我不是长寿的命。”

她略略一惊,想到此谶语已然应验,心下稍安,“是我贪心了,见不得你受一点苦,只是生死大劫,苦这一年原是应该的。幸好有夙夜!”

紫颜握着她的手,“这些日子,真正苦的人是你。”侧侧眸一闪,嫣然笑道:“今天是好日子,不和你诉苦,我有东西送你。”取出帕子递了过去。

绫帕上一个灵慧出尘的少年乘鸾而至,正是最初相遇时他信口开河的景象。针脚光洁如画,人物鲜妍灵动,凝神看得久了,神思便会入画,仿佛重回沉香谷中,青山芳草,须臾如昔。紫颜心有灵犀地把帕子翻了过来,反面竟还有一个垂鬟少女,巧笑倩兮,宛若初见。

她藏了小小机心,暗中绣了自己在帕子上,玉簪与流苏平日竟未察觉。如今紫颜头个发现,如两人初识时相逢一笑,风月心事,只有你知我知。

他把绫帕翻来覆去地赏玩,爱不释手,玉颜上有浅浅的一抹红,像是中了彩头的孩子得意卖乖,勾笑的唇角露出莹白皓齿。小小绢帕绣成双面同心,绵绵情意如清风伴明月,有她在侧,夫复何求。

看了许久,紫颜小心地叠起帕子,郑重收在怀里,拿出一个红缎地凤穿牡丹纹样的荷包,悬在她腰侧。

“这荷包是你师父绣的,我向夙夜求了护身符放在里面,虽是好东西,比不上你的心意厚重。下回我亲手绣个贴身的肚兜补上。”他说到后来,眼中闪过一道旖旎暧昧的笑容,颇有促狭之意。

侧侧啐了他一口,腮红如胭脂。

“对了,你怎知道我们在此?”侧侧想了想,又笑道,“我傻了,有夙夜的神机妙算,自然有法子认路。”

“你们是不是用过他的神符,化了我的气息?”紫颜微笑,想到夙夜当时的言语,笑容里不觉添了凛然之意,“谁在打你的主意?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眸中凝着洞悉一切的精芒,仿佛知晓来龙去脉,侧侧嗅着熟悉的衣香,暖暖地想,原来他知她有危险,才会匆匆赶来。

“说起来,我要谢他。”她对风功的敌意轻了不少,细想来,他是大功臣,助她与紫颜相聚,“我既完好无事,那种小人,不理会也罢。对付他,我会亲自动手。”她不想紫颜枉花心思在兴隆祥上,两人难得聚首,有许多贴心话要说。转念忆起梦中重逢后,忘了其余人等,不由红了脸往周遭看去。

“你们都出来罢!”她跺脚轻呼。

众人这才小荷露尖,一个个冒了出来。皎镜与丹眉哈哈大笑着走来,和紫颜彼此施礼。

长生兀自呆呆站着,遥看紫颜与人寒暄,扑扑落泪。

卓伊勒在旁撇嘴道:“你倒像老头子,怎么说来着,近乡情怯。你家少爷生龙活虎的,有什么好哭?”

长生抽泣道:“我……他……少爷回来就好了。”

卓伊勒见他说话颠三倒四,翻了个白眼,扯了他往前,推开旁人径直对紫颜道:“喂,你这个徒弟没用得紧。”

紫颜饶有兴致地打量卓伊勒,波鲧族少年想起当年的事,夸口道:“我比你徒弟强多了吧,我家师父总夸我能干呢。”

皎镜笑骂道:“臭小子,你哪里有长生懂事!”

长生窘着脸,偷觑少爷一眼,紫颜凝目望来,朝他笑道:“长生,你不认得我了?”

长生慌不迭行礼,紫颜搀他起来,夸道:“不错,跟着皎镜大师,筋骨结实许多。”

卓伊勒插嘴道:“他和我每日练些拳脚,不像以前,只有一把瘦骨头。”斜睨紫颜,秀骨不凡,却比往日清减了。

丹心也来拜见,长生把他喜好伎乐倡优之事说了,紫颜见他面相不俗,既有清狂不羁的少年习气,又有痴迷玩物的可掬憨态,果然是后辈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因而对他笑道:“为你写传奇不难,你一个人如何扮得全生旦净末?不如一并教长生和卓伊勒,多寻几个人好好演一出戏。”

丹心抚掌笑道:“好!好!加上元阙,再请文绣坊的姐姐们一起,咱们自娱自乐。”紫颜颔首道:“不错,不错。”长生和卓伊勒听了直挠头,各自思忖脱身之计。

显鸿大摆酒宴,庆祝紫颜归来。临近黄昏时分,骁马帮有人传来捷报,阴阳逮住了奇兽祈如,愈发喜上加喜。

兴隆祥的人见阴阳捕走祈如,一路尾随,几次出手抢夺。阴阳不欲惊扰小兽,一味地驾马避让。风功得寸进尺,不断偷袭骚扰,竟得了手,令祈如受惊奔逃,落在兴隆祥诸人手中。阴阳气得命狼群堵截,把风功往明月台赶来。

显鸿闻言大怒,命人持了弓箭,将兴隆祥的人团团围住,诸师聚在台上观望。风功见到侧侧,高声喝道:“坊主,你们的人好生无礼,要夺我兴隆祥的宝贝。”

紫颜目光闪动,低低说道:“看来不知死活的,就是此人。”长生道:“是,待我射他一箭。”紫颜按住了他的手,盈盈笑道:“不忙,等侧侧来发落他。咦,他的脖子有些不对,此人是个残疾?”长生舒心一笑:“那是少夫人刺了他一针,嘿嘿。”

侧侧已知前因后果,台下人影幢幢看不清祈如所在,阴阳杀气腾腾,随时就要出手。她朗声说道:“少东家,既是两家争夺奇兽,不如我和你打个赌如何?以文绣坊的生意作赌注,你可愿意?”

风功沉吟半晌,阴阳身边的狼群凶恶,迫得兴隆祥诸人缩手缩脚,他故作矜持了片刻,道:“好,打赌就打赌,我怕了你们不成!你要赌什么?”

侧侧慧黠一笑,道:“我有一幅绣图,你若能在一炷香的辰光内,数清楚上面绣了多少花卉,文绣坊无论在北荒还是西域,只与兴隆祥一家合作如何?”

显鸿惊道:“大师,万万不可!”这一输,骁马帮与文绣坊再无生意往来,岂不令他忧心。

风功怦然心动,这赌注比他下蛊用计得到的更多,一幅绣图能有多少花卉?他们十几个人,怎会数不清楚?他一时口干舌燥,忘了保持谦谦风度,立即说道:“我输了就把祈如给你。这奇兽能心想事成,价值不可估量,坊主不算吃亏。”

在众人眼里,与其要一只不知来历的小兽,不如实实在在看牢手中的财货,都盼着侧侧改变主意。阴阳不免恼怒,暗忖只需武力就可夺得祈如,何必费尽心力豪赌。

唯有紫颜,眼中神光流溢,笃定地望了侧侧,仿佛乾坤万物皆在掌中。长生本是心中惴惴,见了少爷的神色,忽然大定,对输赢再也不以为然。

祈如在金丝笼中焦虑乱走,侧侧想起梦中与它的对话,生了恻隐之心,径自下了高台行到它跟前,妙目莹莹如诉。那小兽团团转了片刻,发觉她善意的目光,奇异地安静下来。两边对视了一阵,侧侧哀怜地收回视线,对风功说道:“好,赌注既定,请来观图。”

显鸿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打点精神迎接兴隆祥的人。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斜阳西落,高台寂寂,别有一番凄凉之意。

进到楼阁之内,侧侧与紫颜携手入座,气定神闲,悠然如春野闲游。待众人坐定,侧侧命玉簪与流苏捧出一幅大红彩绣。

两女吃力地端来照壁大小的巨幅绣图,显鸿眯起双眼,隐隐觉得风功似乎讨不了便宜,松了口气。长生吃惊不已,这幅绣图仅是织绣就要耗费年许,其中人力物力非同小可,一炷香的辰光,风功未必能赢。

风功暗暗叫苦,嘴硬地说道:“坊主可以燃香了。”

侧侧摆了摆手道:“不急。玉簪、流苏,开图!”

风功目瞪口呆,眼睁睁看到那绣图竟一叠叠渐次打开,铺摊在地上,宛若厅堂大小,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朱红凤穿花织金缎地上,本已有无数暗花底纹,其上偏偏又用衣线绣四色晕染,刺了数不尽的缠枝莲花与芙蓉,看去富丽堂皇眼花缭乱,岂是一炷香的辰光能数得完的?

侧侧对显鸿笑道:“这幅《锦绣江山图》是进贡给玉翎王之物,还请堂主悬挂起来,免得损毁了绣品。”

显鸿目眩神迷,闻言清醒过来,乐呵呵遣了数名属下,将绣图悬挂在一面墙上,顿时星光璀璨,汇就一条宝光潋滟的浩瀚银河。

风功暗自恼怒握拳,面上波澜不惊地笑道:“坊主既然出了绣图,香料似乎该由我兴隆祥来选。”侧侧安然道:“少东家只管选香。”

风功冷汗贴身,呼出一口气,忙命人取了一枚簇巧攒花的回环香篆,算来燃尽约要半个时辰,这才安心地道:“此香名为花开富贵,与这绣图极为般配,就用此香如何?”

“好。”侧侧依旧笑得自如。显鸿皱眉不已,这未免太过托大,风功带了十几人,若是一齐清点,半个时辰未必不能数得清楚。

风功便在一具鎏金香盘上点燃那枚镂花印香,一待香烟缭绕而起,兴隆祥诸人皆聚精会神往绣图凝看,侧侧眼中尽是讥讽蔑视之意,取了一盏清茶与紫颜两人品茗,无视对方剑拔弩张。

风功暗命手下分工协作,一人数一块,可这幅绣图浩浩荡荡,划分实地并不容易。他独自数了片刻,就已双眼迷离,分不清花草枝叶。好在他手下能人甚多,还有专门操持织绣生意的两个少年,一人一半目视十行,用心默记花卉数目。风功见状,稍稍心安,又从头识记花数。

紫颜为侧侧斟茶倒水,低声偷笑道:“这些时日不见,没想到你戏弄人的本事见长了。”

侧侧与他促膝并谈,甚是快活,闻言眉目流转,浅笑道:“你说,若是我和你打这个赌,你可能赢我?”

紫颜慧目一闪,“这是必须要输的,输了就可答应你一件事,我欠你甚多。”

侧侧不服气地道:“哼,你言下之意,如你出手,一定就能赢,不过是怕我丢了面子?”

紫颜左右顾盼,故作无辜,“我没这么说……”

侧侧皱眉道:“我就不信你能数得清,这绣画费我一个月筹谋画稿,又用了百名女工,整整绣了三百日,给你一个时辰,未必数得完。”

紫颜神秘一笑,走到翘头案上磨墨挥毫,在生宣上用竹管紫毫细细地写了四字小楷,卷成一团。

侧侧见他明眸澄澈,不免想道:“他莫不是学了夙夜的法术,学会了神机妙算?”

犹疑间,紫颜将纸卷塞在她手中,笑道:“待他输了,你再打开来看。”

侧侧咬唇不语,攥着纸卷只觉手心火烫,对风功的输赢已不太在意。

长生与卓伊勒盯住兴隆祥中那个青衣男子,此人面容平淡无奇,周身有淡淡药香。此次长生看得仔细,断然说道:“他易过容。”皎镜嘿嘿一笑,斟好一杯雪霁茶,亲自端到那人面前,询问名姓。那男子目露意外之色,连呼不敢,随口报了名字,放下茶盏点滴不沾。

皎镜沉了脸走回,卓伊勒道:“师父,他不喝茶怎么办?”长生道:“大师可好?”皎镜道:“此人自称扶摇,毒功非凡,我下药在三处,他一处也未碰触,接茶时却从袖口向我喷了一道毒烟。”卓伊勒唬了一跳,汗颜道:“师父,我竟不曾看见,你有事么?”

皎镜凶狠地瞪他,“无色的冷烟,与篆香混在一处,的确难认了点,但你身为医师,怎会嗅不到其中的异味?长生,你看见了是吗?”卓伊勒垂头不语,长生道:“是,那烟气浓烈,比篆香苦辛沉郁。多亏姽婳平素叫我识香,回头让卓伊勒向她请教就是了。”

皎镜点头,眉宇间多了忧色,兴隆祥豢养蛊虫的必是此人,若真属药师馆旗下,就与北荒疫疠有诸多勾连。

紫颜慧眼流波,发觉三人情态有异,招手问了长生几句。他与药师馆森罗、万象两位易容师斗过一回,深知对方手段繁多,便对扶摇留意起来。

看了半晌,紫颜低声说道:“此人真实年龄已逾五十,在毒物上修炼超过三十年,是南岭土著,你看他挂着的贝链,有奇特的符记,必是当地巫医。不过他熬夜太多,又自幼浸润毒物,肝胆不好。小指少了一截,创面平整,想是毒虫咬后引刀断指所伤。依我看,他虽精通毒药之理,医道却是半吊子,且能医不自医,不足为虑。”长生插嘴道:“少夫人给风功刺穴的一针,他也无法医治,看来只会下蛊。”

皎镜听了,桀桀怪笑道:“此人寿命只余七年,届时毒气攻心,咎由自取,谁也救不了他。”

卓伊勒吐舌道:“两位师父,这都能看出来?”

长生叹气道:“我家少爷要是看到他的面相,只怕他从小到大、生老病死尽可一说。”

卓伊勒艳羡道:“早知我当初就该学易容术。”皎镜旋即在他头上敲了一个栗暴。

文绣坊的绣作神工天巧,远胜凡品,兴隆祥诸人眼冒金星,满目奢华金翠,却理不清这彩绣经纬中的奥妙。眼见香篆燃去大半,烟气盘旋缭绕在身侧,风功再难矜持,暗地里问那两个少年道:“数出多少朵?”

“三千七百八十朵。”一少年咬牙说道。

“我这里是三千九百二十朵。”另一少年迟疑地道。

风功兀自心算两者相加,道:“你们有没有数错?”两少年对视一眼,“我等交换数过一遍,确实无错。”风功放心点头,“好!”

他朗声一笑,对侧侧远远躬身行礼,“我已数毕,共七千七百朵花卉。”

侧侧道:“多少莲花?多少芙蓉?”

“坊主先前只问总数,如今改口,岂非强人所难?”风功自觉胜券在握,肆无忌惮地盯了侧侧,洋洋得意道,“我连缎地上的暗花也都囊括在内,你还有何话说?”

侧侧淡然说道:“少东家请再仔细看看,这绣图内有两朵花凝成一朵大花,也有三朵、四朵、六朵、十二朵积聚成花的,甚至这幅锦绣江山,就是一朵奇艳之花,你要一并数明了才好。”

堂上众人皆是一呆,愣愣看去,果然绮陌芳尘中,寒香吐艳并作新蕊,有无数娇花暗藏。因其阴阳向背、光暗明晦的差异,不同角度看去花色不一,故此无人一眼察觉。这等奇思妙想,用心机巧,不愧是文绣坊进贡之宝。

风功瞥见篆香犹存,咬牙道:“我再去数来。”那两个少年复又数去,被这繁复花心缭乱双眼,胆气尽失,数得犹犹豫豫。

又过片刻,尘香终是袅袅尽了,风功数得糊涂,索性凑个整数,开口报道:“一共一万朵花,恭贺玉翎王万岁万万岁,不知是也不是?”他语气不再振振有词,颇有怀疑不安之处。

众人听他说得有理,种种猜测皆起。长生注目绣图,自忖无法数尽,小声去问丹心。丹心笑道:“我数出一万多朵,风功应是输了。”长生大喜。

“此绣画上有一千朵莲花,一万朵芙蓉,寓意千姿万福。”侧侧音如丝纶,悠然说出答案,手却偷偷打开了纸卷,上面正写了“千姿万福”之字。

千姿之母小名白莲,诞下麟儿之时传说步步生莲,皇帝便以千姿为名,紫颜情知文绣坊的贡品必求吉祥如意,故数也不数,直接索其本源,猜想当初绣画的立意,于是一猜即中。

侧侧斜了一眼,紫颜笑吟吟摊手。

风功脸色阴沉,身后众人跃跃欲试,似乎在等他一声令下。侧侧看出风功眼中不服之意,纤指一拈,即有四支长针扣于手中,冷冷喝道:“你们最好不要妄动,否则,所有人给我抄家伙,不必留情!”玉簪、流苏首先应了,皎镜与丹眉父子轻松抱臂观望,阴阳与显鸿手下眉飞色舞擎出兵器,就等打这一场。

风功眼角一扫,己方人数并不占优,微微抬眼看了扶摇一眼。扶摇轻阖双眼,摇了摇头,风功心中一沉,自知连蛊毒师也无胜算,定然讨不了好。他压下火气,恨然将祈如奉上,英俊的面庞露出一丝乖戾的神色。

显鸿大笑接过,阴阳把祈如从金丝笼中抱出,撮口叫了几声,小兽乖乖地缠在阴阳身上,安顺宛如小猫。

风功一言不发领了手下便走,气急败坏地出了明月台。走出高台,他漠然的脸上恢复了英气,望了远处雾霭横烟的山林,映出傲然的笑容。

“心想事成……我倒要看看,千姿能不能如愿!”他冷冷吐出这句话,心底里的妒恨之意如火如荼蔓延,直烧得人心如蛊。

侧侧隐有不安,梦中的祈如甚是灵验,可究竟能否如人心愿,毕竟难说。她犹疑地凝眸思忖,紫颜道:“你赢了他,我赢了你,可是为此不喜?”侧侧笑道:“我怎会这般小气?你一向狡诈,且来未卜先知:若是阴阳献此祥瑞,偏又不灵验,会不会触怒千姿?”

如何祈愿,如何如愿,世人所求不过如此。

紫颜澹然一笑,道:“灵验与否,要看玉翎王愿望为何。倘若他求的是身为北帝,平北荒治天下,当如所愿。”

凡夫俗子浮沉终老,不过是困于格局,拘泥名利。而心怀天下,胸藏乾坤,能胜过百万雄兵的高远之志,却唯有真英雄有此傲然气概。

侧侧若有所悟,苍尧那位独步万里的玉翎王,冰雪标格非同凡俗,这祈如是真是假都不要紧,他要的只是吉祥如意的名声而已。

“我多虑了,就算想知道是否如愿,也要看他十年百年。”她婉然一笑,继而摩拳擦掌,看了紫颜道,“这回在北荒开绣院,你好歹算半个绣师,陪我在苍尧多住一阵可好?”

紫颜凝视于她,不假外力反击风功,又有高洁远志造福于民,如今的侧侧堪称巾帼,再不需他在身前遮风挡雨。

那么,与她执手终老就好。

他目光凝在她面上,柔声说道:“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别说多住一阵,就是住一辈子,都是你说了算。”

侧侧胸口一热,“如果再生不测又如何?”

“倘若琴瑟之好笃于常人,免不了将夙缘早早消尽。你我历经劫难,聚少离多,故此今日一会,同生共死,此后再无分离。”紫颜放她的柔荑在掌心,牢牢握定。

侧侧不觉遥遥看着祈如,心想事成,终得此刻,守得云开月明。

此后水阔山长,一去千里,与君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