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狐闹

光影缭乱。

东京最热夜店Y/N。无数人无一清醒,随强劲音乐摇头酣舞,眩彩文身与发色,比滚灯还闪耀,全红色系装修的大堂中间血色舞池,最诡异不过。

舞池中有人兜售摇头丸,长相清秀的年轻女孩仰头吞咽下大剂量的数片,脸上浮现诡异的痴醉神情。音乐强劲噪闹如撒旦的鼓。她开始疯狂扭动,傻笑着,除掉自己微薄的衫。

我突然觉得很烦恼。那条白头发矮个子的毒品虫闪动着死老鼠一样的眼睛靠近我,轻佻地摸我赤裸后背,“小妞,来点刺激的?”

俯望他,我有无穷的厌憎交织在脸上。你这该死的小猴子,把手举过自己肩膀来调戏女人很辛苦吧,要不要我低一低身子,满足你这辈子最后的欲望?我的手指穿过他的喉咙,盯住他嘴唇中呼吸不出呼喊不出的最后一口气,消失在虚空里。

轻而易举,只是被毒品长期占领的血液已经十分黏稠,附在我精心装扮过的指甲上,丝丝缕缕,不可断绝。

总是有那么讨厌的东西存在,令我脾气不好。

小矮子倒地死去之后,几个敞开胸膛,文上青龙白虎的惨绿少年在狂乱灯彩中围住我,带着一点惊愕和猥琐的狡猾神情,像一张渔网一样在我周围张开,推推搡搡的,逼我往吧台后那道小门那里走。我知道那里有罩这个场子的黑道角头在放肆饮酒,由刚刚跳完辣身舞下台的舞女殷勤服侍,自以为掌握了一整个世界的命运。

我轻蔑地看着他们,而身体深处突然熊熊燃烧起来。那是不可分辨的本能兴奋,仿佛提前见到了数千加仑的血,流淌在我脸上,在我眼前。

那就这样吧,既然你们需要它。既然你们渴望它。既然你们制造它,买啊卖啊,既然你们那么爱它。

就让我给你们吧,给你们死亡。彻底的,不可逆转的,没有轮回,复仇,干净的死亡。不要相信地下那条奈何桥会为你们存在。不可能的。

被妖狐所杀戮的人类,是寂灭的烟尘了。

身后留下十七具尸体。我施施然走出门。

夜空扑面而来的空气略为清新,但大都会的污浊仍然无处不在,逼得人深深皱眉。已经冷清的深夜街头,只有三两醉鬼凭靠着人行道上的栏杆不成声高歌,啊啊呜呜,再凄厉些,和狼嚎也相差不远。

我甩了甩手。极目看去,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山的墨蓝色剪影。另外隐隐约约的,闻到的是什么?

一点烤鸡翅膀的香味。

烤鸡翅膀?

大半夜的,哪家烧烤摊还在营业?而且出品那么霸道。

越努力去闻,那味道就越惊心动魄,一是我乱舞了半夜,晚饭吃的一点寿司早就顶不住了,二是这烧烤料香得古怪,规模虽微,气势却惊人,破空而来,一把揪住大脑里的嗅觉神经,三下五除二,馋虫大队听命,立刻攻心。

不顾有人可能看到,我跳起来放开脚步,跟一道疾风似的,在方圆一公里的面积内做了一个地毯式搜寻,结果不要说烤鸡翅,连生鸡屁股都没找到半只。但狄南美发起飚来,怎么也不会一无所获,就在我靠近东北角的时候,那香味蓦然间大为鲜明,要不是我定力好,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中任哈喇子川流不息。

既然给我看准了方向,那不管前方是地雷阵还是热油锅,说要吃就要吃,谁拦着我打谁。把袖子挽了两挽,我埋头追着心目中的烤鸡翅膀而去,半空中弹跳起伏,速度快若闪电,由于过于兴奋,整个脑袋还闪出白光,要是附近有人半夜睡不着,此时出门看天,就会马上大吼一声,“老婆,出门来看飞碟。”

扮演着一只飞碟,我瞬间就窜出去数十公里,很快落在东京近郊的山野中。深夜的山色幽邃神秘,别有风味,却绝不是我此时要注意的焦点,因为在我鼻子前面,烤鸡翅膀的味道强烈得可以当成闷棍打人,而我敏锐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一小片树林后透来的微微火光。忍住没直接发动雷动诀烧山开路,我跃上树林顶,噌噌几步越过去。然后,就如意料中的,看到了一团篝火熊熊燃烧。明亮可爱的火焰之上,一根很长的黑色粗棍架在两端的木叉上,棍子中段挂了一个小铁丝网篮,网篮里不是别的,正是数只烤成柔嫩金黄,肥油嗞嗞,火候刚刚妙到毫颠的——鸡——翅——膀。

好比他乡遇故知,好比金榜题名时,欣喜若狂之下,我大叫一声飞扑出去,张开十指,对着鸡翅膀就要抓,眼看美食就要到手,谁知变起仓促,有一个铁叉子从我眼前轻轻巧巧伸过来,把翅膀都叉走了。

旁边有个声音快快活活地唱起了歌。“红烧翅膀我喜欢吃……”

傻站在空空的烧烤架前,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扁起嘴巴转过头去,这才看到不远处有个年纪很轻的男人正盘腿坐在地上,眉开眼笑对着那一堆鸡翅膀,口水和我一样流到了嘴边。两只沾满了草叶土灰的手,正色迷迷地对着我的心头爱伸去,我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飞起一脚。

下一秒钟,他接替我扮演飞碟的角色,惨叫着整个人冲天而起,屁股朝天飞过偌大一个山梁,消失在远处幽深的阴影里。

拍拍手。我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鸡翅膀就在我面前,柔韧带脆的鸡皮,酥酥的,料理得实在好,毛根都去除得极为干净,仔细看,鸡皮上均匀地分布着数个细微的入味口,外缘非常平滑,极深又极窄小,不像任何现知工具的杰作,倒像是——气劲?什么人会用真气之刃来料理鸡翅膀?

一念到心头,我凝思正酣,眼前忽然一黑,这一黑从何而来下一刻就有答案,妈妈的,谁好大胆子,从后偷袭我一个狗吃屎!

甩头一看。眼睛顿时睁到两倍大。

那个被我一脚踢出去,这会儿应该在十公里之外抽搐的年轻男人,四肢俱全,毫发无损,雄赳赳气昂昂窜了回来,正在我背后吹胡子瞪眼。

“那谁,你干吗踢我?”

输人不输阵,死也要嘴硬。我不甘示弱,还口:“你干吗抢我鸡翅膀?”

他一怔,自言自语地说:“你的鸡翅膀?”

低下头拣起翅膀端详了一下,样子好像是要滴血认亲似的,过半天冲我吼回来,“明明是我的。”

他宣布了这一所有权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一个就塞到嘴里,嘎吱嘎吱咬起来,一边发出满足的长叹,一边就势坐下,两眼眯缝起来,样子非常之爽。

我含泪看着他,依我脾气,实在很想冲上去打架,不过这样做给白弃知道,一定会被骂得头壳冰冻——虽然他在千万里之远,对我还是很有威慑力。悻悻然拍了拍屁股,我转身就要走了。

身后却传来那男人快活的声音,“哎,狐狸小姐,来吃吧。”

回头,一只香喷喷的鸡翅膀望空而来,砸在我脸上。随着一句话,“下次别乱踢人了,踢死了多不好。”

掷物无声,来势奇准。落点恰到好处。

好手劲,好眼力。即使是我全神贯注,也不过能堪堪避开。他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有吃万事足,管这深夜深山,遇到的是何方神圣。我满足地靠在树上,津津有味享受起来。

直到一只吃完,我才突然醒觉起来,尖叫一声,“你才叫我什么?”

他看到我手里挥舞的鸡骨头,顺手又扔过来一只,微笑着说:“狐狸小姐啊,你不是吗?”

我泄气地抓住,继续吃,一边含糊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郑重其事地站将起来,对我微微一鞠躬,样子甚是可爱,“在下,猎人联盟的猎人噢,一只小狐狸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抓你的。”

对我打量几眼,他补充了一句非常客观的评价,“我想抓也抓不到。”

这个时候我才仔细看他。好英俊的男子,脸廓棱角分明,但额线圆和,毫无暴戾气味,寒星双目,眉毛黑秀飞扬,总是笑嘻嘻的。身上穿黑色干练的夜行衣,头发却只用一根带子乱乱地绑在身后,看人的眼神,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和真诚。人说的话,我向来十句信十分之一句,或干脆纯当放屁。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个人,我愿意信任。

“你叫什么?”

他问我。

“狄南美。”

自己的名字。好久不念出来了,也没听人念过。每一个字,音节上都带着锋利的齿轮,一点点切割着我的记忆。我皱皱眉头,听到他说:“好名字啊,不像我。”

他一脸上街踩到了狗屎的神色,遗憾地自我介绍,“我叫朱哥亮,以前人家叫我猪小弟,现在年纪大了,叫我猪哥。”

他摇摇头,突然对着天空大喊一声,“死老爹,取的什么名字啊,看我今年清明给你上几只老鼠。”

我忍不住大笑。结果一根鸡骨头哽到喉咙,害得我一头滚到地上,顿时大咳,涕泪俱下。这个叫猪哥的人见状,飞快地窜过来,把我一把抱起,手交叉卡在腹部,用力往后一勒,我喉头一松,那块骨头被喷了出来。八十老娘倒绷孩儿,狐狸吃了一辈子鸡,今天差点给鸡吃了。咳嗽着我站站好,对他一摆手,“多谢多谢,看不出来你还很机灵。”

他耸耸肩,“人家大智若愚,我大智若机灵,程度都不低啦,哎,你来这干吗?”

我张望了一下,鸡翅膀已经彻底吃完了,而且他吃得比我还见功力,骨头啃碎不说,渣渣都没吐出半点,果然是铁嘴铜牙。失望地叹口气,我说:“我闻到鸡翅膀香,来找吃的。你呢。”

他懒洋洋翻身坐下,靠着一棵树打哈欠,“我在这里蹲点,等一只拔鲁达兽。”

想起来他说过自己是猎人,大约就是人间最近风头很劲的猎人联盟成员。拔鲁达兽形影无定,深居简出,向来与人类无涉,等来做啥。

猪哥吃饱了,舒服地蜷在地上,打着呵欠,“很有用的啦,它们会消除记忆的嘛,好多笨蛋人类,被不快乐的记忆困扰,希望可以解脱,就委托猎人去找拔鲁达兽了。”

这么新鲜。哎,我可不可以顺便蹭一次免费服务,给我也拔拔,他翻了个身,困意朦胧,“不要啦,我还嫌自己记忆少……连我妈的样子都不记得。”喃喃声中,真的睡着了。

我在不远处,静静看他的神色。安详甜美,酣畅淋漓,真的一瞬间就沉入了梦乡。能够如此无忧无虑在陌生人面前睡大觉的人,想必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的。念头转到这里,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做什么好梦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愿意走。当然走也没地方可去。这次来东京,是风闻日本最著名的两个风水堪舆师受邀来访,为大财主踏穴。我附身打探,结果一个浪得虚名,招摇撞骗,我一气之下,在他住的酒店丢下大量狗屎,以哀悼我白白花掉的时间,另一个倒是有几把刷子,但质量都不好,随便看看也就技穷。说起来,下狐山数年,我踏遍世界各地寻访通灵与先知,收获还是不小。等闲天桥上的算命先生,还是可以打翻几个的。

篝火仍然燃烧,偶尔发出噼啪声,天色微微发蓝,空气祥和,我有点困了,那么,歪在帅哥身边睡一下吧。合上眼以前,我犹自遗憾地咂嘴:鸡翅膀烤多两个就好了……

天明的时候我被猪哥快活的歌声吵醒,爬起来一看,这位仁兄趴在地上生火,旁边地上一字排开,小锅,小水煲,都盛着不知哪来的清水,油盐酱醋瓶阵容齐全,还有一个小吊篮悬在杂树低枝上,里面放了一把生面和两个西红柿。仔细看看,竟然是京都“水吉屋”出品的极品拉面。听到响动猪哥转过头来对我龇牙一笑,“嘿嘿,等着啊,快吃早饭了。”

我蹲下来看他忙得不亦乐乎,火旺,水滚,鸡精西红柿入汤吊味,面熟过冷水,再调和汤面。我闻着那香味垂涎三尺,眼看大功告成,忙踊跃上前要吃,被他一手拦住,只见猪哥摸着自己胡子拉杂的下巴,如爱因斯坦做数学题一样若有所思,对着锅中面尊头猛点,半晌大叫一声,“对了!”我给他这样的惊风火扯吓了一跳,刚要出声抱怨,他脚一点,跃起半空,抓住半空中一根树枝,整个人借势荡出,瞬间已在数十米外,我目送他身影,映在无瑕的清爽晨空中,山谷中回荡着泰山式的O-LE-O叫喊。

看样子,他是有事要走,那我不如先吃为敬罢。呼应着辘辘饥肠我端起那口面锅,先深深吸了口气,正点,这小子的厨艺不弱啊,露营有这般水准的早餐吃,虽五星级酒店自助式招待不易也。撅起嘴,正要喝口汤暖胃,忽然一阵不祥的预兆从天而降,我瞳孔顿时张大,戒备着缓缓抬头,眼前一花,鼻尖上微微一凉。只见漫天飞舞,好多葱花啊。

然后后脑勺便着了一个暴栗,“没出息,吃面不放葱花怎么行。”

这自然是猪哥回来了,哪里找来的野葱,真的香得出奇,妙在又全不掩盖面和汤的正味,恰似名旦名本中搭戏的一把琴,丝丝入扣,托得正好,果然锦上添花,我埋头猛吃,一边含含糊糊问他,“你蹲个点也这么讲究啊。”

他和我一个德行,差不多整个脑袋都在锅里,露出一对眼睛来瞄着我,“讲究?这叫讲究?”

停下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这是人生存的基本方式。”

我对这句正经话很不待见,“胡说,只要生存,你可以吃树皮嘛。”看看四周的野草,有些也结了红红白白的果实,“喏,吃那些不行吗?”他冷静地纠正我,“我在说人的生存,不是野人的生存。”

咿,猎人的口舌工夫不错啊,怎么修炼来的?莫非训练科目中有一门叫胡扯学?他脾气甚好,对我的诽谤不以为然,快手快脚把东西一收,原来那些锅啊碟啊,摸上去硬邦邦,但稍一用力,竟可以折叠成极小一团,抢过看了半天,也不知是以何种材料构成。猪哥嘿嘿笑两声,附耳过来悄悄说:“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啊,我把联盟发的超软合金武器给炼了,做成了厨具……”

掐指算来,我与该仁兄相识不过十小时,却已共吃两顿饭,实在是有缘分呀有缘分。故人云,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倘若我把天眼一开,往前生一望,想必看得到有小二三十年间的哼哧哼哧,嗨哟嗨哟,为鸡翅膀和阳春面而努力奋斗!该基金的回报率虽然不够高,胜在稳健——东西都不难吃,考虑到不少人要死要活在前世挑担担土,为的就是这辈子遇个老婆来天天吵架,我实在应该烧香三炷,以谢天恩。

不表我在这里礼天拜地,猪哥已经把一切什物收拾入袋,好汉子,雄赳赳气昂昂,把行囊一背,哼着歌儿就走。我急忙追上去,“你去干嘛?”

他摸着鼻子看着我,“我去干活咯,你呢,没事干吗?”

作为一只有进取心的狐狸,给人家说我没事干,就跟三十八的老姑娘给人问老公做什么一样,都濒临老羞成怒的边缘,因此我干咳两声,岔过话去,紧紧盯住他的行踪。猪哥耸耸肩,“我去找拔鲁达兽嘛,这座山翻过去两百公里左右,你没事干就跟我去逛逛?”

我很有志气地点点头,“逛就逛,怕你啊。”

一个箭步当先走起来,听到他在我身后发笑,“倔强的小狐狸。”

我回过头白他一眼,“我几百岁了好不好。”他毫不动容,当即改口,“倔强的老狐狸。”在我翻脸以前加了一句,“驻颜有方,驻颜有方。”

深山无人,大可放开腿脚飞奔,我的陆地飞行术虽然麻麻的不算好,寻常法拉利也没两部拼得赢,跑了一阵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个人,当即急停转身,结果哐当一声,一个好大的人头直接撞上我的鼻子,势大力沉,当场双双如丧考妣,泪飞如倾盆雨。我伸出一根手指点住他,抖得跟帕金森症一样,“你,你,你。”他蹲在那里又要哭又要笑,样子是可爱的。

没你出个端倪来,身边一棵巨大的松树上,忽然传来“哧哧”两声轻笑。

笑声初初入耳,我双手已经挥出,一道无声无息的蓝色符咒射向声音传来的树枝深处,蓝之祭祀诀,对修为尚浅的非人来说,已经足够致命。但是我并没有听到预期中的惨叫,甚至没有听到来者闪避的声音,因为我刚有动作,猪哥已经从我身后飞起一脚,把我踢得四仰八叉在树皮上粘起。那道祭祀诀自由自在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没有管我,兀自呼唤着谁的名字,“小米,小米,下来吧。”

我慢慢爬下来,心里恼怒怨毒,呼之欲出。他能踢到我,是因为我信任他,不顾忌把自己的背亮出去,眼睛转过来。虽然这信任来得毫无来由,不应该和两顿饭有太大关系——否则我一早已经爱上“糖朝”的主厨大师傅,我最喜欢喝他手制的杏仁甜品了。

信任人而被踢一脚,是相当悲惨的经历,当世人皆知,狐性多疑。

因此我一言不发,转身,跳下一侧悬崖。衣袂飘飞,云雾缭绕。天地一如出狐山时候那样空白沉默。山谷深深,风歌猎猎,寂寞如缕,不可断绝。

东京街头永远那么热闹。全世界排名第二的昂贵居住城市,十六岁的女孩子穿蓝白相间清纯水手服,肩头随意搭住的手袋,却价值百万日元。那其间的荒谬感,真值得写一部小说。

但是我不写小说。我算命。

算命是我本能,也渐成为嗜好。会来求乞命运指引的人,没有几个快活,往往连顺遂都谈不上,望着他们愁眉不展的音容,我有时候会因恶意而快意。尤其是,当我明明能够伸手挽回那向深渊里倾倒的前景,却只是微笑着看人走开的时候。

在地铁通道里我溜达,看中一个算命师拉开的摊子,那上面挂一幅小小的旗,上面有神算无敌四个字,虽然算命师本人不过是个混混,那四个字却真的出自日本最出名的书法家之手。

走上去把算命师一拳打昏,拖到旁边摆成一个悲惨的姿势,在他身后放了个小碟,等阵他醒过来,会发现睡一觉赚到的钱,比他算一天命拿到的报酬多得多——要教育人家努力奋斗,有时候实在是缺乏证据的。

而我,取而代之,端坐在算命旗帜之下,就算完全是个不良少女的模样,也很快有人凑上来,迟迟艾艾间为自己打开生命的另一道门。

今天开张尤其快。来的是个中年男子,在我身边走过去,又走过来,走过去,又走过来,连续走了三次,终于驻足,细细看我头上那四个字,我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中等个子,板正的上班族西服,式样陈旧,领带式样更是无比呆板,同样呆板的还有他的五官,我怀疑只要拿张扬州师傅擦澡的毛巾在他脸上擦上一擦,那鼻子眼睛便会纷纷掉下地来。他终于把那四个字笔画数完了,慢吞吞凑过来,“你算命?”

我没出声。适才那一眼,我已经看到他寿数之线,在今日午时必然断绝,而且是自毁。一个这么委琐的男人,为了什么原因竟要去自杀,我没有什么兴趣知道。

他竟然在我身前蹲下。秽浊的眼睛里,忽然溢出一点渴念的光芒,很亮,像蜡烛烧到最后一秒钟的那下挣扎,“你帮我看看,我活得过今天吗?”

咿,这倒是够直接。他此时已怀死意,是希望有意外阻碍,还是怕有意外阻碍?

我打起一点精神,笑嘻嘻地看他,“大叔,既然你这么上道,我也不骗你。你今天一定死,死翘翘!”

以前也这样去直告过那些注定要出意外的人,那突如其来的惶惑恐怖表情,每每惹出我捧腹大笑。在我肆意的笑声中,他们丢下神经病的诅咒奔逃而去,而我眼睛越过高高的苍穹,落在他们人生的下一步,有卡车飞驰过,花盆误落,屠夫的斩骨刀莫名脱手。我默默看着。

但面前这个人是古怪的。

因为他神色间有喜意。

虽然欢喜得很扭曲。每根皱纹都似在痉挛,将整张脸的走向都搞乱。仿佛饿极了给他一碗阳春面,或者,溺水得救了。

他大笑——抢我戏份,一边喃喃:“这就好,这就好。”干净利落起身,在我面前丢下一张万元大钞,匆匆离去。

我拣起钞票,一跃而起,尾随上去:想活,我懒得让你继续活,想死?就偏不给你死,哼。

这是地铁站,不过他并没有上地铁,从另一个出口又上了梯。我慢悠悠跟着,不担心他会注意到我——除非他是猎人出身,不过猎人也斗不过好狐狸。

在街道上站着,他掏出一个很旧式的电话来,放在手里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不晓得干什么,要说恋物癖吧,你也去爱个新款一点的呀。

他和该旧款手机亲热了一阵,大概觉得兴味索然,叫了出租车,疾驰去,在我眼帘里消失,但是我不担心。无论他去哪里,都翻不出我追踪的手掌。

何况他去的地方那么醒目,飘到空中,抬眼一望就望到了。

那是东京铁塔。

全世界第二高的铁塔,有日本最高的观景台,样子古怪呆板,充分显示了日本人一根筋拉到底,断了就完蛋的狗屎性格。此时这位神神道道的中年人,正俯身向下面看,手脚都在轻轻颤抖,哎,自杀方法很多选择嘛,最近出了不少指导书图文并茂,奢侈一点的有极品清酒浴缸水底割脉法,热闹一点的有最贵夜店大吃白食被乱棍打死法,难度高的有美国乐透大奖一锅端后脑溢血猝死法,简单容易,工具随手可得的有木头板凳大力抄起自拍头法。跳楼实在是已经非常非常OUT了。本来穿衣服是很个人的事,你披挂一身古董我都不怪你,自杀这种人生大事,随随便便就太不负责任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既然我那么负责任,当然不会错过在空中一把抄住他——在他用一个无比笨拙的前滚翻姿势翻出栏杆之后,才掉出十米,就被勒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点上了。该仁兄十分迷惘地抬起头,四处看看,大概是想:咿,地狱还是很亮嘛?我一点都不疼呢,下辈子不高兴可以多死两次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张大脸,在他周围得意地晃来晃去。

然后他就鬼叫起来。

人类真是怪东西。你刚才跳出去的时候怎么不鬼叫?死都不怕,我长发飘飘,衣着入时,体健貌端,皮肤光滑,怎么就把你吓到这个份上了。

正愤愤不平,忽然发现自己的屁股怎么在眼睛底下,翘翘的挺好看,但长错了地方吧……仔细观察一下,啊,原来刚刚从空中俯冲下来接人的时候,身体扭动太过剧烈,前后反了……

自己傻笑两声,扭扭又把身体扭正,我把这个倒霉蛋挑着,轻轻落地了。

他瘫软在地上。

被我踢一脚,“叫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吓出了神经官能障碍,他拼命张嘴,涌出的却只有白沫。日本人就是这么不干净,人家受惊了晕过去,多高贵,你就只会糟糕环境卫生。我干脆踢多两脚,手一抬,他西服胸口袋里一个钱包和那部旧手机跳到掌心。钱包里没什么钞票,倒有好几张照片。我兴趣盎然地拿来看,都是给一个女人拍的,而且不是普通女人,是个艺妓。白森森可以当宣纸用的脸,浓妆艳唇,穿极华贵的和服,神情在七八层粉下看不出来,眉宇间却自然而然流露出高级艺妓矜贵的淡漠。

我蹲下去看他还在那里哆哆嗦嗦装娇嫩,干脆掐住他人中使劲一掐,他嗷嗷就叫出来了。望着我在地上缩成一团,不时抹自己眼睛。哎,抹你个头啊,老娘屁股已经长回去了。我说:“这女人是谁啊?”

他惊归惊,过半天定了神,回答得倒很有骨气,“不关你的事。”

什么?不关我的事?只要在下愿意,不要说你,连你生出来的儿子都关我的事。

生平最讨厌这样磨唧的男人。懒得跟他扯,我把手放在他额头上,闭上眼,直接看进他的脑子。

照说日本人头脑简单,一点不假,这样他心通的勾当,我有事没事,在全世界也干下不少,乃是生平所知道的最快学习法。上次在中国青城山遇到一个老道士,乘他睡觉,通了我一宿才把他脑子里东西过个大概,另一个是少林方丈,也内存强大,不过全部是高级别的生意经,佛法半点欠奉。而眼下这位,一秒就扫描完了。顺手我给他个暴栗,“靠,这么猪头的说法你也信?”

他一愣一愣地看着我,给吓出来的鼻涕眼泪纵横交错,好嘛,还讲究,不舍得用那破西装的袖子,郑重地摸出了一包纸巾来擦,仔细一看,纸巾上印着好大的艳女裸相,乃是新宿街头夜总会见人就发的宣传品……贱人啊。

我才在他脑子里看到了什么:话说此小不点上班族,每天牙龈出血大便干结,过着上不出头,下不垫底的尴尬生活,偶尔一次跟大老板去应酬,遇到了银座身价最高的艺妓,一见倾心,神魂颠倒,哈喇子都流光了……当天晚上他大做美梦,居然梦见该艺妓小姐款款前来,对他诉说两人前世有过一段惊天动地的孽缘,这辈子还要继续……

换了我认识的中国人,做了这样的梦,早上起身大笑三声,刷牙滚蛋,两分钟也就不记得了。只有这个脑子里只有一大团狗屎的兄弟,当即奉为佛旨纶音,一溜烟再去银座,结果艺妓小姐愿意与否先不说,首先她的赎身费用,就要他不吃不喝艰苦奋斗七八十年,临死把器官都卖光才有点盼头。

按说他该死心了吧,他不噢,他居然跑去花光所有积蓄买了一份巨大的人寿保险,受益人不用说是谁了,等待期一过,他就决心制造一个完美的意外死亡——在东京铁塔。

这番情事,怎一个猪字了得。

我把他拎起来,一顿足再度跳上东京观景台,悬他在手,下临深渊,我说:“确认一下,死不死?”

他脸色煞白。自杀的人,最煎熬的就是最后一步跨出那时刻,如果上帝悄悄规定:吞枪自杀连扣扳机十八次,跳楼之后还会弹回来两下,我担保自杀率下降百分之七十。

不搭话,我摇多几下,“快点快点,死不死?”

他翻着白眼,猛然我手指一松,哇,好看啊,那张脸瞬间血色褪尽,嘴唇都是灰的。我一垂手又抓住了,“快点说,到底死不死?”

我玩得正高兴,眼角忽然一闪,有一条黑色身影,快讯无伦,从铁塔背面蹿过来,仅仅依靠手指在塔上一搭一触,弹跳的距离已经十分惊人,转眼到了我身后。

笑嘻嘻的。

拍拍我,“小狐狸,你在干吗呀?我在那边山上,老远就看到你了。”

是猪哥这个死人头。

我沉下脸来,把手中那人望空一丢,转身就走。身后猪哥和那人一起哇哇大叫,声音也在急速下降,不过“砰”那一声始终没传过来。以猎人之能,多半是把他救了。

果然,我是一步步走下铁塔的,出门已经看到猪哥拎着那个人站在空地上,要说他和我是有缘分的,不说别的,拎人的姿势都一样的帅,五根手指掐着后脖子皮,一看就是身经百战,拎人无数。

我对他翻翻白眼,他永远在笑,歪着头怪有趣地看着我,“小狐狸,你怎么了?干吗生气啊?”

我一龇牙,“你踢我。”心里很委屈。

猪哥摸摸头,“踢疼了呀?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我怕你发的祭祀诀太厉害,小米受不了。”

我很不爽,“谁是小米?”

“小米?哦,还没介绍小米给你认识啊?”

他一副脸都要笑烂了的样子,哼,一看就是意乱情迷,色急攻心,想我刚才发祭祀诀是乱发的么,我灵敏的感应告诉我那个树杈上有妖气。哼,本来看他也是个好小伙子,原来面对美人计——美妖计,也不堪一击啊。

照我的脾气,我应该当场踢出无影十八脚,踢得他全身粉碎性骨折才对。怪的是,他一露面的工夫,我已经不生气了。那感觉让我依稀回忆起,很久以前,我娘总要惹出无数乱子等我收场,那时候,她永远露出一张没心没肺的脸,无辜地看着我嗨哟嗨哟,大擦屁屁。

我只是瞪着他,等一个解释。

人类的解释,本来是我最为憎恶的言辞。虚伪而残忍。但,原来还是分对象的。

猪哥神秘地对我眨眨眼。

隆重推出了他钟爱的小米。

不惜为之踢我一脚的小米。

从他怀里。

我当啷一声就倒在地上,半天没喘气。

那是一只老鼠。

非常小的老鼠,黑溜溜的,小耳朵,尾巴摆来摆去。看样子在睡觉,身体蜷成一团,猪哥把它从自己胸口端出来,小心翼翼的,还用两个手指头挡住它闭上的眼睛,一边对我说:“喏,它不怕吵,但是很怕光,一亮就醒了。”

我张开嘴看看他,又看看小老鼠,“这就是你的小米?”

猪哥纠正我,“不是我的小米,是我的朋友小米。”他很疼爱地拉拉那只小老鼠的尾巴,“是只还没修炼成功的老鼠天师,不过我相信它会很有前途的。”

他很认真的为这只还没出道的老鼠天师预定生意,“哎,你将来讨厌谁,要去人家家里挖墙打洞,乱发声响,记得找小米啊,给你打八折。”

我白他一眼,“不用,我自己会。”

非人世界里,老鼠天师最不喜欢群居。永远独来独往,在不见阳光的阴暗处活动,修炼浅的,无非在人间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人类找不到踪迹,往往归之为神鬼——这都算了,有些笨蛋却非要说是我们狐狸,狐狸偷你们家包子干吗。但是修炼深的老鼠天师,往往成为最难得的情报提供者,这个世界之大,各种物类都有地域限制,只有老鼠的生存范围,却比人类还要广远浩大,九天之上的事,它们可能看不太到,但只要和地面沾边,就如同发生在它们的后花园。

我悄悄问猪哥,“你让它给你找情报?”

他看我一眼,把小米又托回怀里,“没有啊,它是我好几年前从猎人联盟偷出来的,当时它还没断奶,妈妈就给抓了。到现在都有点营养不良,我把它放在这里生活,没事来看看它呗。”

这么一说,我就泄气了——跟一只小老鼠较真?脸面何存?幸好身边还有一头现成的替死鬼供我转移话题,我于是格外凶恶地对猪哥手里拎住的男人张牙舞爪,“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猪哥很好奇,把他举起来看了一下,转头问我,“说什么呀?”

我把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他看起来就陷入了沉思,“嗯,你什么都知道了,你叫人家说什么呢?”

我耸耸肩,“随便咯,反正我没事干。”

猪哥点点头,很严肃,“嗯,这个理由我喜欢。”

他面带微笑,不再和我说话,把手里的大活人呼的一声放到地上,那个动作很像资深屠夫早上开档,背一扇猪肉过肩摔上案几,手势相当纯熟。他蹲下来,敲敲那人的脑袋,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那个被吓得气血攻心的可怜虫有出气没进气,顺势摆了两下头,还被猪哥教训:“唉,别动别动,等着啊。”

我抱着手在一边看,他的手指在人家头上按来按去,又掐又摸,一时半会,我还真不知道他想干点什么,直到猪哥把那人翻来背部朝天,然后双手摩擦两下,呵了口气,猛然斜着一挥手,右掌成刀,对着那人的后脑,直断断劈了下去。一声敲熟瓜似的闷响传来,那人头一歪,软在地上。

我吃了一惊。

不。

不是为了杀人本身。

出狐山之后,我杀戮良多,尽管那些亡魂,在我心中都是罪有应得。但血泊趟多了,有时候善恶哪里分明——都是猩红臭白。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渐渐要麻木沉沦,远离白弃当年对我的告诫,他曾说,伤生少为,出手先须自问,该不该,能不能。

倘若他在我身边,我愿意终身缚手,永做佳人……反正架有他去打。可惜不得。

我惊讶的是,猪哥出手之前,身上一无杀气,反而充溢善意,悲天悯人。是名医父母心的流韵神情。

难道我看走了眼?

他看样子对自己的工作颇满意,拍拍手。对我说:“哎,打完收工,我们走吧。”

我不觉口气冷淡起来,“管杀管埋,丢这里干嘛?”

猪哥睁大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一丝杂质混浊也没有,那说明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干天和,违心背伦。这是人类天生的善恶统计器,没有人可以掩饰,更不可能伪造,即使盲了两目,死瞳仁中都有黑气青筋暴露隐衷。

他嘻嘻笑起来,“小狐狸,这回你看走了眼了吧。”

拉着我的手,他按在那人的颈大动脉之上,霍霍有动,生命还鲜活得很,只是陷入深度昏迷而已。他继续拉着我,好似他刚才那样按来按去,每按一个地方,猪哥就对我解释,“喏,我在这里给他适量力气的一击,形成一个小型的血肿,这个血肿呢,数小时之内会移动去压迫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是情感中枢和记忆中枢的交汇区,如果他运气好呢,几个小时后醒过来,就会把你刚才说的那档子事给忘得干干净净,老老实实回家去过日子。”

哎呀,这门技艺很了不起啊,这是医学啊。要说搞掉人家的记忆我也有一手,不过比较大规模,搞完以后一般智力都会随着下降到出生前水准。当然,非人世界里最精通这方面的,就是猪哥正在找的拔鲁达兽,但那是天生异能,而且通过法力修为,而猪哥?

“你是怎么学会这个的。”

他甩甩手,眉头皱起来,满腔悲愤,“啊,不要提了,我每年都要考试,每年考试都要靠修复治疗科……”

接下来又臭屁了一下,“嘿嘿,不过我修复治疗科长期是考第一的。”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明显后面还有话没说。

像这种半句到了舌头上的,我顶风五十里就可以自己估摸出来了。

我说:“因为你老把其他猎人打伤抓来的猎物偷偷治好对吧。”

猪哥干笑着摸摸鼻子,“你怎么晓得,嘿嘿,每次治好它们它们就溜掉了……”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吧,算这个猪头三运气好,玩了两次免费蹦极,后脑勺上着了一掌,要死要活的大事就解决了。猪哥点点我,“哎,你本来准备怎么对付他。”

我奸笑两声,没开腔。周围开始有人过来围观我们这一躺两站的奇妙组合,还听见有人报警的电话声,哎,刚才我飞上飞下怎么没有记者拍照呢,不是说东京报纸八卦业发达咩……

随着猪哥快步离开,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嗯,其实还是我的解决方法好玩——我要帮他给艺妓赎身,让他们大婚交拜,一个没出息的小职员,一个奢靡成性的风尘女,这完美配对的后果,是兵不血刃的人间悲剧,我会在一边慢慢欣赏……

误会既然冰释,我自然而然跟着猪哥到处乱走。天色渐渐暗沉,这一天又要过了。我油然怀念起昨天晚上吃的翅膀,快走两步赶上猪哥,“哎,我们吃饭吧。”

他晃了晃手腕,看表,“哇,快六点了,我要赶快去找拔鲁达兽啊。”

话音一落,拉着我就开始飞奔,他的手很有力,握着却是轻轻的。掌心暖暖。我随着他大步跑,禁不住问:“你刚才不是自己去了么?”

他头都没回,一边跑一边漫不经心地答:“我看你气鼓鼓地跳下山去,担心你嘛,就找你去了。”

我心里一热,明明四周山色蒸腾,无人窥视,我也掩饰似的,嚷嚷起来,“有没有你那么笨的,我会跳就不怕摔嘛。”

他埋头暴走,乱点,“是的是的,我承认我鸡婆……”

这位鸡婆兄弟,行动速度一溜烟,爬山过沟,攀岩飞壁,还不断发出比人猿泰山还吵闹的呼啸声,样子不像当猎人,倒像野人。我不时哧哧发笑,二百公里的山路,转瞬就被甩下。眼看就来到两座山中间的一个深谷上空,那里架了一根长长的圆木,上面生满青苔,木头早就半朽,可见深山老林,行人极少。我随着猪哥一个急刹车没刹住,直端端冲进了山谷里,在空中奋力挣扎两下,摸着谷壁爬了上来,刚露出头就看到猪哥蹲在我面前,举着一根手指对我嘘,“别闹,它们回来了。”

谁回来了?拔鲁达兽?

抓着猪哥的手爬上去,我们两个悄悄躲在一棵偌大的树后,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尽,但深谷中不知道是些什么,却一直透着闪亮的光芒,灼灼直入天空。害我刚才冷不丁一看,以为是鬼火开会。

躲好了,山谷中风阵阵如九万里长箭作啸,猛然间凛厉,我忽然头顶莫名一冷,抬头看,一阵灰蒙蒙的雾气,有质量一般,在低空处自由自在变化着形体,向那深谷上慢吞吞飘去,它变得好啊,一下子是一砣巴巴,一下子是两砣……忽然听到身边猪哥以非常微弱的声音,无限神往地说:“哎,变得好俊的馒头啊……”靠,他比我饿得厉害。

这就是拔鲁达兽了,外貌酷似灰色雾气聚形的非人,不喜欢水。依靠从万物记忆中提炼而出的精气为生,能够随心所欲操控其他物种记忆。这就是猪哥要找的正主吧。

我推推猪哥,“扑上去逮?”

他瞪我一眼,“怎么逮?”

比个手势空中抓一把,给我看看掌心,虾米都没有,“没法逮嘛。”

我跃跃欲试,“等我发一个风动诀,吹得它魂飞魄散。”

如此乐于助人,却换来眼前一黑的结果——缓过气一看,猪哥拿他的外套罩了我满头,这无声的抗议表示他对我的战斗风格不表支持。

但是我对他的战斗风格也不表支持啊。严格来说,那压根不是战斗,那是抽风。

他大步跨了出去,冲着空中大喊了一嗓子,“哎,拔鲁达……”

空中那道浓雾,嘎一声停住了。转了一圈,有个鼻子一样的雾团吐出来,对着猪哥站的方向顿住了。

喂,刚才真的嘎了一声啊。难道是大气摩擦?

拔鲁达兽,是非人中最神秘的物种之一,我在狐山和人间两处耽溺时间最久,对非人界许多物种,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此时心情,相当激动,实在有辱我身为高贵狐族的尊严。

好在,小白不在,而我的尊严问题,猪哥估计毫不在意,不但对我的不在意,对他自己的,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猎人啊,猎人啊,你见过东北地界上打猎的,有进山瞅到一头熊,二话不说上去搂着叙旧的么?没有对吧,那为什么他要对着自己的猎物唱个大喏,打躬作揖地说:“哎,哎,求你件事儿……”

这种猎人……什么猎人……

不出我所料,空中那团拔鲁达大吃一惊,左扭扭右扭扭观察了一下,发现猪哥就是在和它讲话,一时发起呆来,发了一阵,猛然从雾团周边奋出四蹄,就差没有长啸连声,刺溜一头就扎进了我们面前的深谷,猪哥啊了一声,跑去悬崖边看了半天,哭丧着脸走了回来,“哎,下面明晃晃的,什么都看不到啊。”

我笑得满地滚,好在他也不以为然,干脆一屁股坐下,且大义凛然道:“做猎人耐心很重要的,我有决心等到天长地久……”然后头一歪靠在树上,对我交代道:“小狐狸放放哨啊,我睡一会。”

我停下笑,瞪大眼睛,一脚踩在他手上,“不许睡。”

他张开一小缝眼睛可爱地看着我,“给个理由。”

我说,我饿了。我饿了。

因此十分钟后,猪哥就好像一只勤奋的小蜜蜂,摸出了他全套的便携式可折叠厨具,滴滴溜溜四处活动起来,生火,架锅,东十里打水,西十里砍柴,山涧里肥鱼,密林中野菜,行动迅速有效,目标清晰明确,依我看,架势比当猎人专业多了。虽说厨艺好不到开餐厅,随便当个家庭煮男是没错的——深山野岭里可以凭空搞出三菜一汤,嫁给他就不怕打仗了。

动了爱才之心,我情不自禁蹲过去说:“哎,猪哥,我嫁给你算了。”

他正在切蘑菇,一只手掌当砧板,一只手掌当菜刀,慢条斯理地。听了我那么惊人的表白也毫不动容,兀自专心致志干活,一边说:“行啊,不过要问一下我们家管家的才行。”

我很意外,“居然已经有女人愿意嫁给你?”

他瞟我一眼,“哪里,我家管家的是只犀牛。做饭可好吃了。”

犀牛?半犀?

在脑子里快速过一下,五神族之一的半犀族,近几年在外界活动极少,尤其是成年的半犀,由于地球污染日重,几乎被纳入了世界一级追捕目标,正规非正规的猎人,甚至军队,都始终在不遗余力搜寻。老实说,那是只存在于传说的非人种族,连我都从来没有见到过活的。

哪只半犀,竟然直接打入了敌人内部,和一个猎人双宿双飞?

对于这个提法猪哥严肃地进行了纠正,“别胡说啊,第一我们各睡各的,第二我们两个都不会飞,它还有点恐高。”

我靠,这是成语,成语好不好。

我在这里为成语而暴跳,他就已经快手快脚煮好了蘑菇汤,对我打个响指表示可以吃了,然后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把他怀里的老鼠天师小米摸了出来。

这只老鼠可真能睡啊,我们上天下地奔波半天了,它跟不知道似的,这会还肚皮朝天,睡得一呼一呼的,猪哥像也觉得好笑,用指头点点它的小肚子,说:“小米小米,起床了,吃饭了。”

老鼠天师的肚子,就好像狐狸我的尾巴,谁摸谁倒霉,就算反咬不到一口,大叫一声跳起来是必要的。不过这一只一定是变种,要不就智障,因为它只弹了两下腿,居然转身继续睡。猪哥又好气又好笑,干脆拉着它尾巴在空中晃起来,好不容易把它晃醒了。那对黑黑的眼睛一亮起来,我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能算命,不过走的是人类格物制知的路线,用道具,观气色,用命盘,古今中外种种术器都精通,但刻意不去一眼知人。否则在路上那么一走,视线所向,动辄是:哇,这个人短命,或,哇,那个人今天要中奖,哇,那个人家里冰箱要造反,哇,这个人老婆正在出墙。那我要不要购物了,我要不要活了。

只有一种例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就是当对方的命运走向,实在太过强势的时候。

眼下的小米,假以时日,必是老鼠天师中不世出的卓越分子。无论九天之上,还是九地之下,它明察秋毫。那双眼睛,黑得太天赋异禀了。

猪哥对此,大约毫不知情,因为他正在无比宠爱地托住这只小老鼠,用一个吸管往它嘴里喂汤,一边自己的嘴巴也嘟起来,随时要凑上去分一口似的。我轻轻叹了口气,看到小米深如寒潭的眼睛向我微微一瞥,平静祥和,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无法诉说的欣慰,对于我给猪哥的信任,显然它也绝对支持。

小米喝了几口汤,挣扎着下了地,在附近溜达了起来,看来这只老鼠颇通养生之道,知道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我问猪哥,“它不会说话吗?”

猪哥把脸从汤碗中抬起来,皱着眉头想了想,“不知道哦,反正没听它讲过。”

随即就朝小米喊了一嗓子,“小米,会说话不。”

那只奇怪的老鼠背着前爪站住在那里,朝我们严肃地看了一眼,然后继续溜达。

猪哥耸耸肩,“它不会。”

而我感觉小米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瞟我们,若有所思。当我帮猪哥收拾饭后残局,不经意中转头一看,它已经不见了。端的是神出鬼没,不愧是资质纯正的老鼠天师。

我这边大表赞美,猪哥就慌张起来。啊啊,小米去哪里了。

我不以为然,“回家去了吧。”

他使劲摇头,跳到树上去到处张望,“不会的,我每次来,小米都会一直跟着我,直到我离开。”

那么,会不会因为有我在,它觉得可以不用陪你那么久呢?

猪哥抓住一根树枝在空中晃荡,想了想,“有道理哦,不过,我还是去看看的好。”

话音一落,他已经借力直扑出去,身影三穿两窜,消失在周围的密林之中。我侧耳听他衣袂带起的风声消失,眼角看到那一堆没有洗的碗,立刻也窜出去,一边大喊:“等等我,我也不放心你……”

抱着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一点吃完闪人的罪恶感都没有,快快活活地追了过去,半飞半跳好一阵子,忽然醒过神来,无论猪哥多么厉害,他的陆地速度都不可能超过我,按常规来说,我早就应该逮到他了,但是方圆一公里内,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人类修行者独有的气息。

难道他掉下了深渊?或踩了猛兽猎人下的陷阱?

关心则乱,我完全顾及不到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合理,闭上眼,空气中真的没有他任何气味和痕迹,而一想到他出了意外,我的手脚忽然都冷了起来。

顾不得会被侦知形踪,我急速飞升到极高的所在,一眼望去,远处的东京城永远闪亮,而山野间也从不寂静。风吹草动,树影飘摇,昼伏夜出的禽兽在黑暗中活跃异常,只是,我没有看到发现任何跟人类有关的踪迹。

猪哥到底去了哪里?

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被迫用上了气味罗盘,月上中天,山间最明亮处,我将自家掌心所残留下关于猪哥的点滴气味剥离开来,置于罗盘中心,良久良久,那指针才慢慢动起来,转了许多圈之后,明确无误地指向东北角。

抓起罗盘,单手一撑,我一飞冲天,向东北方向狂奔而去,深入山谷,独上高巅,一直到我冲出了密林,直接踏上了一条不晓得通往哪里的盘山公路,以我的眼力和高处的下视角度,瞬间已经扫描过方圆数里,不要说猪哥,连猪头都不见半只,奈何罗盘久不出来见天日,好不容易有桩业务,焊住就不肯动了,指针一直热切地,渴望地指向一个固定的方向。我抹了把汗,指天骂地发泄了一阵子,也只得继续跑,只见漆黑空旷的公路上,一条影子跟中了邪般疯狂盘旋,转眼就盘下了十八弯,盘出几十里,我心里焦躁,御空而起,也速度达到巅峰状态,也就在此时,我心里忽然咯噔一响,硬生生停下脚步。

我听到了猪哥的声音。仿佛是在哇哇大叫。

既然他还有声音可以发出,那就表示没死,既然他没死,我心口上一团大石就下了地,石头下了地,随之而蒸腾起的,就是勃然大怒。为什么?因为我刚才竟然给吓坏了!我,我给吓坏了呀。

狄南美,自小天不收,地不管,除了白老爷我时常怕怕以外,连狐王老人家对我采取的政策也是望风回避,打架有白弃,要钱有秦礼,心里有点小小不舒服,身边还长年跟着个忠心耿耿的庄敛,其心理治疗水准排了非人界第二,估计也没哪个不要命的敢排第一。除了天命难违以外,我还真没被谁搞得这么心烦意乱过。

死猪哥,看我去把你打翻在地,再踩上我四只爪子,踩出你一身刺青来。

自从我离开狐山,又没了娘之后,老天爷好似觉得对我有点抱憾,所以我时刻准备迎接的锁命天雷不但一直没有来,我的运气还特别好,基本上想什么有什么。今天也不例外,循声而去,穿过了好几条高速公路,越过了日本群马地界,我降落在一家温泉旅馆的附近,就看到了猪哥——正被踩在脚下。

得罪了我看来报应不小,看,他还真倒霉啊。一次就被那么多脚踩。

真的很多。

有数十条。

每条上面都长着黑色的锋利倒钩,是肉质的,正在细微颤抖,上面满满溢出不知名的浓绿色液体珠,有的太沉重了挂不住,就慢慢滴落到地上,所接触的地面和青草,立刻枯黄发黑,显然有剧毒。

精确的说,那其实不是脚,是触足。

因为那不是人。

那是一条巨大的毛毛虫。

七毒采丝虫。

形体是巨大可直立的毛毛虫状,身体两侧对称生长着许多对触足,背部皮肤草绿色,质地极坚硬,腹部皮肤黑色,不断分泌剧毒体液,头部极小,有一对构造极为复杂的复眼,占据了大半个脑颅,视角范围可以看到二百七十度。

一种名声和口碑,很接近人类中所谓采花贼那样的非人,不过他的兴趣更为广泛,完全生冷不忌,男女通吃——这里倒没有色情的成分,因为他吃的是生物身体上的筋。越强韧的,越发达的,在它咀嚼的口中就更美味。很多年来,在未开发的山野中从事探险或攀登的人们,经常会遇到团队成员突然失踪的事故,等找到尸体以后,总是发现被害人被仔细切割开来,全身上下的筋都已经被抽去。就是拜这怪物所赐。由于它身上的剧毒一点点就能够令人失去行动能力,因此很少会有人来得及反抗。

现在,它缠上了猪哥。

后者被压实在地上,上身光溜溜的,肌肉很不错,遒劲结实,原先穿的衣服包裹在双手上,而双臂高高举起,正紧紧掐住七毒采丝虫丑陋的脖子,身体上虽然压了好多只脚,却还有余地极为灵活地左右腾挪,扭腰抬腿,躲避那些从虫体上滴落的毒液,看得出他修为有素,尽管毛毛虫满身是毒,他扭打良久,却始终毫发无伤。

定下神发现猪哥没有生命危险,我就放心了,在一边抱起手臂看热闹,要不是刚才跑路跑累了,真想跑回城里去买包瓜子嗑嗑。

看了一会,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猪哥没错是在大打出手,而且额头上青筋暴露,耳朵红热得可以点香烟,但从他的气息情况来看,他分明还游刃有余,完全可以奋起神威,三五十招内将该可恶的毛毛虫打得四分五裂。他留情作甚?难道想招安?这玩意招不得,招了要倒大霉啊。

我于是出声提醒他,“哎,猪头三,你搞什么飞机,给它个双风贯耳啊,双风贯耳很容易啊,不用我教嘛。”

他在扭打的百忙中把眼睛斜过来,看到我,神气猛然大喜,正要说话,一条毛茸茸的腿从天而降,几乎直接插进了他的嘴巴,猪哥哎哟一声,手臂用力,还是死死掐住毛毛虫的脖子,掐得对方有出气没进气。招数这么缺少变化,没创意啊没创意。

正要在地上清出一片草地,坐下好好看戏,猪哥终于找到了把脖子转过来的机会,对着我吼了一声,“会不会用风动诀,吹我们去没人的荒地。”

风动诀?会用的。至于荒地?干嘛?你和它有亲?埋它还要选风水?

既然他这么要求,我也就乐得送个人情,咒语发作,瞬息间周围飞沙走石,巨大风团将那两个纠缠不休的冤家一包,哗啦一声送上高空,我悠闲地在后操纵,跟赶鸭子一样在空中飘,半路往下一望,咿,那里有个好大的垃圾处理场,够荒了吧,于是一挥手,那一砣就直线下坠,摔到了地上。

猪哥看来也认为这地方符合他的作战要求,因此这边一触地,那边便立刻借势一个鱼跃弹跳起来,情势顿转,毛毛虫偌大一个身子,硬生生被压下去了,果然人虫组合的体位有更多变化……猪哥对我的胡言横了一眼,双手松开毛毛虫脖子,一脚踹出去,七毒采丝虫被蹬出好远,回身张牙舞爪再度扑上,啧啧,这玩意跑步的样子可真够难看的,关键是体力又不好,一边跑吧,嘴里还一边吐出大量绿色的泡沫……

我终于醒悟过来,为什么猪哥一直冒生命危险掐住它的脖子,而不是进行正面战斗了。我竟然忘记了,七毒采丝虫身上最有威慑力的东西,不是身上分泌的体液,而是唾沫。比世界上最厉害的蛇毒还要强烈上万倍,只要有一滴掉落在地上,方圆数十米就跟喷发了火山一样,会塌陷入地,形成具备强大腐蚀力的巨型沼泽,任何东西掉进去,都会被分解成分子状态。

这会它的唾沫已经喷出,在空中飞溅,眼看一秒钟之内,就要沾染到猪哥身上,我大叫一声,身形一动,刚要扑过去把猪哥携走,他却在我眼前一花,不见了,我和毛毛虫双双看天,只见满天星辰,风色绝美,毛毛虫最后一秒钟看到这么好的景色,大约死也不冤了。

不错,它死了。

猪哥从空中舒展身体,双肘为拳,狠狠地砸在了毛毛虫的小头上,我看他的身体外围,布满了因为能量尽情提升而产生的微弱光圈,看来是竭尽全力准备毕其功于一役的。

毛毛虫轰然倒下,绿色唾沫在它生命消失前已经迅速干枯蒸发,有惊无险。

猪哥走过来,哇,六块腹肌完美凸现,双臂更是修匀强壮。身材好正点啊。他将缠在手臂上的衣服小心翼翼扯下,揣在裤子口袋里。向我笑笑,“小狐狸,多亏你。”

我板起脸来,“到底怎么回事?”

他回身指指那只僵死当场的毛毛虫,“你说那玩意?”

我摇摇头,“我说你的裤子。”

要说我怎么就一眼看到该仁兄六块腹肌呢,他原先穿那条黑色裤子,质地相当奇特,倘若不出我意料,应当能够调节冷暖,防水防火,甚至在抵御普通攻击上也有所建树。这不是我瞎说,昨天晚上到今天,我亲眼看到但凡他做完饭熄火,都是直接一屁股坐将上去,立刻海晏河清,并未当场就冒出一股明火烤臀尖的香味。不过,任这面料再结实,想扛住七毒采丝虫体液的腐蚀功能,都有点勉为其难,猪哥之前在重压下的腾挪闪避,堪称妙到毫巅,但百密一疏,多少也沾到了一点——在裤子上。

所以,他现在的状态,不算穿了裤子,最多算围了个兜挡布。

发现我眼光不怀好意地在他身上瞄来瞄去,猪哥闹个大红脸,干笑两声,一马当先往回疾走,一面喃喃自语:“哎,我最近身材走样了不成,为什么都没有看到人家喷出一点鼻血?”

我赶上去,后脑勺上劈他一掌,“你和这毛毛虫怎么回事?害我找半天。”

他怪好玩地看我一眼,“你找不到?你很会算命啊。”

我是很会算命,但我不会时时刻刻都处于算命的状态嘛老兄,就好像你是猎人,难道你在超市买面包的时候,见蟑螂也抓么,见甲壳虫也抓么?

他对我这么深入浅出的例证法不算特别买账,摸摸鼻子反驳:“喂,给我算算命,预见预见将来,不至于档次低到像抓蟑螂嘛……”

但我坚持原则,“差不多啦。”

于是这位好脾气的兄弟就点点头,“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妥协之后,他就交代了一下方才的来龙去脉,说他越过两个山梁,想到小米栖息的地方去看看它回去没有,结果在路上发现奇特的大面积植物死亡现象,表明七毒采丝虫就在附近。这种生物无论在人界还是非人界,都属于反派分子,而且反得很彻底,一旦来到人类聚居地的附近,往往意味着相当恐怖的故事将要发生。他沿着植物死亡的痕迹追踪上去,果然把那家伙逮个正着,本来很快就该解决的,但毛毛虫跟黄鼠狼一样,一个爱乱吐口水,一个爱乱放屁,都于周围环境不大相宜,他只好坚持不懈地掐住虫脖子,翻翻滚滚找地方下重手。直到我英明神武地从天而降……

这番解释简洁明了,还不乏有趣之处,足见此人口才甚好,猎人混不下去了可以去当说书先生。猪哥对我的评价深以为然,频频点头,貌甚得意。不过,我还有个疑问:“有一段时间,你怎么一点气息都没有散发出来,难道你在装死?”

他想了想,打个响指,“哪里,掐着它满地下蹿的时候,我怕它身上那些粘呼呼的玩意儿到处滴,滴坏两棵树也不好嘛。所以就在我们两个外围建了个能量防护罩,包起来了。”

我往他后脖子猛一掌,“我靠,那要是它滴在里面,你不就是一团烤红薯?”

这没心没肺的扑哧一声笑起来,“我哪里长得像红薯了……”

不承认也没有用。我嘀嘀咕咕的。猪哥拍拍我,重复了两次由衷的感激之情,实在礼数周到。我忍不住想起那一年,明明是我一时冲动,救了在卡车下险些被撞倒的太婆,结局却是一群莫名其妙的人跑来围殴我,非要我赔一大笔医药费。不说我该不该赔,我上什么地方找钱去?出狐山十年我难得做一次好事,居然遭遇这样狗屎的下场。天都不容啊。

当然,以我的个性,那家赖皮撒泼的人下场也不会太好,你知道天气慢慢冷了,一群黑狗跑在路上,很容易会被抓去做成香肉锅。

如此前尘往事,我觉得不要跟猪哥说的好,否则他一定立时三刻抓着我脖子,去找到那群狗变回来。我怎么找得到呢?

以猪哥这样半裸的姿态,我本来以为他会有充足的理由要求同上东京血拼,正好前几天我在原宿看时装秀的时候,看中阿玛尼本季一件白色衬衣,剪裁精到,式样简洁优雅,我刚才还盘算着怎么冲进展示厅去抢一件……谁知道一打听,猪哥心心念念,仍然非常执著地要去原地看小米回来没。你说一只老鼠天师,它能跑去哪里,最多是打了田鼠的洞,偷了猫头鹰的鸡。身上肉那么少,连最饿的蛇都不会喜欢吃。

枉我这样苦口婆心,他一门心思往回赶,好在态度上佳,一边还回头对我笑。动之以情:小米是只小老鼠,我担心它有什么损伤。晓之以理:你那么通情达理,英明神武,你也帮我去找找吧。诱之以利:别嘟嘴,我一会下山,请你去吃和石料理。

我嗤之以鼻:切,除非你卖身,不然你请得起个屁。

抱定要把整个山脉翻一遍过来的决心,我摩拳擦掌,并且着手把自己外衣脱下来,这是我那天从米兰抢来的正牌爱马仕,别弄脏了,猪哥转头一看到我,鼻血“扑”一声喷了出去,气急败坏吼我,“哎,哎,你这样搞不行的,我外感风寒,内翻气血,很容易阴阳失调而经脉错乱的呀。”我懒懒看着他,“没关系,乱了我帮你调。”一边把我那十根葱白也似的手指,弹钢琴似的在他背上一阵乱点,接下来一分钟,猪哥跑出了他生命中陆上飞行的最高速度,好像一道肉色的光标切割过无垠的夜林,以这个状态去参加奥运会百米跑,五百年内记录都不可能得破,除非脚上装火箭……

捉弄他真是我的乐趣,我跟在后面一路笑,一直笑到拔鲁达兽栖息的悬崖边,突然笑容就卡在我脸上,差点把我吹弹得破的水嫩肌肤扯了个洞。

小米在。

猪哥把它捧着。

这没什么奇怪的。

奇怪的是——

为什么旁边蹲了那么多只拔鲁达?

我和猪哥异口同声问出这个问题,音量大了点,人家拔鲁达集体吓一跳,拱啊拱啊就拱成了一团,晃眼那么一看,这就是澳大利亚剪毛节上的一群羊,都是灰蒙蒙的。不过它们算很给面子了,好歹是在地面上耗着,没有哄然一声,飞拔鲁达在天……

小米本来一直依偎在猪哥手心里,发现群众情绪有点不对,忽然站起来,跳下地面,围着拔鲁达群绕起了圈圈,尖尖小嘴翕动不止,仿佛在念念有词,但又无声无息。我悄声对猪哥说:“哎,小米作法呢?”

他也莫名其妙,“不晓得啊,从没见过它这样。”

小米绕了两圈,跑将回来,扯扯猪哥的裤脚,后者便蹲下,很好脾气问:“小米你要对我说什么?”

人家瞪着两只溜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和猪哥对视了足足十几分钟,空气中一片宁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越摆越有型,然而变故突生,猪哥忽然虎一声立起来,蹦到一边擦眼泪,一边招呼我,“小狐狸,来看看我眼睛,好像进沙子了!”

我靠,我以为小米不会说话,用眼神在和你各自施展他心通的沟通术,闹半天人家老鼠天师表错情了,你小子根本是在玩游戏。跟老鼠比眼大,你丢不丢人。

他正见风眨眼,涕泪纵横,神情颇为狼狈,这一番被我数落得不善,难免要争辩一句,“我们以前没事就玩这个,我怎么知道它想搞他心通。”

白他一眼,我过去找小米,它在那里对着自己的爪子发呆,看来也被猪哥的驽钝打击了。我蹲下来拉拉它的尾巴,“你要跟他说什么?”

小米两个小黑耳朵无精打采地耷拉了一下,转转头看我,眼睛却猛地跟灯泡通电一样亮了。咿,莫非你看出来我生具慧根,可以提供一点人鼠之间的通译服务?小米捣蒜般点头,噌一声跳上我的肩膀,干嘛,你想用唇语还是腹语?知道你在跟谁打交道吗?我,狄南美!

一把抓住它,我把耳朵凑上小米的肚子,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

小米你饿了吧?

它还颇不好意思,扭了扭身子,小爪子点点自家脑袋,意思是你别听些有的没的,直奔主题行不行?

主题就主题。嗯,其实也没什么嘛,不就是你自己悄悄跑去悬崖底部拔鲁达的聚集地,跟它们首领纵横连合,以身家性命担保,猪哥一定不会给它们带来任何坏影响,要它们帮猪哥一把吗?

这个其实不用找小米,我自己也可以猜到,不过接下来听到的内容的确令我产生了相当的震惊,因为以我对人类的了解和成见,我从前不认识任何一个人,值得老鼠天师付出这样彻底的代价。

以疑忌谨慎闻名于非人界的老鼠天师,尤其我面前这一只天赋异禀的不世出精英分子,为了取信于拔鲁达,竟然愿意呈上自己身家性命,任彼等开颅破脑,检视脑海深处所思所想,无论多么炉火纯青的撒谎者,都逃不过这釜底抽薪的一关,只要里面有半点不可告人,拔鲁达们不顾而去,当场就要横尸荒野。摸摸它的颅圆顶部,以修道者敏锐的指尖,我感觉到那介在生死间的一条法力切割线。

我瞪着小米,半天不错眼。它纯黑神韵,丝毫波澜不见,静静地看着我,倘若它是一只受过教育的老鼠,我想我立刻会听到一句长长的吟唱,说:人待我以国士,我以国士报之。拜托,你到哪里去当国士,封建社会已经灭亡了,求求你向前看看资本主义尔虞我诈的大好江山吧,无论在时尚界经济界还是政治界,复古这一套都行不通了。

然而它似永恒要这样安静看我,不言不动,宁定如一尊佛。我怔怔地,无穷往事翻涌上来,曾几何时,我也信人如信神,抱一腔天真热气懒懒人间万里,可惜最后,人也负我,神也弃我,放逐我天地间仓皇,长年一日,独消永夜,不觉光明。

还有没有谁,如这只老鼠对猪哥一样对我。托付出身家性命,为他解一刻之忧?

眼眶里热起来。一片蒸腾水雾。趁一耸肩抛下小米,自己快手擦了。

走过去找到猪哥,他什么都不觉得,蹲在一堆拔鲁达牌山羊毛面前左看右看,无比好奇,一边还在问一些很白痴的问题,例如,哎,你们这样容易饿不?肠胃在哪里?以及,给我摸摸吧,摸一下就好,是热的还是冷的?还有,你们想不想做兼职啊,想做的话给我当面罩吧,肯定什么红外线都穿不透吧。

我气得要昏过去,你可不可以做点有益于社会和人民的好事啊……

揪住猪哥,我添油加醋向他描述了一把小米方才所做的伟大冒险,可能是佐料放多了一点,他听到一半就开始脸上变色,听到四分之三,冷汗一颗颗,刚刚听完,来不及对我这个杰出的翻译人员表示感谢,一下子暴跳起来,冲过去两只手指抓住小米乱摇,“你这只猪头老鼠,我救你容易吗我,我搭进去好几个月工资,穷得天天在山里吃蘑菇,你毛都没长齐就跑去乱搞,将来长大了不是要翻天,啊,你说,以后改不改?改不改?”

小米在他手指缝里乱晃,不过我看它表情其实相当享受。尤其是猪哥一边晃,一边用另一只手掌在下面接着,压根不像要贯彻“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意思。我不知道是说他纯良呢,还是说他愚蠢。

猪哥这次的任务,就这样解决了。干脆利落,十分彻底。拔鲁达族派出族中一员跟随猪哥猎人联盟复命,完成任务就自行回来。它们向来不问世事,做出如此决定,实在是空前绝后,为了表示对它们的感谢,猪哥自愿上前,请它们也将自家脑袋顶门打开,看看里面藏了些什么玩意,机会难得,我也上前瞻仰了一下,哇靠,他的脑子看起来真漂亮,拿个漏勺一网,红油锅里一放,很补啊……

下山以前,猪哥问我要不要去他家做客,我那时候还没有穿上外套,粉嫩肌肤,玲珑曲线,一大半都在餐风饮露,一个男人在这种状态下邀我回家,通常都是被我揍得四肢瘫软,五体不支的前奏。即使猪哥似乎也并非例外,看他眼睛多么绿油油。不过他很快就自己打破了自己的桃色幻想,说道:“哎,不行,你这个样子去我家,进门就要倒大霉。”

我一瞪眼,好胜心起,“什么?有女人要扑过来用指甲抓我吗?”

他摇摇头,“女人,没有。但是会有一只犀牛扑过来,用锅铲敲你的头……”

这么凶险的前途,实在为我不堪承受,那么下次吧,他殷勤地要找张纸来给我写地址电话,被我照他头上一拍,“不用了,我能找到的。”看了他两眼,转身就走了。

又是一个天亮。有两只松鼠从我头顶相亲相爱地跳跃过去。一只是公的,另一只……我靠,也是公的。自从人间多位超大牌时装设计师悍然宣布自己的同性取向之后,连松鼠都跑来凑热闹了,这样搞生不出小松鼠你们要绝种呀。

叫喊了半天,苦口婆心不被笨蛋松鼠理解,哎,随它们去吧。走得无聊了,我随便找了一棵树坐上去,摸出我的天干地支罗盘,一算,二算。缓缓吐口气。没错了。今天是狐历承天三十七年大祭祀日。午夜子时之前,狐族长老,四族显贵,都要准时回到狐山朝拜祖神,在此之前,他们一定在某个地方汇合,有时是伦敦,有时是纽约,有时是阿姆斯特丹。根据我前几个月对秦礼工作行程的探测,此时他应当和阿敛正在荷兰进行一桩大型的资本运作项目,那么,阿姆斯特丹是最可能的选择。看看天色,我去不去呢。

矢志锁命而离开狐山后,我一直生活得波澜不惊。有时候未免想,是不是传说中上天授命被阻的震怒并非真实存在,也许只是一种居安思危的把戏,令后代们俯首帖耳。因此有一年,我实在想见小白,便偷偷去了他在伦敦的住所,结果刚刚进门,鼻子里刚刚闻到我记忆中至为熟悉亲切的味道,无数道自然界中极为罕见的球形闪电便无声无息从窗外飘进来,瞬息间将小白屋子里所有家具什物,连电器在内,烧得一干二净,比搬家扫荡都彻底。与此同时,艳阳高照的天空里,霹雳接踵,炸响一片,没有闪电,没有雨云,就在晴天之下,九万里鸦雀无声,只余下宙斯雷器的碰撞与冲击,威慑三千界中万万生灵。天地为之失色。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什么叫神怒。

我猜想,这也许已经是相当温和的警告,说不定换了别人,第一道雷是打在头上的。瞬间就挂了。

我也从此真正知道,自我决定上违天命的那一刻开始,保住狐族平安,以及我自己生命唯一的办法,就是与白弃参商永离,再不相见。

但是思念如此刻骨。

痴痴在树上坐很久,我忽然觉得有眼睛在看我。

低头一看,小米。

你没跟猪哥回家呀?

它摇摇头,说:“我不去,他们家犀牛会把我和泥鳅一起,做成一道微型龙虎斗,太危险了。”

声音低微,但清晰入耳。它明明是会说话的。为什么要瞒着猪哥。

它学着人的样子耸耸肩,满脸无奈,“能瞒一天是一天,他口水多过茶,说起来没完。”

看来这是一只喜欢静修的老鼠,嘈杂尘世里有这般志气,不由得我不表达敬佩,表达毕,我才想起问它,干嘛在这里。

它看着我,“你有心事吧。”

我干笑两声,把脸转过去。那声本能的否认扎在嗓子眼里,痒痒的。吞不下,吐不出。是生铁化的鱼刺。小米噌噌噌爬上了树来,在我身边坐下,上午的阳光撒下来,在我的肩膀上,在它尾巴上。世界的表面,看起来毫无阴影,背后的悲欢,却足以致命。

它陪我沉默着。良久,小爪子在我手指上轻轻一搭,要走了,轻轻说一声,“你想见那个人,就用别人的皮囊去见吧,上天有时候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目送它身影飞快消失,我一跃而起。

上身!

这么古老的法术,我怎么就忘记了。

在沉静的密林里我发出压抑不住的狂欢叫喊,往小米远去的方向抛上飞吻千万,同时暗下决心,他日得偿所愿,我必为老鼠天师奉上全日本最大的猪头,以示敬仰。

两小时之后。我出现在阿姆斯特丹。

欧库阿酒店大堂。

这家系出协和集团的五星酒店,距离凡·高博物馆咫尺之遥,向来是秦礼的最爱,大凡族人聚会,都惯例下榻于此。以小秦的个性,看到灯光喷泉的水他都想着成本和收益的比例,艺术于他,不过一团团基因突变的金子。所以我一直怀疑,他对凡·高博物馆如此感兴趣的原因,不过是想某天扮演通天大盗的兴致来时,就近去干一票大的。

我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到,我不可能在这里傻乎乎站太久,方才看天色,四际已经隐约有风雷震动,这家酒店很可爱,门口的侍者都是帅哥,我可不希望一眨眼的功夫,给两个大霹雳打成塌方煤矿一样。

这个时候,我看到门口一辆白色奔驰停下,车里走出一个绝代佳人。

金发,美,高挑,身段完美,无一寸赘肉,一款黑裙子,脖子上垂下流苏状的黄金宝石绍缭链,手里抓一个小小的金色包。进得酒店门,深海一样的眼睛左右一看,人人都以为在看自己,不如自主,身子一紧,都要肃立端坐。饶是我精通变化,可以任意随形,也想不出有什么样的女人,可以比眼前这个更惊艳。

是了。这便是为我而献上的祭品。最适合上身的对象。

这美女在大堂中停了一停,转身走向一头,从方向来看,应该是洗手间。我尾随上去。

在门外等一刻,转进去。她果然在补妆。

越是美丽,越恐慌差池。一分一寸,勾匀涂尽。

看那口红一管在诱人双唇上流转,真是极致诱惑。令人望之出神。

我自顾肆无忌惮地看,她就是瞎子也注意到了,眼风冷冷飘来,对我上下一打量。

从山林子里出来,衣服都拉扯蹂躏过,人类皮囊不经搞,一两晚上胡闹,整个就猥琐下去。

灵魂兀自强大,身体从不配合。

因此,枉为狐,镜子里她是华贵公主,我是村妇。

只得由她鼻尖微微一皱,无声无息鄙夷了。

没关系。我有特异功能,我会变泼妇呢。

侧耳听去,方圆十米都没有人,十米外才有高跟鞋踏响的声音清脆传来,时间足够了。

美人合妆镜,

袅袅出红楼。

我的手指绕上她的脖子,所有经脉都在瞬间闭锁。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一股反抗能量一触即逝,这绝代佳人竟是会家子。要不是她对我毫无防备,一袭即得手,说不定还要花些功夫。奇了,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我这会也不在乎了。就算是上帝派来的卧底,都先打一顿秋风算数吧。看着她勾魂夺魄的眼睛彻底合上,所有意识丧失,我恶作剧地从心里发了一个强力对多异界传音,人间许多正在穿旧衣服狼狈拖地煮饭,青春消耗于厨房客厅的师奶们这一刻都有感应,听到有人大喊大叫道:“诸位黄脸婆,我给大家报仇了……”

上身,在法力足够的修行者那里,和人类换衣服的原理是一样的。宿主的全部意识都闭合。代之以寄主的灵魂控制。而神经肌肉,血管体液,无非一样运行。换句话说,就像在电脑里换个主板。

把原来的主板丢进某个厕格里,我不能呆太久,一会回来用现成的比较好。想想,在里面施了一个隐形诀……我不希望明天在报纸社会新闻版说,高级饭店洗手间惊现无名女尸什么的……

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去,一步比一步不安。一步比一步乱。

深深呼吸,坐在大堂里,窗外风云变色。要下大雨了。

不确定结果的等待,一秒有一生那么长。

然而终于如愿,当鼻端传入细微气息。

和记忆中的味道融为一体。氤氲出青翠前尘,温柔心意。

我按住座椅一角,手指用力,压抑自己不要跳起来。

小白来了。

他来了。

走过街道,行动那么沉着,黑色衬衣柔软地贴着强健的身体,他容颜如午夜青山那么沉寂。避开一辆车子的时候,眼睛不经意向酒店里瞟来,我身体一缩。整个人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接下来,便狠狠站起来,迎上去,一边仔细观察室外天色,莫打雷啊,莫打雷啊。

他进来了,站下,和门童说话,就在我身前不过两米。我可以闻到他衣服上被太阳晒过的尘土气味。从那气味,我可以回溯到十天之内,他走过的万里长途。那些被他依靠过的树木,以及接触过他手指的溪水或草丛。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化身为它们,求取那刹那的亲近。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总是藏在浓密树林里,当小白来找我的时候,从背后扑上去,狠狠咬他脖子一口,他永远好脾气地把我左右甩着,忍着疼,慢条斯理地说:“下来啦,下来啦。”

上天知道我多么想重温那时他手臂的温度。

或者不知道,否则我这会已经送医院急救了吧。

我忍着眼睛里的泪水。目不转睛看着他向门童点头致意,走到大堂一侧的吧台前坐下,要一杯威士忌。从头到尾,他没有注意到我——注意到危罗萨,第一表示我的隐藏法术非常到位,第二说明我的良人是条不为女色所乱的好汉子——危罗萨本人,则会说他是同性恋。

整理了衣服——第多少次,清了清嗓子,第多少次,我缓缓向白弃走去,刻意放慢了脚步,因为怕自己干脆直接扑上去。这心绪如狂潮的时刻,忽然身后有人紧紧拉住我,似要阻止。我登时怒气上冲,回手一挥,忘了控制力量轻重,那人应声飞出数米,重重跌落在地,蜷曲整个身体,脸上布满痛苦之色,呕吐起来,我猜出手太重,定有骨头碎裂了。这人,是危罗萨的司机,是来请主人出发的吧。

何其无辜,我也微感后悔,酒店中人纷纷望过来,正踌躇如何收拾残局,一阵轻柔的风掠过我身边,眼角有黑色余影。心里顿时一沉,糟糕,竟然惊动了白弃。

他蹲低在那司机身边,手指按上伤处,垂着眼,轻轻问:“你是谁,和他有什么冤仇,要对凡人下这样的重手。”

声音很细微,却在耳边字字清晰。异常严厉。

我不晓得他也可以这样严厉的。

我不晓得他对我也会生气的。

这样委屈是没有道理的,明明小白并不知道,这女子的躯壳下,是他所娇宠的我。但我仍然哭起来。

甘冒奇险,不顾天威,我不过要看他一眼。在他四围能呆一刻是一刻。

换来他生我的气。

危罗萨的泪腺很干,想她如此娇贵,流泪的机会是很少的,即使受了委屈,妆容和面子又该怎么办呢,能忍了便忍了吧。但是我管那么多做什么。我伤了心了。

一边哭一边也蹲到那司机身边,周围有人围拢,酒店的保安在维持秩序,大堂经理匆匆跑来,在我耳边询问什么,救护车的声音远远响起。

而我哭到头都昏了,一切都不在意,一切都不值得在意,手掌按上司机的身体,法力透入经脉,为他接骨续血,我闯的祸,我便弥补。而这场盼得肝肠寸断的相见,在人声鼎沸里,眼看已经毁了。

救护车转瞬到了门口。医生抢进来,给伤者做基本稳定护理,揭开衣服听心跳脉搏,寻找伤处,忽然一怔。以责怪的语气对旁边的大堂经理说:“你打的电话?”

大堂经理很迷惘,“是啊,医生他怎么样?”

医生干脆利落站起来,带着护士甩手就走,“你死了他都不会死。拜托,我们很忙,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抹了一把脸,趁涌上来的人多,悄悄退去,地上那个好死不死的司机这会缓过神气来了,眼睛在人群里搜寻,盯到我衣服角就号叫起来,“危罗萨小姐,危罗萨小姐。”

趁没太多人注意,我不顾仪态,撒腿就跑,跑回洗手间。最后回头看,小白在人群里岸然立着,眼光注视地上业已龙精虎猛的伤者。人们在他身边,或惊或喜,喧闹到极致,都似烧开水上那一层浮沫,汤汤退下。

人间七百年,是一场长长梦魇。时间流动那么慢,思念等待着一切机会切割我的身体,在血淋淋五脏六腑上大把撒盐。而且还是粗盐,那谁,我问候你祖宗十八代呀。

悻悻进了洗手间,我在门口施了一个障碍结界,十分钟内,哪怕最高雅的淑女,内急到喷射,也只会进隔壁男厕所,丝毫不会有要进来的意思。给我十分钟,坐在洗手台上埋头安静,镜子里反射天花板繁丽灯光,洒在我头与肩上,危罗萨细腻如绸缎的肌肤涂了蜜粉一样,闪烁点点荧光,勾魂蚀骨。这样的丽色能延续多少年?七百年后,会不会人类已经进化成蠕虫体,那我拿什么去见我的良人。

叹口气。说不累,是假的。这个危罗萨,干嘛要长如此丰满的胸,一坠下去简直就要收不起,看她迟早变驼背。

忽然听到有人轻轻问我。

南美,南美,你怎么了,不快活吗。

我霍然抬起头来。

障碍结界被穿越。白弃站在那里。些微带紫的瞳仁明澈,将我静静看着。他的黑色衬衣微微敞着,强健身体散发热意。我想投身过去,埋在那里大哭一场。但我知道天威不可测。这分钟的安静已经是恩赐,也许窗外有风云狂作,大变即至。我不敢尝试去冒伤害小白的危险。

我这样把他看着,看他瘦了些,为家族四方征战的生涯还漫长,大概是累的。如果我在他身边,打架我帮不了什么忙,不过摇旗呐喊我是很在行的,声音又大,花样又多,必要的时候,还可以穿超超短裙,在战场边上踢踢大腿什么的。

我这样胡思乱想,尽在小白眼里,他啼笑皆非,“傻瓜,你想什么啊。”

向我走过来了,我发了慌,跳起来在洗手台上拼命摇手,“别过来,别过来,一会看雷打乱你发型。”

他一把抱住我的腿——管她谁的腿——将我抓下地,我拼命推他,一边不断去看门口,看天花排气口,看每个厕格里的马桶。要知道球形闪电那种东西,从什么地方都可以进来的。小白你这个猪,你赶紧走啦。

从镜子里看,这简直是一场烈女斗流氓的非礼戏。

狐之斗神要非礼谁,哪怕是九天玄女,月中嫦娥,大概都只好认命,第一人家强悍,第二人家帅,不服不行吧。何况,不说我法力精气闭合在人类软弱迟钝的肉体里,只能发挥出二三成,就算能挣扎又怎么样,白弃抱我在怀,这情景夜夜入梦。我转过脸,手脚不敢碰触他身体,眼前晕眩,有如惊魂。

他拍拍我的脸,“南美?南美?”

我抬头瞪他一眼,继续靠在他肩膀上,兀自念叨:“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小白很疑惑,“你说什么呀,谁敢打你?”

指指天。

他紧张之态立刻放松,微微一笑,“这样啊,别紧张,我进来之前,将全身法力外物化,散于空气,将此处失形,上天虽然明见万里,半小时内估计也看不进来,别怕。”

情郎厉害,就是这么拉风。连老天爷的眼睛都要去迷一迷。我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大为心疼,“那你不是耗损甚巨?一会有人找你打架怎么办?”

小白嘿嘿笑,“除了你一天到晚找我打架以外,其他人倒都还老实。”

我咬着嘴唇,心思稳了,有余暇细细看良人的脸。他坐在洗手台上,歪着头瞧我,一边摸摸我头发,摸摸我耳朵,忽然一笑,“哎,你上身上得真好,这女孩子很好看。”

娘的,原来你柔情蜜意摸这半天,心里是在占危罗萨便宜。我大怒,刷拉一声撕开那条包裹甚紧的礼服裙子,手指按住身上那光滑无瑕的肌理,正要插入皮肤,加以破坏,给小白一把扣住手腕,神色顿时严厉下来,“南美,你做什么?”

我愤愤,“你夸她好看,我就把她毁了。”

想想这样是不太厚道,我又加了一句,“最多一会你走了我帮她整容整回来。”

小白气死了,“你你你,我在外面作法作半天,就是为了进来看看你,你怎么跟人类一样小心眼?”

咿,小子说情话很有进步啊,明苦实甜,哄得我又回嗔作喜,这态度十足是世间痴愚女子,鬼迷心窍,立场摇摆——天哪,我真的堕落了!

自怨自艾时候,时间也飞速流走,我恋恋不舍看着白弃,不知道下一次相见又是几时,他迎着我眼光微笑,忽然一伸手,说:“来,我看看你的样子。”

同为狐族,我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要看我的真身。

自离狐山,我便慢慢发现,一旦现出真身,最原始的狄南美就会浮出水面,那只银狐极智慧而冷酷,喜好杀生,可以看穿世间一切隐恶而从不原谅,于生世如过客。我像是患了人格分裂症,自己常常被自己震惊,能隐藏的时候,尽量都要隐藏,因此在人间行走用的那副皮囊,渐渐也像是我真正的身体,长随左右。

但在白弃面前,这些都不重要。无论变态到什么程度,我都永远不会伤害他。

从危罗萨身体内收回元神,我转了个身。整墙的镜子忽然反射出万丈光华。

白弃静静看着我,拉我过去。银狐寒冽冷定的身体在他怀抱中渐渐发热。他在我耳边叹息,“还有十分钟,只有十分钟。”

我歪着头想,十分钟,可以烤一炉鸡翅,也可以拌好半盆沙拉,更可以血洗日本山口组总部。

眼神迎上小白没奈何的笑,“尽想些有的没的。”

真是的,你要看我的样子,也应该给我看看你的样子啊,哎,你那骚包的紫毛皮呢。秀来瞧瞧。

他笑起来,真的也化了原形。两只狐狸相亲相爱地依偎在镜子里,毛皮摩擦,也是乐趣。我絮絮告诉他离开狐山后诸多奇遇,小心地隐藏了一切过于血腥暴力的部分,他则忙着给我检查毛发有无受损,是否需要全身焗油,或问有没有谁我自己打之不过,需要搬动他去海扁报仇。我们各说各的,各不入耳,各自心里,滚油一样熬煎。十分钟转瞬即逝,小白法力虽强,也不能上抗天威,他恋恋地看着我,柔声说:“乖,好好在人间自己玩,我会永远保护你。”

生世承诺,甜蜜如斯,听了本该笑,我却几乎哭出声来。小白的法力已然发挥到极致,下一秒便是生死两重天,眼看情况紧急,我也来不及变化回去,从他怀里奋力弹跳而起,抓起自己旧皮囊,便从洗手间门口一冲而出,留下小白料理残局,最后一刻,他伸爪子来拉我,指尖相碰触的瞬间,那点温柔烧得我心里都是碎的。

窜出酒店,大白晴天,一道莫名其妙的霹雳就在我眼前炸开,老天爷不好骗啊,这表示第一次警告,如果敢回头,立刻打在关键部位。我出一身冷汗,庆幸自己跑得早,完全没有注意满街的人都在把头伸出来,跟一只只鸭子似的,直勾勾看一只白色狐狸。

人类居住大规模中心城市化就是这么不好,化妆品和衣服牌子那么复杂,一个一个记得门清,街上瞄到一只狐狸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没看过吗,没看过吗,没看过给你们看个够,我本来心里就不高兴,捞到一个发泄机会,愤愤就在街上走起时装秀来,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走到一架车旁边,那司机伸出头来,正大惑不解瞪着我看,嘴角微张,眼神呆滞,光看这张脸,智商水准都应该在八十以下。我恶狠狠低下头去,一字一顿说:“看你娘,信不信我把你放花椒大料水煮来吃了。”

跟变戏法一样,该人脸色顿时变得一张纸那么白,仓皇发动车子,就要撒丫子窜逃,可惜前有堵塞,后有追截,发动机空转十三圈,一无建树,倒是惹得自家一脸汗,水也似的泻下来。啧啧,心理素质不过关啊,狐狸讲话就吓唬成这样。要是给你们看到一两条魔鬼铁天牛竖起来有两米高,一脚可以踢飞半栋楼,你不是要当场切腹?

在街上胡搞了这么一阵,忽然眼角一瞥,数十米外,堵成一砣的欧库阿酒店门口,危罗萨出来了。她竟然这么快就可以恢复意识,虽然神情委顿,疲倦不堪,跟方才走进酒店时判若两人,但凡人对自己身体失去控制后,都会维持一段植物人的状态,绝对不可能自行行动。我想起刚才那道在她体内生发的能量,实在蹊跷,而蹊跷就是乐趣本原,因此,我决定跟上她。

她被司机扶着上了车,依在靠椅上,花容惨淡,娇弱无力,真是我见犹怜。捏着隐形诀我慢慢消失在空气中,满街哗然,想必明天的社会新闻会头条黑字通栏报道曰:奇异白色狐狸现身阿姆斯特丹街头,世界动物居住环境保护再度引起世人注意。

道路慢慢疏通开了,还好,这里是最不喜欢汽车的荷兰首都,换了是在曼谷,或者纽约,估计我还可以兼职卖一份报纸,满街的司机都会给双倍钱的。

身体完全隐形后,我跳上了那辆奔驰。

坐在车顶上。

大风吹过我的毛发,吹淡了身后远去的欧库阿酒店。那门后该有一双眼睛,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凝望我,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我叹口气,顺手敲敲身下车子的顶盖。怦怦有声。虽然驾驶室和车厢隔音很好,我相信从天而降的异声,还是足够一震一双的。

一个急刹。靠边,司机把头伸出来了,到处看,我无辜地在车顶望着他,忘记自己施了隐形咒,还对人家做鬼脸,浪费了颇多脸部的肌肉能量。那老实人今天凭空挨打,又凭空被吓唬,纳闷得要命,挠挠头钻回去了,我隐约听到他对危罗萨报告:“小姐,没有任何东西。”

刚一发动,我又敲敲。

急刹,观望。无功而返。

如此再三之后,我已经乐得捧腹大笑,而司机接近抓狂,显然最倒霉的是危罗萨,她如果是中国人,一定早就开始朝东乱拜,念叨自己时运低了。现在她就缩在车子一角,整个人簌簌发抖。相信她受惊不浅。

我又心软起来。罢了。

车子急驶,出了城区,大道上空长天如海,我现了形,倒在车盖上,风声忽忽过耳,好车子就是好车子,几乎可以忽略行进中的震动了。经过开敞篷车的男女,对着我尖叫起来,奇景吧,白色公路的疾驰车辆顶盖上,一只银狐跷起二郎腿,正在大打瞌睡……

车子开了数小时,已经越过荷兰国境线,进入德国。我向来对德国男子渊停岳峙的气度颇有好感,因此竖起身子来左看右看,结果那个鬼司机不知道是不是受惊过度,进入市区后速度也没有降低,因此风驰电掣之间,我们再次远离人烟,来到了莱茵河畔一处古堡。

欧洲诸国的城堡是一道独特风景,其中以德国拥有数量最多,建筑风格也最多样,散布各地,是整个国家的历史载体。

眼前这一处,是最常见的歌特类型。城堡不算大,但建筑精良,形态完好,四周围绕着坚固城墙,塔尖高耸,狭长的窗户装饰着神秘主义风格的青铜花纹,远看令人不寒而栗。注意,我说的是令人,我是很少栗的,等我都开始栗,那麻烦就很大了。

车子停在古堡门口,四周寂寥无人,但草木路径都显然被精心打理过。司机并没有下车按门铃,大门却立刻洞开,看来有很先进的保安监察系统。到底是何方神圣在此,我油然而生好奇。

看看天色有点晚了,要捣蛋得乘早。在车子发动前,我一跃而起,攀上了城墙,掠过树梢,跳上最高处的塔尖,再顺着城堡另一侧出溜下去,在遇到的第一个窗户前停下来,往里一看,有床哎,好像是个卧室,也没人,我就老实不客气地闪进去了。

这真的是间卧室,四墙淡紫金色绸幔,中心一张铁床,被褥一色雪白,进门左右贴墙有一个很大的衣柜,也是雪白的。角落里隐藏着一扇小小的门,推开看,是个非常迷你的洗手间,整墙镶镜,三层水晶洗手台上满满放着化妆品,显然是女孩子的房间。

返回卧室,我环绕一周,瞥见铁床下还隐藏着一个可推拉的床头小几,上面摆一张半身照片,照片中人金发碧眼,五官精致,身材惹火,从凝望镜头时眼波流盼的架势看,真不像良家妇女哎。光顾着看照片,顺带想要不要改换自己的造型问题,身侧的门,忽然一开。

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恰是我手上照片的放大真人版,她一眼见到我,立刻张嘴,意图尖叫,要说人那么多,个个遇怪事都来这手,难怪伟大艺术家几百年才出一个,要有创意,有创意懂不?

像我说话这么有学问的人,当然不会明察他人秋毫之末,而不见自家面前好大一堆柴,我身体力行,个人就是很有创意的,比如说,我现在不想这个笨蛋女人鬼叫鬼叫引来一票我不想看到的人,我本来可以一拳把她打翻,或者用放血疗法令之休克归天,但是我才不呢,我对着她念念有词,“你是猪头三,你想睡床底,你是猪头三,你想睡床底。”

配合强大的弭患咒,她在第一声尖叫冲破喉咙前就闭上了嘴,手脚并用,很乖地自己爬进了床底去睡了,仔细听听,也不打鼾,也不磨牙,不错不错。

我满意地对自己的施咒能力加以了一点表扬,此时就听到,门口有人的声音由远至近地喊:“换好衣服,到大厅集合。”

换衣服这个想法我喜欢,既来之则安之,我也没什么事做,就在这里看看热闹吧。哼着歌儿拉开衣柜,我小小吃了一惊。

衣柜里,当然应该有衣服。

说到衣服,我一点都不陌生。每季米兰,巴黎,东京各大服装品牌开秀,我从不错过,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无须谁邀请,也不用亮明身份,大摇大摆走进去,坐最佳位子,身边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顶尖买手,他们遵循社交和生意的双重礼仪,矜持不已,对着场上的衣香鬓影作木鸡状,唯有我从头到尾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看得兴起,还要爬去后台吃人家豆腐,每每惹到保安过来干涉,却被我一记天外流星拳,用全场群众都看不见的速度把人家从大门打出去二门,然后继续喧哗不已。以我当时的嚣张程度,希尔顿家小姐不过拍了些露点照,实在算是温良恭俭,贤淑过人了。

但是,我现在面前所看的衣服,实在是很震撼。

第一因为实在太少了。

只有一件。

第二因为式样太古怪。

连身,带面罩和头盔,护手,护膝,胸甲,连体靴。

黑色。

以非常轻的不知名质料裁剪而成,放在手心闭上眼,以我的触觉之灵敏,竟然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光线和热量都透不过去,柔韧性一流。

这分明是一件战斗服。为什么那娇滴滴的女孩子,会有战斗服?

我定了定神,想要追索衣服上附着的景象信息,门上突然有人敲了一敲,刚才走廊上召唤的声音最后通牒道:“动作快一点,换上衣服到客厅集合。”

只有一件衣服,换什么啊。我得问问清楚,因此喊一声,“穿什么啊。”

那人奇怪地“唔?”了一声,门一动,就要被推开。我赶紧伸出一腿,把门顶住,我这一顶门,不要说人,就是来了两头熊,也不大能推得开。

可惜我打错了如意算盘,那推力极大,沛然如山,门还是一寸寸在开了。

来者是何方神圣?

不管,堵住再说。我赶紧加上另外一条腿。

这下行了。门外“咿”一声,说道:“维罗纳,你的力气很有进步啊。”

原来那女孩叫维罗纳,我对来者起了忌惮,不敢造次,于是回忆她那声将出未出的尖叫是何种声音特质,模仿着低低答一声,“是我,马上。”

他回答着,慢慢远去,“穿上战衣,快点出来,别又是最后一个。”

真的是穿战衣。好吧,既来之则安之。我左边扭扭,右边扭扭,转了两个身,瞬息间变成了维罗纳的样子。事实上我还自行做了一个小小的缩唇手术,使整体面目的比例比较符合我的审美观。我将战衣拿出套上,那衣服好似有灵性般,如影随形地包裹上来,无一处不熨帖,严丝合缝,简直就是另一层皮肤。穿好之后,全身上下连头发在内,都被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只有一双眼睛在外。

结束停当,开门,走出去。

我所站的地方,是一条走廊,宽约两米,地面上铺着低调的黑色地毯,绵延一路,简洁的金属栏杆,没有任何装饰,从右看去,我身后房间排在走廊开头,接踵是一扇接一扇黑色的门,高而狭窄,只容一人出入,从左看,则是一道楼梯,通下大厅。靠着栏杆往上下打量,古堡吊顶极高,向上呈尖角纵深,色调深冷,感觉旷远,往下看,嘿,有格调哦,那数百平方米的大厅不是餐厅,不是起居室,不折不扣是个武馆啊。纵横分布着各式格斗训练的分场地和器具。拳击台,柔道场,冷兵器架,移动射击场……莫非这里是克格勃小型外训中心?

我兀自看得不亦乐乎,余光也注意到各个门内都已经涌出了人,一色是黑色战斗衣,从体形看,全部是女孩子,就身材而言,随便哪个都可以与世界小姐争一雌长。她们鸦雀无声地鱼贯经过我身边,下楼而去。我啧啧称奇,硬是给蒙了一头雾水,忍不住要摸出水晶球或塔罗牌要不干脆找两根筷子起一卦看看究竟,转念一想,算了吧,这个世界上有趣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少,逮到一件就要玩到死才行,一旦明见万里了,我天长地久的日子可怎么打发。

如此,我便懒懒也跟着美人战士们走了下去,一边走一边和人比身材,嗯,维罗纳胸部骄人,腿就稍微短了一点,肩膀圆,但手指也圆,跟萝卜似的,咿,左边这个是不是亚洲人,黑眼睛呢,腰身一握,当真步步生莲啊。

看美人是我终身爱,一看两看,随波逐流就到了大厅。女孩子们行动很迅速,在场地中间一字排开,站姿笔挺,各自呼吸声绵长而轻微,个个都不是庸手。我鬼鬼祟祟也跟着往那一站,立刻被人训了,“维罗纳,你在干什么。”

多半是站错地方了,我连忙左右看,发现大家腰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牌子,黑色,上面有数字,W1,W2……哦,原来按数字站的,我身上配的是W0,看来是站第一,赶紧跑过去,结果又被人拽出来,我没好气地去看那个人,心想臭小子,你敢再动我一下,我拔光你全身的毛摆上屋顶做风鸭,结果一照面,心里悚然一惊。

那是个男子。非常年轻,穿一件宽敞的长袍,五官虽然端正,脸色却异常苍白,身体摇摇欲坠,看上去就是个不日归天的痨病鬼。他对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维罗纳,你身为队长,应当统帅队伍,如何魂不守舍,混乱纪律?”

我挠挠头,倒不是听不懂。这位仁兄说的是德文,现存世界的一切活语言,我大抵都明白点,但他的语调和声音,娘的,死透的人要是还会说话,德行肯定就是这个样子的。

意外之喜是,我是队长呀,嘿嘿,长这么大我还没当过官呢,队长虽然名目不惊人,也是现管嘛。我于是眉开眼笑,跟着那死人头去到队列前面,开始享受高人一等的乐趣。

说是说高人一等,其实我在这众红粉斗士里,是最矮的一个。事情如此古怪,我决定要对自己生命负责,少托大一点,走出队列的时候,我装作整理头盔下的头发,将手一抬,掠过身边那高挑女子露在面罩外的眼角方寸肌肤。在接触的一瞬间,她便似已惊觉,身板极微妙一侧,干脆利落闪过,随即重新站直,电光石火,快不可言,我心里一惊,忽然感觉自己那样随意出手就打倒维罗纳,说不定完全是走狗屎运。不过,我毕竟是通灵之狐,就凭借着指尖得到的一丝温腻,游丝半点的情绪连线到我脑海,轰隆隆是数句恶毒咒骂:“维罗纳,迟早要你不得好死。只要半阎罗不再保护你,你就会死得很惨……”

半阎罗当然就是我前面的那位仁兄了。名字实在很贴切啊。我暗想,女人就是不好相与,大家同为战友,怎么也要精诚友爱是不是,居然怨念如此之深,难道她的胸部不够维罗纳大?嗯,回头等我潜入她房间去偷窥一下。

这么想着,半阎罗兄弟在我面前一转身,差点把脸贴上我的鼻子。在他瞪一眼瞪得我灵魂出窍之前,连忙点头哈腰站开去,心里嘀咕着,我不是还要以队长身份对诸位训话吧,我没什么文化啊,不要逼我啊,我会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大家都要去健身,美容,裸奔啊……

幸好,半阎罗对我没有太高要求,他自己跑去了中间,阴森森的眼神扫过整个队伍,可以感觉到一股冷风,立刻开始弥漫四周空气,啧啧,做人可以做到这个内功程度,算是建树不凡了,我对眼前一切的兴趣,越来越高涨起来。

他说话了。

“诸位,今日集合,乃是为了选拔合适人选执行一桩非常重要的任务,我们的外务人员传回确切消息,在瑞士萨斯菲雪山北面发现罕见的蓝田半人,由于蓝田半人极善隐藏,而被惊扰时有自毁本能,因此,我们需要三位追踪与修复技术出色的同事。”

他的声音,我一边听一边暗打摆子,不过除此以外,腔调倒是十足军队官僚作风。说到此处,停下来环顾一圈,再缓缓道:“马上会给大家一次小小测试,我们看一下谁最胜任此次任务。”

啊,要考试?讨厌,我不喜欢考试……

随着这家伙话音一落,从大厅东头的入口处,两个身穿白色侍应服的男子,将一辆酒店中常见的餐车缓缓推了进来,餐车上盖着一层白布。一直推到面前,半阎罗将白布轻轻揭下,只见上面一个好大的金属盘子,盘子中均匀地摆了几十条ph试纸一样的纸条。

这纸条一上,我心里立刻一沉——我闻到了自己的味道。

这纸条上,浸染着我身上发出的独特味道,极微弱但也极确凿,而且,不是来自人身,是来自本形。

危罗萨。一定是从危罗萨身上得来。

果然,半阎罗开始简短说明,“我们有一位同事不久前在荷兰境内执行任务,回到阿姆斯特丹时中伏,元神精气被消耗状况惊人,袭击者身份不明。”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示意那两个侍卫,将金属盘子托到各人面前,人手一条,再继续道:“纸条上是从那位同事身上提取到的气味分子,诸位在一小时以内,要分辨出它的本主来源,并给出针对性的机能恢复意见。”

简洁明了,这人说话倒是很有效率的,话音一落,大家对表,他刚宣布,“开始。”哄的一声,大厅中便跟起了沙尘暴一样,上天入地,爬楼出厅,红粉四散,走了一光。留下我讪讪地在原地,左右看看,对半阎罗也看看,良久摸摸头,颇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说:“我,我也去了啊。”

然而他走了过来,自己动手,取下我的——不,是维罗纳的面罩。

我张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手心暗暗结势,以防万一身份已暴露,别给人家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我的担心,是没有道理的。

他冰冷的手指抚摸过维罗纳的脸,低声说道:“真委屈你了。”

说完这几个字,就有点呆呆的,我侧脸压住他手指,想要发动法力通心,刚一动念,忽然感觉那冰冷触觉之中,隐约有极大能量流动,绝非俗世凡人一流,立刻硬生生忍了下来,转而配合他忧郁语气,轻轻叹了口气。

这家伙看不出是个怜香惜玉的,原来和维罗纳有一腿,难怪可以当领导,难怪可以不干活,难怪招人恨……

我这口气看来叹得正是时候,因为他心情很激动,一把就把我抱住了,在怀里使劲地按住我的头,不停说:“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这句话,我不久前,依稀听过。小白的声音,比他好听一万倍,温柔百万倍,不过其中感情,倒不分高低贵贱,打架输赢,竟似如出一辙,我鼻端莫名一酸,我急忙把眼睛擦过他衣裳。啧啧,这幕感情戏演得好啊,真是郎有情,妾有意,一对好鸳鸯。

静静拥抱了一刻,半阎罗把我放开,向楼梯方向轻轻一推,“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去追查那气味的来源了。”

维罗纳显然是个不学无术的,所以要拎出来当队长,但是什么任务都不去参加。我干脆多问了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忽然很英明神武,“从气味看,是很罕见的灵狐一族,但狐族素来低调隐世,极少主动与人发生冲突,我要再行详查。”

咿,小子果然不错,竟然可以一举肯定气味的本源,当然,他一定不知道,狐族不但不隐世,而且一天到晚在跟人类争风,上个月在巴黎,米兰,纽约同时开张的三家顶级夜总会,大股东都是秦礼,这个家伙,最近爱上了收集人类美女,不晓得会不会被阿敛打出一头包来。

怀揣心事,重上台阶,我一面看一面向后张望,发现半阎罗站在大堂中央,一直含情脉脉看着我——看着维罗纳,那眼神之肉麻,害我掉了一地鸡皮疙瘩,捡都捡不起来。

不过因为一念之温柔,追着危罗萨想晃荡一下,结果晃荡进了一个爱丽丝漫游仙境一样的地方。从方才半阎罗对我本体气味的精确判断,此处非等闲,我要是还想继续玩下去,恐怕要打起一点精神来了。

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这个命题,太难一点,不提也罢。但要知彼,维罗纳房间床底下,倒有个现成的情报来源。

关上门,我谨慎地等了一刻,以防万一楼下那位男丁发花痴追将上来,直到四周静悄悄的,看来都走空了。我把维罗纳从床底拖出来,小姑娘睡得挺香,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比较起方才那群通体结霜的剽悍女,她看起来真的最有人情味,换了我是男人,我也爱她。

将手放到她天灵上,我闭上眼,试探性的发出第一道探测能量流,不错,长驱直入,所向披靡,没有遇到修道者特有的那种真气抵抗。她的修为很有限。占据了阵地,下一步,就是开始读数据了。对我来说,世人的脑子,就像一张张立体的光盘,储存着不同的数据和信息,有的我能看到,有的我权限不足,看不到,要当一下黑客暴力破译,或者拜托人家转告一二。眼下维罗纳,就是一张很友好的碟,没有任何防护。

快速扫描过去,汹涌的信息量向我卷过来,大多数是些鸡毛蒜皮——顺便说一声,无论多么伟大的人,他脑子大部分的东西,也都是鸡毛蒜皮,我曾经去通过一个号称世界首富的电脑天才的脑子,结果他心心念念一晚上,考虑的都是明天去哪里吃饭,真是堕落。

然后,我开始遇到陆续出现的关键词汇。古堡。再接着,是粉雄联盟。再接着,是非人世界的猎物。

把那些断续的片断结合起来,我慢慢明白了。我闯入的这个古堡,是一个名叫粉雄联盟的团体基地,所有成员都是具有超卓美貌的女性,自全世界招募而来,接受严格的体能与猎人专业技巧培训,目的是寻找非人世界的猎物,出售给有需要者,从中牟取暴利。

除了成员全部是女性这一条以外,其他特征,完全就是猪哥所在猎人联盟的翻版。是哪个创意分子,居然以组织红粉军团为乐?反复追索,维罗纳的脑子里高频率出现的人物,除了我所看到的其他红粉战士,三五教官,以及半阎罗以外,就是一个叫做老头子的名字——仅仅是名字,伴随着诸多政策,公告,宣讲,身份面目,却一律不详,看来正是幕后主使。到后来,这小女子脑子里翻腾的大部分东西,都是关于半阎罗那张死人脸。他是重金聘请来的教官,她是团队中最弱的成员,但是他偏偏对她一见倾心,假公济私,曲意回护,蜜意柔情,明明她在试训后就告不合格,偏偏不但继续厮混,还一步登天,变成各位英雌们的顶头上司。

唉,男人女人都好,坠入情网,就两耳近于聋,双目近于盲。尤其是这个小姑娘,出了什么任务不去记,受过什么训练也不去管,倒是前几天和半阎罗在走廊上遇到,各自对望一眼即擦肩,她反反复复想了八百多遍,烦死老娘了。

把手撤离维罗纳头顶,我扭扭脖子。再度把她塞入床底,在她身体周围加了一个隐蔽结界。四周仍然是静悄悄的,那些去寻访气味的小姐们,看来还在苦苦奋斗。我对着分隔墙壁一头撞过去,穿墙进了隔壁的那间房。

大小是一样的,布置设计也差不多。我仔细检查一遍,没有任何异样,再穿过下一堵墙,惊喜也缺缺,走过几间就可以得出结论,这么一排过去,都是这种宿舍式的居所设计了。啧啧,这可真像百花楼啊。不过住的都是母老虎,吃不到看不得罢了。

四处摸摸摸得我无聊,我打了哈欠,在去睡一觉和继续探查其他地方两个选择之间犯起了嘀咕,不过,大堂中很快传来响动,我不用二选一了。

此时,我已经处身在第八间房,穿墙术用太多了,头有点昏昏的。如果要正常出现在大厅,就要再穿一次回去,那样的话,我一定会生起气来,把人家房子拆掉的。如此进退两难,我干脆就不出去了,靠着门把我的耳朵一贴上,凝神运气,开始收听大厅里的动静。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随着半阎罗回来,所有成员到齐,报告之下,分辨出那个气味来自狐族本形的高手,有三位之多,半阎罗似乎颇为满意,却有个女子声音,森森然有如金铁,提问道:“教官,我们的队长呢?惯例出任务,不是应该由队长亲自指导制定计划,并且参与行动吗?”

咿,这是单挑啊。半阎罗机变不慢,立刻回答:“此次以选拔定行动人选,队长如不能顺利通过测试,也不能参加行动。”

深得假公济私之三昧啊,要偏私之时,表面上看起来一定要大义凛然,才是高手所为啊。

我正频频点头,作知己状,对方似有备而来,立刻反唇道:“如果队长不能顺利通过,即无法胜任队中第一高手的名位,不能胜任,就该让贤。”

话音一落,众人哗然鼓噪,从七嘴八舌的内容来看,对维罗纳的评价都不算正面,且透露出许多点滴八卦,将半阎罗的身家清白拉下了水……后者一时之间,竟也无话可说,我猜不出三秒,他一定要用武力镇压了……

既然要玩,不如索性玩大点。我将自己身形平面化,从第八间房的门缝下飘出去,贴着走廊栏杆向下看,还好,冒险成功,大家都在作乱犯上,没有人注意楼上动静,我于是猛吹一口气把自己吹胀——跟杀猪那个手续差不多,头发撩撩,衣服整整,在被人先喝破行藏前,我大笑三声,似足舞台上奸角,大声说:“谁说我不能胜任队长之位?”

众目睽睽。全体看我。

摇摇摆摆下了楼,我气定神闲往诸位面前一站,扫视一眼,看到很多诧异到出水的眼神,然后劈手从面前一人那里抢过那张带有气味的试纸,慢腾腾地说出一番话来。

这番话,其实就是我的自我介绍,毫不特别,只不过为了吓唬各位人类美女,我借鉴了一下福尔摩斯那种假专业的斯文说法。

我说,这气味来自一只刚成年不久的狐族成员,而且是一只罕见的银狐,因为气味上缺少毛发色素原子。银狐本身具备相当法力,能够对人类造成相当大的伤害,气味是在数小时之前留下的,而且从发散的程度来看,应该来自数百公里之外,阿姆斯特丹范围内。危罗萨一定和对方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因此导致真气受到极大损伤。

接下来,诸位女士现场演绎了一下什么叫做刮目相看,目瞪口呆。我猜维罗纳以前一定是非常呆鸟级别的人物,笨到问她寿司和米饭有什么区别都要眼睛发直也未可知。突然间英明神武起来,非常叫人不惯。我做了出人预料的事,每每因此洋洋得意。睥睨之间,半阎罗打蛇随棍上,便说:“维罗纳答案完全正确,诸位应当无话可说。现在,各位顺利通过测试的同事,请跟我去领取设备,准备出发,其他人解散。”

他一转身,带领大家往外走,我紧随其后,听到他用非常非常低微的声音说:“你怎么知道受伤的同事是危罗萨?”

对哦,半阎罗之前布置测试题目,说的是,我们有一位同事在荷兰境内遇伏,并未提及是哪一位。幸好我脑子转得快,立刻回:“今天只有危罗萨没有来集合,理应是她。”

他疾走之势并未有任何停顿,但我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一次情绪动荡,莫非我的谎编得不圆?或者,以他对心爱之人的了解,觉得这结果不可思议,无论如何,事到如今也只有撑下去,看看能玩出什么乱子吧。

半夜之后。半空之中。

在城堡中不知不觉,竟然厮混了整夜,又是一个大白天。碧空之下,飞着一只粉红色的圆形飞行器,里面坐了一个驾驶员,三个穿黑色战斗衣的美女,彼此不交一语,各自发呆。

最外面那个座位上,坐的就是我,正大打哈欠。

刚才出发去抓蓝田半人的时候,半阎罗七情上脸,一点也不想我去,但是迫于暴民政治,不得不含泪报出我的名字,一字一顿之余,还猛对我抬眼放电,搞得四围空气大寒不已,其他中选者,一人名叫阿罗约,另一人叫风罗魅,都怪怪的,不够狄南美来得有学问。而且这个团伙成员的名字,格式跟少林寺弟子似的,中间都有个相同的字。不多招成员看来是英明的,不说培训经费,食宿操心,就光取名字,就够愁死那带头的。搞不好十年八年下来,会出现胡萝卜,太啰嗦,解罗衣,铜罗烧这样的奇人。

想着想着我便兀自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转过头去,发现飞行器中另外三个人都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在看着我,不晓得看什么。我莫名其妙,也跟着瞧瞧,嗯,大家身上,现在穿的都是那套黑色战衣,面罩和头套暂时没有戴上,各自都算是国色天香。但是看看国色,仿佛不需要露出那么古怪的表情吧?再一看,原来我整个人,一半在飞行器外,一半在飞行器里,除了胆子太大以外,还有个不太好解释的地方——我身体中间嵌着飞行器的墙壁……糟糕,我之前到处穿墙打洞,冲出去有点仓促,居然忘记把法术收拾干净了……

讪笑着把身体挪回来,我还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摸了摸那墙壁,表示安慰……楼罗娜很快恢复镇静,将脸转过去,而且戴上了面罩,意思是眼不见为净,但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妞,就简直有点抽风,手心按在座椅上,一圈汗水浸了出来。反应这么强,将来怎么成大器啊。

混到这一步,我知道已经要穿帮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句话也不能说是纯夸张,但你说别了两小时,回头就能穿墙,大抵是过分了一点。何况以半阎罗的精明和对维罗纳的关心程度,回头一定会上房间去查看蹊跷,床下那个掩护结界,万万瞒不了高手。

为了玩得久一点,我现在就要做点手脚。

我拍拍楼罗娜,“飞行器顶上有人。”

她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再侧耳一听,立即冷冰冰地回答我,“不可能。”

我诚恳地望着她,“真的。”

她再望我一眼,真是厉害,眼神丝毫不乱,以我通灵之能,也不大看得出所思所想,只能探测到其心绪不稳,对人生似有许多疑问——基本上这是人类的通病。

瞬息之间,她长身而起,单手贴上飞行器顶壁,整个人便贴了上去,顶壁上有一个直径十五厘米左右的观望口,镶嵌着颜色奇特的玻璃,从硬度看,绝不逊色于钢铁,结果被她一拳打成齑粉,驾驶员也没敢出声劝阻,看来是个小角色——也或者对公家东西不心疼,接下来,楼罗娜整个人靠近那观望口,忽然身体弯曲,骨架仿佛可以折叠一般,二折四折,成了很小一个人头块,一耸,从那洞口出去了。数千米高空中猛然灌进来的狂暴风声,也挡不住她冷冷的一声召唤:“你上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人。”

单挑啊,我最喜欢单挑了。

兴致勃勃一跃而起,我一面大声答应:“马上来马上来。”一面也爬上了飞行器顶壁,就两个人出趟门的风格而言,显然我们流派迥异,她走杨柳岸晓风残月路线,我则大江东去铁琵琶——折叠身体钻小洞洞多麻烦,一拳打烂所有的阻隔吧。

你还别说,这玩意的材质不算脆弱,我蕴涵“石破”咒的力量,通力一击,也不过打出一个狗熊脑袋大小的洞,不过也足够了。骂骂咧咧往上钻的时候,我听到下面两人在落下如雨的板壁碎屑中鬼叫鬼叫的声音,那种惊恐和歇斯底里向来为我厌烦,因此把已经钻出生天的脑袋又低回去,手指在嘴唇上一压,“嘘,再吵我杀了你们。”

驾驶员反应很快,立刻伸手去按左上角的危急按钮,刚才上飞行器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那个按钮应该是直线联系古堡总部的。我倒不在乎一会有大堆人跑来追杀,但是给我选的话,我比较喜欢追杀人。因此手一抬,我发出风疾诀,线状能量缠上驾驶员的整个身体,无论他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然后往回一抽,身体从上到下各个关节处都传来明显的卡拉声,统统脱臼。他脸色惨白瘫软在座椅上,除了有出气也有进气以外,活动能力和死人无异——或者还差一点,死人还可以闹鬼不是。

我倒挂在那个洞那里,搞定驾驶员说时迟那时快,其实不过电光石火间。这当儿风罗魅不愧训练有素,已经迅速向我扑来,说到此处我岔开一下话题,汇报一点经验之谈:诸位在家看碟的时候啊,千万莫要倒立着看啊,光影颠倒,头脚位置混乱久了,对人生观会有非常不良的冲击……

从她扑过来的动作看,不算庸手,虽然刚刚尖叫声是很庞大的,但总体上还是处变不惊,敏捷有力,一面手在腰间摸来摸去,估计是要拿武器。我其实很有好奇心知道那是什么武器,但屁股上传来一阵阵幽微的杀气提醒我,大头在上面,务必速战速决。

出于对她在古堡里每天过那种无聊日子,刻苦训练的尊重,我很慎重地选用了自己比较拿手的一招,左手以风固诀阻碍对方行动,右手打人家耳光。这是我大规模扁人次数多了,提炼出来的一点小心得,要知道打人耳光最爽,劈劈啪啪,有一种很节庆的感觉。不过,风罗魅显然比东京街头的土流氓剽悍许多,在她周围的空间被风固诀搞得密度极大,基本上不适合人类行走之后,还在顽强的继续前进,呼吸虽然急促却没有停止,额上的青筋,鲜明地体现了她的努力程度,令我肃然起敬。因此我调整了能量级别,让她直接享受了太空漂流待遇——她直接憋昏过去了……啊,为了对付一个小虾米,我真气大损啊。而屁股上还站了一只海蜇级别的,我的前途,十分黯淡……

驾驶员一被搞翻,飞行器就开始失去控制,我爬出顶壁的时候,脚下那劳什子已经在以失去控制的速度急速下坠,与大气层的摩擦带来一串串璀璨火花,周围空气升温,风声猎猎。大约在十五秒之内,我们就会同生共死地一头栽在地球上某个地方。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变成一团炭烤叫化肉,不挑剔的野人,说不定会有剥皮试味的欲望。我当然记得我其实很拉风的会飞,问题是在飞起来以前,我面前还有个小妞,正很冷酷地看着我。而且,很稳当。

楼罗娜站在那里,或者不如说,她粘在那里。随着飞行器下降中剧烈的颠簸与翻转发生,她身形如风中杨柳枝一样飘逸起伏,见势化力,毫不费功夫。我方才喝得一声彩,眼前猛一花,她竟然以连我都看不太清楚的速度欺身上来,黑色战衣下五指尖尖,春葱似的,不去绣花拍广告,好死不死却来打架,真是堕落。而我被这一抓抓中,自然就更堕落,堕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我靠。你是不是人,居然能扁到狐狸?

我不敢掉以轻心,驱使着身体表面的细胞快速向被抓住的部位聚拢,直到形成和金刚石接近的单位面积密度,这样做的效果是,她的手指就好像陷入了一把肉锁里,看起来是凶神一般把我脖子掐住,其实想不想掐她也没法做主。既然抓到了人,这会最方便就是探查她手指上流传过来的信息,哎,比维罗纳那个死脑子里多得多了,不过没有小心收纳,所以也规整不到哪里去。我直奔几个关键词——粉雄联盟:创立于十五年前……追杀非人猎物卖取高价。创始人老头子……公开身份为人界大人物,现居芝加哥……无更详细资料。本人情况:受训七年,以往十五次任务成功……锁冷一只……而我最想知道的她的出身,居然被一片黑暗牢牢笼罩,跟上了锁似的,这是怎么一说?

我脑子里想事,手下未免就有点松劲,楼罗娜抓住机会,汇集全身能量对抗,猛然挣脱掌握,此时飞行器继续坠落,坠落,隐约已经可以看到地面上景物的轮廓,还好,这下面就是瑞士境内的山区,白雪皑皑,天地苍茫,希望各位正在冬眠的松鼠黑熊兄弟们跑远点啊。要是万一砸进城市我这乐子就找大了,一死一两万人,老天爷追杀我就不用雷了,估计要找一颗小行星直接来撞。

为免同归于尽,我赶紧用了风御诀,在长空荡荡中飘摇而起,还没有来得及为我的优越感大笑三声,面前的楼罗娜忽然也飘了起来。我吃惊地看着她,发现那密不透风,理论上应该可以杜绝一切正常光线的黑色战衣下,有一种奇妙的幽幽荧光渗透出来,映照出楼罗娜身体内部的五脏六腑,血管交错,甚至体液的流动。比在X光机器显示屏上所得到的透视效果更胜一筹,细节历历在目。我揉揉眼,赶紧确认自己不是产生了幻觉,再看,花样更多了。楼罗娜整个身体仿佛由水分子或光影本身构成一样,竟然在空中一时散一时聚,一时明显一时缥缈,活脱脱夏天一朵云。这疑真疑幻中,最有质感的是她的眼睛,正在冷冷地瞪住我,眼神仿佛是一缕缕丝线,缠绕,交织,铺陈。我还没来得及警惕,忽然周围天寒地冻,一阵溺水般的窒息感梦魇住我,五官被奇特的沉重物质压迫,渐渐压住我的经脉和肌肉,使之不能活动。我悚然不已,以内息护住心口丹田的灵明,元神镇定,施以毕生法力,用出了风突诀,暴出生天,身体被风突诀带动的强大空气推力搡出数十米高,我身心为之一松,在空中大声咳起嗽来,喘得像个烂风箱。娘的,我想起来了,这是藏灵族类的水窒流息密法,自娘胎中带来,能令一切物质水质化,屏蔽空气,窒息杀人。为什么区区一个人类,会懂非人神族的密法?除非,她不是单纯的人类?

楼罗娜对我一击得手后,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仰头望了望我,唇边浮出一朵缥缈的冷笑,忽然俯身下坠落,去追赶那只已经快要息劳归主的飞行器。去势如流星,眨眼撵上,她在空中迅捷无伦,完全不受引力的影响,反手嘶啦一声,脱下自己身上黑色战衣,挥舞起来如套马索似的,抛出去,居然兜住了飞行器的尾部,将那坠落缓了一缓,楼罗娜头发披散下来,力量耗费极大,脸色都惨白,看她样子是要在上面护住飞行器缓缓下降,可惜黑色战衣设计来并不能抵抗极高温,纺料上灿出火星,很快也会焚烧起来,战衣一断裂,反弹力更大,楼罗娜不是能量充沛型战斗者,恐怕很快就有心无力了。我远远跟上,从窗户口,看得到里面两个人已经昏迷过去,再搞一搞,不摔死都要在里面憋死。我到这里,是因为一时顽皮,人家和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么就害人家丧了命。这恻隐心不起也就算了,一旦有了苗头,就忍不住欣欣向荣,蓬勃生长,我叹口气,哎,自己屁股自己擦吧。一扭身体,扑了上去。

不出所料,战衣果然很快应声断裂,楼罗娜被巨大的反推力直摔开去,闪过她跟一颗炮弹一样的身体,赶在飞行器与大地亲一嘴以前,把尾部拎住,阻那么一阻的功夫,能量罩自后往前,流水一般包裹,将它稳稳托在空中。看了一眼楼罗娜,她在我不远处虎视眈眈,面容如冰霜般冷峻。看来对我的行为捉摸不定,仍然保持高度的警惕心。

我叹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兴味索然。这一切无缘无故,无因无果,完全像场大梦无觉。

将飞行器缓缓推向楼罗娜,我拍拍手,收了风驭诀,没有法力贯通的身体,和人间任何一块凡铁无异,笔直下坠,呼啸声过耳,如梦如真。我在扑面而来针刺般的风中,寂寞地想,这一生千秋万代的长,这么长,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绝望令人做傻事,也令狐狸做傻事。

而重力加速度,比一切法术都沛然无可御。

轰隆。

我一头砸在了雪地里,生平第一次,以自家的肉身和天地之力硬碰硬,得出的结论是,难怪那么多人选择跳楼作为自杀手段,实在是一跳即死,除非老天爷跟你卯上不许你解脱,否则生还机会是等于负数的了。

感受到满身筋骨的强烈震动与疼痛之前,我的神志已经开始昏迷。勉强张眼看去,这地界是瑞士吧,而且应该是瑞士海拔最高的山间,白雪皑皑,一望无际,苍茫蓝宇如深海一样纯净,两种最清澈的颜色,互相映照,犹如天堂。要是埋在这里也不错,偶尔炸尸一下,爬起来有风景看,也吓唬不到人。

想完这点,我就晕过去了。靠。丢脸啊。

对身体承受能力的高估,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教训。当我在昏迷状态中感觉到脸边有什么毛毛的东西在蹭来蹭去,同时和周身冰冻状态对比强烈的,还有一种温热而刺痛游移,自额头到鼻梁,再到喉咙,我感觉那刺痛停顿下来,仿佛犹豫了一下。我心里一凛,脑子里忽然浮现出的画面,是一口巨大的森森白牙,啮入喉管,鲜血四溅。

以仅有的意识支撑自己睁开眼。我首先看到的,是另一双眼睛。

澄明,圆亮,柔软,悲天悯人。

想支起身子看,身体内部传来的强烈感觉提醒我,状态不佳,请勿轻举妄动。

这双眼睛的主人却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轻轻转了个身,靠近了我的头部。

一条圣伯纳救生犬。

浑身雪白,融入皎洁山色之中,高大而英武。

瑞士雪地里的巡逻者,每年都拯救大量因为天气或迷路而陷入雪地险境的观光客。

对那些在深山大雪里奄奄一息,只能祈求奇迹的人们来说,它的形象,最接近神。

现在,神找到了我吗。

我晃晃头。

视线清楚了一点。真的是一条美丽的圣伯纳。不过,我也看得出它其实很老了。绝不是正在服役的犬只。它的毛皮干枯,筋骨衰弱。

而这一切都不妨碍它的行动力。在发现我有意识的那一瞬间,已经专业地低下头来,四肢牢牢撑住地面,努力将我拱出雪地,准备托到它已经苍老消瘦的背上去。

狐狸和狗,各种版本的传说里都不大和睦。不过我不是普通的狐狸,正如这也不是条普通的狗。它将我刨出雪堆,俯首负人,动作娴熟,神情专注,眼睛不时向我一瞥,极温和关切。我终于爬到了它背上,在雪道中慢慢走动起来。接触到它温暖的体毛,我没来由的心里一酸。这真是条老狗了,耳朵贴着它的体肤,倾听血流和内脏搏动的声音,我发现它的机能早已衰弱到极限。衰弱到仿佛每走一步,生命就从蹄爪下溜走一分。我很担心很担心,它会突然倒地,就此长眠。

我勉力抬起手,摸它的狗头。这时候我希望自己有白老爷的本事,可以将大量的精气神以特殊手法注入生物经脉,使之在瞬间强力逆循环,回到肌体的年轻状态。但那是我所看不到的境界,我的抚摸,无非是给这仁慈的狗一点安慰,或者一点歉疚——是我穷极无聊,来玩什么极限自由落体,带累你了。

它仿佛知道我心事,缓缓偏过头来,我疑心它有一点微笑,闪过重重呼吸的嘴角。

一路走,一路这样缓慢地走。

我运气不错,两千米之外,已经有人烟。但不是常驻的居民,而是雪山救护巡逻队的基地。简陋的木屋内有人,很远就在诧异地说:“哎,福福又救了人回来。”

几双手把我抬下狗儿的背,我这时候知道它名字叫福福,真好听。我在进屋的时候回头看它,安静地站在蓝天雪山之间,平和神圣,像一尊雕像。

人们给我打来了热水,好像有巡逻队的医生,检查我的筋骨,说没事,大概是受惊受寒,休息一下就好了。筋骨没事,说得不错,因为修道狐族的自我修复功能很强嘛,断断也就长出来了。但是急速下落与望空一摔的那个程度实在太狠,我体内气脉走岔,一时半会,还真动弹不得。那些人小心地对待我,铺盖盖得扎扎实实,一张热毛巾盖在我脸上,轻轻的小心的,抹去那些污尘融水。听到轻微惊诧道:“哎,这女孩是东方人吧。”

东方人?想半天才反应,我这么一摔,散了变化,把自家长随的本来人形摔回来了。不知道楼罗娜她们又怎么样了呢。

身体动不了,脑子就只能乱转。想我自小,就是铁链拴在柱子上,也要上下爬几次的,如今半身不遂,行动不便,体验真是新奇。

半天,忽然听到人声哗乱,喊道:“福福怎么了,琼斯医生出来看看。”

我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上。

屋子里的人纷纷抢出去,声声呼唤:“福福,福福,你怎么样。”

我凝神关注动静,闭眼通心,视线远界屋外雪地之中,清清楚楚看到,福福四肢已经衰弱到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伏下去,微微喘气。到这个地步,它都有一种奇异的高贵,模样不曾有半点软弱,倒仿佛是抱歉的,抱歉自己给人们带来这么大的惊扰。那双眼睛,比神祇都纯净。

可是,也满怀遗憾焦灼。铺天盖地的期待渴望,不甘心。

为什么?

它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是自然的规律演化,油尽灯枯。刚刚我在它背上已经感觉到,以正常的情况来说,它的寿数,很久以前便耗得干净。

是什么支撑它,迟迟不肯离开这个世界。

我强行催动体内能量,急速活化血脉经络,以便马上可以自由行动。如此会给以后的修行留下很大隐患,大非上策,所谓逆天行事,必受天惩,不要以为老天爷会放了你一马又一马,一旦遇到狐族的千年之期,我小命呜呼的风险就大大增加。不过,反正我也给罚得不少了,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吧。一刻过后,我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冲出去,就在门边,一个全身上下登山装束的人也一头钻进来,和我撞个满怀,不晓得是不是撞疼了,扶住墙壁,哀哀哭起来。

我拍拍他,其实是她,登山帽下有缕缕秀发,“哎,怎么了。”

她红着眼睛转过来,护目镜下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福福不行了,可怜的,可怜。”

一边又哭。

我难得那么耐心,慢慢问她,慢慢等她说出来,关于那条圣伯纳的故事。

福福。瑞士雪山深山巡逻队中,最资深的一条救援犬。初成年就开始担负独立的救援任务,它禀性通灵,性情温和纯善,是所有巡逻队员最心爱和值得信赖的伙伴。这样一条狗,什么外人都一见倾心,因此可以想见,它主人爱它的程度。

某一次出任务,遇到雪崩,福福和主人双双受伤被困,它的主人是真的那么爱它,爱到愿意把仅有的食物留给它吃,自己在饥寒交迫和失血中死去。冻成一尊冰的塑像。

福福被救出的时候,也已奄奄一息,身边有主人的尸体和分毫未动的食物。

最危险赤裸的关口,才能看出有没有真心。一或于人,一或于动物,都是人间万物,有什么区别。

失去主人,它似乎也再没有活下去的意志,整日孤独地奔跑在雪地里,不愿意吃东西,也不愿意歇息下来,每天都回到主人遇难的地方,在那里静静坐着,凝望自己曾朝夕相伴的人。

一条温和的狗,不懂得用长嚎来表达自己深沉的悲痛,但在低首呜咽的声音里,绝望浓厚得像一团生铁,每个听到的人,心上都那么沉。

到这里,故事已经足够感人,但是不能解释福福在世上坚持不死的理由。

即使是修行者的世界里,无论掌握多少强身健体,颐养不老的法门,都斗不过自然循环的规律,唯一的例外,是它对某样东西的渴望和期盼实在太过强烈,才能使一具消耗到达顶峰的身体,勉强包围住那颗跳跃的灵魂。

我静静等待这陌生人的叙述。而门外,开始传来哭声。福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刚才给我做检查的那位医生,在帮它做心脏复苏。我心里忽然很痛。

这突如其来的一痛告诉我。福福大限到了。

一把推开那挡住我前路的人,我闪电般扑出去,胸臆间气息流转不畅,隐隐作痛,但我无瑕自顾。雪地里三四人围成一堆,中间传来啜泣,以及福福渐渐湮灭的呼吸。

我分开人群,蹲在地上。

它伏着。头颅安静地搭靠在自己的前爪上,半闭眼睑。大抵是不行了。我知道这是自然寿数之期,强求无用,但实在忍不住伸出手去,希图度入几分能量,这一刻我首次痛恨自己不如白老爷剽悍,能生死肉骨,但令它多延长一刻生命也好。这延长是为了什么,其实我不知道,也不清楚福福是否也做此想,我只是听凭了心里那点本能冲动,干了一件对错不分明的事情。

立竿见影。

福福重新恢复了意识。它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大出所有人意料,乃是“腾”的一声跃起来,调转身体,大步向雪山深处奔去。

我紧紧跟上,那些吃惊的人们也随后而来,但福福的速度竟然快如奔马,数分钟间,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被甩到了遥远的后面,互相嘶喊着拿雪橇车啊,滑雪装备啊,无可奈何地消逝在我回头一望的眼帘里。

大约奔了十分钟左右,离方才的巡逻队基地小屋,大约有十数公里。这个距离不算惊人,寻常开个雪地车就可以做到,但是它选择的路线却堪称险恶,动不动就要从九十度左右的积雪悬崖上一冲而下,跌到贴地,或者连滚带爬。中间还转了几个不可思议的大弯,看起来是直接折回去了,其实拐入了另外的岔道。连我都跟得跟斗连连,骂骂咧咧地抱怨福福这家伙,得点能量就卖乖,老来要多锻炼身体,也不用选择极限运动这么离谱的项目。

它终于停住了。

在一个山洞前。

精确的说,这不是山洞,这是由两块从山脊上突出的巨大岩石交错而形成的一个小空间,奇怪的是,一眼看去,内部幽深隐秘,以我的眼力,竟然完全看不到底。

福福就停在山洞前。凝视那黑暗,尾巴轻轻摇动。它身体不停颤抖,我猜是因为冷,也可能是因为焦灼。

我过去蹲在它身边,摸它的头,轻声问:“进去吗?”

它转过来看我。眼神中,渴望之意火花四溅,烧得我手心穿洞。但它的意思也分明在说,不能进去。

天下哪里有什么地方,我不能进去的?

答案是没有。

所以我进去了。

进入黑暗阴影。进入另一个世界。

我简直疑心听到了背后嘎啦一声门响,下意识回身去看,光明仍然可见,却似也不可及。忍住了走走回头路是否行得通的渴望,我一个踏步向前,空间变化的感觉非常明显,再一个踏步,陷入渐深。波动诀催动,有刻意封锁住的空间结界被强行辟开的——这个地方有高等级修行的非人存在。

连续破开第三层结界,空间波动才稳定下来。四周仍然漆黑一片,无声无息。但在目力所及,很遥远的地方,又若隐若现一丝毫光,犹如珠宝玉器。我逼视着那点缥缈毫光,一步步踏过去,一路安然无恙,死寂无声。直到我终于可以看清楚,那是安置在空中的一个人,青年男子,垂首,赤裸裸,摆成耶稣受难形。他本身并不发光,发出光芒的,是四周如果冻一般将之包裹住的——玉石。

人类对玉的兴趣,一向来很强烈。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出身好成色好,稍有来头的,就是千金之货,最上等的,则根本价值连城,很少在人间露眼。人们相信,玉可以辟邪,护身,招福,保命,医病,求财……但凡大家没有的,就靠玉来招一招,有得招当然好,万一没有,挂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种兴趣,在非人世界某一种族眼里,是很好笑的。

那就是蓝田半人。

蓝田半人和玉的关系,就好像我们和水稻的关系。

种植,培养,收割,选种杂交,求质求量。

然后做成包子,馒头,锅贴,米线,吃掉。

如果有个外星人,把我们丢在路边的冷馒头抱在怀里,一边号啕大哭涕泪纵横,一边对着那砣馒头又亲又摸,又看又抱,我们一定先捧腹大笑,势必当人家是疯子。

当我们执著于某一样东西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人在冥冥中,当我们是疯子呢?

不管怎么样,蓝田半人对玉的炼化能力,随着非人世界和人类世界的日渐交融,慢慢为小范围内所知,因此针对其族类的追捕,也就从此永恒上演,或者直到一切的末日。

看到面前这包裹在玉石中的人,联想到之前那城堡中半阎罗对此次任务的说明,我当然立刻已经明白,是什么人设了结界在此栖息居住。

因此我喊了一嗓子,“猪头!”

猪头一出,谁与争锋。立刻就有回应,两个慢吞吞,特别嘶哑,特别迟钝,好像很久不说话那样的声音,在窃窃讨论道:“哎,谁叫猪头啊。”

我插着腰,发出丹田之气,鬼叫鬼叫:“是我,是我,狐族的,远来是客,怎么茶水都没一杯?”

狐族在非人世界的名声,不是盖的。很有泱泱风范,其他不说,就打架来看,人家都晓得我们不会暗中偷袭,一水是光明正大单挑或横扫。尤其小白这几年很是厉害,但凡和他单挑过的,回去后都半身不遂,因此对手越来越少,我看他手痒到没法忍的时候,不晓得会不会干脆去扁他老头。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蓝田半人就不好意思继续装神秘了。

四周一下亮起来,哎,这种用灯光来渲染气氛的把戏不要玩啦,是个地方就来这一套,一开一关也很费电耶。

人家就解释,“不是啦,最近大雪封山,收成不太好,我们省点明珠用。”

一边说就一边走出来。从洞的深处。

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应该是男的。慈眉善目,大和尚似的。身上没穿什么,好在体格不错,裸奔一下我也意见不大,通体皮肤发出石头或者积年冰雪那样白亮的反光。看上去硬而通透,水色很好,要是敲敲看,说不定声音还蛮聚拢的,是一身好玉石啊……

我这样盯着人家全裸体看,人家不乐意了。

“你看我干嘛,你不是要喝茶吗,给你了。”

看看,真的他伸出一只手,托了杯茶,这什么茶啊,好像胶质似的,温吞晃动,不透明的玛瑙色。他点点头,“就是玛瑙呀,液体的,很好喝,带点酸,加了柠檬的。”

我吓一跳,赶紧放一边,我消化不好,喝这个,一会胆结石就不好了。

打量四周,空空一个雪洞,除了正上方吊着那个人体玉石包以外,什么都没有,不对,还有好几颗规模特别庞大的夜明珠悬在四角,真是太大了,我刚才还以为就是普通石头。

原来这就是它们的照明用具,奢侈,奢侈啊。

蓝田兄弟不以为然,“有什么好奢侈的,大的不好吃,口感太粗了,只能拿来照明嘛。”

我嗯嗯两声,心想一会我找你借两灯泡,拒绝我可不行啊。一边就问:“这人是怎么回事?”

蓝田兄弟随我的眼光回头看了看,脸上随即出现一种类似于不好意思的神色:“这个这个。”

这一族类的成员,普遍都不爱讲话,所以故事讲述才能绝对不算好,就算眼前这位已经是新闻发言人口才级别,讲起一篇长话来也是结结巴巴,几乎没把我听得愁死。

他说,这是一个死了的巡山队员。

我点点头。干嘛吊这里。

他想了半天,不知道想什么,表情活像外文水准在四级以下的朋友,遇到一个讲印度英语的远客。半晌,告诉我,“把他包住的玉石,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咿,真的吗?你们的农业科技水平越来越进步了啊,这效果直追魏晋南北朝的五石散啊。送我几包行不行,内服还是外敷?

蓝田兄叹口气,“说来听听而已,你别当真,其实是不行的。最多可以保住他身体不腐烂,容貌不变。他是在雪中冻饿之余,失血过多而死的,”摇摇头,很惆怅的样子,“就算请来神演,也没有办法救。”

神演是非人中的医疗圣手,能治一切外伤,只要是外因所致,无论死到什么样的程度,都可以一个单方搞定。但是饿死的,器官功能耗尽而衰竭……这个真没法救啊。

既然都知道不行了,这个实验就应该下马嘛,干嘛吊着人家在这里,入土为安多好。

蓝田兄看我一眼,“你从外面来的。”

我点点头,他又叹气,“你看到外面有一只好大的白狗没有?”

我狂点头,我不但看到有一只狗,而且我是跟着这只狗的。

“这吊着的人,是那狗的主人吧。”

这就问到点子上了。

这真的是福福的主人。

若干年前,福福和它的主人一道,无意中救过一个蓝田半人族的年幼成员。主人过世后,它也不想活了,跑来这山洞附近自杀,一只狗自杀啊,上帝造狗之初,这道脑筋肯定是手抖才给的。自杀到一半,被蓝田半人发现了,为了安慰这只伤心的狗,它们把那巡山队员的身体弄进山洞,拿玉石包着,保持容颜不变,顺便撒了一个大谎,说经过漫长的时间之后,人家会起死回生。

我听出一脑门汗,“你们怎么沟通的。”

蓝田兄耸耸肩,“人话不好学,其他语言都容易上手,跟那狗跟几天就行了。”

没想到它们一族还是兽语巨匠。失敬失敬。既然明知是谎,撒来干嘛,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让人家死了一颗狗心呢。

他继续叹气,这一时半会,叹罢了下半辈子的气,“那是一只老狗了,按道理说,老早就该翘了。结果它为了看到主人复活,硬挺着不愿意死。”沉默了一下,蓝田兄弟折了折手指,“挺了好几年了。”

他一边说,我一边嘴张大……直到实在给震撼住了,说不出话来。

流浪过人间那么多时日,一直到适才高空下坠的瞬间,我其实一直想问,生命的存在,是为了什么?倘若是为了自己,我宁愿生命不存在。

或者是为了证明上帝的伟大。

创造出如此浓稠坚硬的寂寞,的确很需要灵感。

对于不同的人,大概有不同的答案。

对福福来说,这答案是什么?

我到这里,忽然就知道了。

当它没有失去什么,还是一只快乐狗的时候,它生命的存在,是为了许多其他人生命的存在。那些陷于绝境,需要它救援的倒霉蛋们。

当它感觉自己一无所有,甚至也不再有能力继续之前的使命,它的存在,是为了那一个人的存在。

想必,那颗已经虚弱到接近懵懂的狗脑子里,心心念念的,是一个人的身影,一个人的声音。

风尘如有信,报与那人知。

要是那人已经不在了呢。

纵然是这样痴心抵死的挂念,敌不过生老病死的法轮。

这永远希望,而希望永远不来的支撑,到底是甜是苦。甜到过什么程度,能苦到去什么来头?

我一声叹息。

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倒在地。

蓝田兄兀自天真看我。

不知道对他该哭该笑。

就让福福若干年前自杀也好。

既然终究是空,不如一了百了。

现在它在洞外,一口气不肯将息,而我在洞内,丧气到不能出去。

脑子里一片混乱,我一跃而起抓住蓝田兄,“都是你们害的,现在怎么办,那只狗明明要死了,被你们骗到不肯死,这样搞下去,怎么办。”我口不择言,“难道要搞只香肉锅出来人工为它超度?”

提到人工两个字,蓝田兄的智商有点复苏的迹象,猛一拍我,“你是狐族的?”

我一点头。提到家族荣誉,赶紧把抓人的POSE摆好看一点。

他很责怪地看我,“你脑子有问题啊,身为狐族,不是可以变化吗?”

指指身后吊起来的玉石“耶稣”,“你变成他去安慰一下那只狗好了。”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分析起来就不大行得通,“我是能变化,可是没有办法随便变啊,总要有个样板才对。”

跑过去看看那块冻肉,“冻太结实了,看不大清楚,这造型不好模仿啊。”

更何况,“福福能撑那么久,已经是上违天意,我看是因为它生平一无恶迹,从来都在救人施恩,所以老天爷网开一面,等它自行释意归天。”

结论就很沮丧,“到这个份上,也有一半成精了,顶风五十里一闻就闻到不是正主,我变来有个屁用。”

这回连蓝田兄也要坐下来,在地上面面相觑。它唉声叹气半天,小声问我,“那狗,到底还能顶多久?”

我看看洞外那个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仿佛还是有一双殷切到可以生火的纯净眼睛望进来,不由打了个寒噤,赶紧收收自己衣服领子,摇摇头,“难说,要是它主人真的复活,远远看一眼说不定就断气。那狗死顶太久了,精气神俱竭。”

啪的一声。

一样东西随着我话语落幕,砸在我脚上。

诧异地去看,一片极薄的白色水晶屏幕。纯净透明,倘若不是压在我脚脖子上,我都要犯一下子晕才看得到。透过水晶,蓝田兄的面貌,活像放在了一个十倍放大镜下,啧啧,眉眼倒还周正,就是那只傻不愣登的光头,真他娘的接近一只灯泡啊。我说,灯泡,就算你恼羞成怒,也要知道拿水晶是砸我不死的啦,要不,换砣钻石试试?

他横我一眼,耶,在水晶里看起来,那眼风都特别大力啊。慢慢吞吞说道:“谁要砸你,告诉你,既然那只狗也到极限了,我们就赌一把,要是能完成它的心愿,上天言好事,我们也松口气,要是没有,也只有算它倒霉了。”

话说得中肯,我也很同意,谁知道呢,也许福福上辈子是个人呢,欠它主人好多钱呢,要不然,狗见多了,怎么就痴心到这个份上,带坏样,挑战阎王权威,该遭天谴啊。

关键是,怎么赌呢。

我一早也该料到,以蓝田半人那种只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玉喝风,帝力于我何有哉的小农意识,大腿一拍拍出来的点子,去地最多三尺三,不过,也估摸不到有这么简单。

他说,一会我们分工,我出去把那狗引出两公里左右,让它看不到洞口前一会要搞的名堂,而他们,就负责舞台搭建和施工,大功告成以后,第一时间给我一个暗号,我就赶紧把福福领回来,他们有一个特别的办法,可以让福福见到他主人最后一面,行还是不行,就看这一票了。

听完这交代,我一侧耳朵,“昂?”

他认为我尊听有恙,真的凑过嘴巴来,要大声再复述一次,我没好气地一把拍开他,“去去去,搞了半天,我的任务就是王二小?”

该非人有术而不学,对中国人民伟大的抗日战争典故一无所知,王二小在他听来,与隔壁张三无异,我比划了两下,继续抗议:“我就引引狗?你们是主角?”

抗议了一会之后,想想福福在洞外挨得辛苦,我如此胡搅蛮缠争戏份,未免太不讲义气,于是泄气,闷闷地一摆手,“你说什么就什么吧。”

蓝田兄鼻子里发出“哧”的一声,转身就走了。坐言起行,君子行径啊。

我赶紧也跑出洞外,冰天雪地中,果然福福还卧在门口,头颅无力地靠在自己爪子上,眼神定定看着我去的方向,一见人影,立刻点燃激烈火花,挣扎着便要起身,结果一见是我,瞬息又暗淡,喘息着继续伏低。我蹲下去抱住它头,轻轻说:“乖狗,很快就好了,很快。”

知道它再也走不动,我干脆把福福抱起来,像抱一个婴儿似的,拥在怀里,狗狗的头,贴着我的脖子。哼着儿歌,我们慢慢在雪地中漫步远去,忽然颈子上皮肤一凉,我低头去看,福福澄明的眼角,一滴晶莹泪水,慢慢滑下。

我的手指陷在它瘦弱而柔软的背脊上,感觉着血脉与筋肉拼尽全力地搏动收缩,维持一息尚存的生命。此时此刻,世界广袤无垠,安静如死,它的记忆就是我的记忆,它的心事也是我的心事。

它的主人曾经这样抱过它,当它是小狗的时候。头和头互相依靠着,听彼此血流的温柔声音。

它的主人也是这样抱着它,在彼此都在意外事故中耗尽了最后能量的时候,他的手臂,将它的脖子轻轻环住,向上帝祈祷赐予自己所爱的快乐。

再也没有人这样抱过它,一切往事都幸福得令灵魂战栗,心灵撕裂,而现实冰冷高大,比阿尔卑斯更难忽视,更难翻越。

因此付出一切一切的代价。等待妄想中的回归与重现。为了自己,或为了谁。

我埋下脸去,在福福的皮毛里,忽然开始号啕大哭。

一哭哭得我发晕,还和福福在雪地里走了良久,蓝田半人那群死鬼不晓得到底在干什么,竟然一直都没有消息。我忍不住要耍一手元神开裂,分身去看看究竟,忽然全体屁股,嗡的一声发起热来,那感觉,就好像在裤子里面包了一床电热毯,然后开始漏电一样。我抽出手一摸,手指上便沾上了那个热的感觉,粗粗一看,我的天,蓝田半人什么时候在我身上做了手脚,居然沾我一屁屁的玉屑,我从头到尾还一点知觉没有。就凭这一手,哪一年玉田里收成不好,大家也饿不死的啦,集体转行去当小贼吧。

这玉屑发热,意思是要我回去了。急抽身,忙撤步,跑马流星,瞬时间就窜了回去。福福还是稳稳当当在我怀里,它虽然高大,除了让我跑起来时眼神有点受阻碍外,重量和一枚羽毛无异。我不住口地唠叨:“乖啊,撑住啊,很快就好了,很快啊。”

蓝田半人山洞门口,一会不见,天上人间,本来是空荡荡一片雪地,一时三刻之间,给清理得干干净净,露出褐色的石头地面,我眼尖,还远远看见山洞门口,巍巍竖起的,还有极高极宽一片水晶屏障,倒像一幅好大的布景。我将福福轻轻放下,它闭着眼,要不是探得喉间还有呼吸,我几乎疑心它已经死了。

自己走过去,水晶屏障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刷就把我拉过去了。蓝田兄满脸在街上拦路抢劫成功的表情,对我拼命打手势,“行了,行了,现在看你了。”

果然是看我,要不怎么一转头,两只冷冰冰的眼睛正对我直瞪着。仔细一看,是福福那冻成一团的倒霉主人,此时被蓝田兄从空中解了下来,而且去除了包裹周身的玉石,身子硬邦邦站在那里,我好好端详他,面目温厚,纹路整齐,性情是一等一的好人,怪不得一只狗也为他死心塌地,可惜薄命相,上天有时候也不见得真正公道——然而什么是公道呢,拥有比别人更多的爱,就要付出更多代价,那本账,怎么算是平衡。

叹口气,我问蓝田兄:“现在怎么样?”

他详细解释马上要上演的大戏剧本,分配我的角色是幕后黑手,“喏,你用你的法子,将元神强行进入这人身体,他死去很久了,不会有灵魂的对抗,应该很容易,我要你催动他的肌肉进行活动。”

点点头,然后呢?难道要我马上跑出去炸一把尸?告诉你这样行不通啦。

我唠唠叨叨,蓝田兄就对我白了好大一眼,曰:“谁说叫你跑出去。”

他指指门口那块水晶屏,“看到没,那个是一块很特别的水晶。”

那的确是一块很特别的水晶,特别之处在于,当蓝田兄跑到水晶后面去,不晓得鼓搞了一下什么之后,我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蓝田兄,正活灵活现地对着我叹息,眨眼,嘴巴一张一张的,从口型看,好像是在讲故事,凝神观察,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不久前刚进去山洞时候所发生的场景。难道说?

想上天给我一个那么睿智的头脑,果然不是专门为了调皮捣蛋的,偶尔也会发挥一点正面作用——就是我这么随便一个难道说,竟然硬是给说中了。

那块巨大的水晶屏幕,可以设置特殊的磁场,将人记忆中经历过的场景还原为现实,简而言之,就是一台受命于天的放映机,读取的数据则来自人的大脑。

这么完美的技术,蓝田兄还说只是赌一赌,如此谦虚的精神,我实在应该好好学习,结果人家顶住了虚荣的吸引,诚实地说不是。这不但是赌博,而且是很没有把握的赌法。对于一个活人来说,调用脑子里的记忆场景是很容易的,比任何一台计算机都更精确快速。想见王母就王母,周公就周公。

这么神奇,我就算已经目击过一次蓝田兄的现场演示,都还是有点不信,逼得蓝田兄出动了案例说服法,主人公鼎鼎大名,来头非同小可,乃是汉武帝与李夫人,当年海上术士作法,为皇帝招李夫人,帐幔缥缈中,盈盈冉冉出现的佳人倩影,也就是汉武帝的旧情如梦,折作眼前如幻罢了。

既然如此霸道,那问题的关键是什么呢?

问题的关键就是,我们需要读取数据的这位仁兄,是个死人。

死人如死硬盘。等闲读不到。就算等闲读到了,也没有索引,不知地址,完全信马由缰,逮住什么是什么。

果然是一场大赌博。

万一胡乱一读,发现原来这位主人,生前曾经想过把福福煮来当香肉锅,那我们一众人等,苦心孤诣搞出来如此下场,作何感想?

蓝田兄睁一双无辜无邪的眼睛,对我静静看着,神色中满是不可理喻。

我竟然脸上一热。是,我看人无数,看人心底最黑暗处的河流漂浮最腐烂的尸体无数。

但,总有例外吧。

总有总有例外。

叫人有一点点希望吧。

我吐出一口气,问:“好,我能做什么?”

我能做事情,是我的本行,也是我的爱好。

虽说这位仁兄死了,记忆体却并没有损坏,只是需要合适的能量冲击加以激活而已,因此,我就负责将元神进入他的身体,开动那部僵化停顿很久的机器,以我的经验,此刻反映出来的记忆,通常是他一生之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我希望那是好事,即使和福福无关,千万千万,是开心事。让福福见到梦寐以求的笑脸,安然下世吧。

一念已定,我和蓝田兄分头行动,手掌附上死人兄弟的脑门,我静静看他脸容,不算什么善终的死法,神色却那么安然,只是唇角的牵扯,看得出微微的不安,是担心着什么呢,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还是忍不住忧心。

闭上眼,物我两忘,渐渐沉入清白世界,冥冥中听到蓝田兄兴致勃勃地喊:action!

娘的,难道我耗费宝贵能量,就是给你过拍戏瘾吗。

这出戏拍得久不久,我一无所知。重新恢复我本来意识的时候,蓝田兄很悠闲地坐在我身边,正在选检翡翠苗苗,大约是准备来年下种,眼神专注,态度虔诚。我摇摇头,问他,“福福呢?”

他手里停了停,过一刻答:“去了。”

我松口气,接着心里又一紧,这悲欣交集的感觉如此剧烈,使我很久都无法继续自己的问题。站起来张望一下,福福主人的尸体在我身边,水晶屏幕仍然树立在门口,绕过去,第一眼看到雪地上福福的遗体。

它的确是过世了,身体摆出的姿势却非常奇怪,上半身竟然是悬起来的,两只前肢交叉像是趴得很舒服的样子,那场景,几乎让我怀疑是不是它身前蹲了一个隐形人,正体贴地和福福依偎着,甚至在抚摸它的皮毛,不然,为什么它安然的模样里,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满足之色。

“你从它主人脑子里复制出来的场景,是向福福奔过去,将它抱在怀里。”

蓝田兄弟在后面对我作现场讲解。

我点点头。有点哽咽:“撞得巧了。”

他“嗯”了一声,“也不是撞得巧。”走过去蹲在福福面前,蓝田人比宝石还要冷静的眼睛里,流露出感叹神情,“他们生前相互记挂,身后魂梦相牵。”他向我抬头看看,“万物都是有灵魂的吧。”

是,万物都有灵魂,只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选择忽略。看福福的样子,当那场景复制成功时候,元神已经从衰弱到极的身体上出窍了,因此才毫无隔阂,毫无嫌疑,毫无任何虚实两界的疑惑,在最后一刻看到自己最后梦想的实现。它何其悲哀,又何其幸运。

能被完美无缺的欺骗,从而得到解脱。

有多少人,有这样的际遇?

我把福福的身体抱起来,回头去找它主人的身体,让他们埋一起吧,或者,蓝田兄多给点玉石,一水包起来,留着作个纪念?

蓝田兄看来对这个提议没兴趣,切了一声跑了,一边跑一边说:“好了,赌中了,收工了,我干正事去了。”

这个农民。

这趟浑水,眼看又趟完了。不晓得为什么,我有生之年的回忆中,占据最多部分的内容,好像都是在趟浑水,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洞里钻的,什么东西我都跑上去搭一分子。高兴就混久点,不高兴就立刻甩手跑掉。

如果那福福的生命存在,是为了等待另一个人的重新出现,那么我呢?

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如今却在心里盘旋不去。

我是为了什么而在这里出现,而在这里流连呢?

谁能回答我呢。

然后我就听到有人叫我,“小狐狸,小狐狸。”

这么亲切的称呼,好像只从一个人的口中听到过,我抬头猛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咿,那不是孙悟空吗?

我印象中,孙悟空就是骑在一朵云上,东张西望,眉开眼笑的一只猴子。而现在我头顶上那位,除了不是猴子以外,其他条件都符合。猪哥啊,你怎么会跑来这里的?

我俩异口同声,问的都是这个问题。

他骑的那朵云,我说怎么灰蒙蒙的,原来是那只被他牵去交差的拔鲁达兽,跟他混了一段时间,看起来样子精明多了,都有眉毛眼睛了……

跳下来,被我一把拉住,“好久不见,在哪里发财。”

他没好气甩开我,“什么话,昨天早上才分开。”

我点点头,“也有一两天了。你跑这来干吗。”

好像是我只和猪哥打招呼,拔鲁达有点不高兴了,身体一转一转的,转成一团好大棉花糖那样,竖了起来。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我赶紧转过去也对它点头哈腰,“你也好久不见,干吗,你想压死我吗?”

猪哥对它的脾气已经有点了解了,对我解释道:“不是,它活动活动身体呢,这两天给我骑着到处飞,筋骨有点累。”

到处飞?猪哥你这就不对了,人家拔鲁达兽好不容易出趟深山,卖你好大一个面子去救人耶,你拖人家当坐骑?

猪哥赶紧否认:“NONONO。”一边伸手作抚摸状,说心不虚,也是假的。一边摸,一边问我,“小狐狸,你跑来这里散心的吧,看到有蓝田半人没有?”

提到蓝田半人,我就很警惕了。毕竟猪哥是猎人。蓝田半人和拔鲁达还不一样,它们本身没有防御和进攻的能力,最擅长的无非是种植和炼化美玉而已,给人类知道这么一个超级冤大头存在,不是要断子绝孙?因此我留了个心眼,摇摇头,“没有啊,蓝田半人跑这里来干吗,天寒地冻的。”

猪哥挠头,“他们就是喜欢天寒地冻啊,怪了,难道听错了?”

本来以为只有狐狸爱管闲事,原来拔鲁达也有当八婆的潜质,它不知怎么就知道我在撒谎了,很不高兴地又扭了几下,从一团棉花糖变成一根竖起来的东西,仔细一看,这是中指啊。我说,你长进快啊,都学会用行为艺术骂人了哦。

猪哥对这根中指的反应比我大多了,一看就捧腹大笑,“哈哈哈,小狐狸,你骗我。”

原来他教化有功,对拔鲁达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测谎培训之后,但凡听到有人明目张胆说谎,它就变成中指问候人家长辈。我八十老娘倒扳孩儿,未免恼羞成怒,翻脸道,“你找蓝田半人干吗?”心想虽然猪哥可爱,但一旦答案对蓝田兄不利,我也只好出手。

他不晓得我怎么突然凶巴巴的,摸摸鼻子说:“我们在路上闲逛的时候,收到一个消息,说粉雄联盟的人在这边追捕蓝田半人,我过来看看。”

我板起脸来,“你也要来抓抓。”

身子前倾,蓄势待发。

结果被白了一眼,“小狐狸你脑子进水啊,蓝田半人能抓吗,一出去全世界发神经,石头泥巴都拿来变宝石,不用多久就累死了。”

他继续东张西望,“我来提醒他们赶快跑路。”

我松了一口长气。虽说不如拔鲁达那么直截了当的厉害,他是否作伪,还是一清如水的。为了确保万一,我还转头去看看了旁边那坨仁兄,它又成棉花糖了,在做自己编的古怪广播体操,毫无异议。

因此,我伸手指指身后的山洞,“你降落地点正好,喏,就在那个洞里。”

这个大利好消息一出来,最高兴的人不是猪哥,而是两个我和猪哥都不想见到的人。

半阎罗和楼罗娜。

今年大概是国际空投年,所以一顿饭的功夫之间,才会有那么多的人接二连三从天上跑下来。算我在内,这都第三批了。那架粉红色飞行器在我眼角一掠过,停在数十米外,须臾便听到半阎罗那个古怪的死人声音,随他身形由远而近,阴森森道:“你是谁,你把维罗纳怎么样了?”

我嬉笑着看着他落地,从容自若,楼罗娜身上黑色战斗服并无破损,看来是回古堡换了衣服了。我闲闲道:“你不是跟她有一腿,怎么都没去她床底下看看?”

他神色大变,“她死了?”

是真有感情,才真急切关心,我存心逗逗他,本来要答个“是”字,不防身边拔鲁达又在蠢蠢欲动,想摆出它那个笨蛋中指造型,害我只好不做声,奸笑两声算数。

男人囿于儿女情长的时候,女人就只好挺身而出料理正事。楼罗娜对我们的互打机锋颇不满意,截住话头,冷然道:“她是谁不重要,维罗纳尸位素餐,本就全靠你包庇。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把蓝田半人抓到手,否则如何向老头子交代?”

但凡被叫做老头子的,肯定就是幕后黑手,惹谁都不要惹他。半阎罗虽然是个多情种子,出来混久了,这个道理也是明白的,当下忍了一口气,向远处山洞一打量,果然是高手,立刻得出结论:“那里存在非人结界。看来我们没有找错地方。”

摆出了长官威风,“楼罗娜,你去探察,我清场。”

好大口气,清场呀,你以为这是拍激情片吗,除了导演和摄影师,闲杂人等一律面壁。楼罗娜看了我一眼,再看了半阎罗一眼,神情闪烁不定。她不久前和我过了一招,对我也有所了解,这下估计的结果,大约是自家拍档还要胜出一筹,立刻大步流星,向山洞急速掠去。我大叫一声,正要飞身赶上,还未起步,身前忽然一窒,仿佛遇到了一堵墙般,我骇然回望,半阎罗在我身后双手齐出,十指扭曲,结古怪印结,强大能量排空而来,形成阻隔,悍然断了我去路。

这股扑面而来的能量,第一极强,第二相当古怪,其中居然缭绕有形黑色烟雾,不知从何而来,鼻端一嗅,还能嗅到这烟雾的奇特味道,令人联想起以香料重重填塞捆绑起的木乃伊。我稳定心神,以风动诀形成周身防护圈,伺机反击,百忙中想起身边还有个猪哥,不由一惊,忙回头望去。

他堵上了楼罗娜。

那两人,一下飞行器,对我如临大敌,并未把猪哥放在眼里,照我看这些人当猎人也当得稀松平常,连那么大一只拔鲁达兽在旁边不断摆POSE都视若无睹,业务知识好不过关。

但是他们一定早就看出来,猪哥是单纯的人类,体格再强健都不堪一击,因此楼罗娜步都不停,行走中五指张开,随意发出一道掌心攻击雷就想解决战斗,结果“轰隆”一声,打在猪哥身上,烟尘扑起,再散去,猪哥还是在那里,虽然给人打了个冷不防,有点灰头土脸,但雄赳赳气昂昂,没见半点要倒下的趋势,还在鬼叫:“喂,你这女人讲不讲道理的?打人前最少也打个招呼吧。”

神经病,你什么时候见过女人讲道理的?何况是这种接近怪物的女人?老兄,你能打就赶紧打,不能打就赶紧逃吧。

猪哥对我这个提议不同意,“不行,她们是粉雄联盟的,我是猎人联盟的,直接竞争对手,遇上了临阵脱逃,梦里沙一定拿我军法从事。”

听起来梦里沙是他老板,而且半阎罗也认识,因此和我对峙中还顺便吃了一惊,出声吩咐楼罗娜,“他是猎人联盟成员,绝不可让他生出此地。”

猪哥好心地劝他,“别激动,你是怕粉雄联盟的事情传扬出去吧?来不及了,我告诉你,整个非人世界都知道你们在搞这个项目啦。”

非人世界都知道了?我怎么不知道?猪哥安慰我,“你又会打人,又会算命,人家惹不起,所以你就不知道咯。”

这个理由我很喜欢。一边聊天,猪哥一边慢条斯理把衣服脱了,折折好,自言自语:“别弄脏了,回去又给犀牛扁到一头包。”一边招呼拔鲁达兽,“小灰灰,远点蹲着去,看我打架。”

小灰灰?他妈的,你取的什么破名字?

笨蛋拔鲁达兽对这个狗屁名字很受用,一蹭就蹭到半空找角度,是选包厢位置的意思,团成一只绵羊似的,兴致盎然看我们两组人开打。楼罗娜和半阎罗这才后知后觉人家是有机物,对看一眼,贪婪之色闪烁,想的多半是把我们打翻之后,抓拔鲁达回去解剖……

你们眉来眼去,我可没说一定要闲着,将风动诀发挥到飓风程度,配合石困诀,一以自卫,一以攻击,抢上将半阎罗周围的空气固化,推逼过去,誓把半阎罗压成一张千层饼。他不防我出手忽然如此之强悍,急忙撤身,发出雷击一样的能量块抗拒四周压力,却发现屁股后也是硬硬的,而且四面八方的空气与花岗岩密度近似,炸破的只能是边边角角。嘿嘿,这小子很快就会变成双层汉堡中的那层肉了。

所谓得意莫驶顺风船,两声笑才出口,眼前就一花,半阎罗的身形跟羽化成仙似的,以无形对有形,逸出石化的空气管制,飘落在安全范围之外,惊骇地望着我,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我森然盯住他,冷冷答:“我是谁你别管了,不过告诉你,你要是继续跟蓝田半人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和我过不去……”为了让我的威胁显得更加有声势,我念了一个超级蓝色祭祀诀,无数道闪电从我七窍之中,放烟花一样飞上半空,发出极为响亮的爆炸声,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这边,接下来我才念出下面的台词,“就杀无赦!”

半阎罗脸色唰地变得极为灰白,死死瞪住我,“银狐?你是银狐?伤危罗萨的就是你?”

唔?这小子怎么突然喝破我的真身?是猪哥在一边提醒我,“小狐狸,你刚才发闪电的时候很愤怒吧,显出原形了。”

原来这样。我对他点头道谢,才发现这位仁兄可真是够八的,自己处于紧要关头,还有心情来管我闲事。

楼罗娜不是庸手,否则也不能从我手底下全身而退。她发现猪哥不是想象中那么软弱之后,不敢托大,立刻用出了之前令我大惑不解的水窒流息密法,紧紧缠住对手的呼吸孔窍,使之窒息而身亡,我虽然当时成功脱身,内脏也受到了相当强烈的伤害。

猪哥的确训练有素,但一定没有经过不呼吸的训练法,我一见楼罗娜使出这招绝的,就懒得理半阎罗了,刚想扑上去接手,结果……不需要……

在断气以前,这位仁兄摸出了一个法宝,完全就是楼罗娜的克星……

一个自供氧潜水面罩……

猪哥戴上这玩意后空气有了保障,两个人就比起了拳脚功夫,一来一往有套有路,打得煞是热闹,拳脚中带上了强大的法力能量,不断碰撞出有形的闪亮火花,远点看,简直就是电子游戏街机画面,一边玩一边短路……

我一面盯住不远处的半阎罗,后者表情惊疑不定,一面招呼猪哥,“你行不行。看你有点手脚发软啊。”

猪哥劈里啪啦一面打一面喘,“还行,就是早饭没吃,有点虚,我说,你看得出这小姑娘什么来头不,不像纯种的人啊。”

这句话一出来,好像用声音点了人家死穴,楼罗娜身形一窒,猛然飘后数尺,和半阎罗并肩,低声说:“情势不妙,久留无益,我们赶紧回去。”

什么不妙,我们也就是打了个平手啊。别跑别跑,继续打。结果人家跟见了鬼似的,双双飞起,蹿进飞行器,瞬间就消失了,看来调到了类光速。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是没有礼貌,我悻悻地收了身上法力,问猪哥,“他们怎么回事啊?”

猪哥皱起眉,半天才摇摇头,“刚才那小姑娘,战斗手法很奇怪,倒像是非人一般,娘胎中带来的法门。但她又分明是人啊。”

分析得有道理,半阎罗从我的石困阵中溜走,散体为气,也是极奇怪的法术,以我的见识说不出所以然,但不是人类修炼的结果。

联想到楼罗娜脑子里关于她出身的一片黑暗,背后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

比如说,他们不是人,也不是非人,而是——非人和人的杂交品种?

这个想法吓我一跳,猪哥脸上更是露出一种活见鬼的表情。不过,以我们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个性,在惊讶之外,更多的其实是兴奋……

我向猪哥招招手,鬼鬼祟祟地说:“跟去他们老窝不,我知道在哪。”

他大点其头,“好啊好啊。”

正要迈步向前,又停下了,遗憾地抬头,空中那位观战的贵宾还在锲而不舍地猛看我们,也不知道舞台落幕,大戏散场了。我吼了它一嗓子,“戏演完了啊,明天请早。”它才一扭一扭下来了。

我问猪哥,“现在去干吗?”

他一下很英明神武,“喏,先叫蓝田半人跑路,换地方住吧。我呢,该赶回东京去交差了。”

还没交差?你这两天都在搞什么?他没所谓地摆摆手,“交差有什么好紧张的,我看小灰灰从来没出来玩过,我带他到处走走呗。”

那,我也跟你去交差。

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我很难得的,心里有点紧张,因为我很怕他拒绝我。如果他说,不行,你自己去玩吧,那我去玩什么呢?我唯一的选择是回到古堡去血洗粉雄联盟,或者被粉雄联盟血洗。再之后呢,一想到之后的之后的之后该怎么办,我就头皮发麻。

生命于我是一种负担,最讨厌的是,它还非常琐碎漫长。

幸好这个人的脑子里,好像没有长过一根负责说“NO”的筋。随随便便地说:“一起最好啊,我多个伴。哎,蓝田半人能搬去哪啊?”

我跟着他往山洞走,想了想说:“这回该搬去北极了吧,那边更冷。”

帮着蓝田半人收拾细软,打发全家大小搬家上路之后,我才知道猪哥要交差的地方,其实就是东京市内,据他自己说,这趟任务,期限是三个月,他花了半年都没抓着,不停被扣工资,要不是号称自己还在工作中,联盟多少补发一点吃住补贴的话,不用谁来打,他自己先就饿挂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正在六本木闲逛着,拔鲁达兽就飞得高高的,装作自己是一朵雨云,四处乱飘。我扑哧笑出声来,安慰他道:“没事啦,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嘛。”

猪哥瞪起他的眼睛,对我严肃地说:“才怪,我家有只犀牛,食量可大了,而且挑剔得要命,过得跟小资似的。”

摇头就叹息起来,“养老婆难,养犀牛更难啊,早知道我该养养老婆算了。”

我捧腹狂笑,四周人顾我以目,不知不觉,猪哥就把我带到了一个高级住宅区里面,在一栋好大的宅子面前停下脚步来,宅子门口有全副武装的警卫,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他一点不在乎人家态度,笑嘻嘻道:“警卫先生你好,麻烦通报一下你们家主人,说猎人联盟完成任务,来交接猎物了。”

我站在一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你真要把拔鲁达交出去?”

猪哥不说话,指指天上,拔鲁达看来和他早有交代,此刻也高高飞在那里,并不下地,接着便伸手过来,牵住我,指尖上传来温柔触感,没有一丝私心恶意。

我握紧他的手,觉得心里平静欢喜。无条件信任一个人,原来是得到幸福感的最原始方法,只是可遇不可求,因此才该无限珍惜。

警卫以对讲机通报内宅,反应来得极快,数分钟后大门便洞开,抢出一个身高不足五尺,一张脸倒占了半数尺寸的男人,稀疏头发,稀疏胡子,都整理得一丝不苟。矜持地将我们迎进去。我跟在他身后,发现他穿的是顶级“turnbull”的男装衬衣,这个牌子,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有钱买不买得到的问题。看来宅中主人身份,的确不同凡响。

而以我的经验看来,全世界的富贵中人,尤其在亚洲一带的神秘大人物中,身世干净的,实在凤毛麟角。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重金找来拔鲁达,所为何来。要是给我的理由不够好,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吧。

那自我介绍为井上秋的矮小男子,原来是这宅第的管家。他引我们进入客厅,着下人奉茶,然后悄悄退出,不知所终,和式摆布清静精致,四周死寂,仿佛没有一人走动。我把手平摊开,按在身下坐榻上,气息流转,摄取余神,想看看此处往来的都是什么虾蟹,霍然间手心炽然如烧,我一惊低头察看,那里有红色印记,隐约作刀刃交叉状,显示不久之前,有一个特别的人在此长时间停留过,其身上杀气与罪孽极浓厚,浓厚到会以无形气态溢出。

我低声叫:“猪哥,猪哥。”这仁兄坐在我身边,正百无聊赖发呆,听我叫他,精神一振,好高兴地问我,“有什么好玩的。”

你怎么知道我一叫你就有好玩的。他耸耸肩,“没有好玩的你叫我干吗?”

说得也有道理,我把手心给他看,他眯眼仔细观察,“你用什么颜料画的?”

居然吐了一点口水去擦,娘的,愚蠢也要有点限度好不好。我光火地正要动手扁他,那井上秋又鬼一样闪进来,微微鞠躬,说道:“我家主人请朱先生移步一叙。”

指名道姓只叫猪哥,意思是要我在这里自己玩一会?不过我狄南美满世界胡闹,任你什么深宅大院,豪富世家,都只是我家后花园耳,正要发作,忽然听见耳朵里一线细音,轻轻在告诉我,“别打草惊蛇,悄悄跟上。”分明是猪哥啊,他居然也会聚气成音这一手?再看他脸,哇,憋得跟猪肝那么红,看来功夫不过关啊。

既然如此,我顺势留步,假惺惺微笑道:“我在这里等你。”那两人后脚刚一出门,我一溜烟冲过去,发动隐形诀,贴在井上后面对他脖子猛吹风,这家伙打了个寒噤,对着外面艳阳高照,万里无风的天色,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

出了客厅门,穿过一个好大的日式花园,移步换景,设计独到,大家手笔,足足走了十数分钟,才沿着一道回廊进入另一处住房,在纸门之外,井上秋的神色,变得异常恭谨而严肃,伏下身去,轻声道:“老爷,猎人联盟的朱先生到了。”

里面立刻传来一个极为急切的声音,“快请,快请。”

纸门无声拉开,身着和服的侍女恭谨地退出去,我掠眼看,房间四壁落白,对面墙上有一扇泼成水墨山水图的大窗。除了中心一张紫檀矮几外,空无一物,矮几后坐着一个老人,极瘦,须发皆白,年纪极老了,但眼神锐利如刀,腰板挺直。

我手心的那个红色刀刃印记,忽然猛烈地灼热起来。

这就是那个杀气和罪孽满到以一身无法承载的人。

他看到猪哥,神情中掠过一丝狂喜之意,但转瞬即逝,奇怪的是,他居然看向我,似有所感,眉头微皱,向井上问道:“朱先生一个人来的吗?”

井上追随他的视线,诧异地向身后看了一下,答道:“他有一位朋友同来,但在外厅等待。”

老人看上去有点不安,但是注意力很快转回到猪哥身上,后者很难得地一直沉默不语,在一边静静地盯住老人看。忽然间问:“你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他的语气很冷。我认识他其实不算久,但是总觉得知他甚深,印象中,他永远不会这样说话。像这样的冷漠里带着压抑的愤怒。

老人身体一震,挥手示意井上秋出去,看着门徐徐关上,才说:“何以见得。”

猪哥摇摇头,“你没有人气,只有杀气。还有无穷无尽的恐惧。闭上眼都可以感觉。”

老人长长叹口气,忽然整个身体松弛下去,疲态毕现,双手扶在矮几上,低声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他闭上眼,不知在冥冥中看到什么,五官渐渐扭曲,既狰狞,也无助,整个人似渐渐陷入恐惧深塘里,即将万劫不复。

口中呓语般絮絮,“那些血和尸体,日日夜夜,在我脑子里盘旋,那些冤魂和枯骨,那些闭不上的眼睛,那些比厉鬼还强烈的仇恨,三十年了,我不能入睡,我不能独处,每一分钟都盘旋在我脑子里,要把我拖进地狱去。”

他冷汗涔涔而下。再睁开眼时,初见的威严已经彻底消失,这是一个被往事折磨到形销骨立的幽灵,在仅存的希望中对着猪哥发出嘶叫:“你找到拔鲁达没有?让它消除我的记忆吧,求求你,让我解脱吧。”

我握紧自己的手,忽然也跟着打了个寒噤。

多年来在妖狐杀戮下消失的那些灵魂,现在到了哪里?他们有没有在黑暗异界同样发出绝望怨恨的诅咒,只是我没有听到。

我忍不住抱住猪哥手臂。他身体坚如磐石,我们一明一暗沉默,长久地注视着那崩溃下去的人。良久,猪哥轻轻挣开我,走去打开那扇大窗,窗外是寂静的庭院,他探出身,对空中吹了声口哨,拔鲁达兽跟只风筝似的一头栽下来,趴在窗子外对里看。猪哥把它牵到室内,老人抬起头来,满面掩饰不住的狂热喜色,似苦修者看到自己的天堂近在咫尺,颤巍巍两只手伸出来,嘴唇颤抖不已。

猪哥脸有恻隐之色,慢慢蹲下去,对老人说:“你作过的孽,是不是应该帮你解脱,我不能判断,不过,它可以判断。”

话音一落,他右手作刀势,横切下去,老人应声而软,瘫倒在地上。拔鲁达兽很乖地挪过来,一道灰色气态丝线缓缓切过老人的头颅,露出内脑,那些纠缠盘绕的恐怖记忆,就在盘根错节的筋络中潜藏,发作为永恒的噩梦。

我暗自期待,数分钟之后,奇迹会发生,拔鲁达能够为他清除去所有不愿意再拥有的记忆。

不,我并不同情他。

我仿佛只是,在为自己寻找一条,可以彻底救赎的后路。

但是我没有如愿。

拔鲁达兽退开了。它的形态颜色,没有任何改变。表明它没有施法,为人除去记忆。

头颅重新合上,意识很快要苏醒。老人在昏迷中,仍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吟。从来,也不准备成为善类。

猪哥望向拔鲁达,后者变成一个很大脑袋,摇了摇。

太多私心,太多恶毒,太多杀意。

只是想解脱,从未曾赎罪。

这样的人,不应该拯救。

我现出身形,怔怔看着老人。猪哥过来携我的手,慢慢向外走去。拔鲁达则不拘俗礼,原样越窗而出,继续在天上当它的风筝。

站在宅子的大门外,里面隐约传来一阵喧闹,仿佛有谁狂怒,或有谁痛哭。

猪哥摸摸我的头,“看,要当好人啊,不然有得救都变没得救。”

我白他一眼,“这么伟大的训示,不去告诉那个老头,干吗要告诉我。”

他温柔地看着我,“小狐狸,你记不记得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默然。

是,第一次见面,我从背后偷袭他,我刚刚杀过十几个人,我身上也洋溢着乖戾恶意,罪非不深。

但为什么你还是对我那么好,是看到我内心深处,其实渴望暖意,比大多数人都更甚吗?

猪哥没说话,半天才摸摸鼻子,“你长得漂亮吧,这个理由是不是已经很充分?”

那天,我跟猪哥回家去吃饭。一路上他都唉声叹气,说这单任务虽然不算渎职,不过还是以失败告终,这个月的奖金又拿不到了,今天回去还要交生活费,这日子可怎么过。他的自怨自艾一直延续到我们经过银座,最气派的那个夜总会门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许多人在那里围观,喧哗不已。我和猪哥都是八卦分子,兴致勃勃挤进去一看,顿时相对狂笑起来——

正在那里拖住一个艺妓裙角苦苦示爱的,就是那个被我丢下过东京铁塔,又被猪哥雷霆手搞到失忆的中年男子。他居然卷土重来了……

命运啊,千回百折都要捉弄人的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