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十七具那不勒斯人的尸首

1812年4月至1814年6月

英国陆军曾经安排过一部分“情报官员”,他们专门与当地人攀谈,窃取法军函件,时刻掌握法军部队的动向。任您对战争的想象有多大胆,威灵顿手下的情报官总会超出您的期望。他们顶着烈日翻山越岭,披着月光蹚水渡河。他们潜伏在敌后的时间比在英方更长,只要是助战大不列颠的力量,他们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这些情报官中最厉害的,无疑是第11步兵团的科洪·格兰特少校。法国人无论在干什么,只要抬头看看,往往能发现格兰特上校正骑在马上,从远处的山头观察他们的动向。他举着望远镜细看,看完就往小本儿上记——搞得法国人心里很不舒服。

1812年4月的一天早上,格兰特少校不巧被堵在两支法国骑兵巡逻队中间,他发现自己一定逃不脱了,只好弃了马,躲进一片小树林里。格少校一向以为自己是名军人,而非特务;既然身为军人,把军装时时刻刻穿在身上是一种荣耀。可惜第11步兵团的制服(跟大部分步兵团一样)是鲜艳的大红,藏身之处却是春日新叶,法国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发现了他。

格兰特少校被俘,对于英国方面来说,损失不亚于牺牲整整一个旅。威灵顿勋爵当即发急件,向法国方面统领提议释放他们的战俘把少校换回来,同时也向一些游击队长悬赏大量银元和武器,只要他们能把格兰特少校给救出来。提议发出,如石沉大海,勋爵只好改辙。他派当地游击队头目里名气最大、最不好惹的赫罗尼莫·绍尼尔护送乔纳森·斯特兰奇去找格兰特少校。

“你会发现绍尼尔很难对付,”威灵顿在斯特兰奇出发前提醒他道,“不过这方面我倒不担心,因为说实话,斯先生,你也不好对付。”

绍尼尔和他手下的人绝对符合您心目中杀气腾腾的恶棍形象。他们肮脏、恶臭、胡子拉碴;腰上别着匕首、短刀,肩上挎着来复枪。他们的衣服跟马鞍上铺的毯子都画满了残酷而富有死亡意味的图样:骷髅十字骨、心脏穿剑上、绞刑架、车轮钉死尸、渡鸦啄人心脏双眼等种种“赏心悦目”的设计。这些图案初看像是由小珍珠扣子拼成的,细看才知是死在他们手上的所有法国人的牙齿。这帮人里面数绍尼尔周身挂的牙齿最多,浑身一动就咯咯作响,仿佛死掉的法国人还在那里吓得上下牙打架。

浑身符号、穿戴全跟死亡有关,绍尼尔和手下人相信,无论谁见着他们都会害怕。谁知英国魔法师一来,立马压了他们一头,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人家随身带着口棺材。脾性暴戾之人,多也迷信得很。绍尼尔手下有人问斯特兰奇棺材里盛的是什么,斯特兰奇漫不经心地答说盛了个人。

辛苦骑行几日,游击队将斯特兰奇送上一座小山坡,从山顶上能够俯瞰由西班牙通往法国的干道。游击队的人向斯特兰奇保证,说法国人押着格兰特少校一定会从这条路上经过的。

绍尼尔的人在附近安营扎寨,等候时机。等到第三天,只见一大批法国人沿着山下大路而来,穿着一身大红军装骑行在他们中间的,正是格兰特少校。斯特兰奇立刻吩咐人将棺材打开。三位游击队员拿根梁子撬起了棺材盖,发现里面躺着个陶俑,是拿本地人做彩色盘子和水罐常用的红陶土捏成的小人偶,只是手艺十分粗糙。陶俑脸上捅俩窟窿算是眼睛,鼻子则根本看不出,可身上却一丝不苟地给穿上了第11步兵团的制服。

“听着,”斯特兰奇对绍尼尔说,“等法国卫兵一走到石头那里,带上你的人就冲他们开火。”

绍尼尔思考了片刻,并不仅仅因为斯特兰奇西语文法和口音某些地方别具一格。待把话听明白,他便问道:“是要我们把‘好样的格兰特’救下来吗?”(“好样的格兰特”是西班牙人对格兰特少校的称呼。)

“当然不是!”斯特兰奇答道,“‘好样的格兰特’由我负责。”

绍尼尔带手下人藏到半山坡一处稀疏的树丛背后,树丛像一扇屏风,挡住主路上行人的视线。他们从树后开了火。法国人毫无防备,被打死了一批,受伤的更多。路边没有石头,灌木丛也寥寥——几乎找不到藏身之处——只有路还在前方,他们唯有一路向前,兴许还能逃脱敌人的追击。惊恐与混乱持续了几分钟,法国人逐渐恢复了意识,拖着伤员速速离开了。

游击队员们重爬回山顶,疑心这一场纯属空忙——毕竟,法国人跑掉的时候,那身穿大红军服的身影还在他们中间呢。他们回到之前跟魔法师分别的地点,却惊奇地发现魔法师身边多了个伴儿。格兰特少校正和他一起,两人颇亲热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喝酒吃鸡。

“……布莱顿这地方当然好,”格兰特少校说着,“可我还是更喜欢韦茅斯。”

“真想不到您这么说,”斯特兰奇回道,“我恨死韦茅斯了。在那儿待的一个礼拜,简直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经历之一。当时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一位名叫玛丽安的姑娘,人家没理我,却跟了个在牙买加有房有地还安着个玻璃假眼的人。”

“这又不能怪韦茅斯。”格兰特少校道,“啊,绍尼尔队长!”

他冲游击队头头挥舞着鸡腿,算是打招呼,“Buenos Días!”

与此同时,护送战俘的那队法军官兵继续往法国前进,行至巴约讷一地,他们便将战俘交到巴约讷秘密警察局局长手下看护。局长对战俘身份深信不疑,上前迎接格兰特少校。他去跟少校握手,这一握手可慌了神儿——只见自己的手将少校整只胳膊都拉了下来。他吓了一跳,手没拿住,胳膊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抬头冲格兰特少校道歉,这一抬头更是受了惊——只见粗黑裂纹逐渐爬了少校一脸,脑壳随即掉下来一片,由此看出整个人完全是个空腔子——不一会儿便粉身碎骨,就跟《鹅妈妈童谣》里的矮胖子一个下场了。


7月22日,威灵顿在历史悠久的大学城萨拉曼卡迎战法军,取得了英军方面近年来最具决定性的胜利。

当夜,法军败退,穿过萨拉曼卡南边的一片树林。撤退过程中,士兵们抬头惊奇地发现一群群飞翔的天使正穿过黑漆漆的树冠从天而降。天使周身散发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双翼是天鹅羽的洁白,衣裙色彩变幻多端,时而泛着贝彩,时而似鱼儿鳞片,时而又如那孕育着风雷的天边。天使们手执点燃的长枪,双目炯炯,一腔怒火非凡人可解。他们以惊人的速度在树木之间穿行,冲法国人挥舞手中的长枪。

不少士兵被眼前恐怖的景象吓坏了,掉头便往城里跑——等于是迎向身后追击的英军。大多数人则被蒙住,只知道站在原地呆呆地看。有个人格外大胆果断,试着分析眼前状况。他觉得老天爷突然间与法国人为敌实在不大可能,毕竟自《旧约》之后,这种事情就不曾有过了。他发现,天使们虽拿长枪威胁士兵,却并未伤人。待一只天使从上方呼啸而至,他手执军刀刺了过去。刀没遇上任何阻力,刺到的只是空气。被刺的天使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伤痛或惊讶。这法国兵随即呼唤战友,让大家不必再害怕,眼前所见无非是威灵顿的魔法师变出来的幻影,伤不了人的。

法国兵继续沿路前行,身后跟着一群徒有虚影的天使。走出树林,他们发现眼前已是托尔梅斯河岸,河上有座古桥,过了桥便是托尔梅斯河畔阿尔瓦镇了。由于威灵顿盟军某部的疏忽,这座桥毫无防卫。法国人于是过了河,从镇上逃跑了。


几小时后,天刚亮不久,威灵顿勋爵骑着马,疲惫地走上通往托尔梅斯河畔阿尔瓦镇的桥。勋爵身边跟着三位官员:陆军中校德兰西,时任英军副军需官;一位名唤菲茨罗伊·萨莫塞特的英俊小伙,时任威灵顿军务秘书长;以及乔纳森·斯特兰奇。一行四人从战场带来满身的风尘血汗,且已有几日没正经上床睡过觉了。由于威灵顿决心继续追赶在逃的法国人,未来几日能上床睡觉的希望也不很大。

在淡白天光的映衬下,镇上教堂、修道院、中世纪老房子的边缘清晰可见。虽然时候还早(刚过五点半钟),镇上已经有了动静。庆祝法军溃败的钟声响起来了,疲惫的英军、葡军将士分团列队走上街头,镇上百姓纷纷出门,拿了面包、水果和鲜花做礼物,强要他们收下。载着伤员的手推车贴墙根一字排开,当差的官员正派人去找医院等收容场所。与此同时,五六位姿色平平、模样能干的修女从某修道院赶来,走到伤员中间,拿锡杯子一口一口喂他们喝新鲜的牛奶。小男孩不肯老实待在床上,谁劝也没用,有士兵走过就兴高采烈地欢呼,只要人家不反对,他们就跟在人家身后即兴列队,来个胜利大游行。

威灵顿勋爵往四下里看了看。“沃金斯!”他冲一位身穿炮兵制服的士兵喊道。

“您说,大人?”士兵问道。

“我这儿正寻摸我的早饭呢,沃金斯。你见着我的厨子了吗?”

“杰福德中士说您的人上城堡里去了,大人。”

“谢谢你,沃金斯。”勋爵说罢,便跟上同行几位骑走了。

托尔梅斯河畔阿尔瓦城堡已经算不得个城堡了。几年前刚开始打仗的时候,法国人对其进行了围攻,如今除了一座塔楼,城堡各处皆已废弃。阿尔瓦公爵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那常人无法想象的奢华,如今已沦为鸟兽巢穴。华美的意大利壁画一度令这座城堡名声远扬,可自从没了屋顶,饱经雨雪冰雹的蹂躏,壁画再无往日辉煌。餐厅缺少应有的便利条件,头顶敞篷对天,厅中央生着棵小桦树。然而这些对威灵顿勋爵的用人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过去伺候勋爵用饭的地方远比这荒僻,人家也都已经习惯了。他们在桦树下支了张桌子,铺上白桌布。威灵顿一行往城堡上骑的时候,他们已将一盘盘圆面包、一方方西班牙火腿片、一碗碗杏子和一碟碟新鲜黄油端上了桌。威灵顿的厨子随后又下去炸鱼、香煎羊腰,一并将咖啡煮好。

四位先生落了座。德兰西中校感叹自己已经记不得上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了。有人跟着附和几句,随后谁也不再说话,埋头认真吃喝起来。

大家刚觉着恢复了常态,且谈兴稍高了些的时候,格兰特少校来了。

“啊,格兰特,”威灵顿勋爵道,“早上好!坐下,吃点儿早饭。”

“一会儿再说,大人。先给您报个信儿,这事儿挺不一般。法国人那边似乎丢了六门加农炮。”

“加农炮?”勋爵声音里没多大兴趣,伸手拿了块面包,又吃了些羊腰。“炮他们肯定是丢了。萨莫塞特,”他问他的军务秘书长,“昨天我缴获了多少门法国加农炮?”

“十一门,大人。”

“不是,不是这样的,大人,”格兰特少校道,“对不住,可您确实误会了。我说的并不是咱们行动中缴获的加农炮。我说的那些炮没在战场上用过。北部的卡法莱利将军派人将这批炮运送至法国部队,可开仗了还没有送到,仗打完了仍不见踪影。卡法莱利将军当时知道大人您就在附近,且对法军步步紧逼,于是急着想把炮尽快送到,就随手凑了三十个兵组成护送队。他这一举,大人,可谓草率一时、后悔一世:三十个兵里得有十个都是那不勒斯人。”

“那不勒斯人!当真?”勋爵问道。

德兰西和萨莫塞特二人对视,面有得色,连乔纳森·斯特兰奇脸上都泛起笑意。

事情是这样的,虽说那不勒斯也属于法兰西帝国,那不勒斯人却对法国人恨之入骨。当地年轻人被迫参军打仗,得机会便逃,多半是投了敌。

“护送队其余的兵呢?”萨莫塞特问,“咱们难道不应当先假设他们一定会阻止那不勒斯人搞破坏吗?”

“他们干什么都来不及了,”格兰特少校道,“他们都死了。二十双法军军靴、二十套法军军服这会儿正挂在萨拉曼卡一家估衣铺里呢,制服外套无一例外都是血迹斑斑,背后都有长长一道口子,正像那种意大利短剑能划出来的。”

“这么说,加农炮正在一帮意大利逃兵手上呢,对吗?”斯特兰奇道,“他们拿炮做什么呢?自己挑头儿打场仗?”

“不,不是!”格兰特道,“他们看谁出价高,就把炮卖给谁。不卖给大人您,就卖给卡斯塔尼奥斯将军。”(这后一位是西班牙陆军的统帅。)

“萨莫塞特,”勋爵道,“六门法国加农炮,我出多少钱合适?四百西班牙银元?”

“噢,花四百银元让法国人尝尝自己办了傻事的后果,大人,咱们肯定不亏了!可我搞不懂的是,为什么咱还没收到那不勒斯人的信儿。他们还在等什么?”

“我想我知道原因,”格兰特少校道,“三天前的夜里,离卡斯特雷洪不远的小山上,有两个人约在一片墓园里密会。他们身穿破旧的法军制服,说的是一种意大利方言。二人谈了一会儿便分头走了,一个奔向南边法军部队所在的坎塔拉彼德拉,另一个则往北面杜罗河方向去了。大人,我认为这些那不勒斯逃兵是在给他们的同胞传口信,好把人聚起来。我敢说他们一定觉得您或者卡斯塔尼奥斯将军买炮的钱足够他们打一艘金船坐着回家了。这些人谁没个弟兄在别的兵团,他们可不想丢下自己的亲人,独个儿回去见家中的母亲和祖母。”

“我常听人说意大利妇女性子烈得很。”德兰西中校赞同道。

“大人,”格兰特少校接着说,“现在咱们只消找几个那不勒斯人来盘问盘问。贼在哪里,炮在哪里,我敢说他们一定知道。”

“昨天抓的俘虏里面有那不勒斯人吗?”威灵顿问。

德兰西中校派人去查了。

“当然啦,”威灵顿将军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道,“对我来说,一个子儿不花更好。梅林(这是他给乔纳森·斯特兰奇取的名字),劳你召个幻影探探那些那不勒斯人,咱们兴许能得到些线索,一发现具体地点,咱们直接过去,来他个人赃俱获!”

“兴许吧。”斯特兰奇道。

“我估计他们身后一定有座峰峦奇伟的大山,”勋爵兴奋地猜测,“要不就在某个村子里,教堂钟塔显而易见。咱们的西班牙向导一眼就能把地方认出来。”

“我估计是吧。”斯特兰奇道。

“你听上去不太有信心啊。”

“请原谅,大人,不过——我之前也说过的——这种事情恰恰不能用幻影这种法术来办。”

“那,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勋爵问。

“没有,大人,目前还没有。”

“那就这么定了!”威灵顿勋爵道,“斯特兰奇先生、德兰西中校和格兰特少校,你们集中精力查找加农炮的下落。萨莫塞特跟我去折腾折腾法国人。”勋爵口气坚决果断,说明他希望行动立刻开展。斯特兰奇和几位官员吞下没吃完的早饭,便去忙各自的任务了。

约莫正午时分,威灵顿勋爵跟菲茨罗伊·萨莫塞特骑马走上加西亚-埃尔南德斯村附近的一道矮山脊。山下多石的平原上,英方龙骑兵几个旅正准备向几支为法军做后卫的骑兵中队发动攻击。

正在这时,德兰西中校骑着马走上前来。

“啊,中校,”威灵顿勋爵道,“你帮我找着那不勒斯人了吗?”

“战俘里面没有那不勒斯人,大人,”德兰西说,“不过斯特兰奇先生建议我们查查昨天战场上的死人。他靠法术认出十七具尸体是那不勒斯人。”

“尸体!”威灵顿勋爵吃了一惊,放下望远镜,“他要尸体干什么?”

“我们问过他了,大人,可他躲躲闪闪,就是不肯说。不过,他倒是让人把尸体安放好,以防失窃或遭损坏。”

“好吧,我看,既然请来个魔法师帮忙,就不能再怪人家行为不正常了。”威灵顿道。

话音刚落,身旁一位军官大叫起来,说龙骑兵已经加速至疾驰,要不了多久就追上法国人了。魔法师如何不正常瞬间被抛到脑后,威灵顿勋爵把望远镜举到眼前,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战场上。

与此同时,斯特兰奇已从战地回到托尔梅斯河畔阿尔瓦城堡。他在兵器塔(城堡上仅存的建筑)上找了间没人住的屋子,留作己用。诺先生的四十本书散落房间各处,虽尚未完全散架,有几本显然已是破旧不堪。斯特兰奇的笔记本以及乱画了零碎咒语、魔法算式的纸片铺了一地。屋子当中一张桌上摆着一只宽沿浅银盆,里面盛满了水。窗板关得严严实实,屋里唯一的光源便是这只银盆。总而言之,这间屋成了不折不扣的法师巢穴,把定时来送咖啡和杏仁饼的西班牙俏女仆吓得够呛,进屋撂下餐盘就跑。

第18骠骑兵团一位姓怀特的军官来此地协助斯特兰奇。怀特上尉曾在驻那不勒斯特使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很有语言天赋,那不勒斯地区方言一听就懂。

斯特兰奇毫不费力便召出了幻影,然而不出他所料,从幻影里几乎看不出目标所在地。他发现加农炮虚虚掩掩地藏在一堆淡白色的岩石后面——这种石头半岛上哪儿都不缺;而逃兵则是在一片长满橄榄树和松树的林地间扎了营——这样的林地,说实话,放眼望去到处都是。

怀特上尉站在斯特兰奇身旁,把那不勒斯人说的每一句话都翻译成简明通透的英文。就这样一整天盯着盆子,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人若一年半没吃饱过、两年没见着妻子恋人、近四个月都枕着石头睡在泥里,聊天官能多少都会被削弱。这些那不勒斯人彼此实在没什么可聊的,话说出口来,无非是想吃什么吃不到、妻子恋人那么美却摸不着、要是有柔软的羽绒垫子睡那该多好。

从后半夜直到第二天过了大半,斯特兰奇跟怀特上尉一直待在兵器塔里,忙于观察那不勒斯人这桩枯燥的差事。时近傍晚,威灵顿的副官来给他们报信,说勋爵已将司令部设在一个叫作弗洛雷斯-德阿维拉的地方,请斯特兰奇和怀特上尉去那里找他。他二人于是将书和银盆收拾打包,搜罗其余的东西带上,冒暑沿条土路出发了。

他们发现弗洛雷斯-德阿维拉鲜有人知,怀特上尉边走边拦人问路,可谁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不过,欧洲最大的两支军队刚从此路经过,沿途不可避免总会留下一些印记;斯特兰奇和怀特上尉发现最好的办法是看哪里有连成串的垃圾、废弃的推车、死尸和啄死尸的黑鸦,就往哪里走。衬着碎石遍野的荒原,这番景致像极了中世纪人笔下对地狱的描画,斯特兰奇受其感染,哀叹战争的恐怖与无谓。若在以往,具备军人职业素养的怀特上尉听见是一定要回嘴的,可这会儿他也被四周阴沉的景致所触动,嘴上只应道:“您说的是,先生。您说的是。”

可作为一名战士,不能在这种事情上低徊太久。军旅生涯千辛万苦,若有机会享乐,绝不能错过。亲眼目睹悲情惨状,是需要时间消化反思的,可只要一回到战友中间,想不打起精神都难。斯特兰奇和怀特上尉走到弗洛雷斯-德阿维拉的时候大约九点,不出五分钟,他们便兴高采烈地呼朋引伴,打听关于威灵顿勋爵最新的传言,并细细询问了前一天的战况——得知法国人又吃了败仗。谁见了也想不到这二位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碰上过任何烦心事。

司令部设在村旁山坡上一座废弃的教堂里。威灵顿勋爵、菲茨罗伊·萨莫塞特、德兰西中校和格兰特少校在那里等着见他二人。

即便两天内连打两场胜仗,威灵顿勋爵仍不十分高兴。法国人行军速度快是名扬全欧洲的,这样一支队伍从他手上逃了,且离巴利亚多利德——也就是离脱险不远了。“他们怎么能跑那么快,对我来说真是个谜。”他嗔怪道,“只要能追上他们、灭了他们,我什么都豁得出去。可我手上只有这一支部队,把他们累垮了,就不会再有第二支了。”

“我们已经接到持有大炮的那不勒斯人的信儿了,”格兰特少校告诉斯特兰奇和怀特上尉,“他们每门炮要价一百银元,总共六百。”

“六百太多了。”勋爵一句话了事,“斯特兰奇先生、怀特上尉,你们俩有什么进展要汇报吗?”

“没什么进展,大人,”斯特兰奇道,“那不勒斯人在一片林子里,可林子具体在哪儿,我是毫无概念。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能想出来的法子都已经试过了。”

“那你最好赶紧再学点儿新的!”

一听这话,斯特兰奇看样子像是马上要回敬勋爵一句难听的,可他转念一想,只叹了口气,问那十七具那不勒斯人的尸体是否安放妥当了。

“都放在钟楼里呢,”德兰西中校道,“由纳什中士负责。不管你打算用它们干吗,我建议你尽快。这么热的天儿,我估计它们放不了多久了。”

“只要再放一夜。”斯特兰奇道,“夜里凉。”说罢转身离开了教堂。

威灵顿手下的官员们心怀一丝好奇目送他离去。“你们知道吗,”菲茨罗伊·萨莫塞特道,“我实在忍不住,总要琢磨他到底打算拿那十七具尸体干什么。”

“甭管干什么,”威灵顿边说边拿笔蘸墨,动手给伦敦的大臣们写信,“这事儿他想想就不好受。他是尽一切办法能躲就躲。”

当晚,斯特兰奇使用了一种自己从未尝试过的法术:他打算参透那不勒斯人的梦。此举获得圆满成功。

其中一个人梦见自己被一只凶巴巴的烤羊腿追上了树,人蹲在树上饿得掉泪,羊腿则在树下绕圈子,像要威胁他似的将骨棒冲他戳去。不一会儿又跟来五六个恶狠狠的煮鸡蛋,悄声说着关于他的极难听的谣言。

另一个人梦见自己正在一片小树林子里走着,碰上他已故的母亲。他母亲说她刚往一个兔子洞底下看过,发现拿破仑·波拿巴、英国国王、大教皇和俄国沙皇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哼哼唧唧的巨汉,大如教堂,生着一嘴锈迹斑斑的铁牙齿,双眼如同一对燃烧的车轮。“哈!”这大妖怪讥笑道,“你不会一直都以为我们是不同的人吧?”说罢,妖怪伸手从身旁咕嘟冒泡的大锅里一把揪出做梦人的幼子,吃了下去。简而言之,这些那不勒斯人的梦虽然有趣,却没给斯特兰奇带来任何启示。

第二天上午大约十点钟光景,威灵顿勋爵正在废弃教堂的圣坛上临时支了个小桌忙着,一抬头,看见斯特兰奇进了教堂。“怎样?”他问道。

斯特兰奇叹了口气,说:“纳什中士在哪里?我得让他把尸体都搬出来。大人,您若批准,我就拿我过去只听说过一次的法术试试看。”

消息迅速在司令部传开,说魔法师要对那不勒斯人的尸体动手了。弗洛雷斯-德阿维拉是个小地方,住家超不过一百户。对于刚打了场胜仗、打算庆祝一番的部队小伙子来说,前一晚过得太平淡。大家都觉得斯特兰奇的法术会是当天最大的乐子。很快,周围便聚集起一小部分官兵,等着观看。

这座教堂门外有片石头铺的前庭,俯瞰着一道狭窄的山谷,远望可见座座苍山兀立,葡萄园、橄榄园连成片,将山坡覆满。纳什中士带人将十七具尸体从钟楼里搬出来,放到前庭末端的一堵矮墙边,靠墙根摆成坐姿。

斯特兰奇跟在一旁,逐个查看。“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他对纳什中士道,“我最不希望别人碰它们。”

纳什中士一脸愤怒。“我向你保证,先生,”他说,“咱的兵可没人去动它们。不过,大人,”他转向威灵顿勋爵,“战场上的死尸,那帮西班牙非正规军的士兵可是一具不落,几乎全动过……”他接下来细细描述了西班牙人种种民族劣根性,最后总结道,若谁胆敢在西班牙人能发现的地方睡过去,等醒了准后悔。

威灵顿勋爵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让他闭嘴。“我倒没看出什么太大伤残,”勋爵对斯特兰奇道,“真残了有关系吗?”

斯特兰奇低声恨道,若不是因为需要盯着它们看,残不残都无所谓。

确实,虽说那不勒斯人尸体上的伤残大多是当初要了他们命的,可所有尸体都被扒光了,有几具尸体的手指头都给切掉了——方便往下摘戒指。有具尸体生前也许是个模样英俊的年轻人,可这会儿牙全被人拔走了(拿去做假牙),一头黑发也被剃个所剩无几(拿去做假发),曾经的俊俏也就给毁得差不多了。

斯特兰奇叫人去拿把快刀,再拿条干净的绷带。刀一拿来,他便脱了外套,卷起衬衫袖子,随后兀自低声嘟哝起拉丁文。罢了拿刀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待血流如注,便将其洒在尸体脑袋上,还特意在每人眼睛、舌头和鼻孔处多抹了一抹。不一会儿,有具尸体开始活动了——干透了的肺里突然进了空气,传出一阵刮擦般的恐怖声响;四肢摇晃,看着十分吓人。余下的尸体也逐个苏醒,开口说话。它们说的是一种带很重喉音的语言,其中喊叫的成分比围观者听过的任何一种语言都要多得多。

此时就连威灵顿的脸都掉了点儿血色。只有斯特兰奇还面无表情地继续操作。

“老天爷!”菲茨罗伊·萨莫塞特叫起来,“它们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觉得可能是地狱里的一种方言。”斯特兰奇答道。

“真的吗?”萨莫塞特道,“这,这真神了。”

“它们学得倒真快,”威灵顿勋爵道,“刚死了三天。”他一向欣赏做事迅速高效的人。“你懂它们说的话吗?”他问斯特兰奇。

“不懂,大人。”

“那咱们怎么跟它们交流?”

斯特兰奇用行动做了回答:他抓住头一个活尸体的脑袋,掰开它因喋喋不休而活动的下巴,往嘴里吐了口唾沫。顿时,尸体开始说它生前就会说的人——带有浓重那不勒斯乡音的意大利语——对在场大多数人来说,跟之前的话一样难懂,声音几乎一样恐怖。唯一的好处是,这回怀特上尉把意思听了个一清二楚。

在怀特上尉的帮助下,格兰特少校和德兰西中校对死人进行了审讯,对所获的信息相当满意。这些死人比活人更急于讨好审问它们的人。据它们说,在死于萨拉曼卡大战之前不久,每人都收到过一封密信,是藏于林间的同胞通知他们截获加农炮的事情,让他们上萨拉曼卡城外几里地找个村子,再一路跟着树木、卵石上画着的秘密符号,很容易就能找到那片林子。

格兰特少校带着一支骑兵小分队过去,没几天便带回了炮,同时把逃兵也抓了回来。威灵顿很高兴。

可惜的是,斯特兰奇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通过法术让那些活死人重回苦海长眠。他试过几种咒语,大多不灵,唯有一种起效:那十七具尸体的个头突然蹿到二十尺高,浑身奇异地虚化,就如同薄薄细纱帜上的巨幅水墨画。斯特兰奇把它们变回正常体格后,还是没有解决该如何处置它们这个问题。

活死人一开始跟其他的法国战俘关在一起,此举遭到战俘大声抗议,他们不肯与一群拖胳膊拽腿、踉跄打晃的妖怪待在一起。(“说实话,”威灵顿打量着这些活死人,一脸嫌恶的神情,“也怨不得他们不肯。”)

法国战俘后来被送回了英国,而死尸只好一直跟着英军部队,整个夏天被驮在牛车上到处走,威灵顿勋爵还下令将它们都铐起来。铐住它们的本意是防止它们乱动并将它们聚在一处,可死人是不怕疼的——或者说根本感觉不到疼——于是对它们来说,挣脱束缚容易得很,有时会把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落在镣铐里面。只要跑出来,它们便到处找斯特兰奇,一找到他就开始求他把它们的生命彻底复原,态度实在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凄惨的了——它们到地狱走过一遭,并不急着回去。

当时身在马德里的西班牙画家弗朗西斯科·戈雅作了一幅红垩笔素描,描绘的是一群那不勒斯活死人围着乔纳森·斯特兰奇。画面上的斯特兰奇坐在地上,双目低垂,双臂在身体两侧耷拉着,他的绝望与无助从神态上一望便知。活死人围着他,有些正如饥似渴地望着他,有些则面露乞求的神色;其中一人正伸出一根手指试探,打算摸摸他脑后的头发。无需多言,这幅画与斯特兰奇任何一张肖像都大不相同。

8月25日,威灵顿勋爵下令将这些活死人处决。

斯特兰奇有些焦虑,生怕自己在弗洛雷斯-德阿维拉荒废的教堂里所施的法术被诺瑞尔先生知道。他自己在书信中只字未提,也央求威灵顿勋爵在向上级汇报表彰他的时候莫记入此事。

“哦,那好吧!”勋爵道,他本来也不特别喜欢写关于法术的事情。只要不是自己一门儿通的东西,非让他去处理,他就不乐意。“不过,光我不提也没用,”他指出,“过去五天里谁要是往家里写了信,都会给亲友讲得一清二楚。”

“这我知道,”斯特兰奇说,心里怪不舒服,“可咱们的人在形容我作法的时候一般都会夸张。等话传回国内,人家听了心里打出富余,把添的油、加的醋一抹,这事兴许就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人家兴许只是以为我把一些受伤的那不勒斯人给治好了。”

将十七具那不勒斯人的尸首复活,是斯特兰奇在战争后期所遇困境的典型。威灵顿勋爵和之前的大臣们一样,越来越习惯通过魔法实现自己的意图,要求手下魔法师研发的咒语也越来越复杂。与大臣们不同的是,威灵顿可没工夫——也没兴趣听你长篇大论地讲某个方案为何不可行。他既然经常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派给他手下的技师、将领和军官,对手下的魔法师也就没必要网开一面。当斯特兰奇试图向他说明某种法术自1302年起就没人再用了,或者告诉他某个咒语已经失传了——也许压根儿就没出现过,他都只回一句:“再想别的办法!”跟刚入行、还未遇见诺瑞尔先生的时候一样,斯特兰奇只好拿一些普遍原理及旧书上只记录了其大概的故事作为基础,大部分的法术都是靠自己发明的。

1813年初夏,斯特兰奇又实践了一种自乌衣王时代之后便无人再用过的法术:他把一条河挪了位置。事情是这样的:入夏后,我方战绩一直不错,威灵顿勋爵领导的行动无不取得圆满成功。然而6月里有一天,法国人发现他们所在的位置居然是一段时间以来对他们最有利的。勋爵和其他一些将领立即召开碰头会,讨论如何扭转这极不理想的形势。斯特兰奇也被叫到勋爵的营帐内,只见人围着桌子站了一圈,桌上铺着一张地图。

这段时间勋爵的心情一直都相当好,他几乎是以亲热的口吻冲斯特兰奇打招呼:“啊,梅林,你来了!我们碰到麻烦了!目前咱们的人在河这边,法国人在对岸,要是能跟他们调换个位置,我就好办很多。”

旁边一位将军分析道,假如他们带着部队往西走到这里,在河的这个位置搭座桥,然后再从这儿开火……

“这样太慢了!”威灵顿将军表了态,“绝对不行!梅林,你看怎么搞一搞能让咱们的人都长出翅膀来,从法国人脑袋顶上飞过去?你看你做得到吗?”勋爵这话兴许是半开着玩笑说的,可至多是“半开”。“无非就是每人发一对儿小翅膀嘛。就拿麦克弗森上尉来说,”他瞄瞄在场的一位壮硕的苏格兰大汉,“我特别想看他长出翅膀扑棱扑棱到处飞的样子。”

斯特兰奇若有所思地望着麦克弗森上尉。“够呛,”他吐了口,“不过,大人,您若肯把麦克弗森上尉——还有这张地图——借我用一两个钟头,我谢谢您。”

斯特兰奇跟麦上尉盯着地图看了些时候,随后便找到威灵顿勋爵,说假如等部队每个兵都长出翅膀来,时间太长了;可要是把河的位置挪一下,只消眨眼工夫——这办法行不?“目前,”斯特兰奇道,“从这个位置上看河水是朝南流的,流到这个位置又会北转。整个倒过来看的话,流向就先往北而不是往南,后再往南转,这样一来,您瞧,就等于咱们在北岸,而法国人在南岸了。”

“哦!”勋爵道,“非常好。”

河一挪了地方,法国人被搞晕了头脑,有几个连受命北上,由于深信不疑地以为逆河水的流向即是北,全都走反了方向。这几个连后来便不见了踪影,很多人都说他们死在了西班牙游击队员的手上。

威灵顿勋爵事后兴高采烈地对皮克顿将军说,长时间的行军最消耗战士和战马,他觉得以后不如让人和马都站定,叫斯特兰奇先生把整个西班牙像块地毯似的在他们脚底下挪动就可以了。

与此同时,位于加的斯的西班牙摄政委员会见状发了慌。他们担心,就算将来把国土从法国人手里夺回来,还认不认得出自己国家的模样都是个问题。他们向外交大臣提了意见(不少人都觉得他们真没良心)。外交大臣催斯特兰奇给摄政委员会回个信,向他们保证战后一定把那条河以及“威灵顿勋爵在战争期间下令改换位置的一切事物”都复位。斯特兰奇挪动过的事物包括:纳瓦拉一片生着橄榄树和松树的林子、潘普洛纳城,以及法国圣让-德吕兹镇上两座教堂。


1814年4月6日,拿破仑·波拿巴皇帝退位。据说威灵顿勋爵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跳了一小段舞,斯特兰奇则大笑出声,随后突然收起笑脸,低声道:“老天!那我们还有什么用?”当时大家都以为他这句含义不明的话指的是陆军部队,后来有几个人猜测兴许他是在说他自己和另一位魔法师。

欧洲版图被重新划分:波拿巴新建的王国被推翻了,旧时王国重归原位,一些皇帝被拉下马,而另一些则复辟回朝。欧洲人民为终于打败了“大入侵者”欢欣鼓舞;而对于大不列颠的子民而言,这场战争的目的似乎已全然改变:它使大不列颠成为世界头号强国。在伦敦,诺瑞尔先生十分欣慰地听到人人都夸魔法——他的魔法和斯特兰奇先生的魔法——是取得这场胜利的关键。

5月末的一晚,阿拉贝拉从卡尔顿宫参加完庆功宴回到家中。席间她听别人说起自己丈夫,都是最热烈的赞扬;大家起身祝酒,也是为了他的荣光;摄政王围着她,好话说了一箩筐。午夜十二点刚过,她坐在小客厅里回味这一切,发觉自己的幸福只有等爱人归来才能圆满。刚想到这儿,一个女仆冲进来叫道:“噢,太太,主人回来了!”

屋里进来个人。

他比记忆中瘦了,也黑了。白头发比过去多了,左眉毛上方多了道发白的伤疤。这伤虽不是什么新伤,她却从未见过。他的面庞、五官还是从前的样子,可神情、态度上总好像有哪里不大一样了。眼前的他,好像不是那刚刚还在她脑海里的人。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感到失望、尴尬,或是任何一种她担心自己会在他终于归家时产生的情感,他就往屋里四处看了看——那犀利的、半带着点儿嘲讽的眼神,她立马认了出来。随后,他望着她,脸上的微笑是她在这个世上最熟悉的。他对她说:“我到家了。”


一夜过去,想和对方说的话还未及百分之一。

“你坐到那儿去。”斯特兰奇对阿拉贝拉说。

“坐这把椅子上?”

“对。”

“干吗?”

“这样我好看看你。我三年都没看过你了,心里真亏得慌。我现在得把这亏空补上。”

她坐了不一会儿,就扑哧笑出来:“乔纳森,你这么盯着我看,我脸上可绷不住。按你这速度,半个小时就能把亏空补全了。不是我扫你的兴,你过去也不怎么经常看我,你总是一头扎在灰扑扑的旧书里面。”

“这么说可不对。我都忘了你是这么爱争的。快把纸递给我,我得记你一笔。”

“就不给。”阿拉贝拉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今天早上刚睁眼的时候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我以为我得赶紧起床、刮脸、吃早饭,免得别人的跟班儿把热水、面包全拿完。随后我反应过来,家里所有的仆人都是我的,所有的热水都是我的,所有面包也都是我的。我觉得我从来就没这么幸福过。”

“你在西班牙就没过一天舒服日子?”

“打仗的时候,人不是舒服得像王子,就是落魄得像乞丐。我亲眼见过威灵顿勋爵——我得称他为阁下了——枕块石头睡在树下。我也见过乞丐盗贼睡在宫殿卧房的羽绒床垫上。打起仗来,什么都乱了。”

“那,你可别觉得在伦敦生活闷得慌。满头生着大蓟白毛的先生说过,尝过战争的滋味,就会觉得家庭生活寡淡无味。”

“哈!才不会!什么都干干净净的,就像现在这样,我还能挑理?自己的书、自己的东西,伸手就能拿到;自己的老婆,抬头就能看到,我还不满意?他到底……谁说这话来着?生着什么头发的先生?”

“像大蓟白毛一样。我以为你肯定知道我说的这个人。他跟沃特爵士和坡夫人住一块儿——他是不是总住那儿我不太清楚,至少我去的时候,他都在。”

斯特兰奇皱了皱眉:“我不认识这么个人。他叫什么?”

阿拉贝拉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他是沃特爵士或是坡夫人哪家的亲戚。真是怪了,我怎么就一直没问人家叫什么呢。我跟他聊过,哦,得有个把钟头了!”

“真的?这事儿我可不见得赞成。这人长得精神吗?”

“哦,精神,非常精神!真是怪了,我怎么还不知道人家名字!他特别会逗人开心,跟平日里遇见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你们俩都聊什么了?”

“哦,什么都聊!不过每次分别的时候,他都要送我礼物。上礼拜一他说要从孟加拉给我带只老虎;礼拜三打算把那不勒斯王后请来——因为据他说我们俩特别像,一定会成为最好的朋友;礼拜五又想派人给我送来一棵音乐树……”

“音乐树?”

阿拉贝拉笑起来:“就是音乐树!他说有座山,山名听上去只有故事书里才会有。山上长着一棵树,不结果子,只结乐谱,谱出来的曲子倒是比别的都强。这人说这么些故事,我都不知道他自己信不信。说实话,有好几回我都担心他是不是疯了。我为了不收他的礼,总要编各种各样的借口。”

“幸亏如此。我可不想一回家满眼都是老虎、王后跟音乐树。诺瑞尔先生近来联系过你吗?”

“近来没有,没联系过。”

“你笑什么?”斯特兰奇问她。

“我在笑吗?我怎么不觉得。好吧,就告诉你吧。他只给我写过一张条子,就那么一次。”

“一次?三年里就一次?”

“是的。大约一年前,有传闻说你在维多利亚遇难,诺先生就派齐尔德迈斯来问我是否属实。我当时并不比他们知道得多。幸亏当晚莫尔思罗普上尉来找我了。人家刚从朴次茅斯上岸不到两天,就直奔咱家,告诉我那传闻纯属一派胡言。他的一片好心,我永远忘不了!可怜的小伙子,那会儿他胳膊刚被截肢一个多月,还疼得厉害。桌上倒是有诺先生写给你的一封信,齐尔德迈斯昨天刚给送来。”

斯特兰奇起身走到桌旁,拿起信来,又扣在了手上。“好吧,我看我得出门了。”他话音里带着犹豫。

事实上,他并不特别盼着见自己过去的导师。他已经习惯了独立思考、单人行动。在西班牙的时候,任务都由威灵顿公爵委派,而具体用什么法术去完成这些任务,全凭他一人说了算。而今又要听诺先生的指挥才能作法,前景并不喜人;和威灵顿手下那些敢作敢为、活力四射的青年军官们待了个把月,以后好几个钟头只能对着诺先生一个人说话,想想就一阵黯然神伤。

事先虽有这般顾虑,真与诺先生会了面,气氛却是亲切友好的。诺先生见了他特别高兴,对他在西班牙究竟用了什么类型的咒语有问不完的问题,对他取得的成果赞不绝口,搞得斯特兰奇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怪了人家。

斯特兰奇不打算继续做诺先生的弟子了,这提议诺先生自然听不进去:“不,不,不!你还得再来!咱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现在战争结束了,正经活儿都在前面等着呢。咱们要为新时代开创新魔法!之前我就从好几位大臣那里得到可喜的安慰——他们都上赶着告诉我,不靠魔法相助,他们根本无法继续治理国家!另外,虽然你我二人之前下了不少功夫,人们对魔法的误解依然存在!巧了!前几天我无意中听见卡斯尔雷子爵跟别人说,由于威灵顿公爵坚持,你在西班牙的时候动用了黑魔法!我当即让卡子爵放心,说你非最文明的方法不用的。”

斯特兰奇一时没有答话,略一颔首,诺先生见他这模样还以为他默认了。“可咱们刚才讨论的是我应不应该继续做您徒弟的问题。您四年前给我那张单子上列的所有技艺,我都已经熟练掌握了。在我去半岛之前,先生,您亲口告诉我的,说对我的进展十分满意——我估计您也还记得吧。”

“哦!可那些不过是些入门小技。我又列了一张单子,那会儿你还在西班牙呢。我现在就叫卢卡斯把它从书房拿过来。除此以外,还有些别的书——你懂我意思的——我希望你都读读。”诺先生不安地冲斯特兰奇眨眨他那双小蓝眼睛。

斯特兰奇犹豫了。诺先生这话指的是何妨寺里的藏书,他到现在见都没见过呢。

“哦,斯先生,”诺先生叹道,“你回来了,我真是太高兴了。见着你我就特别高兴!我盼着咱们能一起聊上个把钟头。拉塞尔斯和德罗莱特先生倒是常来……”

斯特兰奇说那是一定的。

“……可跟他们是谈不了魔法的。你明天一定再过来。早点儿来,来这儿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