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魔法师的太太

1809年12月至1810年1月

现如今,伦敦城里有了两位魔法师供人仰慕、推崇,若听说两位之中还是斯特兰奇先生在伦敦更受欢迎,我猜谁也不会太奇怪。斯特兰奇是人人心目中魔法师应有的样子。他个子高,讨人喜欢,笑容特别有意味。而且,他跟诺瑞尔先生不同——他谈魔法谈得很多,并不拒绝回答别人关于魔法的问题。斯特兰奇夫妇二人出席过无数晚宴、餐会,聚会过程中,斯特兰奇一般都会答应给大家表演个轻松点儿的小戏法。大家最爱看的,当属水面浮幻影。和诺瑞尔先生不同的是,他并不使用变幻影的传统工具银盆。斯特兰奇说盆子里能看见的东西太有限,那点东西根本不值得一变。他更习惯等仆人们将饭菜撤下并将桌布揭走,往桌面上泼一杯水或酒,再从那一泊液面上变出幻影。幸亏请客的人家一见到魔法都乐得开怀,无暇顾及那被酒渍水印搞得一团糟的餐桌和地毯了。

对于斯特兰奇夫妇二人来说,落户伦敦,一切都颇合心意。他们在苏活广场买了栋房子,阿拉贝拉于是沉浸在料理新居所带来的一切欢乐中:从造柜匠那里订做雅致的新家具,托朋友帮着找可靠的用人,而且每天都要去逛商店。

12月中旬的一天清早,她收到黑格-齐彭代尔家居布艺店一位店伙(十足的热心人)的便条,说是店里新到一种青铜色丝料子,缎面和水波纹面两种条纹相间,他认为许是斯太太家客厅窗帘的不二之选。听了这话,阿拉贝拉一天的安排便得稍作改动。

“萨姆纳先生说是相当雅气的,”早饭时分,她告诉斯特兰奇,“我猜我一定特别喜欢。可要是挑了青铜色的料子做窗帘,我就必不能再用酒红色的天鹅绒去罩贵妃榻。我想青铜跟酒红看着不会太搭。所以我干脆去弗林特-克拉克的店里再看一眼那匹酒红天鹅绒,看我能不能忍痛割爱。然后我再去黑格-齐彭代尔那里。可这样一来,我就没时间去看你舅妈了——我必须得去,人家今天上午就该回爱丁堡了。我得去谢谢她帮咱们找来了玛丽。”

“嗯?”斯特兰奇咕哝道。他正边吃果酱夹热面包边读赫尔加斯与皮克尔编写的《仙子解构奇状录》。

“玛丽。新来的女仆嘛。昨晚你见着她的。”

“哦。”斯特兰奇答应着,又翻了一页。

“看上去是个挺不错的姑娘,安安静静的,讨人喜欢。我敢肯定咱们用她一定满意。那么,接着我刚才的说,乔纳森,要是你上午肯去看看你舅妈,就帮了我大忙了。吃完早饭,你就溜达到亨利耶塔大街,为玛丽的事谢谢她。然后你就去黑格-齐彭代尔店里等我。哦,还有,你能不能再去韦奇伍德-拜尔利店里看一眼,问问咱们定的那套瓷餐具什么时候能取。不让你费力绕远,几乎就在沿路。”她看着他,一脸怀疑,“乔纳森,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斯特兰奇抬起头来,“哦,全神贯注!”

罢了,阿拉贝拉带着一位男仆做随从,一路走到惠格摩尔大街弗林特-克拉克家的铺子里。二回端详这匹酒红天鹅绒,她下了定论:虽然模样端庄,但效果太过黯哑。于是,她满心期待地走向圣马丁大道,去相相那块青铜丝料子。等到了黑格-齐彭代尔,那位伙计正在店里候着,却不见自己的丈夫。店伙满脸歉意,说一上午都不曾见过斯特兰奇先生。

她又出了店门,回到大街上。

“乔治,你看见主人了吗?”她问跟着她的男仆。

“没见着,太太。”

灰黑的雨点开始嘀嗒,受某种预感指引,她往旁边一家书店的橱窗看去,发现斯特兰奇正在店里跟沃特·坡爵士聊得起劲。她于是走进书店,向沃特爵士道了早安,随后温柔地问她丈夫可曾看过舅妈并去韦奇伍德-拜尔利看了瓷器。

斯特兰奇听到问话,一脸莫名其妙。他低头发现自己手里捧着一大本书。他冲书皱了皱眉头,仿佛根本想不到它是怎么跑到手里来的。“我本打算去的,亲爱的,当然了,”他说,“可沃特爵士到现在一直在同我讲话,我提都没法儿提。”

“都是我的错,”沃特爵士赶紧向阿拉贝拉作证,“咱们前线封锁出了点问题,是些兵家常事,我跟斯先生说说,希望他跟诺瑞尔先生能帮帮忙。”

“那么你能帮上忙吗?”阿拉贝拉问。

“哦,我想可以的。”斯特兰奇道。

沃特爵士解释道,英国政府收到情报说一批法国人的船——也许有十艘之多——溜出了英国舰队的封锁。谁也不知道这批船去了哪里,打算干什么。政府方面也找不到负责防止这类事件发生的阿明克劳福上将了。阿上将及其麾下由十艘护卫舰及两艘战列舰组成的舰队就这样消失了——也许是追法国船去了。现驻马德拉有位年轻有为的上校,海军部要是能查明发生了什么情况以及情况发生在哪儿,他们早就高高兴兴地派这位莱特伍德上校率四五艘战舰前去增援了。马尔格雷夫男爵请教过格林瓦克斯上将,问他该如何是好。格上将跑去问大臣们,大臣们都说格上将应当马上去找斯特兰奇和诺瑞尔先生。

“我是不想让您觉着海军部离了斯特兰奇就没别的办法了,”沃特爵士笑道,“部里已尽其所能。他们命一位姓派特罗法克斯的办事员去格林尼治找阿明克劳福上将儿时的伙伴,这伙伴应当比谁都更熟悉上将的性格,问问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上将会怎么做。可等派特罗法克斯先生到了格林尼治,上将儿时玩伴正酩酊大醉倒在床上,派先生都不知他听没听懂问题是什么。”

“我敢说诺先生和我能贡献些想法,”斯特兰奇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想我需要把这问题放在地图上研究。”

“一切您用得着的地图、文件,我家都有。过一会儿我就派家里用人把图纸都送到汉诺威广场去。那么就劳您驾,跟诺先生讲一讲……”

“哦!可咱们现在就能动手啊!”斯特兰奇道,“阿拉贝拉不会介意多等一会儿的!你不介意的,对吧?”他问太太,“我和诺先生约好下午两点见。要是我能把目前的情况直接跟他讲清楚,我想晚饭前咱们就能给海军部回个话了。”

阿拉贝拉不失为甜美、柔顺的女子兼好太太,暂且将做窗帘这回事全抛到脑后,让两位先生放心,为了时事要务,自己多等一等不要紧。于是三人当即决定,斯特兰奇夫妇俩跟沃特爵士一起回他位于哈里大街的家。

斯特兰奇掏出怀表看了一看:“二十分钟走到哈里大街。三刻钟研究问题。再走十五分钟回到苏活广场。好呀,时间充裕得很。”

阿拉贝拉笑起来。“我向您保证,他平时可不这么小心谨慎,”她对沃特爵士说,“结果礼拜二他跟利物浦伯爵约见的时候迟到了,诺瑞尔先生可不太高兴。”

“那不能怪我,”斯特兰奇说道,“要出门的时候还早得很,可我怎么也找不到手套了。”阿拉贝拉对他迟到的嗔怪逗弄令他心烦了一路,他又看了看怀表,好像要找找时间在运行上有什么先前没注意到的特点,以证明自己并没有错。等走到哈里大街,他觉得他看出问题来了。“哈!”他突然叫起来,“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我的表坏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沃特爵士掏出自己的表给斯特兰奇看,“刚好正午,我的表也这个点儿。”

“那我怎么听不见敲钟?”斯特兰奇问。“你听见钟声了吗?”他又问阿拉贝拉。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见。”

沃特爵士脸红了,低声嘟囔说什么这里连带周边几片教区都不再敲钟了。

“真的?”斯特兰奇问道,“凭什么不敲啊?”

沃特爵士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说:你的好奇心能不能藏着点儿,我准念你的好。而他嘴上却只是说:“内人因为病,神经易受刺激,状态很差。鸣钟尤其令她不安,我于是去了负责圣马里波恩和圣彼得教堂的教区委员会,问他们能不能为坡夫人的精神状态考虑,把教堂的钟先停一停。他们特别体谅,都答应了。”

这事体太不一般,不过大家都知道坡夫人生的也不是一般的病,症状甚是与众不同。斯特兰奇夫妇二人从没见过坡夫人。两年来,谁也没再见过她。

三人到了哈里大街9号宅内,斯特兰奇着急,打算马上去看沃特爵士的文件,可沃特爵士一定先要保证阿拉贝拉在独自等候的过程中不缺娱乐,斯特兰奇只好捺着性子等。沃特爵士是有教养的人,无法忍受来宾在家中遭冷落,若落单的还是位女客,情节更加严重。而斯特兰奇只怕耽误了和诺先生的约见,于是,只要沃特爵士提出个消遣花样,他都有话准备着,证明阿拉贝拉哪样都不需要。

沃特爵士打开书柜,请阿拉贝拉看小说,并特意将埃奇沃思夫人的《贝琳达》推荐给她,想着许能博她一乐。“哦,”斯特兰奇插嘴道,“我两三年前就读过《贝琳达》给阿拉贝拉听了。再说,您想,咱俩讨论问题能有多久,不会够她读完一套三卷本的小说吧。”

“要不就喝点茶,吃块香籽糕?……”沃特爵士问阿拉贝拉。

“阿拉贝拉才不爱吃香籽糕,”斯特兰奇又堵住话,同时心不在焉地抄起《贝琳达》兀自从头读了起来,“那玩意儿她点了名儿地不喜欢。”

“那就来杯马德拉酒吧,”沃特爵士道,“马德拉酒我肯定您是会喝点儿的。史蒂芬!……史蒂芬,快给斯特兰奇太太倒杯马德拉酒来。”

一位高个黑人男仆在沃特爵士旁现了身——神出鬼没般来去无声,是伦敦人家高标准调教出来的仆人才有的本事。突然出来个人,斯特兰奇吓了一跳,紧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冲自己太太说:“你不想喝马德拉酒的,是吧?你什么都不想喝。”

“是的,乔纳森。我什么都不想喝。”他太太没反对,笑说这有什么好争的,“谢谢您,沃特爵士,我安安静静坐这儿看会儿书就非常好了。”

黑人男仆鞠个躬,像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随后斯特兰奇跟沃特爵士也去研究那几艘法国船和失踪的英国舰队了。

只剩一人独处,阿拉贝拉发现自己其实无心阅读。她环顾房间四周,看看可还有其他什么消遣,目光落在一大幅油画上。这是幅风景画,描绘了树林及高踞峭壁顶端的一座废弃了的城堡。树林黑密,落日的余晖给废墟和峭壁点染了几抹金黄;对照之下,天空却是一片光明,荧荧泛着珠光贝彩。一滩银色的水泊占据了画面前景,有个年轻女人好像要淹死在里面,旁边还有个人影正从岸上俯身看她——人影辨不明是男是女,是萨堤还是法翁。阿拉贝拉仔细观察这二人的姿势,却摸不清岸边人是打算救那少女还是企图杀人灭口。看够了这幅,阿拉贝拉溜达出屋,准备再观赏观赏走廊里的挂画,却发现大多是描绘布莱顿和切尔姆斯福德两地风光的水彩,她感觉十分枯燥。

她能听见沃特爵士和斯特兰奇在另外一间屋里交谈。

“……真神了!不过,以他这人的活法儿,倒也不失为一条好汉。”沃特爵士的声音。

“哦,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他有个哥哥是在巴斯大教堂弹管风琴的,”斯特兰奇的声音,“那人养了只黑白花猫,他在巴斯大街上走,他的猫就走在前面为他开道。我有一回在米尔松大街……”

走廊里一扇门开着,阿拉贝拉往里一看,是间相当雅致的小会客室,墙上挂着不少油画,色彩比之前见过的那些都更华美、浓丽。她走了进去。

这间屋里似乎光线极足,可窗外并未变天,同先前一样灰暗压抑。“哪里来这么些光?”阿拉贝拉心里好奇,“简直好像从油画里照出来的,但这不大可能呀。”油画画的都是威尼斯风光,一幅幅大面积的天与海,这屋子本身似乎都不存在了。

把一面墙上的画仔细看了个遍,阿拉贝拉打算去看对面墙上的作品,一转身的工夫,吓得不轻——她发现屋里还有别人。一个年轻女人正坐在壁炉旁边的蓝沙发上,脸上带着些许好奇打量着她。这沙发靠背挺高,所以阿拉贝拉刚才一直都没看见她。

“哦!请您原谅!”

年轻女人什么都没说。

这女人模样极为端庄,皮肤苍白细腻,发色深棕,式样梳得十分优雅大方。她身着一袭细白纱裙衣,裹一幅象牙白镶银滚黑的印度披肩。若是家里雇的女教师,这打扮也太好了一点;若是陪女主人的女伴,这态度也太随便了一点。可要是什么女客,沃特爵士刚刚为什么不介绍一下呢?

阿拉贝拉冲这年轻女人屈膝行礼,脸上略微一红,说道:“我还以为这里没人呢!请原谅我打扰您了。”说罢转身要走。

“哦!”年轻女人发了话,“我希望您不要走!我极少见到什么人——简直谁都见不着!而且,您不是还想看看油画吗?可别推辞,您进来的时候我从镜子里都瞧见了,清清楚楚,您就是打算看画来的。”壁炉上方挂着一面巨大的威尼斯镜子,镜框样式极为繁复,材料也是镜面玻璃,上面装饰的玻璃花朵和涡卷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希望,”她说,“您别让我扫了您的兴。”

“可我担心打扰了您。”阿拉贝拉道。

“啊,您才没有!”年轻女人用手指指油画,“求您了,请接着看吧。”

阿拉贝拉觉得这会儿要是再拒绝反而显得更没教养,于是谢了她,走过去接着欣赏其余的油画。这回她看得可没有刚才仔细了,因为她能感觉到这位年轻女人从始至终一直在从镜子里看她。

看完画,年轻女人请阿拉贝拉坐下。“您觉得这些画怎么样?”她问道。

“啊,”阿拉贝拉说,“画都相当美丽,我尤其喜欢那幅描绘仪仗队和宴会的——咱们英格兰可没见过这般景象。那么多旗帜飘扬!那么多描金的小船和华美的服装!不过,在我看来,这位画家一定更喜欢画建筑和蓝天而非人物。他把人都画得那样小,那样没有存在感!那么多大理石宫殿和桥梁,他们在中间就好像丧失了方向。您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年轻女人似乎觉得这番话挺有意思,脸上露出个复杂的笑。“丧失?”她说,“哦,我想他们确实丧失了方向,可怜的人儿!说了归齐,威尼斯整个就是一座迷宫——它庞大而美丽,可毕竟是一座迷宫,除了那里最老的住户,别人都摸不清路——也许吧,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真的?”阿拉贝拉道,“那可太不方便了。不过,走失在迷宫里的感觉一定好玩极了!哦,要是能让我去一趟,付出多大代价我都乐意。”

年轻女人看着她,脸上浮出一丝凄凉的笑。“要是您跟我似的,连续好几个月都排着队在黑暗中无尽的甬道上疲惫不堪地行走,您绝不会这么想了。在迷宫里丧失方向那种愉悦感很快就会消失的。至于莫名其妙的典礼、仪仗行进还有盛宴,哼……”她耸耸肩,“我恨透了那些玩意儿!”

年轻女人的话,阿拉贝拉没太听懂,若打算听明白,她想最好还是先搞清楚对方是什么人,于是便问那女人名姓。

“我是坡夫人。”

“哦!可不是嘛!”阿拉贝拉心想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她告诉坡夫人自己姓甚名谁,说她丈夫来和沃特爵士谈公事,所以自己才在这里等。

书房那边突然爆出一阵嘹亮的笑声。

“他们本应在谈战事的,”阿拉贝拉讲给坡夫人听,“可看样子,若不是战事最近变得好笑了许多——我猜——就是他们俩早把该谈的正事放下,扯起认识人的闲话了。半个钟头以前,斯特兰奇先生满脑子都是赴下家的约,这会儿估计沃特爵士已经把他带跑了——聊起了别的事情,我敢说他已经完全忘记赴约这回事了。”她暗自微微一笑,太太们假意批评丈夫而实际上以他们为傲的时候都是这副表情,“我真心以为全天下就属他最爱分神。诺瑞尔先生的耐性一定遭受过严峻的考验。”

“诺瑞尔先生?”坡夫人问。

“斯先生有幸被诺先生收作门生。”阿拉贝拉道。

阿拉贝拉准以为坡夫人会接茬儿赞扬诺先生法力超群,或是对他的善举表示感激。然而坡夫人一言不发。阿拉贝拉于是继续说了下去,话音里带着鼓动的意味:“关于诺先生为您施的妙法,我们当然已经有过不少耳闻。”

“我跟诺瑞尔先生没有交情。”坡夫人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一副就事论事的口吻,“比起现在这样子,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这话着实令人骇然,阿拉贝拉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对诺瑞尔先生,她没理由爱戴。诺先生从来没对她表示过任何善意——有好几次甚至不辞辛苦特意表现出自己有多不拿她当回事,可即便如此,他毕竟是自己丈夫所从事的职业仅有的另一位捍卫者。于是,就像海军将领的太太总是支持海军方面,而主教的夫人一向直言教廷的好话,阿拉贝拉不能不替另一位魔法师辩护:“受什么也比受罪强,夫人您一定是受得够够透透了,若打算做个了断,谁也怨不得您……”(阿拉贝拉一边说着,一边心想:“真是怪了,她根本不像在生病,一点都看不出来。”)“……可假如我听到的是真的,您在忍受痛苦的时候,也并非没有慰藉。实话跟您讲,我就没听谁提到夫人您的时候不也夸几句您忠心耿耿的丈夫的。您一定不乐意撇下他吧?夫人,您多多少少还是感谢诺先生的——哪怕只是为了沃特爵士。”

对此坡夫人没有回答,转而问起阿拉贝拉关于她丈夫的事情。他从事魔法这一行有多久了?在诺先生门下学习多长时间了?他的法术一向还灵验吗?他是自己独立施法还是严格遵照诺先生的指挥?

阿拉贝拉努力一一回答,并说:“假如夫人您有事打算让我问问斯特兰奇,假如有什么他能效劳的,夫人您只管直说。”

“谢谢您。不过我马上要对您讲的事情,既是我的事,也是您先生的事。我想斯先生应当听听我是如何被诺瑞尔陷害至此。斯先生应当搞清楚他是在跟什么样的人交往。您能替我传这个话吗?”

“当然可以。我……”

“我要您向我保证。”

“无论夫人您说了什么,我一定把话带到。”

“我得提醒您,我尝试过多次把自己受的罪讲给别人听,可到现在还没讲成。”

坡夫人正说着,周遭起了些变化,具体是什么阿拉贝拉搞不清楚。就好像墙上挂的画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就好像镜子背后有人影闪过——曾经的感觉又泛上心头:房间已不再是房间,四壁也没了存在感,眼前好像只一处岔路口,奇怪的风自远方来,吹打在坡夫人身上。

“1607年,”坡夫人开了讲,“住在西约克郡哈利法克斯的一位雷德肖先生从他姑姑那里继承来十英镑。他用这笔钱买了一块土耳其地毯,带回家铺在客厅里的石板地上。之后他喝了点啤酒,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睡着了。凌晨两点钟光景,他醒了,发现地毯上站了三四百人,个头也就两三寸高。雷德肖先生注意到,这些人当中地位显赫的无分男女都身着金银铠甲,模样相当漂亮,且一人骑一头白兔——兔子的体量相对于他们,就如同大象之于我们。他问这些人有何贵干,其中一位胆子大的爬到他肩上,冲他耳朵大喊,说他们打算根据奥诺雷·博奈的规则大战一场,而雷德肖先生这块地毯正合他们的意,因为传令官可以根据地毯上有规律的纹样来判断作战双方位置是否正确,保证没有任何一方受到不公平待遇。雷德肖先生可不想让人在自己的新地毯上开仗,于是拿了把扫帚就……不对,等等!”坡夫人停住,双手一下子捂住了脸,“这些不是我想说的话!”

她重新起头,这回讲的是有个人到林子里打猎,跟朋友们走散了。他骑的马被兔子洞绊了蹄子,他便摔了下来。从马背往下落的过程中,他心生异象,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兔子洞。等站起身来,他发现自己身处异乡,照亮天空的是另一轮太阳,浇灌大地的是另一种雨水。在一处同他刚离开不久的林子类似的所在,他发现一栋大宅,宅间一班男士——有几位模样甚为古怪——正在一起玩牌。

坡夫人刚讲到那些男士请迷路的猎人一起玩,一阵轻微的响动——不比抽口气的动静大多少——引得阿拉贝拉回头看去。只见沃特爵士进了屋,一脸愁苦地低头盯着他夫人。

“你累了。”他对她说。

坡夫人抬头看她丈夫。这一刻,她的表情是微妙的:有点忧伤,又有点怜悯——怪的是,嘴角竟然还挂着一丝笑意。这神情,就好像她在自言自语:“瞧咱俩!好一对怨夫怨妇!”她嘴上却说:“我这累法儿跟平时一样,准是夜里走了好几里路,又跳了好几个钟头的舞!”

“那你就得休息,”他坚持道,“我来带你上楼找潘比斯福,她会照顾你。”

坡夫人看样子先是打算反抗,她一把抓住阿拉贝拉的手不放,像要让他看出她不愿意离开。然而,如同这动作一般突然,她又松了手,听凭他把自己领走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转身说道:“再会,斯特兰奇太太。我希望他们还会请您再来。也请您赏我这个光。我一个人都见不着。或者不如说,我能见着一屋子一屋子的人,可就没有一个是受过洗的基督徒。”

阿拉贝拉走上前去,打算同坡夫人握一握手,表示自己很乐意再来,让她放心。可沃特爵士已然带着坡夫人离开了这间屋子。当天在哈里大街的宅子里,阿拉贝拉又一次落了单。

钟声响起来了。

阿拉贝拉听见钟声自是有些奇怪,因为沃特爵士之前说过,马里波恩一带出于对坡夫人身体的考虑已经将所有的钟都停了。而此时钟声悲伤、悠远,唤起各种凄情惨景,齐齐涌上她的心头……


……风吹过苍凉的沼泽与荒原;旷野间断壁残垣,房门脱离了门槛摇晃;一座通体漆黑、荒废的教堂;一处被挖开的坟冢;人迹罕至的岔路口旁埋着自尽的死人;暮光映照下雪地里熊熊燃烧着的枯骨;一具死尸吊在绞刑架上;又一具死尸钉死在木轮上;一把年代久远的长矛插在泥地里,顶端挂着一只怪模怪样的护符,活像一根皮制的小手指头;一架稻草人,身上的黑布在风里抖动得太狂野,似要纵身一跃,飞入灰天里,扇着巨大的黑色翅膀扑向你……


“要是在这儿见着什么让您心烦了,还请您多包涵。”沃特爵士突然进了屋。

阿拉贝拉扶住椅子,站稳了脚。

“斯太太?您这是不舒服。”他搀了她胳膊,扶她坐下,“要我叫谁来吗?您先生?还是坡夫人的女仆?”

“不用,不用,”阿拉贝拉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谁也不用,没事。我以为……我没看见您进来。仅此而已。”

沃特爵士十分关切地看着她。她努力冲他笑了一笑,却不敢说笑出来的效果一定会好。

他把手揣进兜里,又掏出来,五指在头发里抓了一抓,深深叹口气。“我猜坡夫人跟您讲了不少奇闻怪事。”他郁郁不乐地说。

阿拉贝拉点点头。

“她讲的那些东西,您听了一定糟心。我很抱歉。”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夫人她确实讲了些……其中有些确实古怪,不过我完全不介意,一点儿都不!我刚才有点儿发晕,不过请您别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求您了!我这样子跟坡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刚才傻到以为自己跟前有面镜子,浮现出千奇百怪的景色,而自己正往镜子里掉呢。我猜我那会儿已经快要晕倒了,您一进来,正好救了我。真是怪了,我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

“我去把斯先生叫来。”

阿拉贝拉笑起来:“您要是想叫他就叫吧,不过我可告诉您,他对我的担心比起您来可差远了。斯特兰奇对别人头疼脑热向来不在意,若病的是他自己,则另当别论!再说,谁也不用叫。瞧,我又和原来一样了。我已经完全好了。”

二人一时无话。

“坡夫人她……”阿拉贝拉起个头,却又住了口,不知如何把话讲下去。

“夫人她一般来说是比较平静的,”沃特爵士说道,“倒不是说绝对的心如止水,您知道的,却也能静得下来。只是偶尔的偶尔,家里一来新客,就会激得她胡言乱语。我肯定您是好心,不至于把她说的那些再对外人提起。”

“哦,当然!我绝不会再提。”

“谢谢您的理解。”

“那我还能……还能再来吗?夫人她似乎特别想让我再来,结下这交情,我也非常高兴。”

对此提议,沃特爵士思忖许久,方才点头。点着点着,也不知怎的就鞠了一躬。“您再来,是我夫妇二人极大的荣幸。”他说道,“谢谢您。”

斯特兰奇和阿拉贝拉离开哈里大街的时候,斯特兰奇心情特别好。“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告诉阿拉贝拉,“再容易不过。只可惜我还得等诺先生发表意见之后才能动手,不然我觉得再有半个钟头我就能把问题整个解决掉。在我看来,有两点非常关键,首先……你到底怎么啦?”

阿拉贝拉轻轻“哦”了一声,便不再开口。

她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许下的两个诺言是相冲突的:对坡夫人,她保证会把约克郡买地毯那位先生的事告诉斯特兰奇;而后对沃特爵士,她又发誓绝不把坡夫人说过的话讲出去。“没什么。”她答道。

“沃特爵士给你准备下那么多消遣,你最后选了哪一样?”

“哪样都没选。我……我碰见坡夫人了,跟她聊了会儿天。仅此而已。”

“真的吗?可惜我没跟你在一起。我倒真想见见这位被诺瑞尔的魔法救了一命的女人。我还没告诉你我碰见什么了呢!你还记得突然出现在屋里的那个黑人男仆吧?嘿,一瞬间我明明感觉有位高个子、黑皮肤的国王站在那里,头戴银冠,手持亮银杖和宝珠,可等我再一看,除了沃特爵士那个黑仆,并无他人。你说怪不怪?”斯特兰奇笑了起来。

斯特兰奇跟沃特爵士闲话聊了太久,等见了诺瑞尔先生,比约定时间迟了近一个钟头,诺先生气坏了。当天晚些时候,斯特兰奇传信至海军部,说他跟诺瑞尔先生一起研究了法舰失踪的情况,认为目前这批船位于大西洋,正向西印度群岛挺进,打算去那边祸害。此外,他二人以为阿明克劳福上将准确判断了法国人的动向,已经一路追过去了。海军部听从斯、诺二位先生的建议,传令至莱特伍德上校,命他跟随阿上将一路向西。最终,法国军舰被俘获了一部分,剩下的也都逃回法国港口,不再挪窝。

许下的诺言令阿拉贝拉良心上饱受折磨,她把困境讲给几位老阿姨听,这几位都是她的朋友,明事理、懂是非,一向得她信任。她自是打算在叙述时略掉人物名姓及具体情况,可惜这样一来,她的困境无人能懂,她那几位通达事理的老阿姨也是无能为力。由于不能告诉斯特兰奇,她心里压抑,可就算只言片语地提及,也等于是对沃特爵士失了信。琢磨许久,她得出结论:对有理智的人许下的诺言,应是比对没理智的人许下的诺言更有约束力。毕竟,就算把那可怜的疯女人冗长无稽的疯话转述给别人听,又有什么用呢?于是,她始终没把坡夫人的话告诉斯特兰奇。

几天后,斯特兰奇夫妇到贝德福德广场一户人家去听一场意大利音乐会。阿拉贝拉听得愉快,只是会场不够暖,于是她趁歌手换人上场短暂的间歇不声不响地溜了出去,到另间屋取自己放在那里的披肩。正围披肩的当儿,只听得身后一阵微弱响动,抬头一看,是德罗莱特如梦一般飞上前来,高声叫道:“斯特兰奇太太,见到您我真高兴!敬爱的坡夫人近来怎样?我听说您才见过她?”

阿拉贝拉勉强作答,说是见过。

德罗莱特一把挽起她的胳膊,以防她逃,随即说道:“为求他们家给下道请帖,我费的周折,说出来您都不信!我各种努力,没有任何结果!沃特爵士一次又一次拿琐事当借口堵我,每次说的都一样——坡夫人病了,要不就是刚有好转,她就从来没好到能见人过。”

“是吗,我倒觉得……”阿拉贝拉正欲解释。

“哦,是啊!”德罗莱特打断她道,“倘若她真是病了,不相干的底下人当然是要赶走的。可把也拦在门外就没道理了。我见着她的时候,她还是具尸首呢!哦,真的!我猜您还不知道吧?起死回生的当晚,诺瑞尔先生找到我,求我陪他一起去他们家。他是这么说的:‘陪我一起去吧,亲爱的德罗莱特先生,让我眼睁睁看一位年轻漂亮、纯真无瑕的小姐在豆蔻年华香消玉殒,我精神上是吃不消的!’她就这么待在家里,谁也不见。有人说她一复活,就心高气傲,不屑与凡人俗物为伍。我看其实正相反。我以为,经历这一死一生一去一回,她的喜好自是与众不同。您难道不觉得有这个可能吗?在我看来,她很可能故意吃点什么药,专为欣赏恐怖的景象!您没见着她有类似举动?她就没拿杯子小口喝点什么颜色古怪的液体?您进屋的时候,她没突然把折起来的纸片之类的揣进兜里——就好像里头盛着一两勺粉末那样的纸片?没有?鸦片酊一般都盛在大约两三寸长的小蓝玻璃管里。若是谁有药瘾,家里人总以为能瞒过去,实际全是徒劳。到最后一定会被人发现。”他假笑一声,“一定会被发现。”

阿拉贝拉把胳膊轻轻地从他的搀挽下解脱出来,请他包涵,自己实在无法提供所需的情报。什么小瓶子、粉末的,她一无所知。

她回到音乐会上,心情可比离场的时候差多了。

“卑鄙,卑鄙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