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半后,维克从他伍尔克斯广告的办公室里,漫不经心地走出来,他实在不喜欢办公室里的咖啡,正要去班特利咖啡店。他一个上午都在办公室给德考斯特蛋场写广告、这对于他很困难,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痛恨鸡蛋,那时他母亲每星期四天残酷地往他喉咙里一天塞进一个鸡蛋。他能想出来最好的同是:“鸡蛋是爱……无隙的爱。”不太好,“无隙”给他的感觉就像看到一张骗人的照片,照片上躺着一只鸡蛋,一条拉链从蛋壳上横穿而过。当然这是一种很有趣的想象,但它会把人引到什么地方?他想不出来。应该问问泰德。看看女服务员端来的咖啡和越橘小松糕,他想起泰德喜欢鸡蛋。

让他沮丧的,当然不是鸡蛋广告,而是他要离开十二天。只能这样,罗格已经说服他了。

他们只有去那儿,玩命地投球了。

维克爱罗嗦的老罗格,好罗格,几乎就像爱自己的兄长。罗植大概会很高兴地溜到班特利咖啡店里和他在一起喝咖啡,说得他满耳老茧。但现在,他更想一个人呆着。

他知道,下星期一开始,他们两个就要连续两个星期从早到晚呆在一起,天天苦熬奋斗,那足够长了,即使对黑人兄弟也足够长了。

他的思、绪转向了活力谷惨败c他让自己的思绪自由流动着,他知道有时候对坏情况没有压力的,甚至只是懒散的回顾,至少对他,可以带来新的视野,新的角度。

所发生的一切糟透了,活力谷食品已经从市场上消失。糟透了,但并不可怕。这不像罐装蘑菇,不会有人因它们而生病或死去。现在的顾客已经意识到,一个公司偶尔也会出一次五。只要想一想两三年前麦当劳的随赠玻璃杯——人们发现玻璃杯上的画里含有超标的铅,那种玻璃杯很快收了回去,促销陷入了泥潭。

玻璃杯事件对麦当劳公司当然很糟糕,但没有人控告罗纳德。麦当劳蓄意毒害年幼选民。同样,现在也没有人要控告夏普谷制品教授(尽管喜剧演员鲍勃·霍普和斯蒂夫·马丁已经开始挖苦地,而约翰尼·卡尔森一天晚上在他今夜的演出前的开场白上痛快淋漓地为此表演了一整段独白)。显然,夏普谷制品教授的形象已经完了。同样显然的是,那个演教授的名演员在一系列迎面而来的事件面前也已经决疯了。

我能想到更糟的情况。第一次震动波消退了一点,波特兰和克利夫兰间每天许多次的长途电话铃声不再飞响之后,罗格曾说过。

什么?维克问。

“我想,”罗格面无表情,“我们可以去做好轻松奶油浓汤那笔生意。”

“要加咖啡吗,先生?”

维克看了一眼女服务员,他刚不加思索地说了声;“不了。”又点了点头,“加半杯吧。”

她倒了半杯,走了。维克不经意地搅着,没有喝。

在一阵不长的时间内,全国出现了健康大恐慌。

但紧接着就有几个医生或在电视上露面,或提交了医学论艾,都指出活力谷谷制品的上色剂是无害的。

以前也曾有过类似的事,某一商业航班的机组人员曾被一种古怪的桔皮般的皮肤变色吓得半死,后来发现那只是因为他们起飞前向旅客示范如何使用救生衣时,蹭下了救生衣上的橙色染料。更早些年,一种法兰克福香肠中的加色剂,也产生过烊似于活力谷产品的体内效应。

夏普老先生的律师已经对染色剂制造商提起了一桩金额达几百万美元的诉讼,这场诉讼看来至少会持续三年,而且最后只会在法庭外才能得以解决。不管怎么说,诉讼已经促成了一个论坛,公众已经清楚地意识到,那个错误——那个完全只是暂时的错误,那个完全无害的错误——不是由夏普公司造成的。

然而,纽约股票交易所的行情牌上,夏普公司的股票迅速下跌。这以后,它只上升了跌幅的不到一半。谷制品本身的上市价格也跟着突然下跌,但总算收回了活力谷露出那张奸诈的红脸后丧失的地盘。实际上,夏普的全谷大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卖得好。

所以,这儿没有什么不对,不是吗?

不对,非常不对。

夏普谷制品教授就是不对所在。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再也翻不了身了。恐慌之后接真而来的是嘲笑,教授,他肃穆的仪表,那教室的环境,已经真正地被笑死了。

乔治·卡林说着那句夜总会的名句:“是的,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疯狂的世界。”卡林把头向麦克风弯了一会儿,沉思着,又抬了起来,“里根那批人在电视上做狗屎竞选活动,不是吗?俄罗斯在军备竞赛上走到了我们前面,俄国人造出了数以平计的导弹,不是吗?所以吉米在电视上做他的演讲,说‘我的美国同胞们,俄国人在军备竞赛上超过我们的时候,就会是美国青年见红的日子’。”

观众大笑。

“所以罗尼打电话给吉米,问,总统先生,埃米早饭吃了什么?”

观众狂笑,卡林停顿了一会儿,那句众所周知的名句以一种很轻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了出来:

“不——这儿没什么不对。”

观众尖叫狂呼,掌声骤起。卡林沮丧地摇了摇头:“放红,我的天,哇!”

这都是问题。乔治·卡林是问题,鲍伯·霍普是问题,约翰尼·卡尔森是问题,斯蒂夫·马丁是问题。全美的俏皮才子们都是问题。

那么,想一想:夏普股票已经掉了九个点,只升上来四又四分之一点,股民要对着什么人的脑袋大声抱怨。想一想,去对着谁的脑袋?最早是谁想出夏普谷制品教授这个漂亮的主意的?是不是最该找他们?没有人会在乎夏普谷制品教授在红浆果活力谷溃败前四年就出台了这一事实,没有人会问夏普谷制品教授,他的同伴夏普甜饼枪手,还有乔治和格雷茜是怎么搬上屏幕的,人们在平的只是夏普的股票比原来低了四又四分之一点。

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事实,只是业界的一致评论,那个伍尔克斯广告已经失去了夏普帐单——仅仅这一点就可能让股价升一个半点甚至两点。

然后一轮新的广告运动开始,投资者会认为这是一个迹象,说明过去的悲剧已经永远地成为公司的过去,这样股票又会上升一个点。

当然,维克一边想,一边在咖啡里搅动着糖和咖啡伴侣,这当然只是推测,而且即使这种推测变为现实,他和罗格都相信,对夏普公司来说,如果由一些没有他和罗格更了解夏普公司,更7解竞争激烈的谷制品市场的太仓促发起一场广告战,那么短期盈利的后果,可能就不仅仅是失调。

突然,那种新的观点,新的视角,跳进了他的脑海。它突然不请自来,他送向嘴边的咖啡林在半道戛然而止,他的瞳孔放大了。

脑海中他看见两个人——可能是他和罗格,也可能是老夏普和上了年纪的“小孩”——在向一个墓穴里填土,他们的铲子在飞舞,夜风呼啸,一只灯笼忽隐忽现地闪烁着。一些教堂协事在后面,偶尔鬼鬼祟祟地看他们一眼。这是一个黑夜里的埋葬,一次黑夜间偷偷摸摸的行动,他们在秘密地掩埋夏普谷制品教授。这错了。

“错了。”他喃喃地说出了声来。

当然错了。

因为他们在漆黑的夜里把他埋了,他也永远不会说他本该说的那句话,“我很难过。”

他迅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奔特尔钢笔,从面前的小杯子上抽了一张餐巾纸,沙沙地写着:

“夏普谷制品教授应该道歉。”

他看着它,那些字母在变大,随着墨水渗入餐巾纸,又逐渐模糊了,在第一行字下,他又写道:

“体面的葬礼。”

这下面:

“白天的葬礼。”

他还不能肯定这意味着什么:它不是一种感觉,而更像是隐喻。但这就是他想出最好的主意的方式。这里有些东西,他肯定有。

库乔躺在车库地板上,情绪有些低落。这里很热,但外面更糟……外面的阳光非常强烈。从来没有这么热过,实际上,是它从来没有注意过阳光会这样刺目。

但它现在注意到了。库乔的头在疼,浑身的肌肉在疼,在热辣辣的太阳的照耀下,它的眼睛也在疼。它很热,鼻吻被划破的地方仍然很疼。

疼,而且开始溃烂。

那个男人出去了。

他走后不久,那个男孩和那个女人也出去了,只剩下它一个。

那个男孩在外面给库乔放了许多食物,库乔只吃了很少一点,食物不是让它感觉好,而是感觉更坏了,剩下的东西它也就没再去碰。

有一阵隆隆声,然后一辆卡车开上了汽车道。库乔站起来,跑向谷仓门,它已经知道来的是陌生人。它熟悉那个男人的卡车的声音,也熟悉家庭轿车的声音。

它站在门口,把头伸出去,外面的阳光刺痛了它的眼睛。卡车在车道倒了倒,停下来。有两个男人从驾驶室出来,绕到后面。其中一个拉起了滑动后门,那种吱吱嘎嘎的噪音刺激着库乔的耳朵,它呜呜地叫着,跑回舒适的阴暗中。

卡车来自缅因州的波特兰机器公司。三个小时以前,沙绿蒂·坎伯带着她还在目瞪口呆的儿子走进市里奇顿大街波特兰机器公司的主办公室。

她填写好一张个人支票,购买了一只崭新的约尔琴链吊——批发含税价是一千二百四十一美元七角一分。在去波特兰机器公司前,她去了位于国会大街上的州烈酒商店,她在那地填了她的彩票中奖认领表。办事处的职员坚持说布莱特不能进去,小家伙把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外面的人行道上等她。

那个职员告诉沙绿蒂,她会通过邮件收到彩票委员会开出的支票。她问有多长时间,职员说最长不超过两个星期。这笔钱在兑现前要先从中抽去大约八百美元作为税钱,最后的具体金额需由她所声明的乔的年收入决定。

彩票兑现前还要抽去税钱,这一点都没让沙绿蒂生气。职员拿着沙绿带的彩票,和他的一张单子核对着,直到现在,沙绿蒂还一直不能相信在她身上所发生的这一切。

最后,职员点点头,向她祝贺,甚至把办公室的经理也叫出来和她见了面。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又可以呼吸了。那张彩票又流回彩票委员会内部,再也不需要由她照看了。

她的支票会邮寄给她——绝妙,奇迹,神啦!

看着那张打着卷角,已经在她局促不安的呼吸中潮软了的彩票被贴在她刚填好的单子上拿走,沙绿蒂感觉到一阵剧痛。幸运女神把她挑了出来,一生中的第一次,也许会是惟一的一次。日常生活沉重的穆斯林坠饰一阵晃动,她看见了外面漂亮和精彩的世界。

她是个实际的女人,在她心中,她知道自己不只是有一点恨丈夫,也不只是有一点怕他,但是她会和他一起老,他会死去,留下她和他的债,而且——这一点即使在她内心深处也无法确定——而且还有被他糟蹋了的儿子。

如果她的名字在一年两次的超级抽奖活动中被抽出来,或者她能把五千美元赢十次,她就会高兴地一把扯下那乏味的穆斯林坠饰,拉着布莱特的手,带着他走出3号镇道旁坎伯的车库,走出这缅因州罗克堡专修外地车的修车铺,她会带着小布莱特去找康涅狄克州的妹妹,问她斯图拉待福特的一套小套间的房价是多少。

但坠饰只是动了一下,这就是全部,幸运女神在她面前只是出现了短短的一瞬,就像在晨露映出的微光中,一个在蘑菇下明快地跳着舞的仙子……出现一次,就永远消失了。

所以彩票从视野中消失时,她感到一阵刺痛,甚至想这会让她睡不着觉。她知道,在自己的余生中,她会每星期买一张彩票,但再也不会有机会一次抽中超过两美元的奖了。

没关系,即使你很聪明,也不会去数一匹礼品马有几颗牙。她在波特兰机器公司填写好支票,又提醒自己回家路过银行时把一部分积蓄再存进去,这样帐面上不会有大的跳动。十五年来,她和乔的储蓄帐单上大约有了四千美元,如果不考虑分期付款的话,这些积蓄刚够他们高额债务的四分之三。本来她没有理由不包括进分期付款,但她急、是没包括进去。除了一朝一期付款的时候,她总是无法正面考虑那笔帐。他们现在可以从积蓄中小小地咬一口,彩票委员会的支票来了后,再存回去,损失的只是两个月的利息。

波恃兰机器公司的那个人,刘易斯·日拉斯河,说他可以在当天下午把链吊送来,他说到做到了。

乔·马格路德尔和罗尼·杜贝把链吊放在卡车后的空气压缩级式承载器上,车停向汽车道时,承载器呼呼地向下陷了陷。

“老乔·坎伯的一笔大订货。”罗尼说。

马格路德尔点点头:“搬进那个谷仓里,他妻子说这就是他的修车铺。拿稳点,罗尼,这是个重家伙。”

两个人取出拎钩,呼味呼呼地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搬进了谷仓。

“放一会儿,”罗尼说,“我看不见路了,我们在黑暗中适应一阵再进去,别撞了汽车排障器。”

他们重重地放下链吊,在午后刺目阳光的照耀下,乔几乎要瞎了,他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的轮廓——一辆小车停在千斤顶上,一张工作台,昏暗中还有几块木板搭向一个小阁楼。

“这东西应该——”罗尼弯下腰,突然不动了。

黑暗中,顶起的小车前传来一声低低的嗥叫。罗尼突然感觉到粘乎乎的汗,他脖子后面的毛竖直了起来。

“可怕的叫声,听见了吗?”马治路德尔轻声说。罗尼现在已经能看清楚了一点,乔的眼瞪得大大的,一副惊恐的样子。

“听见了。”

那声音很低,像一个功率强大的外装发动机空转的声音。罗尼知道,只有一条大狗才会发出这种声音。一条大狗这样叫时,一般也不会只是无所事事地随便叫一声。进门时他没有看见当心有狗的牌子,但这些乡巴佬经常只是懒得挂这样的牌子。他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祈祷上帝,发出这个声音的狗最好被链子拴着。

“乔,你来过这儿吗?”

“来过一次,这是条圣·伯奈特狗,像他妈的一座房子那么大,它以前不叫,”乔在喘气,罗尼听见他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咯住了,“噢,天哪,看那儿,罗尼。”

罗尼的眼睛开始调整过来,视野中逐渐出现一个幽灵般的超自然的物种。

他知道你永远不能让一条恶狗看出你在害怕——它会从你身上嗅出你的感觉——但他已经不能自己地抖了起来。那条狗,它只是一个恶魔!它就站在谷仓深处,站在撑起的汽车边上,那肯定是一条圣·伯奈特狗,毫无疑问,那厚厚的毛,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见的黄褐色的毛,还有那宽阔的肩膀。它的头低着,双眼盯着他们,目光中闪烁出一种长长的阴沉的仇恨。

没有拴链子。

“慢慢退出来。”乔说,“看在老天份上,不要跑。”

他们开始退,狗开始慢慢地向前走,那是一种僵直的步子,几乎根本不是步子,罗尼想,那是幽灵的追踪。这只狗不是他妈的正在闲逛,它身上的机器在已经发动,它正准备扑过来。它的头低着,低嗥的声调没有一丝波动,他们每退一步,它就进一步。

乔·马格路德尔最可怕的时刻来到了——他们又走过刺目的阳光。阳光让他目眩,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已经看不见狗了,如果它现在向他扑来——

身后,他碰到汽车的一边,这差一点让他绷断了神经。他拧开驾驶室的门。

另一侧,罗尼·杜贝在做同样的事。他在找乘客侧的门,有那么无终无止的一刻,他的手笨拙地摸索着找门的插销……。他抓住了它。他仍能听见那种低沉的嗥叫,就像一只埃文路德80大功率马达……门打不开……他在等狗过来一口把他屁股撕下一大块……他的大拇指碰到了按钮,门开了。他跌撞着爬进驾驶室,喘着粗气。

从窗外的后视镜中,他看见那只狗站在谷仓门口,一丝不动。他转眼看乔,他正坐在方向盘前窘迫地向他咧嘴笑着,他也战栗地向他笑着。

“只是条狗。”罗尼说。

“是,叫得比咬得凶。”

“可不是,我们回去吧,再拨弄拨弄那个链吊。”

“操。”

“再骑上里面的那匹马。”

他们一起笑了。罗尼递给他一支烟。

“我们走怎么样?”

“我听你的。”乔说着,开动了汽车。

回波特兰的路上,罗尼喃喃自语道:“那条狗变坏了。”

乔开着车,一只胳膊伸在窗外。他看了一眼罗尼:“我吓坏了,我只能这么承认。如果是条小狗在冲我那样叫,只要屋里没人,我会马上给它屁股来一脚。我的意思是,要是谁不把会咬人的狗挂起来,那他们的狗就该。那东西,你看见了吗?我打赌那个弓着腰的怪物有两百磅。”

“我大概该给乔·坎伯去个电话,”罗尼说,“告诉他刚才的事,说不定他会被咬断了胳膊,你说呢?”

“乔·坎伯最近对你怎么样?”乔·马路路德尔咧着嘴问他。

罗尼想了想,点点头:“他不像你这样冲我挥拳头,倒是真话。”

“我最近挨的一拳是你老婆打得,一点都不坏。”

“打倒了,小仙子?”

他们都笑了。

没有人打电话给坎伯。回到波特兰机器公司时,已经快到下班时间,四处拨弄拨弄的时间了。他们用十五分钟填写了旅行登记表。贝拉斯柯出来问坎伯是不是在铺里接车,罗尼·杜贝说当然。这么大一笔订单,批发价,贝拉斯柯一阵刺痛,走了。乔·马格路德尔祝罗尼周末和他妈的国庆快乐。罗尼说他要去快乐,一直要快乐到星期六的晚上。他们记完卡,走了。

谁也没再去想库乔。直到有一天他们在报纸上又看到了它。

长周末前的整个下午,维克和罗格都在推敲旅行的各个细节。罗格对细节非常在意,甚至有点偏执。他已经通过一家代理处预订了机票和房间,飞机预定星期一早上7:10离开波特兰机场。维克说,他早上5:30开“美洲豹”去接罗格,虽然他觉得这太早,但他了解罗格的脾气。

他们大致地敲定了旅程。维克准备把喝咖啡时想出的主意带到路上再说,现在那张餐巾纸稳当地塞在他的运动服口袋里。上了路之后,罗格就容易说动了。

维克想早一点走,走前先看看下午的邮件。他们的秘书莉萨已经走了,她先行一步去度她的大周末了。可恶,不管是不是节日或周末,你不能指望哪个秘书小姐会留到五点以后。对维克来说,这只是西方文明堕落的又一个迹象。现在,年轻漂亮的莉萨可能正汇入州际交通洪流,向南去老果园,或汉普顿,穿着她的紧牛仔裤和几乎什么都不是的三角背心。下舞池吧,迪斯科莉萨。维克想着,例了咧嘴。

办公桌的吸墨纸上有一封未拆封的信。

他好奇地把它拿起来,首先注意到的是地址下的那行私人信件,接着又发现他的名字整个是用大写正体字母手写上去的。

他把信拿起来,在手上翻动着,下班前轻松快乐的心境里隐隐地起了一丝波澜。在他思想深处,有一种甚至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突然、强烈的愿望—一要把信撕成两片,四片,八片,然后扔进废纸篓里。

然而他还是把信拆开,取出了一张纸。

仍是正体手写字。

简单的信文——六句话——像一颗直穿入心脏的子弹,击中了他。

他简直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瘫倒在那儿。一种声音从他身上发出来,那是一种咕略声,一种完全没有了气息的男人发出的声音。相当长时间里,在他的脑海中腾起翻滚着的只是一种白噪音,那是他不理解,也无法理解的白噪音。要是这时候罗格进来,他一定会认为维克发了心脏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是在发心脏病。他的脸纸一样白,嘴张着,青色的半月形出现在他眼眶下。

他又看了一遍短信。

再看一遍。

他首先看到的是第一个问句:

“她阴毛上的那个胎记,

在你看来像什么?”

这是个错误,他迷惑地想。除了我,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东西……对了,她母亲,还有她父亲。

然后是刺痛,他第一次感到嫉妒:就是她的比基尼也盖住了它……她那么小的比基尼……

他的一只手埋向头发,又把信放下,把双手都深席地埋进去。那种遭受重击后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仍在他胸中,那种地的心脏泵动的不是血,而是空气的感觉。他感到恐惧。刺痛和迷惑,但沉沉地压在他心头的,是恐惧。

那封信向他怒视着,尖叫着:

“我喜欢把她玩出屎来。”

他的眼睛紧盯着这行字,怎么也无法离开。

他可以听见外面天空中的飞机嗡嗡叫着,离开机场,飞向天空,飞出去,飞往他不知道的方向,他的脑海里,我喜欢把她玩出屎来。残酷,这只是残酷,是的,先生,是的,女士,确实是。它是一把钝刀的劈砍,“我喜欢把她玩出屎来”,怎样的一幅情景,无法想象,它就像装满电池酸液的喷枪,射向他的眼睛。

他努力连贯地想——

(我喜欢)

但怎么也不能——

(把她玩出屎来。)

想象。

他仍处在一种深深的恐惧中,眼睛又看向最后一行,他一遍遍地看它,好像想要把那种感觉灌进脑海中。

“你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突然间他有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他惟一知道的是,他一个答案也不想知道。

一种新的想法飞进了他的大脑,如果罗格还没有回家会怎么样?经常灯光还亮着的时候,老罗格会拍着脑袋走进来。旅程将至,他今晚更可能过来。这种想法让维克感到恐慌。不知什么时候,一种荒唐的记忆泛了出来:那么多次,他在卫生间里手淫,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但又极端害怕每个人都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如果罗格进来,他就会发现出问题了、他不想那样。

他站起来走向窗边,从六层楼上向下看大楼的停车场。罗格亮黄的本田车已经不在了,他已经回家了。

他从烦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静心听了听,伍尔克斯广告的办公室非常安静,这也是下班时间商业区惟一的特征,一种不约而同的宁静,甚至连看门老人斯蒂格迈耶先生在周围转悠的声音也没有。他看来必须走了,他必须——

有一种声音。

开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它突然来了,那是一种哀号,是一种脚被砸烂的动物发出的声音。停车场上的汽车变成两重,三重,在他泪光中模糊起来。

他难道就不会疯?他为什么就他妈的这么恐惧?

一句荒唐、古老的话钻进了他的脑海:被女人抛弃了。他想,我被女人抛弃了!

哀号的声音继续传来。

他想要屏住喉咙,但没有用。他低下头紧紧抓住窗下齐腰高的对流器铁花格,直到手指发疼,直到那些金属片啪啪地裂开。

她哭了多少时间?泰德出世那天他哭了,那是一种解脱的哭泣。他爸爸去世时他也哭了,老人家是在一次大面积心肌梗塞后,又和命运残酷地战斗了三天才撒手而去的。

那年他十七岁,那些眼泪,就像现在,痛苦地流出来,像在流血。但十七岁的人更容易流泪,十七岁,你还会时不时地要面对生活中的泪和血。

他停止了哀号,心里想,过去了,就在这时,一种低低的哭喊从他身上渗出来,一种尖厉、振颤的声音,“这是我吗?天哪,是我在发出这种声音吗?”

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又一声撕心的声音,又一声。他紧抓着对流器铁花格,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