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多伦多:蓦然回首

——一对未婚夫妻的故事

林颉明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打扫整理他那幢两层楼的房子。所谓的收拾整理,无非是把一些摆在明处的垃圾,搬运到较为隐晦的去处而已。

他的房子有三间卧室,分工用途很是明确。一间是主卧室,一间是客房,还有一间是他的电脑室。收拾到客房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客房里有一张双人床,平时上面只铺了一层床罩,底下却无被褥。被褥是来客人的时候才临时铺上的。林颉明很少有客人,所以这张双人床直到最近才派上了一些用场—— 最近林颉明就睡在客房里。

在得知涓涓拿到签证的当天,他就去一家意大利店订购了全套欧式家具,放在主卧室里。新家具使卧室突然变得很是陌生起来。那天他在那张皇帝号特大双人床上打了几个滚,身子整个陷落在席梦思和精织亚麻布制造的舒适陷阱里,仿佛被一层温软无比的云彩缠裹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刹那间竟不知身为何处。斜斜地看过去,镶着青铜花边的穿衣镜里有一个略微发福了的身影,便突然想起了洋人的一句口头禅——“生活从四十岁开始”,忍不住咧嘴一笑:他四十岁的生活将从江涓涓开始,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开始。

所以那天晚上,他就搬出主卧室,先在客房栖身。

江涓涓下星期就会以未婚妻的身份抵达多伦多。

江涓涓的出国手续办得还算顺利,耗费了将近十个月的时间。十个月里林颉明的长途电话账单累积了厚实的一沓。在隔洋的对话中他们已经渐渐地熟稔起来了。有时他会忍不住和她说一些男女之间隐晦的和不怎么隐晦的话,一半是挑逗,一半是试探。她很少接他的话茬儿,却用温软无声的笑容忍了他的放肆。

他不知道她的沉默是一种较为间接的回应,还是一种较为迂回的抗拒,正如他不知道应该把初来乍到的她安置在哪张床上。他一直在期待着她的到来,他也一直在恐惧着她的到来。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缺乏操练的士兵,虽然知道终究有一天要去作战,然而上战场的那一刻,却依旧还是惶惑忐忑不安的。却因着没了退路,只得笨拙无比地砥砺向前。

后来他还是决定保留了客房的被褥。

关上房门时墙上的挂钟响亮地撞了起来。他一愣,才猛然想起今天是物业公司派人来修理地板的日子。前些天下暴雨,咖啡馆里进了水,将地板和地毯都泡软了。早和装修队约好了八点钟在咖啡馆门口会合的,已经晚了半小时。就脸也顾不得洗,随便套上件T恤衫,飞似的开车去了咖啡馆,一路在心里编了些解释道歉的借口。

停车下来,没想到咖啡馆已经开了门,女招待塔米穿了一件上下连体的工作服,正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和装修工说笑。电锯突然鬼似的尖声啸叫了起来,木屑粉尘似的在空中迷乱飞扬,柜台上落满了铁钉和下脚料。

塔米一把拔了电源插头,将那个装修队的领班猴似的揪了起来:“也不看看是什么样的柜台?这绿色云纹木,刚刚换的,给你钱你也找不着货。你是不是想换完地板再接着换柜台?”

那人也不恼,嘿嘿地笑着,说:“知道了,奶奶,你放了我吧。再不放可就是工作场所性骚扰的罪了。”果真就叫人清理了柜台上的垃圾,又严严地铺了一层厚塑料布,才接着干活。

林颉明进来,塔米从头到脚地看了他一眼,就抿嘴一笑:“杰米,你从巴黎才回来?”

见林颉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便指指他的脚,越发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是法国的时髦,流行到多伦多还得有些日子呢。”

林颉明这才发现自己慌乱之中穿错了鞋:左脚是一只棕色的麂皮鞋,右脚是一只黑色的牛皮鞋,一只系带,一只敞口。

一屋的人都笑得前仰后翻的。都笑完了,塔米才说:“杰米,你给我记着账,今天本不该我当班的。”林颉明连连点头:“双份,算你双份工。”就进办公室胡乱找了双工作鞋换上。

换了鞋,拿了黑色公文包就要去银行存钱。咖啡馆的营业额高,收的银款向来是不过夜的。昨晚和江涓涓煲电话粥煲得忘了时间,银行关了门,就没存上。

临出门,拉过塔米悄悄叮嘱:“看着些,别让人偷工减料了去。”塔米就不耐烦起来:“你以为我一大早来是干什么的?开半个小时的车,上你这儿调情来了?”

林颉明到了银行,没想到那天的存款里有两张伪钞,一张一百元票额,一张五十元票额。人当场就被银行扣住了,又叫了警察来,反复查问了一个早上,写下了详细笔录,留了住家地址、电话号码、车牌号码、社会保险号码,才放了回来。

回到咖啡馆,将空皮包往办公桌上咚地一扔,劈头就骂塔米:“跟你们说了多少回了,那五十块一百块的纸票要验仔细了才收。这一百五十块钱,你白干两天都挣不回来,还不算你找回人的零钱呢?就这样冲了马桶。一群蠢货!”

塔米见林颉明脸色铁青,也不敢回嘴,就去端了一杯新煮的山楂果茶来。林颉明喝了半杯茶,才渐渐平了些气,挥挥手,让塔米去写一张大大的告示贴在柜台上:

“本店从今日起一律拒收五十元票面以上的纸钞,敬请各位自备零钱。”

这时候装修队也完了工,领班就拿了张单子来让林颉明验收签字,却被塔米一把抢了过去。

塔米拿过单子,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问保修期怎么没写上。领班说不都事先讲好了吗,按惯例是一年的保修。塔米问一年的保修是人工加材料吗?领班就急了:“材料是物业公司提供的,与我无关,谁是厂家谁给你保修。我只给你保人工。”塔米说:“你急什么,又短不了你的工钱。那你就写上人工保修—— 万一你带着女朋友上大溪地度假了,我也好拿着这张纸找你老婆孩子算账。”说得众人又笑。

领班见塔米盯得甚紧,只好在单子上写明了“人工无条件保修一年”。林颉明这才签了字,让物业公司付钱。

收了工,林颉明就让塔米拿出些甜圈饼来给工人吃,自己又打了一圈电话,通知员工装修已经提前结束,下午就恢复正常营业。

这时他发现柜台上的告示还没有贴上,就去问塔米。塔米说看你刚才气得那个样子,就跟砍了头的鸡似的,哪听得进一句话?这会儿多少像个正常人了,才跟你说个道理。你贴了这张告示,倒真不会有伪钞了,不过连真钞也没了。你以为人真会拿着一张百元大票,穿过三条街等两个红绿灯排一条大长队去银行换了零钱,再回到你这里买一杯九毛八分钱的咖啡?你卖的就是金子钻石人也不会回来。这亚德莱街上又不是你杰米林一个人在开咖啡馆。你这里不收大票,有的是收大票的人。倒不如去买个验钞机,每逢大票都验一下,不过十秒钟的工夫。那验钞机央街上有的是,大的、小的,轻的、重的,红的、绿的、蓝的、黑的由你挑,比挑女朋友容易多了。便宜的也就百十块钱,用个十年八载的也用不坏,不像女朋友时不时还得换。你自己看着办吧。还写不写告示啦?

那个装修队的领班听了,笑得几乎喷了咖啡,走过来拍了拍林颉明的肩膀说:“兄弟你真有福气,雇了这么个人物,中看,中用,还中听。你若不好好待她,就别怪我来挖墙脚了。”

塔米斜了林颉明一眼,说:“反正我有他的电话号码,你上午欺负我,我下午就跑他那里上班去。”林颉明赶紧赔笑,说:“哪敢哪敢。你说话,我今天怎么谢你。”

塔米想了想,才说:“不如你约会我吧。我给你说说约会我的好处。第一省时间。我看你整天在咖啡馆里,从早忙到晚,哪有时间去外边找妞?就算你找着了,又哪有时间陪妞?你要是找了我,咱们上班的时候,顺便就把约会的事儿也办了。再说咱们总在一处,第三者也难以插足,省得你老耗费时间换女朋友。看看你一年能省下多少时间?第二是省钱。你到外边泡妞,一顿饭是多少钱?一场电影是多少钱?开车汽油费又是多少钱?还不算圣诞节情人节生日周年纪念日的礼物呢。你若找我,店里有的是点心小吃打发我,节假日给个小红包——本来你也得给的,就不用另外花钱买礼物了。这笔账你仔细算算,你一点也不吃亏的。”

那几个装修工听了,就集体起哄,说杰米你怎么也不能让女士丢面子的,你要不上,我们就上了。林颉明无奈,只好答应晚上带塔米出去吃饭,由她挑地方—— 是吃饭,不是约会。

就打发塔米先回家换洗去了。

到了下午,员工都陆陆续续赶到店里上班。林颉明指挥众人把店堂里外都打扫清理了,才开门营业。又跟了几个小时的班,见一切运转正常,方脱身去接塔米。

塔米住在多伦多城东的一个公寓区,那个区的居民大都是些无钱置业的流动人口。沿街的楼房都有些年岁了,房租就比别处略微便宜些,街面上自然就不那么干净齐整。塔米住的那幢楼,底层开着一家杂货铺,铺面上红红绿绿地贴了些减价的牌子,门口堆了一摞空纸板箱,里头隐隐生出些不太中闻的气味,便有蝇子嘤嘤嗡嗡地飞着。门厅外边有几个小年轻,穿着旱冰鞋在人行道上燕子似的溜来溜去。林颉明懒得上楼,便用手机给塔米打了个电话,让她下楼来。

一会儿工夫,塔米从门厅里款款地走了出来,身穿一件深黑色的连衣裙,腰里系了一条葱绿色的缎带,把那腰身系得纤纤欲折。那衣裳是无领无袖的,露出两个肩膀一抹颈项,闪着些紫蔷薇似的亮光。裙裾长长地拖到脚踝,一双黑色高跟凉鞋里伸出十个抹了蔻丹的脚趾,如同十瓣零零乱乱大小不一的落花。脸上淡施脂粉,眉黑目深,唇红齿皓。一头乌云随意地披在脑后,用一个黑色大塑料发卡松松地夹住,有一两缕散发风情万种地披挂在颊上。那几个滑旱冰的小年轻看得呆呆的,都朝塔米吹口哨。

林颉明从来没有见过塔米如此打扮过,也不禁愣了一愣。

塔米走进车里,就用肘子推了推林颉明:“其实你偶尔也可以夸我漂亮的,我不会拿这个要求你涨工资的。”

林颉明有些窘迫,就嘿嘿地笑:“塔米,你知道我们中国男人不太会夸女人,笨嘴拙舌的。”

塔米“哼”了一声,说:“夸女人的事,爪哇国的人都会,不用学的。杰米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严肃了,整天把个咖啡馆当作个国家来管理,你累不累呀。”

林颉明连忙摇头摆手:“我今天并没有打算向你请教我的治国方针。还是告诉我去哪里吃饭吧。”塔米说湖滨大道上有一家“蓝湖礁”餐馆,是多伦多城里最正宗的加勒比海风味。林颉明问了地址,两人就呼地驶进了一街的车流里。

进了餐馆,塔米也不等人来带座,就熟门熟路地找了两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会儿便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招待走过来招呼塔米,问怎么这么久不来了,是不是忙着发财呀。塔米斜了那人一眼,说我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你一晚上的小费呢。又四下看了看,问老板哪里去了。说去看蒙特利尔芭蕾舞团演出了。

那人拿了菜单,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林颉明,嘴上却问塔米:“又换了一个?”

塔米一把夺过菜单,指了指林颉明:“你没看见我正一心一意勾引这位先生吗?我那点破事,你知道不要紧,只要不让他知道就行。”

那人听了,就嘿嘿地笑:“你的好事我都没听说,更别说破事了。我只知道你每次吃饭都是一个人来的,绝对一个人。”

林颉明看着塔米和那个男招待你一句我一句地斗着嘴,猜想塔米大概是这里的常客,就推说不懂加勒比菜式,让塔米来点菜。塔米也不客气,就如此这般地要了几样。两人一边等着菜上来,一边四下打量着餐馆的布局。

这家餐馆很有些与众不同之处。从墙壁到地板到桌椅柜台,用的都是清一色的涂了桐油的原木。那木头纹理清晰柔和,质地坚韧,香气轻软而不郁腻。桌上的盘碗杯盏,也都是粗粗笨笨的木料—— 自然是极好的质地。四面墙上皆是壁画,满眼是沙滩丛林椰子树的加勒比风情。从窗口望出去,又是一汪碧蓝—— 那是安大略湖。夕阳要沉未沉,便有千斑血痕将水染得甚是壮丽。风帆如剪铰过,海鸥载在风上悠然自得地歇息。

这餐馆的布局设计与外头满街的灯红酒绿相比,并不起眼,只有内行人才看得出是一番经过深思熟虑的不露声色的排场。在湖滨大道这样的黄金地段拥有一片如此大的排场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林颉明就暗暗惊诧凭塔米的收入如何付得起这里的账单。

等了约有两三刻钟,菜就上来了,颜色很是热烈。塔米一一解释给林颉明听:这盅白汤是海龟肉,是从凯门岛的海龟养殖场空运过来的。这个褐色的碗是半个椰子壳,里边装的是牙买加凤梨。这碗绿的是油炒仙人掌,墨西哥的特产。这碟黄的是咖喱山羊肉,海地的名菜。只有那盘红的茄汁炖牛肉是纯粹的加拿大菜—— 怕你吃不惯那些稀奇古怪的,做个后备。

林颉明不饿,略略都尝了些,剩下的塔米就一扫而光。林颉明看着塔米一边吮着手指上的茄汁,一边拿面包将盘底蘸得极是干净,心里突然有些感动,暗想这个女人虽然口无遮拦,却心纯如水,竟不太懂得在男人面前忸怩作态。

结账时才发现账单上写的是四十一块钱。林颉明没想到那么便宜,以为算错了,就要找那个招待。塔米从他的皮包里抽出一张五十加元的纸币往桌上一扔,就扯着他离开了餐馆。到了停车场才说:“算你捡了一个便宜。谁叫这餐馆是我爹娘开的呢。”

林颉明听了顿时愣在那里,半晌才说:“塔米,你还有什么秘密最好一起都说出来,我哪儿经得起你这样零敲碎打地吓唬?别待会儿告诉我你爷爷当过加拿大总督。”

塔米微微一笑,说:“我妈在‘蓝湖礁’当过七年的女招待,才成了我爸的合伙人。杰米,你是不是认为我这种人的父母就该是抽烟吸毒吃救济金的?”

林颉明被塔米说穿了心思,脸上就有几分尴尬,嘴里却一味地打着哈哈:“哪里的话?我只是奇怪你家里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给我打工?告诉我你爸是怎么掉进你妈的陷阱,让你妈偷去了半个老板的位置的?”

塔米斜斜地瞪了林颉明一眼,叹了一口气:“杰米,这是我认识你以来你问的最愚蠢的一个问题。你喜欢当总统,我喜欢当乞丐,这是各人所爱。我爸妈有没有钱,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我也没说要给你打一辈子的工。顺便告诉你,我妈计划买下‘蓝湖礁’股份的时候,我爸只是那里的帮厨。”

林颉明一路无话送塔米回了家,看着她下车进了门厅,又忍不住喊了她一声。塔米回头问什么事?林颉明顿了一顿,才说:

“今天晚上你很漂亮。真的。”

塔米不吱声。

“我想让你做值班经理。”

塔米还是不吱声。

“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就找别人了。苦力难找,经理可不难找。亚德莱街从街头排到街尾,都是想当经理的。”林颉明大声说。

谁知塔米转身就走。

“等你的邮购新娘来了你让她当经理。餐饮行当都是夫妻搭档的,我哪里支使得了她?”

我的名字叫涓涓江,我的目的地是多伦多。

请问厕所在哪里?

这是我的护照和签证。

这是我在多伦多的联系地址,亚德莱街二百六十五号,思凡咖啡馆。

我想打一个对方付款电话,号码是416-266-4320,找杰米林先生。

请问中国民航的班机在哪里取行李?

箱子里的东西都是我的日常用品,不是礼物。

江涓涓百无聊赖地翻弄着手里这几张注着音标的中英文对照卡片,猜想这一路到多伦多也不知哪一张会派上用场。这些卡片都是林颉明写好用挂号信邮寄过来的,让她带在身边以防急用——他知道她是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坐飞机。

拿到签证之后,涓涓辞去了上海的工作,回到小城温州,和母亲竹影小住了一些日子。

准备行装的那段日子里,母女之间出现了一些少有的平和融洽。自从沈远的事后,母女俩几乎已经到了冷眼相看的地步。然而这次涓涓回到温州,竹影却和戏曲学校请了假,专程在家陪女儿。

她和涓涓一起去中山公园的英语角,笨拙无比笑话百出地练习英文会话。她带女儿吃遍了大街小巷的各样小吃,她像任何一个普通母亲那样,为女儿啰唆地置办着远行需要的各种琐碎,从梳子到内裤细致至极。甚至两人对时尚的认识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统一。有时母女一前一后地步入商场,在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的展示品中,竟能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件衣物,便忍不住相视一笑。

涓涓知道这样的平和不过是长长的离别前的短暂假象,一如久病之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临行之前,涓涓突然对自己那个未知的旅途充满了未名的恐惧。有一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多伦多的街上独自徘徊。街很长,看不到头。天黑了,没有路灯,却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她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赤裸的脚踩着新雪没有目的地行走。她想问人她到底要去哪里。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一个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她的呼喊。

后来她终于把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醒了,满身大汗地坐在床上,才想起她呼喊的那个名字是林颉明。

她捂着心口,赤脚下床来敲竹影的门。竹影开灯,看见了女儿一张满是泪痕的脸。涓涓期待着母亲说你要不想走就不走了吧,可是竹影没有。竹影抽出枕巾递给涓涓擦脸,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你的机会。错过了,不知道下一个在哪里。”

涓涓听了便知道她没有退路了,心里涌上一股决一死战的悲壮,反倒安然了起来。

我要一杯橘子汁,不加冰。

涓涓读到这张卡片,忍不住微微一笑。

林颉明对她还是上心的,只出去吃过几顿饭,就记住了她的嗜好。可惜林颉明从来没有坐过中国民航的班机,并不知道这样的对话其实完全多余。飞机上的空姐说的是中文,送过来的晚饭是春卷和扬州炒饭,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电视里演的是广东话对白普通话字幕的《南海十三郎》,连那稀疏几个很是显眼的洋乘客,说的也是走了调的中文。刹那间,涓涓觉得自己仿佛又走回到上海那个中日合资厂的餐厅。她没有想到这段标志着与她从前的生活方式彻底诀别的遥远行程,竟会在这样一种熟悉的毫无新意的氛围里展开。

涓涓的这排椅子有三个座位,一头一尾坐了人,中间的那个位置是空的。涓涓坐头,尾上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男人,上了飞机没多久就开始打盹,送来的晚饭一口也不曾动过。空姐来收拾空盘,涓涓想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下一顿饭,就自作主张替那男人把盒饭收藏了起来。

一直等到长长的一部《南海十三郎》电影都放完了,男人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涓涓把盒饭递给男人,男人潦潦草草地吃过了,就起身去倒垃圾。

涓涓看见男人的椅座上丢了一本中译本的书,书名叫《一百种清除污迹的方法》。涓涓没想到这样的题目也能写出这么厚的一本书来,就好奇,忍不住拿过来翻看。一翻,就翻到了一张夹在书里的照片。是个女孩,五六岁的样子,笑得歪眉歪目的,有些丑。

照片的背景好像是在天安门广场。满地的人。满天的风筝。女孩手里也牵了一只风筝,是一头燕子。黑是黑,白是白。刚刚起飞,双翼似剪,低低地剪入风中。

照片背后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丫丫爸爸”,两个词组中间的空格里用红笔画了一颗大大的心。

这时男人就回来了,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涓涓觉得自己是个被人当场拿住的窃贼,脸腾地一下热了上来。男人装作没看见,弯下腰来,问涓涓要不要躺下睡一会儿,他可以坐到后排去。男人的语气里充满了旅途的疲倦,也充满了陌路相逢的温存。涓涓心里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感动,就摇摇头,说睡不着。

男人也不勉强,依旧坐下了,却不是原来的那个座位。男人跨过了中间的那个空位置,坐到了涓涓身边。“靠着闭一闭眼睛也是休息,路还长着呢。”男人说。男人的声音很是低柔,涓涓觉得自己若不听从,仿佛就有了几分不敬。只好勉强靠在椅背上合了一会儿眼睛。

眼睛虽然闭上了,无奈脑子却清醒得很,竟无一丝睡意。思绪如风里的散云,飞得极快,东一鳞西一爪的,无论如何也凑不起一个整片。就腻了,睁开眼睛看窗外的景致。

窗外也是云,大片大片的,厚实处如新棉,洁白蓬松,深不见底。稀薄处如扯破了的旧棉絮,底下隐隐显露出一些圆的扁的亮斑来——大约是湖泊。便依稀记得林颉明说过多伦多是落在一群湖泊中间的。扭过头来,发现邻座的男人还在看那本清洗污迹的书,就忍不住问:“你也去多伦多?”

男人从书里抬起头来,说:“是‘回’,不是‘去’。我家就在多伦多。”

“你的孩子,照片上的那个,很有趣的,也在多伦多吗?”

男人愣了一愣,半晌,才说:“判给她了,在中国。”

涓涓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意义,便很是后悔了自己的鲁莽。想找几句劝慰的话来说,却搜肠刮肚终无所得。

男人看出了她的窘迫,就微微一笑,问:“你呢,是‘去’还是‘回’?”涓涓嚅嚅地说:“算是‘去’吧……去结婚的。”说完了,才觉出话语里有一丝不经意的喜气。好在男人也不在意,依旧捧了书在看。

涓涓猜想男人大概没有心思搭话,只好又闭了眼睛独自养神。谁知这一回就沉沉地睡了过去,直睡得天昏地暗。后来是男人把她推醒的,说快到了,要填海关申报单。

涓涓慌慌地坐直了,掏出夹在护照里的报关单,却看不懂,就让男人来帮忙填表。男人逐项地问,涓涓逐项地答。后来问到身边带了多少现金,涓涓就犹犹豫豫起来。男人笑了,说你是来安家的,允许带现金,不过量就好。涓涓这才说出是三千美金。

等把表填完了签了字,飞机也就落了地。男人问涓涓有人来接机吗?涓涓点了点头。男人帮涓涓把手提包从行李架上取下来,说:“一会儿出关,有中文翻译的。”就自己一人挤到前头先走了。走了几步,又转身隔着人流递给涓涓一张名片。

名片一面是英文,一面是中文。中文的那一面写着:


中城干洗店/总经理/薛东

多伦多皇后大街1209号第三单元

电话号码:416-288-9740


如果那时涓涓预料到这个叫薛东的男人,还将和她的生活轨道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一定会对他表现出更多的热情。可惜她不知道。所以当时她只是用一种悲天怜人的目光轻轻扫过男人的背影,就将这个男人作为她长长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存放进了记忆深处永远也不会去翻动的那个角落。

待男人走远了,涓涓才想起应该向他打听一下如何开设银行账户。

她身边的三千美元,一千是母亲竹影给的,算是送行,也算是嫁妆。还有两千,是父亲从前的秘书李猛子给的。李叔叔恋旧,父亲去世这么多年,却总还走动着。听说涓涓要去加拿大,就来送行。趁竹影没在,就悄悄地塞给涓涓一个信封。

“去了那边,先开个账户把钱存起来,不用告诉他。”

涓涓当然明白那个“他”指的是谁。

李叔叔已经退休,每月只得一点清汤寡水的工资。女儿小双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在东一搭西一搭地打着散工,收入还不够她买衣裳化妆品的。一家人的生活,主要还靠李叔叔的老婆刘红妹开着一家小小的鞋铺来维持。刘红妹挣的钱,虽是放在家里用的,可李叔叔自己的口袋里,却极少有几个宽裕钱。涓涓自然不肯收。

两人推来推去的,推得李叔叔变了脸。

“这钱又不是让你寻常花的。那人你总共见过几面?就跑这么远找人家去了。你妈,咳。他若对你好,就好。他若对你不好,你总是可以回来的。这钱是应急的,但愿你一辈子也用不着花它。”

涓涓听了,半晌说不得话。这样的话,她原本期待着能从母亲那里听见。母亲没说。说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涓涓放下行李,假装整理衬衫,将手探进裤腰。那个用针线死死缝住的布包还在。她打听过行情,也做过简单的数学运算,知道这三千美元足够让她购买三四趟往返加中的机票,或者维持她在多伦多五个月的生活。这个小小的布包使她对那个未知的将来突然有了一些信心。

这时她看见了接机厅里的林颉明。隔着玻璃门,他远远地对她眨了眨眼睛。手里的那束玫瑰花如冬日的初雪,洁白安详地栖息在声音和色彩都很泛滥的人流里。

江涓涓的行李极沉。两个大箱子,两个手提箱,后盖厢里放不下,又塞了些在后座,车胎就闷闷地矮下去一截。

林颉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带了些金条金砖过来。涓涓斜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说有一半是你的东西,你的那个岳母,也真是的。

林颉明起先以为涓涓说的是她自己的母亲竹影,后来一想他俩毕竟还没有结婚,这岳母大概还是指余小凡的母亲方雪花。只好嘿嘿地笑了几声含混过去了。

扭过头来看涓涓,说:“瘦了。”他本来还想说“是想我想的吧”,这后半截话却生生涩涩的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就伸过手去帮涓涓系了安全带,说我带你去旋转餐厅吃饭,在国家电视塔上—— 上海的那个东方明珠,学的就是这个造型。

两人坐着电梯层层爬到了旋转餐厅,太阳就落尽了。天沉沉地黑了下去,却又无比璀璨地亮了起来。灯火如链,一直铺到视野不及之地。疏处如碎珠四溅,密处似莲蓬叠开,将一个硕大无比的都市划分成小小的规规矩矩的长条和方块。尘世的诸般色彩都已隐在夜幕之后,只剩了一片又一片银白色的光亮,将一大团广袤无边的黑暗剪割得破碎不堪。涓涓从未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灯和夜,至此方明白何为“不夜之城”。

又见一高楼,楼顶是个大平台,平台上有人用沥青写了一个大大的英文字,从塔上看下去极是清晰。就问林颉明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林颉明把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说:“自己回去查字典吧—— 反正是个你这样的淑女不该知道的字。以后可千万别随便拿个字就问人,也不知道会问出什么样的笑话来呢。”涓涓脸热了热,就不往下问了。

这时一个身着白衣黑裤的金发女招待飘飘地走了过来,从耳朵上拽下一支铅笔来,问点什么菜。那女郎身材很是妖娆,该肥的地方很肥,该瘦的地方很瘦。上衣的领口开得极低,露出一痕雪脯,上面细细地文了一只蝎子,红身绿头,腿上长毛历历可数。涓涓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林颉明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她一脚,说:“有你这么直眉楞眼的吗?又不是动物园里看猩猩,在国外不兴这么看人的。”林颉明说的是中文,那女郎自然是听不懂的,涓涓赶紧将目光收敛了。

林颉明问涓涓要吃什么风味的,法国餐还是希腊餐?涓涓不太懂得西餐的菜式,又怕让林颉明笑话,就胡乱说了个法国餐。林颉明果真点了一个法国洋葱汤,一客奶油蜗牛,一份蒜蓉面包。

一会儿工夫汤上来了,涓涓尝了一口,只觉得那味道甚是奇怪,像是放过了夜的洗澡水。勉强喝了小半盅,便借口去厕所,趴在水池子上吐了个一干二净。直起身来,看见镜子里有一个脸色青黄的女人,眼圈底下堆着一团松松的肉,颧上稀散地飞了几个雀斑,就吓了一跳:一趟飞机就把一个人坐成了这副样子。

至此方明白她离家真是很远了。

出来,回到饭桌上,说饱了,就不再动那盘蜗牛。

林颉明唤过女招待来,将剩菜打了个包收起来,就看着涓涓笑:“回去煮方便面吧,那西餐,你以后还得慢慢学着吃。”

坐到车里,两人都有些扫兴。涓涓暗想那次林颉明回国,她带他在上海玩,后来又去了藻溪。一路的行程都是随心所至,极为轻松的。因为那是她的地盘,她是主人,他是客人,她做得了他的主。现在到了多伦多,进了他的地盘,她突然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自己的愚拙无知。他是她的镜子,是她在这个硕大而陌生的都市里唯一的一个参照物。没有他,她便不知身在何处。在这里她岂止做不了他的主,她甚至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她的心情突然灰暗了起来。

两人一路无话地到了家。

进了门,卸下行李,他就带她参观房子。

房子基本上有两层,却前分后分左分右分地分出了好几层,她只觉得自己走过了许多的楼梯,许多的过道。后来他们终于七拐八拐地拐进了一个极宽敞的房间。他把灯大大地开了,说:“新买的家具,意大利产的。怎么样?”

家具是樱桃暗木的,细致沉稳地镶了一道金边。墙纸是大团大团蓝色和洋红色的花,水墨似的溶化在紫罗兰的底色里—— 就看出林颉明的品位来了。正中是一张特大号双人床,上面铺了一条绣着龙凤相戏图案的锦缎被罩。那龙是一条五爪连环金龙,那凤是一头双冠衔玉翠凤,端的映得满室生辉。这是一屋的家居摆设中唯一的一样中国物什。涓涓的眼睛被那一床的喜气烫了一烫。

这时涓涓发现了墙上的一幅油画,心陡地跳了起来。

那是一幅傣族少女汲水图。伸着长颈的水罐,伸着长颈的人。雾很浓,山石林木都是隐约的。风是看不见的,只从女人的发梢和衣袖上感觉到了。

那是一个极为熟悉的构思,一组极为熟悉的色调,一种极为熟悉的格局。她走近了,才看清画的右下角署的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名字。

“这个人是有名的画家吗?”她问。

“画家?”他哈哈地笑了起来,“他在太古广场,印刷厂似的出画。几十块钱也卖,几百块钱也卖,撞上好运,几千块钱也卖。你说这样的人叫不叫画家?”

他无意的话,却碰到了她心里一个刚刚结了疤的伤口,钝钝的,依旧有些疼。他毫不知情,问她要不要煮一碗面吃,榨菜是现成的,排骨也熬成汤了,都冻在冰箱里。她摇摇头,打起了哈欠。他猜想她大概是累了,就让她赶紧洗个澡,早点休息。

他坐在客厅里,煮了咖啡等她出来喝。

他听见水声淅淅沥沥地响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却没有听见脚步声。他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出来,就忍不住进去查看。

只见浴室的门大开着,里面弥漫着氤氲的水汽。澡缸边上扔了几件她刚换下来的衣物。他捡起来,闻了一闻,有一些隐隐的乳香,也有一些隐隐的汗酸味。久已淡忘了的关于女人身体的一些回忆,刹那间异常鲜活地泛了上来。

他走出浴室,发现她已经躺在那张意大利双人床上睡着了。床极大,她只占了小小一个角落,他只能根据被子的形状猜测着她身体的位置和她的睡姿。她的头发是半湿的,卷成几个细小的圆圈贴在额角。睫毛低低地垂挂下来,仿佛藏了一丝婴孩般的无知和惊恐。

他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关了灯,脱了衣服钻进床里,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旁边,觉得与她无比亲近又无比遥远。他感到她的那个角落里有一股湿润的热气,正透过被子向他侵袭过来,将他身上属于骨头的部分渐渐销蚀,最后只剩了大片大片的柔软。

就伸手过去抱住了她。

起先很轻,仿佛在左顾右盼地探路。路探着了,手就慢慢地生出些劲道来。他听见她在半睡半醒之间呻吟了一声。他被她的呻吟鼓舞着,越发地勇猛起来。这时她又呻吟了一声,听上去仿佛有一星一点的哭意。他吓了一跳,动作就有些迟缓起来。

完了事,两人无话,却一粗一细地喘着气。他去洗手间拿了一条毛巾,来替她擦拭身体。她身下的床单上,依旧洁净无色。他一时间有几分失落,又有几分如释重负。

他和她都是有过去的人。她从来没有询问过他的过去。他也没有。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踩着那条名叫过去的昏暗小桥,来探测那个名叫将来的朦胧路径。路很长,也很艰难。但总有那么小小一方空间,可以容得下一对寻常夫妻的。

“涓,我总会对你好的。”他贴着她的耳根,轻轻地说。

半夜里涓涓在林颉明的鼾声中醒来,觉得身上隐隐地生疼。没想到在和沈远经历过那样的万水千山之后,自己竟然还能感觉到疼。

这时肚子响雷似的鸣叫了起来,便下了地,弯腰去探床下—— 那是她藏点心饼干盒的地方,在温州在上海都是如此。探了几下,没探着,方明白过来这不是在自己的家里,便后悔没让林颉明煮面吃。

就很是懒散地踱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来看外边的夜景。却吓了一跳。一片极大极扁遍体灿黄的月亮,正正地重重地砸在了她的额上,砸得她满眼都是亮光。再看地,地也有了亮光。那是夜露。夏天尚未老去,却已经有了露水。

这是在多伦多呢。她想。

第二天早上林颉明一起床就给塔米打电话,说一会儿去咖啡馆。塔米很是惊讶:“不是说好要休两天假吗?你这个两天是照哪国的日历算的呀?”林颉明说放心不下,塔米说也好,店里水深火热地正等着你来救呢。林颉明不知真假,正要挂电话,却听见塔米在那头扑哧一笑,问昨晚睡得如何,做的是什么梦。林颉明回头看了一眼涓涓,匆匆说了句:“有什么问题见面再问。”就挂了电话。

涓涓已经醒了,却还没有起床,正靠在床沿上剪指甲。听了这话,就抬头说现在也可以问嘛,干吗非得见面呢。林颉明便有些讪讪的,赔着笑说:“是咖啡店里的经理,平日最爱开玩笑了,也不管人听不听得惯的。”

两人便开车去了咖啡馆。

一进门,林颉明就从旅行袋里拿出一打真丝围巾,给女招待每人发了一条,说是我未婚妻给你们的礼物。众人欢欢喜喜地扎了起来,或在脖子上,或在发梢上,店堂里就五颜六色很是亮丽了起来。

便都围过来,向涓涓道谢。问涓涓时差倒过来了吗,适应不适应加拿大的气候,喜不喜欢多伦多。涓涓从来没有和这么多的洋人在一起说过话,虽是听懂了几个英文单词,却不太懂整句话的意思,就只好胡乱点着头,一迭声地说“yes”,说得众人面面相觑。涓涓脸就热了上来,找了个借口匆匆去了厕所。在马桶上坐下来,手心湿湿的却都是汗。

林颉明在店堂里没看见塔米,问众人,说在房顶上呢。林颉明以为是笑话,只是不信。众人说真是在房顶上—— 前一阵子下暴雨,后边的房顶漏了一小角,把地毯都泡湿了。物业管理公司派人来换过地毯也修过房顶。修是修了,却没修好。昨天早上下过一场雨,又漏了。今天放晴了,塔米就借了张梯子上去了。

林颉明听了赶紧去了后门,果真看见墙上斜搭了一张梯子,塔米穿了一件黄色的夹克衫,正插着腰在房顶上来回行走。见了林颉明,双手拢成一个话筒,对他“嘿”了一声。风把她的声音撕得嘤嘤嗡嗡的,胡乱地扬了一街。夹克被吹得鼓胀起来,身子圆圆的像一只落在绿屋顶上的黄气球。

林颉明看得胆战心惊的,便吆喝她下来:“叫物业管理公司的人来,摔了你,我可赔不起。”塔米“呸”了一口,说:“别提那些蠢货,早打过电话了。下雨不能来,有风不能来,光线不好不能来,太阳太毒也不能来。明天预报还有暴雨,再漏水就不只是地毯的事了。”林颉明说那你等着我,我也上去。就将夹克衫脱了远远地扔在地上,挽起袖子爬上了梯子。

梯子是极长的那种,风且大,爬到中间,脚下便有些颤颤的感觉。塔米看着他甚是狼狈的样子,并不伸手拉他,却只嘻嘻地笑:“别往下看,下面有什么好看的?好风景在上边呢。你抬头看着我,脚就不软了。”

好不容易爬上了屋顶,塔米就指指点点地告诉他:“就这一小片瓦,是让风给刮跑的。先拿块油毛毡钉上去,对付过明后天,再等物业的人来换瓦。”

林颉明按住油毛毡的一头,塔米拿软木榔头砸钉子,两人忙了有两三刻钟,才把那湿漏之处暂且遮盖住了,早已是一头一脸的汗。

两人便坐在房顶上歇息。

天是个好天,满街灿灿的都是阳光。树上的叶子被雨吹得微微地变了些颜色,绿就不是那种纯粹的绿了。衬着一片明净的蓝天,两三片碎絮似的飞云,竟很像是一幅剪贴画。风刮过,枝叶相磨,如涛相击,声和色皆甚是壮观。本是极熟悉的街景,在房顶上往下一看,便很有些不同了起来。人流车流小了,天却近了,仿佛一抬手就能探着云彩。

林颉明推了推塔米,说:“我可发现了一大秘密:这个城里的女人都是两头小,中间大。从上往下一看,都是肚子。”塔米说:“我也发现了一个秘密:这满城的男人都秃顶。从上往下一看,是一片稀树环绕孤岛。”两人便哈哈地笑成了一团。

林颉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玉佩来递给塔米:“涓涓带来的,送给你。”那是一块上好的碧玉,遍体晶明透亮,上面雕了些吉祥如意的花纹。正中间有一个小孔,穿了一根编成滚条花的红丝线。塔米拿起玉佩来对着太阳照了一照,见有绿光莹莹生出,便知道是一样贵重物什。

“那细脖子长尾巴的是什么鸟?”塔米问。

“凤凰。”

“凤凰为什么要和蛇缠着脖子呢?”

“那不是蛇,是龙。龙凤代表男女爱慕相守的意思。”

林颉明说完了,才觉出了不妥。想改口,也已晚了。塔米立时将玉佩挂在了颈上。想了想又问:“这是你送给我的,还是她送的?”林颉明说她送我送有什么区别。塔米说区别大了。你给别人也送了吗?那个男女相守的东西?林颉明嘿嘿地笑,说别人不如你辛苦。塔米就将玉佩塞进了衣领里头。

两人下了楼梯,进了办公室。塔米问杰米你想不想发财。林颉明说那得看干什么。杀人越货的事早几年还成,现在过了年龄了。塔米就从夹克衫口袋里摸出一张小方块的剪报来。

“对面那家‘消闲时光’咖啡屋,正在《多伦多星报》上登广告卖呢。我好管闲事,偷看了你的租约。你这个咖啡馆的租金是四十二块钱一平方英尺。我打听过了,‘消闲时光’是三十六块钱一平方英尺,租约两年以后到期,到时候还可以讨价还价。那家老板年岁大了,想快点出手就退休。人家店面和你差不多大,上边是一个五十三层的办公大楼,有两三百家公司,楼里却仅此一家咖啡小吃店。上班下班的人都必经那地,经过那地的人必在那里买咖啡早点甚至午饭。你的店虽然离那个办公楼不远,却要等一趟交通灯横跨一条大马路。对于午休只有半小时的打工族来说,谁也懒得在路上耗费时间。所以你得着的只是过路的散客。人家还不用上夜班,周末也不开门,大楼营业他也营业,大楼关门他也关门。租金比你低,生意比你好,经营时间比你短。只要有十万块钱的首期,就能把它顶下来。又是连锁店,现成的银行贷款,你接手过来就行,四点三的利息。是不是个机会你自己感觉感觉。”

林颉明听了,暗暗盘算了一下:自前年同时买下咖啡馆和住宅以后,目前手头可以支配的现金加上银行股票,至多只有四万加元。这四万块钱,还要用在筹办婚礼和涓涓将来上大学读书的费用上。就叹了一口气,说:“是个好机会,却不是我的。”

两人正说着话,涓涓就蔫蔫地进来了:“颉明,你上哪儿去了?我想回家了。”林颉明这才想起自己一早到现在都还没有顾到涓涓,连忙拉过涓涓来介绍给塔米。

塔米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才笑着说:“原来你就是那个邮购新娘。”涓涓的英文本来是不怎么灵光的,偏偏不久以前看过一本俄国女人到美国谋生的书,叫的就是这个英文名字,便顿时窘得满脸通红。

塔米越发咯咯大笑起来:“你害起羞来的样子真漂亮。”又从颈子里掏出那个玉佩来,说:“正好我要谢谢你的礼物。”林颉明赶紧打了个岔,对塔米说:“涓涓在家也闷得慌,过两天想到咖啡馆里帮忙,顺便学习英文,到时候你负责培训她。”塔米点头说好:“我怎么培训新员工,也怎么培训她。你定的规矩,你可不能带头破坏。”

涓涓没听懂,就抬头看林颉明。林颉明拉了涓涓就往外走:“她说要教你学英文,教你怎么待人接物。”涓涓“哼”了一声,说:“她教我?凭什么?就凭她那张洗也洗不白的脸?”

林颉明“嘘”了一声,停下步子,甚是正色地对涓涓说:“你这话,可不能在公开场合瞎说。这个种族歧视的罪名,用在雇员身上,是可以一路告你上法庭的。”

涓涓见林颉明如此紧张,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跟你说话也算公开场所吗?那还有没有私下场所了?那个玉佩,一千多块钱买的,是打算留着将来有事打点用的,怎么就送了她了?”

林颉明就摇头:“打什么点?你知道打点的正式名称叫什么?叫行贿,你懂不懂?这世界不怕都打点,也不怕都不打点,就怕有的打点有的不打点。到加拿大图的就是这份省心,谁也用不着打点。”

涓涓听了把嘴一撇:“你也不用给我上课。你送了这么金贵的东西给那个塔米,不是打点,又是什么?”

林颉明听了,倒是愣了一愣。回头看了看,见塔米没跟出来,才说:“这可比打点还管用。这个塔米,别看没读过太多的书,还真是个人物。咖啡馆上下下都靠她。她开心,生意就好。她不开心,那是咱们的损失。你怎么也得帮着你老公把她哄好了。”

涓涓隔着衬衫掐了林颉明一把,说谁是我老公,美得你呢。林颉明怕痒,捂着腰远远地躲闪了,嘴却依旧是硬:“不是你老公,你十万八千里地投奔谁来着?人家塔米怎么叫你来着?‘邮购新娘’——你还不承认?”

涓涓突然想起那本书里那个俄国女人到了美国以后的境遇,心里就生出些很是复杂的情绪来,脸色便云遮雾障似的阴沉了下来。

“客人要饮料,你主动递给他大杯,除非他指定要中杯或小杯。”

“客人买三明治,要什么你给做什么。如果他让你推荐,你就推荐吞拿鱼馅的—— 那是最贵的一种,奶酪另加钱。”

“看见对面那座办公大楼了吗?那个楼里工作的人,胸前都有一个牌子。碰见挂牌子的人来,你就给百分之十的折扣。那楼底下本身就有咖啡馆,如果人家过一趟马路专门跑到你这里来,一定是有原因的,所以你得想方设法让他成为你的回头客。”

涓涓站在厨房和柜台的过道上,听塔米讲咖啡馆的生意经。过道拐了一个小小的弯,外边看不见里边,里边却能将外边看得极是清楚。天正是不早不晚的时候,上班的已经走了,下班的还没有到来。从过道望出去,街上的车流和人流都是蔫蔫的、懒散的、无精打采的。塔米的英文讲得很慢,一字一顿地,词和词的中间的空隙被手势充填得极为饱实,涓涓竟然听懂了四五成。

涓涓听懂了,却没有听进去。涓涓的心思像一朵被风吹得失去了形体的云,太散也太无边际,塔米的几句话是系不拢的。

“亚德莱街从街头到街尾都是咖啡馆酒吧,怎么样才能让人记住你这一家呢?你得首先学会记人记事。客人来了,找一个特征,一件事情,牢牢记住。下回再来,就问:哈罗,罗伯特,你女儿上个星期的生日派对热闹吗?你老丈母娘身体好些没有?他能不感动吗?从今往后他就永远是你的顾客了。”

塔米的英文开始复杂起来,涓涓听得云遮雾障的,眼皮便渐渐地沉涩了起来,世界突然“咚”的一声坠入了一片灰暗之中。涓涓吃了一惊,方明白过来自己刚刚打了一个小盹。勉强睁开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塔米板了脸,冷冷地说:“世界上只有少数人可以选择不上班,或者在上班时睡觉。你不是,我也不是。所以上班和睡觉,你只能挑一样。”

说完,掸了掸围裙,扔下涓涓头也不回地走了。

涓涓一个人站在过道上,隐隐听见身后有几个女招待在哧哧地笑。“老板……夜里……累……”她从听见的和听懂的那部分里,猜出了没听见和没听懂的那部分内容,脸便在黑暗中窘迫地烫了上来。她低头用手捧住了脸。手很凉,脸也渐渐地在她的手心里变凉了。当她抬起脸来的时候,脸和手心都是湿的。

她知道在这个叫多伦多的陌生城市里她还将会哭很多次,然而她不想在一开始就把眼泪流尽。所以她很快地撩起围裙擦干了脸,直直地穿过过道走进了店堂。

店堂里顾客很是稀少,总共才坐了三张台子。第一张台子上坐的是一对黑人老夫妻,各自埋头在做拼字游戏。第二张台子上坐着一个年轻亚裔女人,带了三个孩子在吃冰激凌。孩子并不好好吃,一味地拿着纸杯子砸来砸去,弄得一头一脸都是奶汁。女人吆喝了几声,叫住了这个又跑了那个,便懒得管了,由着他们满地胡跑。第三张台子上是一个白种男人,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

男人正处在老和不老之间的那个年纪上,穿着很是洁净齐整。灰条子西服里面是一件深黑色的衬衫,没系领带,却扣了一个白色的领圈—— 后来涓涓才知道那个领圈是牧师的标志,一如厨师的长筒帽和医生的白大褂。早晨的阳光带着曼舞的细尘轻轻地落在男人身上,将男人的脸劈成了两半。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里。那光里的一半很是祥和安宁,那暗里的一半也是如此。

一个特征。一件事情。涓涓突然想起了塔米的话。

领圈。

领圈就是这个男人的特征。

一个戴着白领圈的男人。一个衣着齐整的戴着白领圈的男人。一个英俊的衣着齐整的戴着白领圈的男人。一个安详温文的英俊的衣着齐整的戴着白领圈的男人。

涓涓异常惊奇地发现自己关于这个男人的观察里,竟已经包含了如此丰富的内容。

“要不要加点咖啡?”涓涓端起咖啡壶走过去,结结巴巴却坚决果断地问道。

男人从书里抽出一条红丝线,放在正看的那一页上,然后合上书,点了点头。

男人的那本书很厚,带着黑色的封皮,封皮上凹熨了一条鱼。鱼中间细,两头宽,仿佛是一个横卧着的“8”字。

涓涓替男人续咖啡,壶很重,也很烫,她拿不稳,颤颤地溅出了几滴,落在男人的衣袖上。便慌慌地抱着歉,扯过一张纸巾来擦拭。男人接过纸巾来,自己擦了,问:“新来的?”涓涓愣了一愣,方明白过来男人说的是中文。男人的中文并不纯正,带了一些抑扬错位的洋腔洋调,涓涓却听懂了。

男人看到涓涓惊诧的样子,便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我的中文怎么样?能和你的英文比吗?”

男人的笑声温软地销蚀了涓涓的局促不安,涓涓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那点英文,也能叫英文?还不一下子让你给比下去了?你的中文,在哪里学的?”

男人做了个手势让涓涓在对面坐下,说:“关于我的中文将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们以后再讲。还是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涓涓怕男人听不懂,就在纸巾上端端正正地写了自己的中文名字。男人看了,突然就明白了过来:“你是杰米林的朋友,刚从上海来的,对吗?”

涓涓又是一惊,问你怎么知道的。男人看着她,半晌,才微微一笑,说:“亚德莱街上发生的事情,多少会刮到我的耳朵里一点点。”

涓涓想起塔米那个“邮购新娘”的玩笑,猜测着亚德莱街上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她和林颉明的私事,脸上便又禁不住热了一下。

就换了个话题,问男人看的是什么书。男人说这是一本天底下最高深最奥妙的书,却又是给天下最贫穷最低贱的人写的。涓涓拿过书,翻开来,只见扉页上有一个花环,花环里套了一个十字架,下角是一个工整的英文签名:保罗·威尔逊。涓涓把书还给男人,说:“原来你就是威尔逊牧师—— 杰米常常说起你。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位牧师。”男人点点头,说很遗憾,你不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异教徒。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男人指指窗外,说那是我上班的地方。顺着男人的手,涓涓看见斜对过的街上,有一个二层楼房。楼很小,也很矮,被铺天盖地的高楼大厦紧紧地推搡拥挤着,却有一种淡淡的安然和自如。楼身是用圆石子砌的,半壁墙上爬着年岁久远的青藤。风过处,便有了些深深浅浅的起伏。屋顶是铅绿色的,竖着尖尖的一个十字架,将天低低地剪出一个缺口。

“心情好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可以到那里坐一坐。上帝嘴严,把话放在他那里,比放在保险箱里还安全。”

男人合起书,告辞。

涓涓送男人走出咖啡馆,太阳已正,一街都是灿灿的光亮。男人温文地走在阳光里,消瘦,笔直。

下班回到家,涓涓已经累得腰沉腿软,往沙发上一靠,便哈欠连天起来。林颉明就笑:“第一天,都这样。等你习惯了,摸着了门路,以后就没这么累了。”涓涓听见“习惯”两个字,只觉得有虫子在太阳穴上缓缓地爬过,不是痛,也不是痒,而是一种无声无息的烦扰。

半晌,才问:“入学的事情,帮我打听过了吗?”林颉明说早打听好了,今年是没有指望了。报名晚了,再说你还没考过托福—— 服装设计专业要求的语言分数高。涓涓想到还要在咖啡馆里熬过整整一年,心就如一块浸过冰水的海绵,透透地凉了。

林颉明煮了两碗虾仁速食面,她只挑了两挑,就搁在了一边。草草洗漱过,靠在床头胡乱地看了两眼电视,也看不懂,就闲闲地问:那个塔米,结婚了吗?没有。有男朋友吗?不清楚。涓涓“哼”了一声,说瞧她那个样子,倒像是我抢了她的男朋友似的。林颉明又呵呵地笑,说你这话有点太刻薄了吧,这个塔米,凶是凶了一点,倒是很忠心的,你要和她处好关系。涓涓又“哼”了一声,说对谁忠心啊,对你还是对我?

这时,涓涓突然觉得头痒,就去拿了一把梳子来,坐在床沿上篦头。涓涓的头发很黑也很密,散开来,如秋风里汹涌起伏的麦田。梳子却极是小巧,像一架功率和尺码都不够数又常年失修的收割机,走过麦田时小心翼翼步履维艰。在哧哧啦啦的声响中,便有一些细碎的头发黑霰子似的落在雪白的枕头上,很是触目惊心。

林颉明看得呆呆的,不禁想起余小凡来。

有一阵子余小凡读书用脑太过,精神紧张,就得了个头痛病。又轻易不肯服止痛药,怕有副作用。犯病时便叫林颉明过来替她梳头。余小凡的梳子梳齿大而锋利,梳过头皮时带着豪爽响亮的回声。可是余小凡并不常常使用那把梳子,她最喜欢的还是他的指甲。用她的话来说,她借的是他的人气。为了这个缘故,他就把他的指甲留得长长的,一个月也难得剪一次。

他长而尖利的指甲如新修的犁耙,在她头发的海洋里左翻右滚,她的焦躁烦恼在他时而凶狠时而柔和的梳理下渐渐平服下去,最终消融在浅浅的睡意中。他拥着似睡未睡的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打碎她这种独特而脆弱无比的休息方式。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他仍觉得这是他在他们短暂的婚姻生活里能够给予她的唯一一样东西。为此他有些欣慰也有些遗憾。

便忍不住拿过涓涓手里的梳子,说让我来帮你梳头吧。涓涓被这样突兀的温情吓了一跳,却没有拒绝。

林颉明才梳了几下,那头涓涓就嚷痛。林颉明放轻了许多,涓涓却还嚷痛。只好把梳子还给了涓涓。

终于等到涓涓将头梳过了瘾,两人关了灯,躺下了,林颉明才试试探探地问:“要是把‘思凡’卖了,买一家更大生意更好的咖啡馆,你说怎么样?”涓涓对咖啡馆生意一窍不通,便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林颉明顿了一顿,又说:“好的咖啡馆首期就贵一些。”那头又“嗯”了一声。

借着黑暗生出几分胆来,林颉明闭了眼睛问涓涓:“你等几年再去念书行不行?那点存款,学费和首期,只够派一样用场。”

这一次涓涓就听懂了。许久,林颉明才听见幽幽的一声叹息,仿佛是从天边地极传来的,却始终无话。

从此,林颉明便不再提此事。

涓涓却再也睡不着了,大大地睁着眼睛看着昏黑一团的天花板。眼中虽然无物,耳中却隐约听见窗外有虫子细声细气地叫。正是蝉的季节,可那叫声像蝉又不完全像蝉,被风割得断断续续的,如同患了口吃症。涓涓听得烦躁起来,便去推林颉明。

推了两下,没有动静。再推,那头已响起鼾声。那鼾声极是低沉,仿佛是积攒了一个旱季又隔了十里百里的雷,闷闷地贴着地皮滚过去,中间又细细碎碎地夹杂了些风似的鼻哨声。

她并不是第一次睡在一个鼾声如雷的男人身边—— 沈远的鼾声,也是可以用惊天动地来形容的。她不禁感叹天底下的男人大约都是如此没心没肺。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筛子,男人的筛眼一定比女人的大出许多倍。世界喧嚣热烈地流过筛面,男人留下的是石头,女人留下的是泥沙。石头干净利索简单明了,或收或弃,都难得遗下痕迹。而泥沙却是琐碎污浊的,藏也藏得不甚清白,丢也丢得不甚决绝,难免留下长长久久的印迹。

在沈远这张筛子里,她是一粒漏下去的泥沙。而在林颉明这张筛子里,她是一块留在面上的石头。

可是世事的发生拓展延续有时却偏偏会如此背离常理。

当她像一粒泥沙一样地落在一条曲折得几乎看不见将来的暗路上时,她活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未知如暗夜的羽翼,载着她那个颤簌稀薄而又硕大无比的希望飞翔,她便有了活着的感觉。

而当她作为一块石头铺到一条平坦无奇的明路上时,她却突然失去了她的心机。希望太真太近,只有一臂之隔。她用不着飞,甚至用不着跑,只需徐徐地伸出手去,就能探着。

在这一刻里,她突然理解了自己对林颉明的漫不经心。

涓涓从厕所里换上工作服出来,迎面就碰上了塔米,问昨晚睡好了吗?涓涓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就胡乱地点了点头。这个头点得很是含糊,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摇头。好在塔米也不深究,只问昨天给的那张价目表,背没背下来。涓涓说忘了,今天一定记下来。不过店里的价格,不是都输到收款机里了吗?

塔米说那好,你给我说说大号哥伦比亚咖啡应该揿哪个码?吞拿鱼三明治又是什么码?涓涓自然是记不得的,就嚅嚅地说:“这有什么难的,不过需要时间练习罢了,欲速则不达。”这句成语是她在上海的英语速成班里学的,用在这个场合勉强还算合适。

塔米听了就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过了,才将脸紧了:“你说的不错。只是在杰米林的咖啡馆里,说这种话的见习招待是会被立马炒鱿鱼的。当然你是例外,没有人可以炒你的鱿鱼。”

林颉明泊完车走进来,正好捎着了个话尾,就问谁要炒谁的鱿鱼呀,你们两个,哪个也炒不得。塔米“哼”了一声,说:“我哪敢炒她?她炒我倒是迟早的事。杰米你也不用担心,你的邮购新娘英文实在是不错的,尤其是在辩嘴的时候。是不是你昨晚被窝里加班加点辅导的?”

身后几个女招待听了这话,都掩嘴窃窃地笑。

涓涓忍了忍,没忍住,呼地脱了围裙,兜头朝塔米掼过去:“我的名字叫涓涓江,万一你记性不好没记住的话。我不叫邮购新娘,就像你不叫黑鬼一样!”

说完也不等回话,便风似的跑了出去。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林颉明跑出来,涓涓早脚底生风地过了马路。虽不识得路,却知道身后有人追着,越发上了弦似的不肯慢下来。林颉明紧赶慢赶地追了三个路口,才追着了,早已气喘如牛。

就过去拉。涓涓挣了几挣,挣不动—— 男人虽然不再年轻,却还是有几分力气的。就站下了,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欺负我在这里没有亲友,由着别人给我气受。”话语虽然是凶狠的,声气里头,却已经含了一两分哽咽。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拽了她的手:“你没有亲友,我还不是一样?所以咱们两人得扶持着过日子。”

她不言语,泪却湿湿地流了一脸。两人不远不近地站着,任由着街市从身边喧闹地流过。依旧赌着气,却有了一丝相依的凄惶。

后来他就拉着她慢慢地往回走。

“她叫你邮购新娘,虽不怎么好听,倒也没有太离谱。你叫她黑鬼,就有点太狠了。回去同她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将来还得在一起长长远远地相处呢。”

她听了,就停了下来,眼里冰凉的全是失望。嘴唇颤颤的,半晌才抖出一句话来:“林颉明我算知道你了。一个世界上,你在乎的,也就是你的咖啡馆。”

他有些心虚,眼睛盯着鞋尖,嘴上一味嘿嘿地赔着笑:“什么话?我的咖啡馆,就没你的份啦?将来咱们要办事,你要读书,不都得靠这只老母鸡下蛋吗?你说我不在乎行吗?”她自然明白他要办的那件“事”是什么事,就闭了嘴。

两人回到咖啡馆,涓涓也不理林颉明,就径直入了厨房。只见刚才被自己扔掉的那件围裙,已经整整齐齐地挂在了写着自己编号的衣帽钩上。塔米正在给一群女招待派活。张三李四地派完了,独独没有报她的名字。

待众人都散了,塔米才说:“我去同杰米讲,让他找别人培训你。”塔米说这话的时候,是背着身的。涓涓愣了一愣,方明白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就低了头,轻轻地说:“不用的,跟你就好。”

两人皆没有看对方,脸色却都是讪讪的。虽不提先前的事,说话办事上,从此就不约而同地有了几分收敛客气。

涓涓系上围裙,跟塔米到前台来,正好威尔逊牧师夹着份晨报走了进来。塔米迎上去,问威尔逊太太近来如何?威尔逊牧师说感谢主,虽然没什么进展,倒也没怎么恶化,算是维持着。

两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病情上的事,涓涓听得半懂不懂的。威尔逊牧师就停了下来,换了中文解释给涓涓听:“我太太得肾病好些年了,这一两年越来越严重。我们每个星期都去西乃山医院做透析。”

涓涓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好说你先坐下来,我给你端咖啡。威尔逊牧师摇摇头,说:“今天不喝咖啡,我是来订外卖的—— 明天中午教会里有义工联欢会。咖啡茶水水果色拉我们自己预备,你们给准备一百份三明治和一百个甜圈饼。三明治里头吞拿鱼和火鸡馅的各四十份,剩下的就要鸡蛋火腿馅的。甜圈饼里头波士顿奶油、香草、月桂、巧克力的各二十五个。三明治要切成一半,插上牙签。二十五份一盘。甜圈饼放盒子里就好。十二点半的午餐,不要做得太早,微波炉热过的不好吃。”

塔米说没问题,十二点一刻保证给你送到,到时候再把账单带过去。三百五十块钱,给你的是八折。威尔逊牧师嘿嘿一笑,说你现在要是不收钱,不怕我明天赖账吗?塔米翘了个手指,往天上指了指,说怕谁我也不怕你,自有那个老大管着你呢。又斜了涓涓一眼,问记住了吗?

涓涓赶紧拿过一张纸,又问了几遍,方勉强记下了。一边记,一边就想,明天向塔米请求送货过去,顺便问问威尔逊牧师,他们教会的英文会话班什么时间开课。

涓涓在咖啡馆和英文会话班之间来回奔忙,很快就丢失了时间的概念。一直到有一天早晨起床梳头,发现一把青丝已经长得可以编起辫子,才突然醒悟到她来多伦多已经两个月了。

这天是感恩节,咖啡馆放假。涓涓难得地睡了一个懒觉,快中午方醒来。屋里没人,那半边枕头上有一个凹陷的头形,却早没了热气。便懒散地起了床,趿了双软底拖鞋,开了窗户来散一夜的污浊空气。

外边的天色灰涩阴沉,如一团陈年棉絮。风刮过,便有些雨丝下来。雨丝里又夹杂了些飞尘。那飞尘也是灰涩的,在雨丝的间隙中轻软地漫舞,却不肯随雨丝落地。涓涓又看了几眼,才看出来是雪。

涓涓在温州极少见到雪,没想到在多伦多遇到的第一场雪,却远非书上说的那样晶莹洁白,倒有几分浑浊肮脏。

便将手探出窗外,掌心里落了几个灰点子,化了,也不是很凉,才意识到其实不过十月。在温州,还正是桂花飘香的金秋呢。母亲竹影,说不定此刻正在飞机火车上云游四海呢。

自从自己出国以后,母亲卸下了一桩极大的心事,绷得紧紧的弦突然松了下来,手头就有了大把流水似的淌也淌不完的空闲时间。母亲挥霍这大把时间的方式有些时髦,又不完全时髦。

母亲学会了旅游,各式各样的团,各式各样的线路。

可是母亲的旅途却很少有事先安排的伴侣。母亲的旅游伴侣通常是随着旅途的延伸而发现发展,也随着旅途的结束而瞬间了结的,从不拖泥带水。母亲在爱情友情之类的事情上多少有些古板—— 母亲从不信任没有经历过时间磨洗的感情。

日渐老去的母亲和年轻时候的母亲至少有一点是相似的:母亲和时代的距离一直是若即若离的。不管时代走得有多快,母亲始终与时代相隔着不大不小稳稳妥妥的一步。这一步隔得太小,就不免跌进附庸风雅的陷阱。这一步隔得太大了,又会招惹迂腐守旧的嫌疑。母亲把这一步控制得极为妥帖。

涓涓看着雪花渐渐地变大变白变得洁净起来,就翻箱倒柜地找了个照相机出来,想照几张雪景寄回去给母亲—— 出国这两个月,心绪一天一变地惶惑着,书信往来上,就很是疏懒了。

正下着楼,就听见林颉明在厨房里打电话:“推了,有什么约会推不了的?就说老板请客。老板不怕你怕谁?我管着你的饭碗呢。什么?是男朋友?是不敢带去见爹娘的那种男朋友吧?那正好带到老板家,我帮你审查审查。六点钟。一准。什么都不用带,人来就行了。”

听见楼梯响,林颉明就把阔阔的一个笑收住了,回头对涓涓说:“塔米打电话来,问候咱们感恩节快乐。我想请她过来吃节饭。十二磅重的火鸡,你我两个人吃一个星期也吃不完。重要的员工,我们还得多多联络感情。你说呢?”

涓涓下了半截楼梯,却又不下了,在半腰上坐了下来,将睡衣的飘带捏在手里,团了又团:“这是你的家,你说了算。”

林颉明原本是想上楼接涓涓的,听了这话,就在楼梯脚上坐了下来。

两人一上一下地坐着,彼此都看得见,却又看不清。涓涓的脸藏在半明不暗的过道里,初醒的光洁底下是隐隐约约丝丝缕缕的幽怨。两人之间隔的不过是一段稍稍拐了一个弧度的楼梯,却仿佛是隔了半生半世的年月。那距离就营造了一些猜疑,那猜疑里又衍生出一些沉默,空气便有些凝重起来。

林颉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将稠黏的沉默凿出小小的一个口子,空气才渐渐地流通起来。

“涓涓你跟我来多伦多,过得还好吗?”

涓涓愣了一愣,犹如一个没有仔细备课的老师遇到了一个刁蛮问题,眉梢眼角涌出了一些惊诧。等到惊诧的痕迹在脸上渐渐流失干涸,才微微一笑,说:“还好。但愿明年能顺利入学。”

林颉明想问:“如果明年不行呢?”这句话在舌尖滚动了许多个回合,最后滚出来的版本却是:“圣诞节我们在威尔逊牧师的教会结婚,好吗?”

涓涓没有回答,却起身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衣裙擦过林颉明,擦过地毯,一路窸窸窣窣地响了很久。

涓涓开了门,出去查邮箱。邮件还是几天前的。在几封账单里,夹杂了一封贴着江南民居邮票的航空信。涓涓把信拣出来,对林颉明扬了扬:“你岳……”她把那个“母”字咽了回去,改口说,“上海来的,方雪花。”

关于方雪花两人都有一些记忆,有的部分是重合的,有的部分并不重合。重合的部分是一个没有多少新意的市井故事:一个失去了女儿的母亲,如何想把女儿遗留下来的生活碎片,按照自己的设想缝缀成一个新的整体。这样的想法在实施的过程中有时难免有些主观庸俗急切,幸好主观庸俗急切是一切市井故事的主题和基调,在这样的大背景里这个小故事倒还相宜。

不重合的那部分其实也是一个市井故事,只不过是一个有了些岁数而且内容略微隐晦一些的市井故事,犹如一张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泛黄的旧照片,大致轮廓都还在,只是走失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而已。这个故事,将会是另一个章节的主题。

两人就坐在楼梯脚一起看信。信里的内容并无新意,无非是天底下作为母亲和岳母那一类的人通常都会说的那些话。

信的结尾,问到了他们的婚期。

林颉明将信折起来,放回信封。低着头,并没有看涓涓,涓涓却感到了他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像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所不在,无从躲避。

这时候厨房里的水壶发出尖锐的啸叫,涓涓一路奔跑着去拔电源。涓涓慢慢地冲了一杯早茶,端在手里,不为喝,只为暖手。袅袅的热气渐渐地模糊了她的脸廓,仿佛是一幅年代陈久颜料开始斑驳的油画。

“我只穿我自己设计的礼服。”涓涓说。

到了下午客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多是林颉明这几年开咖啡馆认识的朋友,中国人洋人都有。有的带酒,有的带花,也有的带蛋糕,屋里就五花八门很是热闹了起来。

塔米是最后一个到的。

塔米今天彻底换了个样子。一头长发剪成了一个极短极俏的样式,只有额前数根刘海儿略略长些,直直俏俏地垂在眼帘之上。上身是一件极短的白毛衣,领边下摆胡乱地绣了些野菊花,正合了外边的秋意。底下是一条极长的布裙,细腰、宽摆,走起路来一抖一抖的都是彻心彻肺的蓝。

塔米这一身,似乎从头到脚不见风情,却又无处不是风情。

林颉明一边替塔米挂外套,一边就对涓涓说:“将来你若真做了设计师,塔米是你最现成的模特儿。”塔米长长地“哦”了一声,说:“杰米你到底还是学会了。”林颉明问学会了什么?塔米抿嘴一笑:“夸女人呀。”

看着那两人随随意意地斗着嘴,涓涓笑笑,却插不上嘴。

塔米也带了礼物。塔米的礼物不是花,也不是酒,而是一个玩具。是一个塑料秃顶老头,光着身子套了一件黑风衣,风衣上满是菜汁,半只袖子倒卷在里头。光脚,驼背,有几分醉,也有几分潦倒。

林颉明见了,就说别,别,我还没到这地步呀。塔米说你懂什么,好笑的不是这个。

说着就接了一根线在老头身上,又揿了揿线那头的一个按钮。老头就弓下腰,“哗”的一声撩起外套,露出一个油光水亮的屁股来。

待众人哈哈地笑过了,塔米才说:“杰米你把这个放在你汽车的后玻璃上,遇到谁追你尾,你就亮他一屁股。”众人这才明白了脏老头的妙用,越发笑得前仰后翻的。

客到齐了,林颉明就从烤箱里端出火鸡来。金灿焦黄的一团,肚子里饱饱地塞了些蓝莓,一屋都是油香。林颉明虽在咖啡馆的厨房里做过事,却是从来没有片过火鸡的。刀拿在手里,抖抖的很有些疏惶,片出来的肉厚的极厚,薄的极薄,既不成片也不成条,煞是难看。塔米见了掩嘴哧哧地笑:“杰米你杀人可比杀鸡熟练多了。”就夺了刀自己来片。

林颉明被塔米吆来喝去地打起了下手。塔米片一份火鸡,林颉明就拿一个盘子来装。盘子是一式一样的景德镇出产骨瓷,乳白色的底,沉蓝的花,镶着细细的金边—— 是方雪花送的结婚礼物。每个盘子里放的都是三片火鸡,一小碟肉汁,一瓢土豆泥,一块白面包,一把红萝卜,几勺青豆,一穗紫葡萄。虽是极简单的西餐吃法,却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

两人一边干着活,一边闲闲地聊着天。林颉明问你男朋友怎么没来?塔米没吭声。林颉明又问了一次。还是不吭声。这回林颉明就不再往下问了。

塔米告诉林颉明,对面的“消闲时光”咖啡屋遇到了些麻烦。自从几个月前在报纸上打出广告要转手以来,倒真有不少人来看店。有过两个买家,本是诚心要买,都草签过合同的,结果一家没通过信用审查,另一家夫妻闹离婚,就都没有最后成交。有了这两次记录,来看店的人就多少有些犹豫,都怕有什么隐患在里头。老板无奈,只好把价格降了又降,到现在已经降了将近三万了。

“杰米你到底想不想买呀?”塔米问。

林颉明心里又动了一动。

这么一个绝好的机会,离他如此的近,又如此的远。近得让他看得见它的每一个细节,却又因着那一臂之遥,与他始终无缘,擦肩而过,最终要落到那些并不知道它好处的人手里。好比是两个深知彼此的有情人,却因付不起聘礼的缘故,被生生拆散,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妙人儿要落入一个不知冷热的莽汉手中。

若是自己去年没有答应方雪花回上海相亲,或者他回去了却没有相中涓涓,又或者涓涓没有相中自己,又或者涓涓不是那么固执非要去读书不可,那么他的后半生故事大概就会有一个不同的版本了。

阴差阳错,他没有机会去走一走另外的一条路,试一试另外的一种活法。既然他没有走过,那路上的景致便是一个他永远无从得知的谜。正是因了它的不可知,才让他生出些千奇百怪纷繁无比的猜测憧憬和向往来。那对未知的猜测憧憬和向往里,又滋生出一些对已知的沮丧懊恼失意来。

正胡思乱想着,涓涓走了过来,问要不要帮忙。林颉明叹了口气,无心无绪地朝她挥挥手,说你去客厅陪客人吧,这儿油着呢,别脏了你的衣服。

众人就入了座。林颉明说了几句欢迎光临的废话,就招呼大家开饭。又开了两瓶陈年法国葡萄酒,倒了些给众人喝。

一席人里头,涓涓也就认识塔米一个。偏偏这一个,又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就自己一人闷闷地低了头吃饭。火鸡有些油,刀叉也用得拗手,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冷眼看塔米,几杯酒下肚,渐渐地颧飞桃红,眸如春杏,话如珠玑。说一句,众人笑一阵。再说一句,众人再笑一阵。把一张小小的饭桌,淘腾得如沸水翻滚,热闹非凡。涓涓只觉得这一屋的喧闹犹如一出好戏,在她眼前一幕一场地演过。她在戏里,却不是主角。她岂止不是主角,她甚至也不是配角。她其实连演员都不是。她至多不过是一件道具,而且还是摆在很远的角落里,多了也不嫌多,少了也不嫌少的那一件。

于是就很有了几分寂寥孤单。

林颉明见了,就拿过一个酒盏来劝她,说老婆你千里万里来投奔我,我谢谢你。咱俩总得喝一杯。她觉得这话有些刺耳,就不肯喝。众人哪里肯放过,惊天动地地嚷着“干杯,干杯”,蠓虫似的围了一圈。

涓涓抵不过,只好勉强喝了几口。酒非但不是柔甜的,反倒有几分酸,几分烈。空着肚子喝下去,就有一片火渐渐烧起,从胃肠一路烧到眼睛。一时有些头重脚轻起来,只好让林颉明扶了上楼歇息去了。

涓涓对夜的联想是复杂而又自相矛盾的。

夜使她感到安全。

夜的臂膀很长,夜将属于白天的现实推得很远,远在她的视野之外。在隐去现实的黑色真空中,她将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片肌肉安然地闲置下来。她终于可以怀着平和的心态和环境对视了,因为夜已经将她和环境的差异全然抹去。带着失重的意识在存在的边缘上轻盈地浮游,她觉得她几乎已经找到了鱼在水中鹰在空中的感觉。

可是夜也是充满危险的。夜的利爪将属于白天的那个平实表层刨开,露出底下嶙嶙峋峋触目惊心的秘密。夜对白天的秘密又好奇又漫不经心。夜在努力地获取了它们之后,就将它们像碎石子一样随意抛掷在角落里。行走夜路的人,常常会摔倒在这样的石子上。

涓涓第一次绊倒在这样的石子上,是在她五岁的时候。那时她的父亲江信初已经去世了,她和母亲竹影仍旧居住在父亲生前居住过的地委机关宿舍里。

那天夜里她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梦。在梦里她看见一对瘦骨嶙峋的老鼠缓慢地爬过板壁,爬向屋顶。窸窣,窸窣,窸窸窣窣。老鼠不仅在窸窣爬动,老鼠还发出了别的一些声响,极为轻微的,仿佛被棉被堵塞住的,半是叹息半是呻吟的声响。这样的声响细齿软锯似的把她的睡眠割锯成一块块的残片。

后来她被一阵尖锐的尿意逼醒,发现梦里听见的那些声响其实不完全在梦里。她坐起来,仔细地听了听,才听出那声响不在板壁上,也不在房顶,却在隔壁母亲的卧室里。

她赤脚下地,踮着脚尖走到母亲的房间,轻轻地推开了一个小缝。从那个窄小无比的细缝里,她却看见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秘密。

那秘密如此地沉重,将她五岁的生命压出一个永远无法修复的痕迹。

慌乱中她碰翻了一个放在地上的脸盘。金属,水和水泥地的撞击声在静谧的暗夜中听起来像电闪雷鸣,周围的一切杂音戛然而止。母亲掩着怀,惊慌失措地从屋里跑出来。母亲匆匆披上的夹袄里边没有任何内容,因为母亲在抱她的时候不小心敞开了衣襟,她一眼就看见了母亲丰盈的双乳和未经生养的平坦结实的腰腹。四十多岁的竹影虽然不再是一朵迎风带露盛开怒放的鲜花,却离凋零的日子还很遥远。

母亲将她抱回到床上,盖上被子,拍哄着她入睡。母亲的手在微微的颤抖中失去了平时的节拍。她攀缘在睡眠和意识的边缘上,迷迷糊糊地对母亲说:“我看见李叔叔……”母亲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演过多年老旦的母亲,用戏台上那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涓涓你做了一个梦。”她想说她不是在做梦,可是母亲的目光像锤也像斧,将她尚未出口的半截话锋利地毫无余地地砍堵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母女两人和往常那样坐在厨房的小饭桌上吃早饭。母亲那顿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在没有了内容的空碗里耙来耙去,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母亲盯着墙,母亲却又没有在看墙。母亲的目光恍惚地穿过墙壁,落在一个遥不可知的地方。

后来母亲用自行车驮她去幼儿园。到了幼儿园门口,母亲把她放到地上,从兜里掏出三颗大白兔奶糖,放在她的小书包里。母亲蹲下来,贴着她的耳朵说:“梦里的事情不是真的,不能告诉别人。”母亲的呼吸很急也很热,以至于在以后的几天里,她一直觉得她的耳朵已经融化在母亲的唇上。

那句话母亲后来在别的场合也多次重复过。那句话仿佛是一段粗制滥造的合成音乐里的背景杂音,断断续续地贯穿在她关于童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记忆中。那样的杂音使她对黑夜对梦都有了不同的理解。她意识到其实梦和现实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分界,它们只是一条长线上的两个边缘模糊的点。梦是现实在黑夜里的延伸,现实则是梦在白天的依附。

当然,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脱离童年长大成人。

此刻涓涓独自躺在黑暗中,任凭童年旧事的记忆如风帆在夜的海面上来回行驶。酒使她的太阳穴隐隐生疼,血液撞击在脑颅里发出瀑布似的响亮轰鸣。酒使久远的往事变得清晰,酒也使身边的现实变得遥远。

她听见楼下笑语和杯盏交错的声响高一潮低一潮地持续了很久。在迷迷糊糊中,有人上楼来,在她的床头柜上放了一杯茶。一只带着汗湿的手掌犹犹豫豫地搭上了她的额,一个声音试试探探地问:“睡着了?”她没有睁眼,也没有回答。酒是墙,是铺垫,也是借口。酒给了她置身事外的坦然。在酒筑就的城堡里她堂而皇之地拒绝了现实的入侵。

后来楼底下的嘈杂声渐渐地小了。她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她听见了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她也听见了车胎擦过路面溅起积水的声音。街道被突兀的声响割破之后,又天衣无缝地归于早先的沉静。

这时候她的肚子响亮地鸣叫了起来—— 她这才想起来她实际上还没有吃晚饭。在这个充盈着美食和人声的屋子里,她饥饿而孤单地度过了她在加拿大的第一个感恩节。

涓涓起身下楼去冲速食面,结果惊奇地发现客人并没有散尽。客厅里有一个女人,正跪在地上用清洁剂清理地毯上的污垢,裙子在地上铺出一朵蓝色的云,腰臀在云里轻柔地颤动。

林颉明端了两杯咖啡过来,女人站起来,却不接,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呸”的一声吐了回去,说:“杰米,亏得你是开咖啡馆的,煮的咖啡比洗碗水还淡。”林颉明“嘘”了一声,女人果真就将声音放低了一些:“杰米,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呢?她迟早会知道的。”

林颉明将手捧了头,坐到沙发上,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女人就转到他的身后,将手放到他的双肩上,替他揉搓起来。他侧了侧身体,像躲,又像就。女人的手,便渐渐地重了起来。他忍不住轻轻地哼了起来,半是无奈的叹息,半是舒服的呻吟。

“塔米,你不知道她。她以为她是巴黎公主,米兰皇后,将来是要在多伦多领导世界时装新潮流的。别的事,她是一概不放在心上的。”

这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站在楼梯脚的涓涓。

塔米说了声“哦,这么晚了”,就抓起提包告辞了。屋里只剩了涓涓和林颉明两人。林颉明的脸部表情在尝试了数种变换之后,终于犹犹豫豫地停留在惊惶和尴尬之间的地带。沉默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几乎将他们压成齑粉。再说话时,他的语气就有些迟缓结巴。

“我还是想买下‘消闲时光’。塔米从她父母那里借到了一笔钱,加上我自己那点存款,首期够了。”

“‘消闲时光’是个好机会,买下来资金很快就能周转起来。我一定能送你去读书的,只要你肯等个两三年。”

林颉明固执地不去看涓涓,任凭涓涓的目光像刀、像箭、像戟似的飞过空中,又毫无着落地纷纷坠落在地上。涓涓没有说话,呼吸如炸弹在林颉明耳边处处炸响。等到林颉明终于抬头的时候,涓涓已经走了。

涓涓进了客房。

林颉明推了推客房的门,门已经从里边反锁上了。无奈,只得自己一人进主人房躺下了。身体虽是极为疲惫了,精神却不肯与身体妥协,辗转反侧至后半夜,方渐渐松弛涣散了下来。刚刚有了些稀薄的睡意,电话铃却无比尖厉地响了起来。

是警察局来的。

亚德莱街在凌晨二时左右发生火灾,“思凡咖啡馆”和毗连的宠物食品店一同被烧毁。消防队仍在抢救过程中,目前尚难以估计损失程度。

林颉明匆匆起床,驱车赶去了亚德莱街。只见街口停了一排消防车,车顶上的警灯触目惊心地烧红了一整个街区。十数名穿着荧光背心的消防队员,正在往车里搬运长肠般的消防龙头。火已经熄了,烟雾如一张硕大而沉重的网,罩住了楼和树组成的街。

隔着警戒线遥遥望去,曾经是思凡咖啡馆的地方,现在是一片灰黑的废墟。只有那个曾经永不改变姿势,坚定傲慢地高擎着“思凡”招牌的钢架子,尚畏畏缩缩弯弯曲曲地站立在废墟之上。霓虹灯管早烧成了炭黑的一坨,却依旧固执地攀在钢架上不肯离去,仿佛是一块发着隔夜臭味的口香糖,死皮赖脸地黏在老朽的牙床上。一阵急风吹过,钢架抖了几抖,终于不堪重荷似的轰然倒地。激起一地的黑灰,如蛾子般走投无路,纷纷扬扬地飞散在亚德莱街睡眼惺忪的黎明里。地受了伤,呻吟声嘤嘤嗡嗡地传了很久很远,才渐渐地归于死寂。

林颉明感到一阵晕眩,身子一软,就坐到了地上。

开始他以为是烟灰迷了眼睛,就掏出手帕来一遍一遍地擦拭着。烟灰越擦越多,天色似乎越来越昏暗,世界如一片硕大无比的荷叶,载着万物渐渐地飘移而去。

这时他隐约看见一个蓝色的身影,如同一只矫健的母鹿从警戒线的那一端朝他飞奔而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之后他就坠入了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之中。

林颉明睁开眼睛,发现窗帘已经打开了小小的一角。阳光带着初醒的羞涩遮遮掩掩地探进屋里,空气中有一些白色的细尘在轻柔地飘舞。屋里很热,他的手心额角湿湿地出着汗。

他很快就发现了热的原因—— 床边的茶几上摆着一壶袅袅冒气的咖啡,壶边有一个陶土花樽,樽里插着大大一把猩红色的玫瑰。玫瑰喧嚣热烈地开着,灼得半壁生辉。

墙上的挂钟正正地指向八点一刻,他暗暗惊诧如何就没有听见闹钟的声响。正要披衣起身,才突然想起他已经无处可去了。那个用余小凡的生命代价和他两年多的心血搭造出来的咖啡馆,竟然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如同一头在晴朗的日子里看起来健壮无比的泥牛,却能在一阵轻风细雨中顷刻间销蚀为子虚乌有。

窗外依旧是车流和人流。街市带着酣睡过一夜的无穷能量,熙熙攘攘地从他的窗前走过。

街市是健忘的。街市是没心没肺的。“思凡”留给街市的空洞,将会被岁月的积尘飞快地填满。也许十天,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没有人会记得亚德莱街上曾经有过一家叫“思凡”的咖啡馆。没有人会记得“思凡”的招牌后面有一个客旅他乡的尘世女子的哀婉故事。没有人会记得“思凡”曾经是一个中国男人的生计,驿站,和梦想。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迷迷糊糊地接起来,是长长一阵的沉默,然后是一个遥远而有些模糊的声音。

“威尔逊牧师教堂里缺一个清洁工,包住宿的。我明天就搬过去。”

他愣了一愣,才明白那是涓涓。他刚想说涓涓你等一等好吗,那头的电话就挂断了,嘟嘟的忙音里饱含了嶙嶙峋峋的怨意。

放下电话,他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身体犹如一堆失却了骨骼支撑的散肉,毫无次序沉重无比地跌落在床上。思绪是一叶小舟,在清醒和迷糊之间穿梭往返着,最后终于搁浅在长长的昏睡的海滩上。

后来他感觉到有一阵蓝色的风无声无息地飘进了屋里,带了一些类似阳光和海的清软气息。风在他的床前驻留了很久。风的羽翼温婉地抚过他的额、他的眉、他的颊、他的唇。风很轻,他的眼皮却很重。风飘进来,风飘出去,他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后来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外屋说话。

“布线百分之百没问题,我保证……我们的电路是你们认可的专业电工设置的……调查报告出来了,是有人在隔壁的宠物食品仓库抽烟引起的,与我们无关……”

“书面报告可以向四十五分局索取……安德逊警长的电话是……手机是……今天,就今天,我们等不起……十八个员工的生计呢,最好不要让我们怀疑您是在有意炒高加拿大的失业率。什么?失业率找克里靖总理?太知名的废物我们一般不找。要找我们就找律师……您说得真对,希望我们下辈子都用不着律师……”

外屋的那个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最后如一截游丝散落在他纷乱的梦境中。

他梦见了海鸥。白色的带着灰褐色斑点的海鸥,密密麻麻地在海滩上嬉戏寻食。有一片风帆疾驶而来,浪在礁石上惊天动地地破碎了,惊起鸥群齐齐振翅向天,一时如蝗虫遮天蔽日。

海滩上只剩下两只。

一只受了伤,低垂羽翼,步态蹒跚,一步一呻吟。另一只远远驻足,频频回首观望。“等我……”伤鸟无望的低语在尚未抵达它的同伴时,便已迷失在浪和礁石的杂响里。

这时有人将他摇醒。睁开眼睛,他看见一个女人夹了一柄电话,端了一个木托盘坐在他的床前。拖盘里摆着两片煎得焦黄的法国土司,一枚清煮鸡蛋,一个切成两半的新西兰奇异果,和一杯鲜榨橙汁。

“杰米你叫我?在梦里。”女人问他。

他正想说哪有这事,女人已经用一根手指封住了他的嘴唇:“不许抵赖。”他只好认了。

女人叫他起床,他迟疑了一下—— 他被窝里的那个身子几乎是完全赤裸的。女人转过身去,哧哧地笑了,说又不是不知道你。他三下两下地套进了一条牛仔裤,起了床。

女人放下托盘,站起身来,将窗帘大大地打开了。时间已近正午,阳光潮水一样疯狂地涌了进来,屋子瞬间淹没在一片耀眼的白色里。他闭了一会儿眼睛,才渐渐看清女人潦草地套了一件蓝布衬衫,衬衫很大也很长,宽宽地盖住了一大半个身子。女人哈腰的时候就露出高高一截浅棕色的腿,如同在高原上行走的麋鹿,颀长,结实,矫健。那件衬衫隐隐有几分眼熟,后来才看出来是他自己的衣物—— 这才想起女人这几天一直住在他家。

那天他在思凡咖啡馆门前昏迷过去,摔倒在一块裸露的钢筋水泥板上,右臂被刮伤。塔米叫了救护车将他送去了急诊室。他在观察室里住了整整一天,直到排除了脑震荡和破伤风的可能性之后,医院才准许他回家。塔米在医院里守了他一天,送他回家之后就一直没有回去。

在他昏睡的这几天里,无数的事件已经在他身边悄无声息地发生过了。有的发生在他的意识围墙之内,有的发生在他的意识围墙之外,有的则发生在他意识边缘那团如云似雾的灰色地带里。想起塔米方才说的“又不是不知道你”这句话,他的思路顺着那团灰色的地带漫无边际地铺展开去,脸就微微地烫了一烫。

至此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万事万物早有定运。这次“思凡”的火灾和他已往生命中发生的许多重大事件一样,事前都是有昭著的预兆的。他清晰地记得那趟回国,他在杏娘家中过夜时做的那个梦。火是那样的火,人也是那些人,情景也是那样的情景。只不过在梦里,是他救了塔米。而在梦外,是塔米救了他。

这时他的肚子擂鼓似的响了起来。他没顾得洗漱,抓起法国土司就狠狠地咬了一口,鲜软的还来不及完全凝固的鸡蛋在他的唇边留下一个金黄色的圆圈。她看着他贪婪的吃相,突然就抓住了他的肩膀。

“杰米,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是你要结婚了,还是找到新工作了?说吧。不管哪一样,我都恭喜你。”

塔米微微一笑,说:“如果是我想恭喜你呢?老天爷偶尔也伸个手帮一帮倒霉蛋。”

林颉明哭笑不得,煞是费力地将塔米的手掰开:“塔米你实在要恭喜我也不是不可以,至少我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扩展我的社交生活了。”

塔米“呸”了一口,说:“做梦呢,你,你注定得老死在咖啡馆的。听着,我名片都替你设计好了:杰米林,‘消闲时光’咖啡馆董事长兼总经理。本店经营范围:特色咖啡饮料精美小吃,并设有特别午餐会议室。相信你愉快而有意义的一天,是从‘消闲时光’开始,也是在‘消闲时光’结束。怎么样?”

见林颉明一头雾水,塔米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十五万,保险公司赔偿你十五万!不是你的保险公司,是宠物商店的保险公司—— 是他们的过错,你的保险费分文不涨。首期有了,装修费也有了。‘消闲时光’随时可以改姓林了。当然,你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的值班经理肥肥地加一把工资,使她的腰包和她的职位大体相称。”

林颉明呆呆地看着塔米,久久无语。他一生中经历过的所有女人都像月亮,阴柔如银,软弱如水,让人在无比的眷恋中失去勇气也失去方位。唯独眼前的这个女人像阳光,热烈、温暖、健康,无所不在,从不需要刻意寻求。

曾经走进他生活的女人都让他联想起花朵—— 娇柔、温婉、开落无常,需要他时时刻刻地呵护关注。唯独这个叫塔米的女人让他联想起树木—— 一棵采集阳光、采集水汽、采集大自然一切力量的树,一棵在风雨里高扬着长茅般枝叶的树,一棵在冰雪里孕育着来年生命的树,一棵在他疲惫的时候可以让他靠上去歇息片刻的树。

“还不赶紧给你那位娇小姐打个电话,学费有了,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塔米把电话递给林颉明,林颉明没有接,却放下盘子,站起身来,温柔地问塔米:

“今晚你愿意请你一文不名的上司吃一顿饭吗?不知道你对那个既省时间又省钱的约会方式还有兴趣吗?”

塔米一愣,手里的电话掉到了地上。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个将来要领导加拿大时装新潮流的设计师,还是需要你和我来共同培养的。她是我的亲人,你懂吗?”

塔米不说话,眼里却渐渐聚积了两汪蓝色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