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

爸爸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对他的崇拜为什么开始低落。

那是个星期天,爸爸烤了三文鱼,开了一瓶据说二百多块钱一瓶的白葡萄酒,当然是我舅妈的礼品。

妈妈烤了苹果排做饭后的甜点。那个苹果排烤得真好,赶得上她经常光顾的那家法国点心店的水准,在妈妈的创作中真是少有的纪录。

天气也好,我们决定在院子里用餐。

戴安娜布置了餐桌、铺上了台布,一板一眼地按照正规晚餐写了座签,安放了爸爸、妈妈、阿丽丝的葡萄酒杯,还有我们的饮料杯。

开吃前我让大家拉起手,我念了感谢上帝的祷词,妈妈说:“真少有。”

我长大了,知道这不是她对我的赞美。我也早就不相信有上帝这回事,可是那天傍晚,一切那么完美,对这样完美的时光,我也不能没有贡献。

然后大家碰了杯,说了:“干杯!”

尽管我和戴安娜喝的是柠檬水,但是也像爸爸、妈妈、阿丽丝他们喝二百块钱一瓶的白葡萄酒那样开心。

就在我们吃得高兴的时候,邻居的那只灰猫又来访问我们,可能它嗅到了烤鱼的香味儿。

它几乎每天到我们家的后院一游,戴安娜和它的关系非常之好。秋天的时候,他们经常拥在一起,在后院的台阶上晒太阳。所以它一来,就围着戴安娜的脚蹭来蹭去,叫个不停,我想,它大概是也想来块烤三文鱼尝尝。

妈妈对戴安娜说:“动物有动物的食品,不能随便把我们吃的东西给它们。”

可它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再说,平时我们的关系不错,到了享用美食的时候,就不理人家,真有点说不过去。我正准备忍痛从我那块烤鱼上,给它切下一块的时候……

只听见“砰”的一声响,一只巨大的拖鞋,就砸在它的跟前,吓得它往后一缩。

我还在想,哪儿来的拖鞋?一抬头,看见爸爸恶作剧的笑脸。

戴安娜责怪地喊道:“爸爸!”

…………

那一会儿,我真有点傻了,我从来没有想到爸爸会干这种事儿,我也真的为他感到不好意思。

我多么希望这不是爸爸干的,可这千真万确是他干的。

我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有点儿伤心。

我不喜欢那些不关爱动物的人,何况它并没有对我们之中的任何人发起攻击,它不过是希望也来口三文鱼尝尝。

而爸爸这一大拖鞋,不只是不关爱,简直就是欺负弱小民族。然后那顿美餐就好像变了味儿,大家闷着头吃饭,再也没有人说笑,夕阳也突然变得暗淡,转眼间就似乎阴了天。

爸爸说着一点也不可笑的笑话,除了妈妈干笑两声,没人响应他的笑话,连阿丽丝也没有响应。

那顿本来很欢乐的晚餐,就这样的结束了。

晚上,在我和妈妈星期日例行的、推心置腹的谈话中,我没有提到这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不能提,好像我这些想法很对不起爸爸——也不是对不起,而是我不再觉得爸爸也好、妈妈也好,不一定什么都是对的。而我不想伤害任何人的感情。

我也明白了有些事可以说,有些事不可以说,正像妈妈说的,不说不等于撒谎,而把“是”说成“不是”,或是把“不是”说成“是”才是撒谎。

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很长时间我都带着不解的眼光看着爸爸,他有时问我:“伙计,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们还是不是“伙计”,在我心里,“伙计”是个多么铁的词儿啊。

我只能在姥姥来访的时候对姥姥说,我之所以喜欢和姥姥谈话,是因为她很容易就了解了我。

可是这一次她的反应比较迟钝,听了我的叙述之后,想了好久才回答我说:“詹姆斯,你长大了。”

我估计她也没词儿了,逢到他们没词儿,他们就会说句“詹姆斯你长大了”。

我说:“姥姥,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她又是迟迟没有回答,我提醒道:“姥姥!”

她说:“也许你爸爸不过是跟它开个玩笑。”

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如果是开个玩笑,我可以原谅爸爸。不过我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件事好像是个信号弹,我们原本麻烦不断、可却快快乐乐的家,不久之后就不再无忧无虑。

我说过,我们家和警察局的关系比较密切。除了妈妈开车违规、罚款,经常需要去警察局之外,最重大的一次事件,就是爸爸那个圣诞夜的警察局之行。

我还以为事情再严重,也不过是到此为止了。我再也想象不出来,爸爸妈妈再闹腾,还能闹腾到哪里去?除非我们家再出个杀人犯。

可谁能想到,前两周妈妈又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这次还不是我们小镇上的警察局,而是纽约市某个区的警察局。

说是阿丽丝被紧急送进了医院,让妈妈赶快到纽约领人。妈妈吓坏了,以为阿丽丝的生命有了危险,赶紧放下手里办案的卷宗,跑到纽约市去了。

当她见到躺在病床上的阿丽丝的时候,真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阿丽丝只不过周末才从家里出来,说是到纽约会朋友。两天时间,她就变成那个样:头发脱落、两眼深陷、面色发青,就像那个著名的鬼脸。

妈妈一把把她搂进怀里,阿丽丝哭得非常伤心。

医生对妈妈说,阿丽丝的心脏本来就有问题,不能吃避孕药,这次她和一个男人在旅馆过夜,服用了避孕药,如果不是旅馆及时报警,阿丽丝绝对就要死了。

而一同过夜的那个男人,转眼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医生给阿丽丝开了一种很昂贵的药,还说,以后,她一生都得服用这种药……按时按点,一次都不能忘记。

妈妈把阿丽丝领回来了。

我和戴安娜围在她的身边,我们多么想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可是我们生怕碰了她,她就会死去,活不成了。

妈妈再也不敢让她做什么,比如开车送我们上球类运动场或是芭蕾舞、钢琴学校,只让她躺在床上休息。每天上班前,都要叮嘱阿丽丝按时吃药的事。

而戴安娜立马成了一个称职的“护士”,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阿丽丝是否按时用药了,有时,她在学校也会打电话回家,提醒阿丽丝吃药的事。

于是妈妈就更忙了,好在我们已经长大许多,不需要她给我们做早餐,戴安娜就能给大家做早餐了,还会把早餐放在托盘里,给阿丽丝端上楼去。

我们也改乘校车上下学了。

至于午饭,我们当然可以在学校吃,如果妈妈出庭,或是爸爸出差,没人做晚饭,戴安娜会给饭馆打电话叫个外卖。

她还会留下一些,作为阿丽丝第二天的午餐,“你在微波炉里转一下就行。”她对阿丽丝说。

我们倒也渐渐地适应了没有阿丽丝管理我们的情况,并走入了正常。


很久没到我们家来的奶奶,突然来了。很可能是爸爸对她说了阿丽丝在纽约发生的事,不然还能是谁,妈妈绝对不会这样干。

她一来就说:“我早就说了,这个保姆不行,你们就是不听。还教戴安娜怎么勾引男人!戴安娜才多大?就给她这种教育?你们负起家长的责任了吗?说真的,换了别人,这样的事情都可以向法院起诉,莉丽亚还是律师呢,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奶奶提到的阿丽丝教戴安娜勾引男人那档子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记不得了。

起因是阿丽丝特别爱给我们看她的照片,她有很多照片,据她说,她在家乡的时候,比现在苗条很多,在当地做过模特,还上过本县的小报。

戴安娜问她:“可是你的照片怎么看上去都是那么凶狠?”

“这不是凶狠,而是性感。”

“什么是性感?”

“就是特别吸引男人的那种姿势、态度,你要是想让男人喜欢你,就得像我这样做。”接着阿丽丝照着她在照片上的那些动作,又做了一遍。

我在一旁看了说:“我才不喜欢这种样子呢。”

阿丽丝说:“因为你还不算男人。”

戴安娜则说:“我才不需要讨好谁呢,我已经很可爱了。”

其实,阿丽丝的这些动作我们并不陌生,只是当时不懂她这是怎么回事。经她一解释,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表现。

可不是,我们带她到纽约看全国垒球联赛的时候,她从来不老老实实地坐在位置上,而是斜躺在位置上。那些来来往往、经过她的座位的男人,总会对她看上一眼。她呢,也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那些男人,有的男人还会冲着她吹口哨。

带她去佛罗里达,她也不游泳,就像这个样子躺在沙滩上……我们到达当天,就有个男人约她出去见面。

妈妈还叮嘱说:“你出去可以,但千万不能把我们家的电话告诉他。”


大嘴戴安娜马上就去问妈妈:“你和爸爸恋爱的时候,给没给他来这一手?”

这就是某些重要的事,我从来不告诉戴安娜的缘故。如果你告诉她什么,不出几个小时,你干的那些事,就像上了电视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妈妈说:“哪一手?”

戴安娜就把阿丽丝教她的那些动作,一一表演给妈妈看。

妈妈说:“说实话,你是从哪里来学来的这些事?”

阿丽丝自然被交待出来。

然后妈妈对爸爸说:“不论阿丽丝做错多少事,我都没有打算换她,可是她不能教戴安娜这些事,戴安娜渐渐大了,他们将成为怎样的人,一时一事都得注意,现在真不得不换下她了。”

可是妈妈说完也就完了,没有具体行动,她总是说,忙,忙。

的确,你以为找个保姆就像叫个外卖匹萨那么容易?


奶奶这一来,可就立马见效。

奶奶还对爸爸说:“阿丽丝还酗酒,你们说说,她在party上喝就算了,还把酒瓶子带到汽车上去喝,喝完就把空酒瓶子放在汽车里。莉丽亚倒是帮她把空酒瓶放进了她的房间,提示她注意。她改正了吗?下次照旧。这对孩子们的影响不好,很不好。其次,如果被警察发现,非把你或是莉丽亚再请到警察局不可。你觉得你们一家人老去警察局报到,就像上《纽约时报》的头条那么有趣吗?”

爸爸说:“对不起,这是莉丽亚的家。解雇不解雇还得莉丽亚说了算。”

奶奶说:“可他们还是我的孙子和孙女;他们还是我们的遗产继承人!”

照妈妈的脾气,她很可能会说:“我不要那份遗产。”

但她知道,她没有权力替我和戴安娜拒绝什么,或是接受什么,我的意思是爷爷和奶奶那笔丰厚的遗产。

为此,奶奶和妈妈闹得十分不愉快。据说,她们进入了“冷战”状态。戴安娜问我:“什么是‘冷战’?”

“‘冷战’就是双方暗中较劲儿,互相制约,而又不公开表示自己对对方的愤怒,更不会大打出手。”

“那爸爸和妈妈吵架之后,几天不说话,就是‘冷战’的意思,对不对?”

“大概是这么回事。”

“可是爸爸拿枕头砸妈妈了。那不是公开表示自己的愤怒吗,那他们还算是‘冷战’吗?”

“扔枕头不算大打出手,应该还算是‘冷战’。”


最后还是由奶奶操办,为我们又找了一个新保姆。

新保姆到来的那天,妈妈要出庭,没有时间去接她,就对爸爸说:“今天新保姆就从西班牙来了,你到火车站去接接她好吗?”

爸爸义不容辞地去了。在火车站,他见到一个面孔黝黑的女孩儿,马上冲了上去,并在人家面颊上热情地吻了一下,说:“欢迎你来到我们家。”

人家是天天在太阳底下训练的舢板运动员,自然面孔黝黑,可人家不是从西班牙来的保姆。

人家马上把爸爸告到警察局,说他性骚扰。

结果呢,爸爸又被请到警察局去了一趟。正像奶奶说的:“你觉得你们一家人老去警察局报到,就像上《纽约时报》的头条那么有趣吗?”

当然不是。无论如何,将来我会开车或是成家以后,千万别像爸爸妈妈这样,时不时就到警察局走一趟,我不相信,除了警察局,我就没有别的朋友可以来往了。

可从另一方面来说,正是因为镇上的警察跟我们家是老朋友了,他们了解我们家每一个人的脾性,除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爸爸吹牛,他说,警察还对人家解释道,误会,这是误会。也没有把爸爸送到禁闭室关两天,再让妈妈拿担保金领人。

而我们的新保姆,货真价实的西班牙女孩儿,却站在站台上没人搭理,最后还是叫了辆出租车来到了我们家。

然后奶奶就回家了,临走之前她对我说:“詹姆斯,其实你那张画画得非常好,你们家不多不少,还真是‘四只等着喂食儿的狗’。”

“这可是妈妈说的,不是我说的。”

奶奶说:“不得不承认,你妈妈的语言非常具有独创性。”

我想,奶奶想说的,可能是准确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