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的眼睛无处可放。

到处都是袒胸露臂的女人和穿黑西服白衬衣的男人。好像他们全服务于一家公司,人人都穿着那家公司的制服。

女人们或裸着一个膀子,或两个膀子全裸,或小背心只齐到奶头。那些背心,件件紧贴皮肉,将她们身上的起伏之处,勾勒得让人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

她们大多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在休息厅里走来走去,或在各处的楼梯上上来下去。不知他们有什么可走的。好比那个头发高高地绾在头顶、穿一袭绿色丝绸衣裙的女人,已经在楼梯上上来下去地走了三趟,好像在给哪家服装公司做广告。她那条肥大的裙子在膝部猛地一收,活像一个绿色的大灯笼。

有个人无意地撞了他一下,立刻转过头来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从他的样子来看,他猜想他是在说“对不起”。他又往墙根靠了靠,以免妨碍那些遛来遛去的人。他们一律沉默地靠墙站着,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等。好像这是正戏开场前加演的一段开锣小戏,好像正餐前的开胃小菜。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些什么,不过他猜想他们想的是和他差不多的事情。

他们的眼前晃着无数的膀子、后背和上半拉胸。他们的眼睛不是落在一条膀子上,就是落在一个后背上。那些膀子、后背和上半拉胸或瓷实或松垮下坠,或有毛或无毛,或细腻如凝脂或纹理粗重如酱牛肉。高档香水和臭胳肢窝混合成一种既把人呛得有些窒息,又刺激得让人有些兴奋的怪味儿。

小卖部前簇拥着喝酒的、喝饮料的、吃甜点的男人和女人。好像他们在家里没有吃过、喝过,或没有吃够、喝够。

总之是让人感到卖弄、招摇、装模作样。

莫利小姐穿一套缀有黑色亮片的黑色长裙,看上去果然女性化了许多。热心于介绍的莫利小姐说:“我要请你们品尝一种叫做布鲁贝尔(blueberry)的东西,这种东西中国肯定没有。”

他们确实没有吃过叫做“布鲁贝尔”的东西。这名字听上去很像布鲁塞尔,让人肃然起敬。因为人们总在那个地方召开那些不大解决问题,却又开得挺起劲儿的国际会议,让人想起非常复杂的国际事务。凡是天降大任于斯的男人,好比政治家、企业家、政府官员等等,都应该吃“布鲁贝尔”。也许这名字正是从某种国际例会中演绎而来。好比法国就有不少以宫廷人物的名字命名的菜或调料,他们大部分是首创那种菜肴或调料的美食家。

何况他们现在确实需要吃一点东西。

团长让司马南江探得每日伙食费实行各人包干之后,立即到旅馆附近的超级市场去了一趟。

他有一整套出国访问的生活经验。

在国外,即使一句外语不懂,也可以上商店去买东西。

商品全都摆在货架上,顾客自己随意挑选而不必与售货小姐多费口舌;包装上差不多都有一份看图识字的说明,此物何用、如何拆包、如何使用;每件商品上贴有价格的标签,供你在经济上再作一次选择。在出口处,顾客只需按照收款员的计价付款(计算机上有数字显示),如果你不想说话,也可以一句不说,或者说一句“三克油喂你妈吃”。

他将所有的货架浏览了一遍,体会到了即使不买(他没有把外汇花在吃上的打算,想吃回国就能吃,他还在位,从来不乏馈赠的山珍海味),观赏也是一种享受。

他看到一种印着牛头和狗头的铁皮罐子,猜想那一定是一种牛肉狗肉的混合罐头。牛肉和狗肉的营养价值都很高,而且这种罐头的价格低廉。包干给每人每天的伙食费,差不多可以买八十个,就算每天吃四个,到走的时候也吃不完,便决定先买两个尝尝。走的时候不妨带几个回去分送亲友,无论如何,洋货!此外他还买了一包方便面,可能是日本货,上面除了印着别的文字之外,还能找到几个很像中国字的字。

他回到旅馆,经过其他几位的房间时,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也许他们出去弄晚饭了。

他关上房门就开始开罐头。这很费了他的一些力气。因为没有开罐头的专用刀。好在他还带着一把“万用刀”,利用其中的一个利刃,将罐头一点点地撬开,有好几次那利刃从铁皮口上滑开,差点割了他的手。牛肉狗肉的香味从撬开的铁皮口渐渐地泄出,他挖出一块尝尝,味道果然很好,很合他的胃口。

他将电视机打开,面对电视机坐下,一小口、一小口地享受着牛肉狗肉的罐头。

电视里播放着一个不是这个时代的故事。音乐舒缓动人,很适合他现在的心境。在这乐声中,一辆双轮马车在田野上慢慢地驶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坐在车上,笑、看太阳、拥抱、接吻什么的。一会儿又有一个男人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朝自己开了一枪,居然什么话也没说,就死了,然后便是男人们和女人们跑来跑去什么的。没什么意思,不过那女人的腰真细,屁股也大。难怪那个男人老是把她的腰和屁股搂来搂去。

吃完罐头之后,他就设法吃方便面。他从旅行袋里拿出一个“热得快”,在空罐头盒里加了一点水。罐头盒太小了,一包方便面无论如何放不下,只好将它一掰四块,先将其中的四分之一放在罐头盒里,再把“热得快”接上电源,插进罐头盒。他在出发之前打听过这里的电压等级,幸亏和中国一样。他离不开热茶,也就离不开“热得快”。第一次出国的时候,因为不知道国外的旅馆、饭店一律不供应白开水,真是难为坏了他。渴了怎么办?只好喝什么果汁、咖啡、红茶、矿泉水……根本就不解渴,他只好每天到洗澡间去喝自来水。以后再出国,他就带上一个“热得快”。和他一同出过国的人,大都分享过他的“热得快”的好处。

水很快就开了,应该把块状的方便面抖搂开,可是没有筷子,便急中生智地想起了他的牙刷,而且靠这一根牙刷,吃完了四分之一包的方便面。何其难也!这面条吃得极为艰辛,其余四分之三还未来得及煮,便到了听音乐会的时间。所以他现在有些饿。

副团长、秘书、司马南江三人,确实上街弄饭去了。他们很想找一家中国饭馆,吃碗肉丝汤面。听说这个城市有二百多家中国饭馆,应该是遍地开花的了。可是他们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一家也没找到。好像它们不好意思见他们,也或许他们令它们难为情,全都藏起来了,不愿意见他们。

那些大饭店他们根本不敢问津。此时此刻,除团长之外,全团的吃饭重任,全落在司马南江的身上。先不说如何节省钱的问题,就是怎么点菜,也让司马南江感到难度不小。即使在国内,司马南江也没去过正式的饭馆,好比兆龙、香格里拉,只在电视上看过。有时外出工作,误了机关食堂的开饭钟点,他顶多到个体户的小饭铺里吃个炒肝尖,或是手工水饺、牛肉拉面,这样的菜码,连兆龙、香格里拉都不会有,何谈西方的饭店、hotel。

他们在一条街口,看到一处卖热狗、汉堡包、炸土豆条、可乐的售货亭,亭外围有一圈木板做台面,有几个工装打扮的汉子围站在木板台面上边喝边吃,很乐和的样子。司马南江觉得这里的情调很是亲切,又看了看牌价,价钱不贵。何况亭子里那个围着浆洗熨帖得干净挺括的白色大围裙,戴着一顶同样干净挺括、状如橘饼的白色帽子的壮汉,声音洪亮地招呼着他们:“嗨,请吧,请吧,日本人。来个热狗,还是汉堡包?”弄得正在吃饭的几个人全都扭头看他们。

“我们不是日本人,我们是中国人。”司马南江赶紧分辩。他死活不能让人把他当做日本人。他也说不出日本人有什么不好,但他就是不愿意有人把他当成日本人。

“噢,中国朋友,欢迎,欢迎。”壮汉十分活泼地瞟着眼睛。副团长微微地有些不快,好像那壮汉轻薄了他。

“你们愿意不愿意在这里吃饭?”司马南江问。他既没有感到壮汉的轻薄,也没发觉副团长的不快。

“怎么样?”秘书也应声问道。

“不行,不行。一个堂堂的中国代表团怎么能站在街头吃饭?人家不要笑话我们寒酸吗?”副团长生怕有人误会他和这个卖热狗的售货亭有牵连似的,立刻退得远远的。他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提议,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一番之后又说:“要是这里的新闻记者再给我们偷拍几张照片,明天早上一见报,政治影响就太坏了,我们回去怎么交代?”就是没有这些顾虑,副团长也不会这么干。即便在国内,他也从未站在街头吃过饭,更不要说站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太不体面了,亏司马南江想得出。

司马南江只好带着他们继续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便来到一条沿河的小街,街头向街尾渐渐地斜去。所有的门脸一律窄小、破败,但很嘈杂、热闹。几个不三不四的男人举着酒瓶子站在河边,对着河里的一条小船嚷嚷。船上有一个只穿一件三点式游泳衣的胖女人,尖声尖气地笑着。她不停地划着桨,船却并不往前走,只在原地打转转。有个男人嚷着嚷着就越过堤栏,连衣服也不脱便扑通一声跳进河里,岸上立刻爆出男人们粗野的呼啸、口哨和掌声。

河水不深,只齐着那个男人的胸,他蹚着河水向划船的女人走去,一下子就扑在她的身上又啃又咬。那女人尖叫着、推挡着,小船在他们的撕扯中心惊胆战地摇晃着。那男人始终不甚得手,便双手撑住船帮一跃,准备跃进船去,小船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干脆倾覆了。那胖女人也就落进了水里,终于被那男人一把抱住。岸上的喧嚣便更加猥琐。余下那几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索性脱得一丝不挂,纷纷跳下河去,在河里打作一团。弄得水花飞溅,狎声四起。

秘书在几乎笑出声来之前,飞快地朝副团长瞥了一眼,只见副团长眉头紧皱,嘴唇紧闭,赶紧把笑声憋了回去。

司马南江一面微笑,一面摇头,很有兴味。

再往前走去,情况就越来越是险恶。隔三差五的门脸里头就站着一个半裸或全裸的女人。她们或是扭动肚脐以下的部位(不下若干年的工夫,绝对扭不出那股淫劲儿),或是用手狎弄自己身上那些让男人心荡神摇的部位,或是干脆伸出手来捏一下过路男人的下部……

他们走过一个爬满青藤的房子,这房子的门户紧闭,使他们可以稍定喘息。房子的门楣上挂着一个廉价画师的廉价宣传品,一颗鲜红的心被包围在一群骚乱不安的字母中间。司马南江还以为是治疗心脏病的诊所,便停下脚步,读那牌上的字母:“请把你的剑插在这块土地上。”什么意思?他们面面相觑。那房子的门突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缝,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从那缝里踉跄跌出。再往门内一探,只见暗处亮着一块雪白的、双峰高耸的胸。他们忽然明白了这是何等的去处,像遭遇了白骨精似的往后一跳,一个长发披肩,红、黄、蓝、白地涂抹得如面具一般的脑袋,不甘示弱地从暗处猛地往外一探,又从两大片血红的嘴唇里,伸出一条极尽轻蔑他们的舌头。他们几乎全都感到那条舌头在他们的脸上刮了一下。

从此他们再不敢挨着那些门脸走路。“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副团长有些战战兢兢地问,不知是吓的气的冷的热的高兴的冲动的。

“我怎么知道?”

渐渐地,街面上的小饭馆多了起来。有一家墨西哥饭馆引起他们的好感。门廊上挂着一串串的玉米棒子和蒜瓣,还有大大小小的烤玉米饼的锅子。从临街的玻璃窗望过去,餐室直接通着厨房。服务员也和大饭店里的大不相同,没有穿那种比他们还显着阔气的燕尾服,衬衣领子也不硬得那么趾高气扬。白衬衣,黑背心,黑裤子,外加一条很宽的红腰带。让人感到很家常。而且是清一色的男子汉,在终于冲出女人的陷阱之后,这尤其让他们感到松弛、安全。他们在门口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就在这儿进晚餐。

室内的情调相当热烈,凡是目所能及的地方,只有红黑两色。桌布是红的,餐巾纸也是红的。服务员的头发、眉毛、胡子甚至比中国人还黑,并且油脂非常丰富的样子。面部肌肉变化多端,让人觉得必须小心谨慎,以免上当受骗。

司马南江把菜单仔细研究了很久,说:“最便宜的一道菜是十个美金,牛肉炖豆子,包括主食面包,我们吃不吃?”

十个美金?太贵了。这样一家小店,居然不自量地要十个美金,还是最便宜的。他一进来就觉得这儿像个骗子窝,现在则更觉得是进了黑店。他考虑着怎么才能堂而皇之地走出这个小饭馆。乖觉的服务员显然猜出副团长是这一行人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便息止了面部的一切动作,静待他作出决策。

副团长不无遗憾地摇摇头说:“便宜是便宜,可是我最不喜欢吃豆子,因为一吃豆子肚子就胀气。”

司马南江想起博物馆里那个极响的屁,觉得副团长不吃豆子的道理是令人信服的。

秘书说:“我也同样不爱吃豆子。”

等在一旁的服务员,把他的脑袋一会儿转向这个,一会儿转向那个,虽然他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但是看样子他们是不会在这儿用餐了。但是为了什么?他招待得不周?墨西哥菜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吗?可是听听那位先生说些什么?

“对不起,我的朋友们不喜欢这里的菜。”

他不懂,他真的永远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从那家墨西哥馆子出来之后,大家的情绪不知为什么低落下来,一路无语,连浏览街景的情绪也没有了。他们的耳朵似乎也都缩进了他们的躯体,专心致志地在捕捉一个不知响在哪里的(血液里?脑袋里?心脏里?)意义不明,却又不容含糊的声音。好像他们有责任必须弄清似的。

下雨了。起初还是星星点点,突然就变得如同瓢泼。他们不得不奔向近处一个廊檐下避雨。这廊檐窄长,直通一个藏在幽暗的、不干不净的深处的门厅。他们在廊檐里站定,抖落头发上和衣服上的雨水,然后,看天。企望着阵雨迅速地过去,可是它丝毫没有即将过去的意思。副团长便毫无指望地转过头来,开始注意门廊两侧,玻璃橱窗里的商品。只不过是些女人的内裤、胸罩,还有几个半张着大嘴的塑料的女人头。他想这大概是出售女人用品的商店,但是,突然,一个男性的生殖器官赫赫然、傲傲然地直指他的眼幕,其后便是这东西以及女人那东西的丛林。他头晕目眩。回过头去,见司马南江和秘书一样地目瞪口呆。他们像听到口令似的一齐掉过头去,两眼直直地对着大雨滂沱的街道。脖子偏偏很快地就僵直得很累,偏偏地就想往两旁转动转动休息放松,可是它们偏偏地不得转动。

这个下午,他们真是倒霉极了。

豪雨终于过去,当他们终于行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们的关节、肌肉无不感到生命的意义在于运动。他们似乎很快地忘记了廊檐下人人都有的,却又不足与外人道的角落。走着、走着,副团长忽然冒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们说说,那家伙到底是人的还是驴的?”

秘书转而问司马南江:“你说呢?”

“什么?”他早把那个性商店给忘了。

“就是那个东西。”秘书做了一个全世界都通用的手势。

“啊,那不过是性商店的宣传广告。”

他们看见了一家卖土耳其烤羊肉的小店,小店的店口悬挂着的巨型锥形羊肉串,散发着土耳其香料的特别香味,令人馋涎欲滴,他们又确实饿了。在经过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下午之后,可想而知,消耗是很大的。他们决定每人买一个土耳其式的三明治。

戴一顶土耳其小帽的(陈毅外长出访亚非拉时戴过这种帽子)小店伙计,手指上有令人怀疑的黄渍。他像剖鱼肚子似的,懒洋洋地剖开三个棱形的面包。他们本以为他会从那慢慢在火上旋转着的、往下滴油的羊肉锥子上,给他们削下几片热烘烘的羊肉,谁知他把接在羊肉锥子下面的盘子里的碎肉敛了敛,分别夹在他们的面包里,又拣了几片生菜叶子,塞进了面包。好像他们不打算付他钱,反倒要他付他们钱似的。他们感到这个和他们同属第三世界的土耳其人,竟然比别的世界的人更歧视他们。这太没有道理了。

司马南江说:“对不起,请你给我们换成热的。”

那土耳其小子一副听不懂英语的样子,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又是缩脖子又是耸肩膀。司马南江又加上手势说了一遍,他还是一百个不懂的样子,并且摊开双手,露出无辜的傻笑。那笑容天真无邪得可爱,他们只好捧起面包就走。

“回旅馆吃去吧。”副团长指挥道。

他们明明顺着原路往回走,却走来走去地迷了路。幸亏副团长口袋里装着一个上有旅馆地址电话的火柴盒,边走边拿出火柴盒向路人打听。他们都很愿意帮忙,有些人甚至还带领他们走过一个比较复杂的地形,此时此刻他们感到了那《二十二条军规》的英明、正确、伟大。“到了。请吧。”最后一位带路人说。

“再见,太感谢你了。”

“不必客气,再见。祝好运气。”

可是这完全不是他们下榻的那个五星级旅馆,而是一个同名的下等旅馆。

他们的运气,绝无好字可言。

回到真是他们下榻的那个旅馆之后,他们甚至来不及抱怨或者惊喜,便赶紧回到各自的房间,吃他们的土耳其式三明治。当他们把又硬又凉又膻的羊肉干而远非他们在羊肉锥子上看到的又软又热又香的巨型羊肉串咬到嘴里之后,他们忽然觉得,卖巨型羊肉串的那个土耳其小子的笑容,不但不天真无邪,很可能还是狡猾奸诈、奚落捉弄的。副团长拉开冰箱,喝了一瓶啤酒,肚子里才觉得舒服一点。现在他已知道,在旅馆里一切开支,全由对方支付。

他们也都以期待的心情,等待着莫利小姐的“布鲁贝尔”。

可是这个“布鲁贝尔”真让他们失望。一盘堆着奶油的、黑紫色的果子上,还浇了一杯热巧克力。又酸又苦又甜又热又凉。完全是女人吃的东西,哪里是什么天降大任于斯的男人吃的?

一俟在椅子上坐下,副团长又立刻进入了梦乡,管他音乐声起还是音乐声落,更何况下午的一番辛劳。更何况乐声使他像置身于容易入睡的摇篮之中。只有在掌声热烈响起来的时候,他才会睁开眼睛,也跟着热烈地拍几下巴掌,然后再接着睡。

团长觉得弹钢琴的夫人一定很有劲儿,否则不会在钢琴上砸出那么大的声音。

秘书对音乐一窍不通,但他却显得兴味盎然。特别在一曲终了,夫人谢幕的时候。她那件礼服的前襟,刚刚齐着她的乳头,如果她不笑不动,它们还能勉勉强强地在衣襟里面呆着。可是她一躬身向观众致意,剩下的二分之一便急不可待地从衣襟里倾出,这时观众的掌声就更加热烈,几近疯狂。你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的演奏成功,还是为了那一双始终想一露风采的双乳。弹钢琴的夫人,总是用一个手指,轻轻地按着双乳中间那一小块丝绸礼服,不知是意在引导观众,还是以退为攻。于是谢幕的时间就格外地长。在谢幕以外的时间,秘书就对着他面前的一个光脊背发愣。他觉得这块脊背实在没有赤裸的必要,那块脊背又宽又大又平,青白的肤色不但没有一点光泽,还长着大大小小、赤红色的疣子。

莫利小姐的掌声,有男人式的热烈。你不知道这是因为赞美、起哄,还是她有同性恋的倾向。“你觉得怎么样?喜欢吗?”她问司马南江。

“这真是有点对牛弹琴了,我对音乐既不懂,也没有兴趣。”

她使劲儿地眨巴着眼睛,好像让司马南江这种不顾一点情面客套的回答弄愣了。要是问另外一个中国人,好比团长副团长加秘书,不管他们懂不懂或喜欢不喜欢,他们准会说:“嗯,‘也死’吧。”

“可是在这里,你不论对谁说你听过了×夫人的钢琴演奏会,他们都会显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仰慕,而且这会大大提高你的身价。你不妨试试。”

“不,我不想试试。”

莫利小姐反倒显得亲近起来。


副团长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坐下,这位子便于观察别人,而不被别人所观察。

等心跳的速度慢慢恢复了正常之后,他的眼睛也就习惯了影院里很弱的光线。在影院门口那一阵犹豫、痛苦、恐惧弄得他精疲力竭。最后作出进来的决定。其艰难的程度并不亚于在人生十字路口上的抉择。

他没有急着去看银幕上那一定会令他过瘾的镜头,而是习惯性地先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以便在突然遭到意外时,更好地保护自己。在这远离需要防范的异国他乡,他还需要保护自己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习惯使然。

他把西服领子拉了起来,以求尽可能高一些地挡住自己的面孔,又把身子往下滑了滑,使自己龟缩在椅子前后的靠背中。

奇怪的是电影院里人并不多,顶多二十几个,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乎没有一个适龄的风流少年,或一个穿着整洁的职员、教授、银行家、公司经理模样的。这真让他感到出乎意料。他从后面看到的,多是头发花白稀疏蓬乱的后脑勺。他们差不多都是衣衫不整、又穷又脏,也许失去了配偶没有能力再娶,也许丧失了性能力而又不能像佛门弟子那样对此采取四大皆空的姿态的小老头,还有几个缺胳膊短腿,即使有性能力却无法过性生活的人。

他敢断定,他们一定都有手淫的毛病。

于是他嗅到,处处,椅子缝里,花白的后脑勺,不整的衣衫,人们的髭毛,整个空间,不怀好意地游移抖动着的光束,乃至情调、气氛、色彩,无不散发弥漫着不洁的、潮乎乎黏腻腻的生殖气味。这哪里是影院,简直是一个让这些可怜无助的人,平衡他们对肉欲的渴望的心理诊疗所。

作为一个男人,他懂得男人处在这种境地的可悲可怕可恶与可怜。

好比今天他自己,不知是因为那个老想把两个大奶掏出来当众舞弄一番的、弹钢琴的风骚娘们儿,还是因为性商店里的那些陈列品,把老老实实静卧在那里的那股力,搅和了个群魔乱舞,在他的血液身躯头脑思想里为非作歹,四处奔突而又没有出路。弄得他心猿意马,坐立不宁,否则他决不会冒着风险来这里看性电影。真是色胆包天!

听完音乐会回到旅馆之后,他先洗了个澡。对着洗澡间那阔大的镜子,他没有像女人那样照自己的脸蛋眉眼腰肢双肩和双乳,而是欣赏自己那男人的物件,很客观地给它作了如许的评价和结论,就像给逝者写盖棺定论的悼词,来不得半点虚假、杂念,不管你是五毒俱全,还是十恶不赦,对死,还是会由恐惧而生敬意。

雄赳赳!

气昂昂!

威风凛凛!

他不服气地想:“那是人的还是驴的?”

觉得今夜真是委屈了它的伟岸,便有些渴望他那毫无风情的老婆。


他在床上躺下、起来,起来、躺下,如此反反复复不能入睡。他把空调器的旋钮拧到头,想以降低房间的温度来冷却自己的躁动,谁知房间里却越来越热,他像进了桑拿浴池,从头到脚大汗淋漓。他乒乒乓乓地打开所有的窗户,一片灯海映入他的眼睛,它们不吵不闹不热不冷地亮着清辉,便身不由己地出了旅馆,奔那灯海走去。到这灯海里才知道,每盏灯下都藏着一个暗礁。性电影院门口的灯光,尤其安静得凄惨,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有的是工夫去倾听每一个小偷醉汉流氓无赖王八蛋失意者对全世界的诅咒(除了他们自己),并承受他们最后那点畜生般的自信。

他忽然有点明白了性电影院和性商店的人道精神。

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银幕上的活儿,比他家里那套万历版的《金瓶梅》还来劲儿,还过瘾。他一辈子也没这样痛快淋漓地放纵过他心里的那股邪劲、淫劲,他真想像银幕上的那些狗男狗女一样躺到地板上去,大放淫声,像牲口那样乱干一气,那他这辈子可就没有白活了。

好像有人在他脑顶猛击一掌,团长从入口处走了进来。他几乎像一个失恋的人,重又见到他所爱的恋人一样,除了那个人之外,周围的一切全都黯然失色,不复存在。随即他又吓出一身带有生殖味儿的冷汗。他想立即夺路而逃,可是这个电影院真是缺德透顶,入口出口全在一侧,他只要一站起来,就会和团长撞个正着。

完啦,他绝望地想。真正地邪不压正。刚才他在意淫中出现的种种幻象和快感,此时全都化为乌有。他将脑袋往下一扎,等候着仿佛是世界末日的到来。

他听见团长窸窸窣窣地走近了。团长可能怀着和他相同的心理,也看准了最后一排座位。他甚至想在与他相距不远的一个座位上坐下,可是,像给什么蜇了似的,转身迅速地走开。不用说,团长看见了他。

团长又摸摸索索地向出口走去:再往前跨一步就要走出的时候,他站住了。他要干什么?他仿佛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便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了回来,堂堂正正地在中间的座位上坐下,抬起头来,对准银幕。

这时,他明白了团长站在出口那儿想了些什么,便也放心大胆地抬起头来,继续在意念中做那肆无忌惮的畜生。

过了不久,团的秘书,依样重复了同样的过程。除了司马南江,全团人马全在这里聚齐。他的心情也就更加坦然。

他不知道其他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场的。反正这种电影循环放映,一张票可以看到影院关门的时候。五块美金当时让他心痛得吐血,现在看来也值。

不过他没等影院关门就退场了。虽然彼此心照不宣,但还是不照面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