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玛琳娜可以带走任何她喜欢的东西,但是她没有对那些所谓值钱的东西留下一瞥。她只带了多年以前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为她从西班牙带回来的第一套衣裙,尽管这套衣裙有些旧了。

可正是因为它旧,衣裙上才积蓄了那么多可以回味的东西:混杂难辨的气息、颜色暗损的袖口、食物的点滴渍迹,甚至每一根奓起的线头……哪里是衣裙?那是岁月点点滴滴的留痕。说是她自己的,又何尝不是她和赫尔南·科尔特斯共同的?

这第一套来自西班牙的衣裙,意义非同小可,它让玛琳娜一头跌进另一种文明的深井而万劫不复。

而后,随着时尚的流行,赫尔南·科尔特斯又为她从西班牙带来若干套衣裙,可是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一套,甚至放弃了那一套——为他们制造了肌肤相亲机会的那一套。

赫尔南·科尔特斯是否为玛琳娜一掷千金不好说,但为她买来的衣物,不论款式或用料总是上乘的。玛琳娜自然成为首都墨西哥城着装最为得体、最为优雅的女人,尤其在墨西哥城兴起不久的斗牛场的观赏台上。

赫尔南·科尔特斯的弟弟,为庆祝西班牙征服墨西哥,从西班牙带来两头牛,并在此地举行了首场斗牛。从此,当地人,尤其是有些身份的人,就爱上了这种奇怪的游戏。尽管最后差不多都是以牛的死亡而结束,但总比当地人更为残酷的球赛仁慈一些。

于是斗牛,便渐渐成为当地人的盛典,而斗牛场更成了女人们争奇斗艳的场所。


她带走的,还有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的一张画像。似乎这张画像上的他才是真正的他,而不是那个身经百战的军人。

玛琳娜喜欢这张画像上的赫尔南·科尔特斯,忧郁、瘦削,有些烦躁,然而一双眼睛却在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柔情蜜意。还有一丝恳求,是在恳求她不要走吗?

而后,玛琳娜穿回了昔日那件宽松的直到脚踝的长袍,戴回了自己那些玉石镶金的手镯、脚镯、耳环。这些配饰,大多是母亲留给她的,昂贵的黑曜石镶嵌在闪烁的金子里,自有另一番庄重。继母把她卖为奴隶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些首饰拿去,作为一个部族王者的妻子,她大概不屑如此。

…………

好像这一换,她就能从玛琳娜变回马林切。

如果事情能够这样容易就好了。

可惜啊!

如果一个人生下来就是盲人,从未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他也许不会感受另一种痛苦——比如,一旦让他睁开眼睛,看到了这个不管是好还是坏的世界之后,再让他回到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中,那就不仅仅是他的眼睛重回黑暗了。

真有点儿像……像《圣经》里讲的,亚当和夏娃吃苹果那回事。

玛琳娜思绪万千,不由得又往镜子里看了看……怎么,镜子里映出的,竟是她试穿赫尔南·科尔特斯为她从西班牙带回的那第一套衣裙的情景?

难道这面镜子是巫师的黑曜石魔镜,可以看到平时看不到的另一个世界?或是解剖出平时难以了解的事物本质?或帮助自己占卜未来?或在显示神的旨意?……

抑或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酒红加金的花纹凸现在橄榄绿底色上,如秋日太阳照耀下尽染的层林,争先恐后地丰富、浓烈。

衣裙的材质是产自西班牙格拉纳达的丝绸,六股丝锦缎,质地厚实,手感柔润。

玛琳娜当然不知道,格拉纳达的丝绸是西班牙最好的丝绸,也是最受宫廷青睐的丝织品,当然还有天鹅绒。

更引人遐想的是衬裙,布满极尽靡费的刺绣和皱褶。

印第安女人的臀部本就丰满,加之裙下的鲸骨裙撑,使裙摆显得更加阔大、平展,而上半身却被肩部窄小的紧身胸衣箍紧,紧得玛琳娜几乎透不过气来,但她的腰围就此显得更加窈窕,还有结实——一种引人遐想的结实。胸前至小腹倒挂的三角胸饰下坚硬的垫衬,顶得她不得不收腹挺胸,蓬起的袖山和微微下垂的袖子,随着手臂的一举一动,舞动出多少情致……

玛琳娜在镜子前面呆住了,悄声问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这还是我吗?

她的身体在无拘无束、宽袍大袖的服饰里自在惯了,从没想到严丝合缝的西班牙服饰把自己的体态包裹得如此凸凹有致,反倒比赤身裸体更加性感,而这性感又是含蓄的、欲擒故纵的——狂野却不失妩媚,高雅而又威严。她仿佛重又回到部族公主的身份,但又增加了更为纷繁的内涵。

一时间,她有些不明白了,人还是那个人,怎么转瞬间就不是那个人了?是什么改变了她?她反复打量自己,对了,是那套衣衫。

不仅包装,连眼神儿都不同了,岂止是顾盼生辉?

她爱这个新的自己。

当时就不由得想,如果让她回到原来的部族,再过从前那种日子,还能习惯吗?

一向持重的赫尔南·科尔特斯见到改头换面后的玛琳娜,也不禁发出一声:“啊!”

而他投过来的那一瞥,瞬间就和过去有了质的差别。

那是一个男人的目光,可也只是瞬间。

在此之前,每天每天,他的目光无数次地扫过她,如同扫过天天都要进进出出的总督府大门。即便这里曾是阿兹特克国王蒙特祖马的宫殿,赫尔南·科尔特斯也不曾多加留意。

除非拆掉那个大门,或门前加上两级台阶,让习惯平蹚的赫尔南·科尔特斯失脚,他也许才会停住脚步,问一句:怎么回事?

对于这座曾经的阿兹特克国王蒙特祖马几乎是用金子打造的宫殿,赫尔南·科尔特斯也只是说道:“作为总督府,再没有比这里更为现成的地点了。”

傲然的、还未改名玛琳娜的马林切当即问道:“那么,您个人对此是毫无感觉了?好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享受……”

对她这些真真假假、说不清是调侃还是讥讽的话,赫尔南·科尔特斯竟毫无回应,甚至还有些诚恳地回答说:“说不欣赏是假……可我能选择一座印第安人的帐篷做总督府吗?世上有哪一个国家,不把国都作为国力的一个象征?”

她听了之后眉毛一扬,这一扬,又扬出了一点“祸心”,说:“那又为什么把阿兹特克人送你的一金一银、车轮大小、刻满图符的两个历盘熔为金锭银锭?……”还学着他的语声语调说,“世界上有哪个国家,不把具有珍贵价值的文物作为历史文化悠久的象征?……”而后又恢复自己的语气,“这么说来,那两个具有珍贵文史价值的历盘,到底还是金银而不是文物了?”说罢,嘴角还说不清是讥讽还是调皮地往上一翘。

其实把那两个历盘熔化为金锭银锭之后,赫尔南·科尔特斯马上反悔。当时他考虑的倒不是金银或历盘的价值孰高孰低,而是对刻满图符的历盘,在文化、历史上的意义毫无所知。加之此地到处都是刻有类似图符的建筑、石块、家什、装饰……甚至人们脸上也画有这样的图符,那么这两个历盘,想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遥远的印第安文化对赫尔南·科尔特斯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

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谁能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块与欧洲的文明、文化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当然,也是为了运回西班牙以呈国王的方便。船上空间毕竟有限,航程上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意外,说那航程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不过她的话直戳他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个懊悔,这女人可真厉害。

接着他就恼羞成怒。

太没规矩了,竟然敢这样对他说话!即便是他,在宫廷也不能如此这般地和国王讲话。他虽说是这片被称作新西班牙的土地上的总督,地位也就相当于这里的国王了。

他当然不会因此下令杀了马林切,可也不能不教训她。

许多西班牙殖民者在此地胡作非为,横行霸道,贩卖奴隶,发财致富,对待奴隶简直比牲畜都不如,而且说杀就杀。赫尔南·科尔特斯从来反对这等行为。可他毕竟只是总督,他的命令能有多少力度?就连宫廷三令五申不得买卖奴隶,还不是禁止不得!他也只能做到律己而已。

可是反对贩卖、杀戮奴隶,并不等于容忍下人这样对他说话。

此时的赫尔南·科尔特斯,还不知道马林切的来龙去脉,等到后来知道了,也就不奇怪了——她是犯了公主脾气。天下的公主都是这个样子,脾气上来,不顾死活。

他绕着她走了一圈又一圈,想要知道她哪儿来的胆量,竟敢对他这样说话。

马林切梗着脖子,一脸无辜地站在那里,随他琢磨。这让他猛然想起,他又不是今天才领教这个女人——

那天,当她与另外十九个女奴被作为贡品送到总督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自有一种与众不同、不容轻慢的气度,可又不是挑衅。

当然不是挑衅。有那样一种气度的人,是不可能拿“挑衅”这种等而下之的东西来充当自己的脊梁骨的。

这激起了赫尔南·科尔特斯的好胜之心,或是说征服的欲望。难道他不是一个战无不胜的军人?

于是,马林切没有和那十九个女奴一同分配到下房做工,而是留在了赫尔南·科尔特斯身边,服侍他的饮食起居。

朝夕相处中,赫尔南·科尔特斯自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顶多偶尔来点儿惺惺惜惺惺。

岂不知他小瞧了马林切,根本没想到他和她的对局竟是强强对垒。

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再一次展现了他们之间强强对垒的局面。

可不是,时不时,马林切就和他这样来上一招儿,难道今天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为什么恼羞成怒?这是不是说,他被她击败了?一个动不动就恼羞成怒的男人,绝对算不得是男子汉。

于是赫尔南·科尔特斯说服自己:她不过像往常一样发出一个疑问,也没有说出什么具体不敬的话。

于是他不耐地挥挥手,让她下去。


马林切也不觉一惊,惊的不是自己竟然顶撞总督,揭他的老底儿,而是不意中惊醒了自己:原来,在赫尔南·科尔特斯眼里,金银的价值还是超过了文化、历史的价值。如果真是这样,他那礼仪,他那文雅,又是从哪里来的?他到底是文明的还是不文明的?有文化的还是没文化的?

这让贵族出身、很小就被送到贵族子弟学校,接受过良好教育的马林切十分费解。

不论是马林切还是赫尔南·科尔特斯都不知道,他们就这样自以为是地把对方定在了不一定正确的方位上。也不知道,凡此,皆为“立场”不同的结果。

几百年后,就在这个城市,就在距离这座总督府不远之处,一个叫做秦不已的中国女人与当地一位老者,有了一场关于历史的讨论。似乎她的“无定论”之论,早在此时便在马林切和赫尔南·科尔特斯难以消停的唇枪舌剑中得到了印证。

也许正是两种文明的不同,而且如此悬殊,西班牙对马林切才有如此的吸引力吧?

同时,马林切又很难抑制对某些西班牙人的轻蔑,比如那个叫做努尼奥·古斯曼的殖民者,真是十分的猥琐。

贪婪就贪婪!人世间,贪婪这个现象实属正常。他却先以镇压叛乱为口实,而后又以讨伐之名将当地人捕猎为奴隶;或强迫当地人缴纳无法负担的苛捐杂税,再以“拒交”罪名将他们贬为奴隶,随后也就有了处置这些奴隶的权力和借口……不论什么借口,无非是用奴隶赚钱发财而已。

阿兹特克人用残酷的武力,明火执仗地对其他部族进行杀掠,固然让马林切万分仇恨,而努尼奥·古斯曼这等殖民者,为掩盖他们的杀掠,颇费心机制造借口的宵小行径,更让她轻蔑,从骨子里轻蔑。

那些奴隶或被贩卖,或发放在农田、工场劳作。他们受到的待遇连那些殖民者胯下的坐骑都不如。殖民者的马匹,还有马圈可住,还有草料可吃,时不时还会得到主人的爱抚。奴隶呢,不但常常遭受严刑拷打,还没的可吃,没的可住,不得不以地里的爬虫、草根充饥……甚至因饥饿而死亡。

所以很有一些人羡慕她在总督府的工作,说,我们哪怕不做翻译,在下房干干粗活儿也行啊!

自己眼下的生存状态,竟还令人生出艳羡,那艳羡背后的辛酸,也就可想而知。

阿兹特克平民,并不像他们的王族、祭司那样横行霸道,作恶多端。惩处那些王族、祭司马林切无话可说,可他们的平民为什么也要受这没完没了的盘剥和肆意的杀戮?

…………

不过,西班牙人消灭了阿兹特克帝国!

马林切早就盼着阿兹特克帝国的灭亡。

阿兹特克人发动战争消灭其他部族的目的之一,就是把战败部族的俘虏作为祭品用于人祭。仅她的家族,就有若干人被杀,最后一个就是自己的叔叔。马林切是亲眼看着叔叔的脑袋,如何从高高的神庙台阶上一跳、一跳地滚下来的……

他们想消灭哪个部族就消灭哪个部族。最可恨的是还有意留下一些部族,以供他们进行死亡游戏:想什么时候打一仗就打一仗,好把那些部族的俘虏用做祭品的后续,或用于供他们取乐的、最后总以砍脑袋为谢幕的球赛……

还不说他们皇族的金质服饰、日常所用器皿、蒙特祖马那金子铸就的宫殿,甚至宫殿围墙上的每一块金子,哪一块不是用其他部族的鲜血冶炼出来的?

…………

现在,阿兹特克人受惩罚的时刻终于到了。被多少弱小部族视为魔鬼的蒙特祖马,自称受命于太阳神的阿兹特克帝国,哗啦啦,顷刻之间就坍塌了,他们从此再也不能屠杀其他部族了。

从这一点来说,马林切又消解了与西班牙人的对立。


而阿兹特克人残酷血腥的人祭,在赫尔南·科尔特斯一日又一日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也得到了终止。

毫无疑问,使用的手段也很残酷,凡参加人祭的,不论阿兹特克贵族、祭司还是一般民众,一律格杀勿论。而人祭仪式每每声势浩大,经他这一镇压,且不说血流成河,仅那横陈交错的尸体也称得上壮观。可是手段不残酷,能终止那以太阳神名义沿袭下来的、以阿兹特克王族武力做后盾的人祭吗?尤其在西班牙人占领初始。

加上他把阿兹特克人赠送的一金一银、车轮大小、刻满图符的历盘熔为金锭银锭那等事,以及对当地黄金、玉石的掠夺,他所享有的西班牙宫廷赏赐的巨大财富,被人指控为贪婪、残酷、傲慢、狡诈、暴戾……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马林切是不大容易被人左右的,对人对事的看法,大部分基于自己的观察。

比如对赫尔南·科尔特斯镇压人祭,她就不止一次地对那些进行指责的人发问:为“终止人祭”不得不诉诸武力,和永无止境、一路狂杀滥捕下去的人祭,究竟谁更凶残?

西班牙人初到阿兹特克人的盟邦乔卢拉城时,曾被请入神殿,当做贵宾欢迎。可西班牙人却突然关闭、封锁了神殿大门,出其不意地杀死了乔卢拉城欢宴他们的手无寸铁的民众,据说有六千或三千人被杀,阿兹特克人损失惨重……

到底是六千还是三千?数字出入之大、之随心所欲,不说也罢。再说,较起真儿来,流传中的数字也好、事件也好、人物也好,哪个禁得起推敲?

再说那毕竟是阿兹特克人的地盘,当时,在当地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下,西班牙人何以关闭、封锁神殿……

对此西班牙人的说法却是:他们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的自卫反击,那个所谓欢迎仪式,不过是蒙特祖马二世妄图歼灭西班牙人设计的圈套。在你死我活的战争中,难道还有什么礼让之说吗?

在入侵和反入侵的战争中,人们当然是看大局,大局是大道理。于是西班牙人,尤其是赫尔南·科尔特斯,自然得承担狡诈、凶残的罪名。

于是马林切又问道:说到凶残,阿兹特克人和西班牙人又有什么区别?

马林切并不否认西班牙人的凶残,她只是说,不要以西班牙人的凶残,来忽略,甚至掩盖阿兹特克人罄竹难书的罪行。

然而世界是那样匆忙,谁有工夫考虑,并以客观的态度对待他人的真实想法?

相反,正是因为她把人祭和终止人祭,阿兹特克人还是西班牙人谁更凶残放在一起对比,尽管结论昭然若揭,可她从此便有了“汉奸”的头衔。

至于赫尔南·科尔特斯把阿兹特克人赠送的一金一银、车轮大小、刻满图符的历盘熔为金锭银锭,以及对当地金玉的贪婪、掠夺,不但常常遭到她的讥讽,也从来没有得到她的原谅,更是她耿耿于怀、终究不能逾越的一个隔阂,也是她始终对他有所保留以至后来出走的原因之一,只是赫尔南·科尔特斯一厢情愿地毫无察觉而已。

遗憾的是,她过不去的这个坎儿,用今天的话来说,并非出于民族、侵略、殖民等等大义,而是基于对文明的渴求,以及对文明人所应具备的品格的考虑。

马林切或许不会使用刀叉,可是她对文明的要求、向往,不但超越了当时的时代,甚至超越了以后的时代。

即便把她放在二十一世纪,她也会因品格上的考虑,抛弃男人或被男人抛弃,甚至被公众社会所抛弃。

…………

日久天长,马林切和赫尔南·科尔特斯之间也就不那么剑拔弩张。原因也说不具体,好像刚上脚的新鞋总不十分合脚,如果假以时日,脚便适应了鞋,鞋也适应了脚。

一定追究起来,似乎也可以找到一点线索。

那一日,赫尔南·科尔特斯着实让她受了感动。

征服了阿兹特克人的几十万大军,从不服输的赫尔南·科尔特斯,众目睽睽之下,竟谦卑地跪迎那些远道而来的教士,并亲吻了他们脚踝下的道袍。

有人说,那是他的“表演”。可是她知道,那不是。那是感恩,也是虔敬。这从平日里赫尔南·科尔特斯对宗教的虔诚便可知晓。他总是说,天主不但创造了世界,也创造了人的肉体和精神。当时的马林切能够皈依天主教,就是他苦口婆心游说的结果。马林切何许人也?说服她是容易的吗?

而“玛琳娜”这个教名,也是赫尔南·科尔特斯给她起的。

而且,呼风风来,唤雨雨到,万人之上的赫尔南·科尔特斯有什么表演的必要?崇尚武力的他,从来没有过实施绥靖政策的设想。

赫尔南·科尔特斯上任不久,就为废除贵族、祭司对教育的垄断做了努力。他认为,一个人群不论如何野蛮、残暴,都可以通过教育,成为具有美德、文明、理性、人性的人,否则无论多么强大,也会灭亡。所以他才会说出那段名言:“其实是阿兹特克人自己消灭了自己,而不是西班牙人,更不是我。一个落后的社会,必然被相对来说比较超前的社会淘汰。”——这是后话。

教士们正是他开办学校,担任教师的合适人选。于是他从西班牙请来大批天主教士,那天,正是教士们到达的一天。

赫尔南·科尔特斯那一跪,跪出了多少不曾与人言说的心怀?只有与他朝夕相处的玛琳娜,方能知道些许。有道是英雄有泪不轻弹,那么,又有多少英雄好汉,逢人便倾诉自己的襟怀?

后来有个祭司说,什么废除教育垄断?赫尔南·科尔特斯无非是想让当地人皈依天主而已。

当然,这种说法也不无道理。

不过,若是人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机会,即便皈依了什么,又有何不可?

旧时的墨西哥,文字、数学、天文、历法等等知识,只能以秘传的方式传授给贵族、祭司和他们的子弟。也就是说,只有贵族、祭司等少数人及其子弟,才享有受教育的特权,包括她自己。如果她不是部族之王的女儿,当然也不会有受教育的可能。

为什么会是这样?有人想过、问过吗?……似乎没有。只有玛琳娜,才会无事生非地想出许多“为什么”。

也许贵族、祭司们唯恐平民掌握了知识,自己就失去了因掌握知识而来的许多特权,比如对神谕的解释权。这也正是后来巴拉穆对她不止一次说到的,可见这不仅仅是她个人的偏见。

赫尔南·科尔特斯终于在新西班牙开办了第一所不为贵族、祭司所垄断的学校。凡是愿意读书的孩子,都可以入校读书。

若干年后,当玛琳娜重返深山老林,最终遇到可以“托孤”的那位巴拉穆,正是赫尔南·科尔特斯新教育政策的受益者。

不论赫尔南·科尔特斯有意还是无意,客观上,他为普及当地教育,还是干了点儿什么。


新学校开办不久后的一个深夜,赫尔南·科尔特斯返回总督府的时候,就在总督府大门口,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后背。

有些人,无论如何都是招人恨的。

废除教育垄断,遵照西班牙王室废除奴隶的谕令,实施其他改革措施……不过都是公事。既是公事,有些人就是可办可不办,有些人却视为势在必行。谁让赫尔南·科尔特斯一辈子争强好胜,不论干什么,都想有点儿建树?

结果呢?结果是任何一个作用力必定有一个反作用力的搭配。但凡一个让人不痛快的人,人家就会让他不痛快。

作为新西班牙第一任总督,赫尔南·科尔特斯施政的结果是,不但招致了当地贵族、祭司的怀恨,也招致了某些西班牙殖民者的怀恨。

问题是,那些因赫尔南·科尔特斯的施政受惠的人们,也不曾喜欢过这位总督。因为他的施政收效甚微。

赫尔南·科尔特斯可以征服几百万阿兹特克人,却无法降服人性的贪婪,包括他自己的贪婪。人们一到这种时候就犯糊涂,既然一任自己的恶行泛滥,那么限制他人的恶行还不成为妄想!看来那真是天主的事儿,按照比赛规则,他越位了。

不过从那支冷箭来看,像是当地人所为。可谁又能说那不是一支嫁祸于人的冷箭?

赫尔南·科尔特斯被抬回总督府时已经昏迷,能不能醒过来,谁也不好说。

生命垂危的赫尔南·科尔特斯,没有像许多奄奄一息的人那样,或拉住玛琳娜的手,或呼叫哪个女人的名字……此时此刻,这难道不是一道必然的风景?

没有,全都没有。

赫尔南·科尔特斯连病痛都和他人病痛得不同。他只是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冷汗淋漓,偶尔从嘴里发出很不浪漫的“咯吱咯吱”咬牙切齿的响动,仿佛嘴里有千军万马在鏖战不休,而他已然弹尽粮绝,不得不赤手空拳拼搏,最后连牙齿也用上了。

玛琳娜动了恻隐之心。没有听从深通医道的西班牙教士的意见,专断地请来当地最有威望的一位巫师。对付箭伤,还是巫师最有经验。

…………

如果一个女人开始对某个男人专断,而那男人也乐得消受,他们就离相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