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手的试用期

和大多数的出租房一样,大中小三个卧室外加客厅独成一室,三室一厅被改造成了四室无厅,卫生间、厨房公用,连接卫生间和厨房之间的过道权当餐厅公用,和所有漂在城市里的一族没什么差别,只有在这个租来的狭小空间里,才能让漂泊的身心得到片刻慰藉。

一桌一椅、一床一柜,除了老三田园给淘的一台二手旧电脑,帅朗没有再往这个家里添置什么家具,只有四周的墙上花花绿绿贴着海报,门一侧和床后是迈克尔·乔丹灌篮和史瓦辛格的肌肉照,枕头对面的墙上是古墓丽影里那个漂亮的左撇子安吉丽娜·朱莉的剧照,那张性感的厚嘴唇是帅朗的最爱。

最简陋的地方投射着一个男人最朴素的理想:猛男,是对自己的理想;美女,是对自己另一半的期望。

酒灌得急了,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的帅朗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来由地有点亢奋,又起身出来胡乱喝了几杯凉白开,隔壁仨哥们儿房间里灯都熄了,吹牛打屁的伴都没了。他悻然又回到卧室,拍上门,把自己重重扔在床上,摸摸口袋,硬硬的还在,那是中州公园拿卦仙老头的钱,掏了出来,除了吃饭还留了五百多块,翻翻钞票,注意力并不在钱上,小心翼翼地把钱夹里一张纸片拿到手里,又小心翼翼地展开。

这是一张银行取款凭证的用户联,金额两万叁仟元,户名:桑雅。

桑雅……桑雅……桑雅……帅朗默念着这个很悦耳的名字,眼睛骨碌碌转悠着看着床对面安吉丽娜·朱莉的剧照,那举枪回眸、睥睨一笑的姿势和今天晚上那个妞有点相似,甩发、换衣、奔跑、对峙,然后在最后一刻,最惊心动魄的一刻“哧”一声撕裂胸衣……一颦一笑,每个细节动作似乎已经定格在帅朗的脑子里,是如此清晰,像某部大片在脑海里回放似的。

这妞叫桑雅!?

帅朗舌头沿着嘴唇舔了一圈,似乎还能回味到那个馥郁的吻,唯一的遗憾是这个吻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来得太快太猛,来不及回味就结束了,除了这个纸片,再没有任何有关于这位美女的信息。

哦,不对,还有呢。酒意微醺的帅朗又一骨碌爬起身来,翻着组装衣柜里的东西,那件红衣,被美女卷手里扔雨檐顶上的那件,还有在胡同口当武器砸自己的手机。从少年宫溜走,帅朗鬼使神差地沿原路返回,又把这两件东西找了回来,那张揉皱的纸片,就是衣服里找出来的。

衣服是女式小外套,一面红一面银色,像魔术师的道具,这东西肯定是专门预备的,两面四明两暗六个口袋,估计是方便藏东西和调包,想想这妞端坐在面馆举止文雅,气质雍容,还真没人怀疑她是个富二代之类的人物,谁能想到这样的人会是骗子呢?

帅朗一手拿着衣服,一手拨弄着手机,机屏裂了一道缝,亏得是诺基亚这号耐摔打的机子,还能看到画面,屏很小,半身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正倚着一座雕塑在笑,很恬静,很调皮,甚至从表情里帅朗能看到几分戏谑,就像调戏自己一样……

看着照片的时候,帅朗有点不自觉地摸着自己胡茬扎手的嘴唇,似乎还有点不太相信和照片上这妞啵过几回;眼前浮现的是面馆里那位端庄、秀丽、娇嗔、嗲样的女人,眨眼间又变成了短襟、马裤、高靴的靓妹,跑啊……跑啊……帅朗一直追呀,追呀……一直舍不得追上,直到最后想追又不敢追的时候,那一刻春光外泄、眼前震惊,即便现在回想起来,依然 能起到伟哥的作用。

“妈的……这妞真带劲儿……”

帅朗迷离的眼神又有点遐想无边了,现在他倒不介意自己被骗被耍了一回,唯一有点介意的是根本不知道这妞的名字、来路,找到的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能不能和人对得上号,不过即便对得上号,在中州这七百万人口里,恐怕两个人再发生交集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

一会儿遐想无边、一会儿心潮澎湃、一会儿又有点惋惜,胡思乱想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帅朗关了机,抽了内存卡,喝得有点发晕,一不小心手机“吧嗒”摔地上了,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干脆把衣服也扔到桌上,不去想了……越看越上火。

帅朗一闭眼就安生不了,不知道是酒劲还是骚劲上来,浑身骚热,翻来覆去睡不安生……

点了一支烟,凫凫升起的青烟在灯光下慢慢变淡,活了这么大,每每一想起感情问题总让帅朗愁肠百结。记得他懵懂的初恋是从初中暗恋英语老师开始的,那鼓起的胸和翘起的臀与同班女生的严重不同引起了帅朗无比的好奇,从那时候起,帅朗就养了个傻傻盯着美女观察的癖好,不过他英语一直学得一塌糊涂,估计那老师应该不会对他有什么印象。

高中时他暗恋班花,付诸行动后写了一封情书,情书没动静,帅朗这劣等生胆子大,又在校门口守株待妞,纠缠了那马尾巴妞若干回。可倒霉的是没想到班花是铁西区段长家闺女,情书连劣迹辗转从班主任那儿回到了老爸手里,结果是挨了野蛮老爸几皮带外加警告不准去骚扰他上司家闺女,这段纯情不但无果而终,而且成了一干狐朋狗友的笑柄。

上大学暗恋那位写歪诗的才女兼校花,不过那时候帅朗名声不太好,一直到毕业,校花都躲着他走,同样无果而终。

后来打工时终于有了一段貌似爱情的相遇,甚至帅朗开始为那位女孩戒烟戒酒,要重新做人,不过依然无果而终,因为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两个人终究还是分手了……

再后来,烟和酒都没戒,爱情戒了……

虽然家在中州,不过帅朗并没有占到哪怕一点地缘的优势,虽然从一个破碎的家庭中走出来,可免不了又在憧憬着一个自己的、安稳的家,和老大韩同港、老三田园、老四平果没有什么区别,都在期待着有一天会搬出这间出租屋,买一幢房子,都在期待着有一天邂逅一位女人,牵着手踏上红地毯……都在期待着,有一天不再像这样奔波忙碌,为一个朝不保夕的饭碗揪心。

对了,想这些干什么,帅朗掐了烟头,拍拍额头……这些都是理想,像所有毕业几年的哥们儿一样,也快戒了。

熄灯……睡觉……睡不着强行睡……只不过问题没有结束,好像强行入睡很难,一会儿是千姿百变的女骗子,一会儿是清纯靓丽的小学妹,一会儿又是曾经暗恋的英语老师、大学校花,一会儿甚至想起了那位感情没有持续多久的前女友,更甚至一会儿脑子里掠过的影像就在屋子里,就在墙上,成了那位兼具枪炮与玫瑰之美的大嘴安吉丽娜。窸窸窣窣过了良久,灯又亮了,帅朗冲出房间进了卫生间,哗哗的水声响起,不知道在洗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夜更深了,一切终于都安静了,这一天终于在帅朗带着醉意的鼾声中结束了……


“雪娜……在这儿干吗呢?”

“哦……我等妍慧。”

菁菁校园,春暖花开,比花儿更惹眼的莫过于翠翠红红绿绿衣衫的各色美女,不是一位,而是一群,笑声中夹杂着一位女孩的声音传来,站在校园花圃边上的王雪娜回头一看,笑了笑,打了个招呼。迎面从宿舍楼的方向走来了四位女生,都是同班同学,拎着饭盆,打闹嬉笑着往餐厅的方向走,实习期开始了,几乎等于放了长假,没到饭点都涌出来了。走得更近了,有位高个子的女生随意问着:“对了,雪娜,听说你独闯人才卖场,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不但闯了,今上午还面试了,刚回来。”王雪娜得意了。

“什么工作?”另一位兴趣来了。

“嘉和超市,导购兼见习店长,日薪八十。”王雪娜说道,脸上的笑容比上午的阳光还灿烂。

“哇噻……太委屈自己了吧,咱们这身份出去怎么也得是个美女经理人吧?”一位颇有气质的美眉大惊失色道。

另一位矮个子取笑这位:“得了呗,经理的美人还差不多。”

“咯咯……冬梅合适啊,没上班就天天想着当小三呢。”另一位挖苦道。

“咿呀,要死啦……别拿我说事,好像你们不想似的……”气质美眉脸上挂不住了。

“走啦走啦……饿死了……”后面一位在推众人。

几位女生嘻嘻哈哈走着,气质美眉无意瞥见远处,指着示意王雪娜:“我们走了啊,雪娜……那不是妍慧么?”

王雪娜笑了笑,看着同学打闹着走着,大学里男女学生都差不多,到一块儿难得有点正形,她回头看着办公楼的方向,一位身材略显胖的姑娘正朝自己奔来,赶紧招着手示意。

这是王雪娜从小到大的闺蜜,准确地说两个人的身份几乎等同,一起上的中大附小、一起上的中大附中,后来又一起上了中州大学,只不过一个学了英语,一个学了市场管理。这也是几位同学对王雪娜独闯人才卖场不解的原因,其实就王雪娜和关妍慧这号教工子弟的身份,不论招聘还是留校还是读研,都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

喘着气,像很急一样,关妍慧奔得近了,是个脸蛋圆圆、梳着卷发的姑娘,个子比王雪娜要高不少,奔到王雪娜面前,手搭在王雪娜肩上喘了几口气,貌似很累很急的样子,王雪娜诧异地问:“别办点小事就装腔作势啊,好像多远似的……有这个人么?”

“有……”关妍慧点点头,喘过气来了,正要说话,王雪娜一笑,倒先自言自语上了:“就知道没假,他形容你爸在就业宣讲会上那姿势可形象了,要不我都不相信他是中大出来的,别耍赖啊,你输了。”

提起这茬儿来,王雪娜此时有点忍俊不禁了,恐怕帅朗也不知道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那首酸诗,而是挥舞手臂学关处长讲话的姿势,那正是关妍慧的老爸,要没这茬儿,没准儿她还真不理会这个搭讪的。王雪娜一回家拉着闺蜜一说这等事,关妍慧倒不介意老爸被人模仿,每年中大毕业多少学生呢,说好说歹的都有。但让关妍慧不解的是,一惯眼高于顶的雪娜居然对一个初次谋面的青年赞不绝口,于是一个正方坚持自己的眼光,一个反方坚持自己的判断,什么判断呢,说不定是被扮好人的花言巧语骗了,说不定这人根本不是什么中大毕业的,中州大中专就二十几所,哪有那么巧?于是俩人争论了一番,借着子弟的便利,关妍慧真到学生处查个究竟去了。不过结果看样子,结论倾向于王雪娜的坚持,没什么问题。

不对,稍稍有点问题,关妍慧此时的态度很严肃,一点都没笑,正色盯着王雪娜,王雪娜笑容一顿,愕然问道:“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我要说了,你就笑不出来了……这位姓帅名朗的,你知道他大学住了几年?”

“这都有问题?专科还是本科?”

“嘿嘿……专科加本科就差不多了,一共住了六年多,去年十一月份才拿的毕业证,现在档案还撂在学生处没拿走,档案没走这说明什么,整个一无业游民……你可好,发现宝了似的晚上还拉着我汇报,搞得跟邂逅周杰伦了一样,把你激动的……”关妍慧哭笑不得地说。中大历史上最长有七年零八个月才拿到毕业证的,王雪娜认识的这位,差不多就接近历史纪录了。

“啊?”这么一说,效果立现,王雪娜张着小嘴合不拢了,瞬间像被人揭了羞处一样显得很难堪,悻然说着:“那有什么,不拿档案的多了,故意打击我是吧?咦?住了六年?你没搞错吧?怎么可能?”

“你说怎么不可能,挂着过不去呗……你没看那成绩单,那叫一个惨不忍睹,马列基础考18分;公共关系考25分;应用写作代课老师直接给他挂零分,好几门都加在一起不够一百分,学生处刘叔叔都记得这个人很特殊,只要一补考,准少不了他……真不知道他怎么毕的业,我严重怀疑 他这文凭是花钱买回去的……”关妍慧手指点点,数了若干门都加不够一百分,最后下了个结论,绝对罕见的劣等生。

王雪娜傻了、愣了,有点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前一天晚上她还跟闺蜜吹嘘得这位学长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古道热肠,怎么怎么口若悬河,怎么怎么对自己关怀备至,肯定是个一等一的好人。隔了一天,倒发现整个看颠倒了,稍稍停顿,关妍慧像不忍打击王雪娜一般征询着:“还有更雷人的,你想不想听吧?”

“你说吧,还能更雷到什么程度。”王雪娜无奈道,形象破灭了,有点讪然。一说更雷人的来了,关妍慧摸着口袋掏出了几页纸,复印的,不说话,直接给了王雪娜。王雪娜诧异地拿到手里翻开,看着纸张,又看看闺蜜,不说话了,被雷得沉默了。关妍慧倒善解人意,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着:“妹妹呀,扯平了,你没输,我也不算赢,我自个儿回家吃去,不用你请了,说什么来着,我爸教的对吧,一姑娘家家乱往人才市场跑什么,你爸你妈加上你姥爷都在这学校,又不是没人管你,跑什么人才市场嘛?别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呢啊……”

说着话,同情地看了姐妹一眼,摇头叹气离开了,留下王雪娜傻乎乎地拿着那张复印件站着。

那是一份行政公报,标题怵然:《关于帅朗、吴宇衡、韩同港等十二人打架斗殴的处分通报》。

时间是四年多以前,那时候自己还没上大学,看到最后一页,排在头位的学长帅朗得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再看经过,“纠集社会青年”、“挑起双方斗殴”、“鼻梁骨折”、“围殴”、“从楼梯上摔下”……一系列让她有点心怵的描述,细看那位姓帅名朗的学长,在公报中属于重点着墨、情节较严重的人物,三个留校察看的帅朗排在第一位,这是中大学生处的通报,王雪娜再三看了几遍,心里五味翻腾,怎么样也不能把通报里描述的人物和在人才市场见到的那位古道热肠的学长合到一起。

“这真的么,不会是同名同姓吧?我问问他?”

瞬间一个小小的冲动泛起,王雪娜拽着胸前挂绳上的手机拿到手里, 翻查着号码,似乎觉得事情不应该如此。看到帅朗的名字时,要摁发送键的时候,手停下了,想了想,又觉得即便问了也是多此一举。毕竟是学生处的通报,绝对不会有错,而且毕竟萍水相逢只见过一面,追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想到这里,虽然心里不甘,她还是放下了手机,收好了复印通报,低头慢步走着,莫名地觉得心里有点乱,直踱过花圃、林荫道,转过操场,回了中大的家。

王雪娜本来想约这位学长到什么地方吃饭的,不过现在没那个心情了……


即便是王雪娜这个电话打过去,也未必约得到帅朗。此刻的帅朗,正在陇海路水产市场附近徘徊着,心里也正犯嘀咕呢。为什么呢?昨天晚上喝酒的时候,糊里糊涂接了试工的邀请,早上起来才觉得这其中有点古怪,不过千把块钱的活,这号用工中州街上一抓一大把,至于大晚上还邀请你么?

当然不至于,帅朗自觉自己就算是根好葱,也未必人家这么郑重拿你蘸酱,现在招聘是买方市场,人家说了算。一上午帅朗都在犯嘀咕,毕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两年多了,见识的不少了,有些冤枉路能不跑还是别跑。原本他想着等等,看看这几十份简历会不会有什么反应,可邪性了,除了昨晚上那个试工通知,再没电话打过来,无奈之下,他只有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这个所谓的“寇仲水产品销售公司”来了。

这不,地方到了,离大东关足有十几公里,挤公共汽车倒了三趟,用了一个多小时,别说能不能去干,就是能去干,这将来上班也是个大问题,车钱多少划不划算、公司管不管饭、要管饭得扣多少钱、有没有休息日什么的,这些都得提前想好了,现在这老板都是人精心黑,比过去那资本家强不了多少,别给人家干了十天半个月才反应过来,想走连工钱也算不了,那可赔大了。

于是帅朗脑子里堆着这么一大堆问题,在这家公司门外徘徊了好久, 一直寻思这活能不能干。但凡找工作,帅朗早总结出一套经验来了:租个一间两间房搞得花里胡哨的那不能去,不是骗子就是皮包公司,蒙着了能挣俩钱,蒙不着连饭钱也挣不回来;还有就是吹得天花乱坠,给你多高多高薪水的公司也别去,不是蒙你白干活就是拉你做传销;当然也有不少正规的大中型公司薪水也可观,只不过以前帅朗拿个假文凭不太敢去试,现在倒想去,可专业和工作不对口又没机会去;剩下来能去的,就是一些实实在在有点业务的单位,比如……比如就像眼前看到的这类。

门脸虽然不大,在陇海路中段岔道口离大路不远,可帅朗守了两个小时,进进出出几辆送货车,明显看得出这是个实实在在的业务公司,有几次走得更近点瞧瞧,里面的院子不小,能停四五辆送货车,院子外面也能闻到鱼腥味,这倒让帅朗对这家公司刮目相看了。没错,肯定是实实在在招人,不是个忽悠公司。

约定的时间是上午,直到正午十二点,帅朗才鼓着勇气,正正衣领,依然是这几天不变的装束,抬步进门准备试试运气了。这类生意无非是给饭店、酒店和零售商送水产品,自己又有销售经验又有驾照,在这儿混口饭,理论上应该难度不大。

进了门,帅朗伸着脖子问小门房,一报名字,耶嗬,还真有这么回事。看门的是位五十出头的男子,长相蛮忠厚,左手一指,示意帅朗上去,跟着拨电话通知谁谁来了,帅朗微微有点诧异那看门人右臂只剩下空荡荡的袖子,初次见面不好意思多问多说,就按着他的示意直进了院子,楼梯在左手边,窄窄的水泥扶梯,直通二层、三层。院子里散发着浓重的鱼腥味,下水道就在脚底,路过透气的地方味道更重。帅朗正走着,看到个情景停下了。三个年纪二十郎当的小伙正抬着几个大盆,盆里扑里扑腾乱滚着一堆蠕动的生物,远远一瞧却是像蛇一般大小的鳝鱼。他们把盆放在下水道附近,另一位滋滋嚓嚓地开肚放血,揪着脖子拎出来的鳝鱼比胳膊还长,哧嚓一刀下去,血全收集到了桶里,不知道干吗用,看得帅朗直皱眉头。

哦哟,这么血腥……杀生的事咱可不干啊,送货还差不多……帅朗心 里嘀咕着,远远地躲着,离下水道不远就是两扇大铁门,应该是水产品仓库了。他到了侧面楼口拾阶而上,到了二层才发现自己错了,连二层也是仓库,整个甬道是封闭式的,从楼梯外的窗户就能看到楼层是个通间,堆着大大小小的筐子,里面三四位穿着白衣的工人在忙碌着抬上搬下,估计是冷库了。

没错,货真价实的水产品销售公司,帅朗的心更放了放,走到三层时一抬头,不经意地被楼口一位吓了一跳。帅朗一怔,看那人笑着,也友好地笑了,只不过笑得有点傻,面前这位胡髭一脸的汉子,窄额高颧尖下巴,不规则的脸颇有点卡通味道,一见帅朗傻笑就催促着:“你快点吗,等恁把晌午饭都误了……”

标准的中州官话,把“你”说成“恁”,说话的人嘴有点漏气,再细看,帅朗发现问题了,这人有点兔唇。一路走过来,他还真有那么点自信了,要在这地方,自己还真算得上个帅哥。他愣了愣,在那人的催促下上了三层,进了楼道,帅朗狐疑地看着这位卡通哥们儿出声问道:“老哥,你公司昨个儿到金河人才市场招人了?”

“嗯……”那人随意地点点头。

“那……我不记得我给什么水产品销售公司投简历了呀?”帅朗终于按捺不住,把最大的疑问说出来了。虽然简历是乱投乱放,可他对什么寇仲水产品销售公司确实没有什么印象,不过昨天先是被学妹搞得心里痒痒,后又被女骗子搞得头昏脑胀,回家又喝得糊里糊涂,连他自己也说不准了。

“恁咋这么多废话,电话里不说了么,熟人介绍来的……你这样,要不愿意来没人强迫,想走现在就能走……”那哥们儿不客气,果真是店大不愁招伙计的作态。

帅朗不吭声了,人家态度不好,他倒更放心了,自己混的这两年还真是同路朋友不少,你介绍他介绍有时候还真帮不少忙,刚问了句是谁介绍的,那人一指居中标着“经理室”的门示意道:“那,在里头,自己去看吧……合适留下了,咱们就是同事了啊,我叫黄晓,给经理开车的……”

“哦,失敬失敬……”帅朗客气了一句,近距离看了看这位叫黄晓的领导司机,这货摇摇晃晃走了,很拽的样子,那劲儿特让帅朗纳闷,敢情这公司的人多少都带点残疾?

帅朗抬手轻叩着经理室的门,里面随即传来了一声淳厚的男音:“请进。”

帅朗推门而进,脚还没有踏进门,人僵在原地了……

屋里就一个人,果真是熟人,宽大的办公桌、矮几、黑沙发,中间一盆常绿盆景,坐在办公桌后的那人摆着茶盘自斟自饮,回头友善地笑了笑,正要准备致词欢迎,不料帅朗气哼哼地、毫不客气地冲着那人来了一句:

“你别开口,你说的话里头,我连标点符号都不相信。”

“哈哈……我也不相信这么巧啊……”

那人顺着帅朗的话哈哈一笑,茶碗一放,身子一正,不是别人,正是前一天在中州公园遇到的那位装神扮仙的古清治,脸色不尴不尬,说话不疾不徐,要不知道还真以为是遇着故人了。他煞有介事地说:“大清早掐指一算,今儿是个阳公好天、黄道吉日,要遇故人……果真是卦相奇准,就遇到你了……来来,请坐,喝杯茶。”

得,流年不利,又遭调戏,看到这人,帅朗心里暗道,昨天白辛苦,今天瞎忙活,坐了一个多小时公共汽车,又观察了两个小时,辛辛苦苦大老远送上门,还是被调戏了。

在惊讶中回过神来,哭笑不得的帅朗应声问着:“怎么了,大爷,昨天赔了六百块卦钱心有不甘?您不早说,早说我出门就带上钱,好还给您呀。”

话里笑中带软,揣不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在人家的地盘上,腰可不敢挺硬实了,帅朗这话里表达的意思不卑不亢,那是说咱们也准备还你钱来着,不过今天不巧,出门没带。即便到了这地方,帅朗也没有什么心虚恐惧的感觉,这也是穷光蛋的心理优势,反正就这一百来斤,你能把我怎么地吧!?

“哈哈……你这眼力见儿差了点啊,我能坐到这儿,你觉得我在乎六百块钱?”

古老头侧头笑笑,做了个请的姿势,办公桌对面就放着把椅子,看样子是等得久了。

帅朗一听,一省悟,确实如此,支这么大个摊,好歹算个小老板了,倒没有追讨几百块钱之虞了。他狐疑着进门踱了几步,警惕地看着对面的老头,那老头只是提着热水壶仔细地在冲一杯茶,滚水进了深色的紫砂壶里,稍顷,就从壶里倒出殷红的茶水,一杯推到对面,一杯老头直擎着放到嘴边,自斟自饮,咂吧着嘴惬意地说:“金骏眉,性温味醇,红茶中的君子之茶,都说请你喝茶了,昨天我盛情邀约,你都不给面子,怎么,今天也不给我老头面子?”

客气之至,热情之至,帅朗倒真不好意思了。他坐下来,端着小茶杯抿了一口,没有很特殊的味道,殷红如血的茶入口很醇,后味微甜,很爽口,即便是不懂茶,他也尝着味道不错,一饮而尽。刚放下茶杯,古清治老头早伸手倒上第二杯了,帅朗这喝得莫名其妙、坐立不安了,辞让着:“喂喂喂……大爷,先别这么客气,这,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说,你信吗?”古清治笑笑,孰无正色,像逗后生小辈。

“那你总得先说呀?”帅朗皱着眉头,实在找不出老头把自己诱到这儿的理由。

“招聘呀,我招聘,你来应聘,这么简单都没有看懂?”古清治说道,长长的眉毛挑着。

“哦……那我不应聘了,大爷,要是你没事我就告辞了啊,还有好几家单位我想试试运气去,原本想来这儿的,没想到这儿的鱼腥味这么浓,感觉有点受不了……谢谢您的茶。”帅朗胡乱编着理由,慢慢地站起身来,或者此时真走也未必不可,或者通过这个动作也可以试探一下老头的真实意图。

起身说慢也不慢,反应来得更不慢,古清治哈哈一笑,拦也不拦,笑着戏谑地盯着帅朗说:“是吗?骗人都不会,你确定有几家单位给你面试 见工的机会?”

“那当然。”帅朗随口应了一句,不动声色。而老头一问之后,霎时又笑了笑,弯腰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摞东西来,“啪”的一声扔到桌子上,一下子把说谎的帅朗打蔫了。

是简历,是自己那一摞简历,厚厚的一摞,帅朗傻着眼拿到手里,一看顿时七窍生烟,都是自己投出去的简历,怪不得投出几十份一点效果都没有,敢情都被老头收起来了。帅朗盯着古清治,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说:“哎呀……我跟你没啥仇啊,你整这什么意思,砸我饭碗……咦?我的简历怎么会到你手上。”

帅朗站着说着,亏得这几年找食不易,在人前低三下四惯了,要搁以前的二杆子脾气,没准儿他早就火冒三丈了,就这口吻也不怎么入耳,几句话言辞激烈得像被老头抢了饭碗一般,几欲怒目而视了。古清治静静地看着,眨巴着眼睛,只待帅朗气泄了,笑着加了一句:“这你可怨不得我,我只是下午下班给清洁工塞了几包烟,就换来这么多……也怨不着清洁工,大部分用人单位感觉不合适的,根本不带走,走之前就扔了……是你这客观条件不行,你就是主观再努力,也是白费……”

“客观条件?你看清楚啊,我是正正规规中州大学中文系文秘专业毕业,大本……”帅朗“啪啪”拍着简历,呲眉瞪眼,中气十足,好不容易拿到的毕业证,这回可是货真价实的。不料那老头呵呵一笑,纠正道:“少安毋躁,我说的客观条件是说你本人这……”

老头抬手示意着帅朗,那意思恐怕是说,小兄弟你磕碜了点。

“怎么了,我就是长得群众了点,也不比你们这儿的人差吧?”帅朗这会儿有底气了,斜眼忒忒和老头争论上了,虽然咱哥们儿不帅,可也不能让人这么直接指出来不是,再说在这地方见的几个人,还就数自己帅。

“你又理解错了……不是我打击你啊,我是说,就你这卖相,配上个文秘专业,再配上一堆乱七八糟什么推销经验,你觉得但凡一个像样的公司,会招你这种人吗?看不上我老头,不想到这儿应聘呀?哎,你就想给个你们年轻人说的什么美女老总当秘书,也得有人看得上你呀?先天条件 可不是通过主观努力就能弥补的……”

老头说着,做着几个压手夸张的姿势,这些姿势差不多可以理解为个低人丑、专业不对口、美女不会有之类的打击语句,听得帅朗直吸溜鼻子,一脸尴尬。老头说的也是实情,估计自己投出的大部分简历都会被扔在废纸篓里,而自己这长相确实也太群众了点,很容易被淹没,至于水平嘛,那更是提不得了。想到这茬儿,帅朗倒不急了,反而又平平静静地坐下了,坐下来端着茶杯咕嘟了一口,没吭声,又自己倒了一杯,继续喝……

帅朗连喝了三小杯茶,入口不知茶味,不过眼睛的睥睨之色颇浓,像和人单挑时通过眼光示威,那眼光仿佛在说着:哥们儿还就不服气了,爱说什么随便,咱还就没在乎过。

咦?有点意思,古清治低眼观察着帅朗,只微微不悦之后瞪了几眼,又气定神闲了,那几眼瞪出来的威风让他微微一怔,而此时气定神闲了,微翘的嘴角又挂上了几分满不在乎的痞态,而刚进门时,帅朗表情还是毕恭毕敬的样子。面前这个貌似普通的人,坦白说并没有他形容的那么不堪,虽然长相和个子都大众了点,不过越看越有看头了,比纯粹的学校出身和纯粹的市井出身都有所不同,一咂摸其中的变化,让古清治微微笑了,小心翼翼地问着:“哟,生气了?刚才说话过重啊,抱歉则个,我并无恶意啊。”

“有恶意我也不在乎,我和你有什么气可生的……说吧,我知道你有话忽悠我……你甭拿我这先天条件说事,我就是来找份糊口的活干,至于挑来挑去么?你到底把我弄这儿干什么?”帅朗又饮一杯茶,不动声色,话不软不硬,而古清治被帅朗这几句说得脸上阴晴不定,笑笑摆摆手:“好好,看来我小看你宠辱不惊的本色了……也没什么,昨天见过你之后,我觉得我们很投缘,给你介绍份工作而已。”

“送水产?”帅朗问,那是自己最喜欢的,开上公司的车假公济私,那感觉最爽。

老头摇摇头。

“搬运工?”帅朗再问,眼前闪过冷库里的工人,这个嘛,勉强能接受。

老头笑着,又摇摇头。

“那要不加工水产?还是看门的?”帅朗连问两个,那是最底层的工作了,又脏又累,实在不行也能接受,反正暂时没事干,这会儿大学生杀猪卖肉掏厕所都不稀罕,还真没啥挑的。

老头又摇摇头,撇撇嘴,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帅朗教育道:“哎,我说年轻人呐,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怎么净想干些劳苦大众的体力活呢?就不想点轻松的,有智商点的,有身份点的……”

老头挥舞着手忽悠,眉飞色舞,帅朗却注意到老头的双手保养得很好,白净、修长,指甲修过,配上花白的头发和花白的眉毛,实在揣不清他的年龄究竟多大,甚至此时帅朗有点怀疑老头的头发眉头和那女骗子一样,没准儿染过……听着这人的忽悠,帅朗笑了笑,接口道:“哟……我看您这意思,不是想让我当经理吧?”

“哦,那不是。”老头否定了,摇了摇头,来了句更雷人的:“我要是有公司,给你当经理没问题……不过这家公司,和我基本没关系。”

“啊?这……你不是这家公司的?”帅朗愣了。

“啊,不是呀,谁告诉你我是了?我就借经理的办公室用用。”古清治第一次现出很诚实的表情。

“这……你……”帅朗又被气着了,刚刚这人坐在经理办公室这么牛,还以为是公司总经理呢,敢情他和自己一样,都是打酱油路过的,那这么说,什么招聘什么用工都是扯淡,气得帅朗肚子直嗝应,看看依然得意洋洋的古清治,倒没好话:“好好……我看出来了,你就是闲着没事,消遣我来了是吧?你没事我有事呀,调戏我这么个失业人士,你觉得有意思呀?”

“啧啧……又急了,脾气得改改……”古清治一扬手,不屑了,帅朗正要起身拂袖而去,老头又自言自语般说着:“哎,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急躁,小帅呀,没有耐心什么事都干不成的……你不至于连听完我说话的 耐心都没有吧?”

咦?这老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帅朗侧目瞥着,老头一副吃定自己的样子,就像昨天忽悠那仨胖子一样,这下子倒激起帅朗的年轻心性了,看看时间午时已过,反正今天是什么也干不成了,他干脆一屁股坐下:“好,看在你年纪比我爸还老的份上,听你说完……怎么?想培养我当骗子呀?”

这回不拐弯抹角了,帅朗单刀直入,古清治听得此言眉色微蹙,帅朗斜眼忒忒却不加理会,心里暗道,你丫给我难堪,别怪我不给你好话听。

骗子!?不管怎么说,这个词总是贬大于褒,或者根本就有贬无褒,就真是骗子也不至于当着人面欢天喜地领了这个称呼吧?古清治眉头微蹙似有不悦,帅朗斜眼忒忒得意洋洋,这主客之势,似乎要来个大翻盘。帅朗倒不在乎,能给老家伙个难堪才爽呢。

“骗子?呵呵。”老头摇摇头不置可否,笑了。他仅仅是微微一怔之后就笑了,没有让帅朗看到预期的生气表情,不但不生气,反而笑了笑说:“七十二行,诈骗为王,能当骗子,干其他哪行都不在话下……还会像你这样失业吗?这就不是一个先天条件差的问题了,你想当骗子太嫩了,差远喽。”

嗝……帅朗被气得干瞪眼,想辱人反遭其辱了,而且这话好像也无处反驳。

“对了,我得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别老把我当江湖骗子……平心而论,你就见我卜了一次卦,你觉得我和江湖骗子行径有区别么?”古清治说着,伸手从口袋里掏着东西,掏出来了才看清是一张名片。这倒让帅朗诧异,说实话,公园偶遇,他还真把这老头归到江湖骗子一类了,不过经此一问,好像确实有点区别。

比如,走江湖的骗子总不会还需要名片吧?除非是假的。接到手里,帅朗愕然看了老头一眼,昨天的事掠过脑际,倒也确实有点不同。一般情况下,相术骗子只要揪住你的软肋,那肯定是危言恫吓打蛇随棍上,比如你走背运了、破财了,就给你画个符、写个咒、做个法破破什么的,再多赚俩,而这老头好像……好像还给了那许胖子一个明智的选择……

想了想,两个人的眼光在递送名片时交流着,在古老头清澈甚至带着几分慈爱的眼光里,让帅朗似乎有了一种错觉,现在倒觉得自己直呼人家骗子有点过了,好像人家并没有什么恶意,而且还嫌了人家六百块。想到此处,心里稍稍有了点松动,接过名片来,而此时,古清治红润的脸上依旧带着神神秘秘的笑意,似乎在欣赏、或者是在琢磨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接名片在手,帅朗机械地扫了一眼,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嘴里轻声念着,中州古文化研究会,理事;玄学研究会中州分会,理事;古玩鉴赏协会,顾问;易学研究协会,理事……每每一句,都重重强调着后面那个职位,不过口吻孰无尊重,念完了,笑着看着古清治默不作声。

有道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名头挂得大了点,不愧是玄学,够玄的。

古清治笑道:“看来你挺有眼光的,知道这东西当不得真,其实所谓理事嘛,意思是没人理,咱就不算回事;所谓顾问嘛,就是人家顾得上了,就来问候问候……呵呵,鄙人姓古名清治,闲人一个,咱们就算认识了啊……对于你本人我也有所了解了,多亏了这份简历……咦?怎么,连这些话也怀疑?”

古清治蓦地转移话题了,是因为说着的时候帅朗表现得很不屑,好像根本不信似的,一听此言,帅朗眯着眼笑了笑道:“大爷,我都说了,您话里的标点符号我都不敢信,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还真揣不准您究竟想干吗。”

古清治倒不以为忤,一竖大拇指,朝帅朗说道:“好,不盲目,不盲从,这是一种优秀的品质,希望你能一直保持……咱们这样吧,看来咱们彼此的信任基础太浅,拐弯抹角你会更怀疑,我长话短说,很简单……我个人聘请你给我当助手,怎么样?冲你这机灵劲儿,我看着就蛮喜欢的。”

“助手?你那套我可不会。再说你让我去算卦,我这卖相还真不行。”帅朗愕然,一副比逼良为娼还难为的眼神,他意外了。

古清治笑着解释道:“不需要会,你要会不抢我饭碗了?就当是跟班吧,拎拎包、提提东西、送送饭、溜达时候有个人说话解闷什么的……你 没发现么,你这人说话蛮有趣的。”

“啊?”帅朗脸上泛难,这丫的真实目的敢情就是找个跟班?他霎时苦着脸道:“大爷,您别消遣我行不,我得挣钱养活自己,哪有时间陪你玩。”

“我也没说不给你工资呀?”古清治语重心长。

“那你给多少?”帅朗一瞪眼,下意识地问到实质性问题上了。

古清治一愣,再看帅朗,无意地爆了一句,这倒反映出心里的问题来了,对于失业了的哥们儿,整个就不能听到工资这俩字,一愣怔,俩人都呵呵笑了。

千言万语,还要归结到一个字上:钱!

“比照公务员工资怎么样,咱们中州公务员平均工资不足三千,我以三千月薪付你如何?”古清治道,要是钱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了。

一听这个数字,帅朗心里微微动了动,眼皮跳了跳,说实话,除了夏冬两个旺季年景好,能挣万儿八千,平时这个数目的工资对他还是相当有诱惑力的,其实就是累死累活,给别人开一个月车送一个月货,大不了也只能挣这么多,不过揣不清古老头说话的真假,他没吭声。

“嫌少?这样吧,再比照公务员标准,餐费、车费、手机费都算我的,怎么样?”古清治又抛出了个诱惑。

动心了,帅朗明显地眼皮上翘,狐疑地盯着古清治,舌头舔舔嘴唇,不置可否,有了先前的几件事,实在让帅朗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一般情况下,就是掉也不会砸着自己。

“别看我,咱们还比照公务员标准,双休正常,请假不扣工资……如何?提醒你一句啊,不能再高了,再高你可真成了公务员了……如果你还真想像公务员那么腐败,这成本我可负担不起。”古清治说道,一说这个,俩人相视笑了,看帅朗光听不表态,古清治挑着眉毛问:“怎么,信不过我?”

这回表态了,帅朗点点头,是信不过的意思。眼里眯着笑意,将心比心,要有这价钱,找个水灵妞陪着都没问题,还会巴巴地大老远找自己这 么个磕碜爷们添堵!?

“哈哈……你要是有其他心理问题,我就不勉强你了,不过要是薪水问题,那倒不必在意……哎,我第一次觉得和你说话这么难啊,这样吧,还是简单直接一点……”

老头说着,敢情确实觉得难,站起身来,帅朗诧异地抬头,不知道这老头又要出什么洋相。不料古清治像是准备走了一般,看了一眼帅朗的简历,放到帅朗面前,开口道:“话我说完了,还有最后一件事,你可以不信。标点符号你也可以不信,你相信一件事,它未必是真的;你不相信一件事,未必就不是真的……考虑到你失业没有收入,工资可以提前结给你,也就是说你现在出门就能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如果你中途想走人,工资就不必退了……黄晓就在门外,他会给你办好的……你要是连硬头钞票也不相信,那我就没办法了。你可以不相信,不过受损失的肯定不是我。好了,长话短说,就这些,我呢,先告辞了……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下午不会回来,你可以慢慢分辨、细细思考……”

说着话,老头真要走了,帅朗的眼光随着这个消瘦的身影移动,中山装、中式裤、老芒鞋,千层底那种,人虽老态,可步履却不龙钟。如果不是公园的偶遇,这是一个足以值得相信的长者形象,而且是个很和善、很慈祥的长者形象,这位长者几步走到了门口,回头看时又和帅朗对上眼了,他神神秘秘一笑,掩上门,人走了。

真的?假的?

空荡荡的经理办公室,扔下了帅朗一个人思考,看着桌上未凉的茶水,瞅着那张凸凹有致的名片,在手中细细把玩,凸出来的是一个太极阴阳鱼,小小的名片也透着几分古朴的意韵,就这名片起码比江湖骗子要高几个档次,或者,是自己走眼了?帅朗眼睛滴溜溜转着,倒了杯茶水抿着,似乎在考虑此事的真假……

时间不长,顶多也就是一杯茶的工夫,出门的帅朗果真见那叫黄晓的豁嘴哥们儿正靠墙等着,见帅朗出来,他随手递过来一个信封,不用说是比照公务员的三千月薪了。这一回帅朗毫不迟疑,随手接到手里大致一 数,三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没错。收好了薪水,帅朗站定了,看着不知道算不算同事的黄晓,只等着这货安排,不料那货一直在直勾勾盯着自己,见帅朗疑惑这才出声问着:“耶嗬,你胆子不小啊,不怕我们把你卖了?”

“呵呵……卖了也得我先花钱呀,价格合适我自己就卖了,还轮得着你们卖?”帅朗说着,这回坦然了。

这年头能相信的东西不多,不过现金肯定算一个,钱没假那事肯定就没假了。至于后面要发生什么,帅朗倒自觉没有多大担心,古老头充其量就是个骗子,而自己好像根本没有他值得骗的东西,就是有他也未必骗得走,大不了上贼船,也是无足轻重的小贼,生计问题先解决了再说。

“走,吃个饭。给你弄身衣服……”黄晓倒痛快,看样子对帅朗的魄力挺满意,边走边说:“明儿开始恁陪师爸啊,省得他天天烦我。”

“还发服装?”帅朗又吃了一惊,这还真把自己当公务员了,没上班先腐败去。

“那当然,你穿这个鳖样和师爸不配套呀。”黄晓大大咧咧说着,边下着楼梯,又回头审视了帅朗一眼。帅朗听这话想起个事来,快步凑了凑,提着要求说:“黄哥,我这么小年纪,总不能和古大爷一样也穿成中山装吧?那也不像回事呀?”

“没文化真可怕,师爸穿的那是列宁装,老早以前的行头,你想穿还没地方买呢。”黄晓回头翻了一眼,很烦帅朗这么多嘴。饶是帅朗伶牙俐齿,碰上这位可哑口无言了,敢情帅朗这大本毕业在黄晓眼里还属于没文化的,揣了钱心情尚好的帅朗倒没计较黄晓嘴里不干不净的“鳖样”形容词。中州爷们多数嘴上挂的就是这个把,紧随了几步,黄晓下了楼底,扯着嗓子喊杀鳝鱼的几个人麻利点,虽然黄晓这相貌不比进口草虾黑蟹强多少,说话也难听,不过看样子这里的伙计都并不怎么害怕,而且还开着玩笑要给黄哥炖鳝鱼汤滋阴壮阳,那劲道蛮亲热的。

到了院子里,帅朗四顾之下,已经不见古清治的身影,那老头原本就神神叨叨,估计是早走了。出门的工夫,帅朗凑到黄晓跟前问着心中的疑 惑:“黄哥,问你个事……你刚才说师爸,师爸……这是啥称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就叫师爸呗……真没文化,师爸怎么能看上你了,这还问呀。”黄晓咧咧了一句,几步出门,开他那辆别克车去了。帅朗又被这豁嘴贬了一句,脸上悻然一片,别说那师爸了,就这不知道是徒弟还是儿子的都搞得他哭笑不得。

有时候,你不相信的事还未必就不是真的,黄晓带着帅朗找了家道口烧鸡老店,就着老白干大快朵颐了一番。帅朗大致问了问情况,敢情这位鳏居的古老头还真需要个提茶送饭的跟班,而且地方在北郊,离市区很远,一般都没人愿意去。这下帅朗更放心了,冲着那三千月薪,他倒无所谓了,这顿吃得满嘴流油,吃完了就回大东关家里睡觉去了。连着两周的失业生涯,终于在今天结束了,终于也能让帅朗睡得踏实了……


日历又翻过了新的一页:农历二月廿二,宜出行、祭祀、订盟;忌作梁、造庙。

镶着金边的台历,一帆风顺的船舶造型,标志是“泰华汽贸成立十周年纪念”,日历翻到了这一页,看日历的人似乎被某个字眼拨动了心事,随手摁着呼叫说了一句:

“刘秘书,叫陈副总来一下……”

说话男子稍显疲态,懒懒地靠着老板椅,此时他身处的这个办公室在一幢二十六层办公楼的顶楼,地处寸土寸金的中州市中原区,从这里可以看到绿城广场和攘闹的新城大世界,附近就是中州最大的车展市场,都是泰华公司的产业,每每站在这里,俯瞰忙忙碌碌的市民,都会给人一种极端自信的感觉。

哦,这就叫有钱人,不管是站到权力巅峰还是财富顶端,都会有这种感觉。

不过此时,此人却无暇欣赏早晨的美景,他昨晚和政府采购的几位应酬,连喝带玩,午夜之后才稍事休息,每每这种情况,早上来公司都觉得精神萎靡得厉害。他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脑子里回荡的还是昨夜灯红酒绿 的靡靡之音,怀间腿上的香玉妖娆,或许对普通人这是梦寐以求的生活,不过对于他,对于拥有五家4S店、两座汽修厂和一个车展市场的汽贸公司掌舵人而言,这已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身在其中久了也未必都是幸事,每每慨叹的是岁月不等人、年龄不饶人、身体不如人。正常情况下,他都是到公司露个面,转眼就在办公室的隔间里休息,不过今天看到这个农历祭祀的日子,让他想起了一桩前几日安排的私事,交给陈副总办理好像还没有得到回音。

笃……笃……轻声门响,男子正正身子端坐,喊了声“请进”,应声进来了拿着记录本的秘书和脸色稍显难为的陈副总,能让泰华汽贸公司副总陈昂脸上出现这么难为的表情,除非出现一种情况:是在总经理的面前。

没错,此刻就是,办公桌后的正是泰华的老总华辰逸,四旬年纪,国字大脸,面白无须,此时看上去虽显疲倦,不过在这一行叱咤风云得久了,即便是和蔼可亲,也让人感觉到那种上位者的气势。

“华总,您找我……”陈副总说道,站到了办公桌前,华辰逸随意地说:“哦……私事,就是上次我跟你说过的我母亲迁坟的事,老家新郑机场的附属工程快动土了,这件事得抓紧时间办……几个老辈亲戚催了几次,我头都大了。”

是几天前的事,母凭子贵,即便是死了的老妈也凭着发达的儿子贵了,华总的意思是办得像样点,现在不都兴什么风水相师么,咱也随大流,找个像样的风水地师,选一块好地儿,迁迁老坟尽尽孝心。做生意的最迷信,这年头都不缺供奉关公、买尊财神烧香磕头的主,不过这位华总是个例外,原阳大米和洋面包都吃过的主,陈副总找过的几个阴宅风水地师没说三句话,反倒都被华总问住了,都被华总戳穿是混饭吃的主儿,这事搞得陈副总好不尴尬。此时华总问了几句,瞥眼瞧瞧秘书和陈副总,停顿下了安排狐疑地问着:“你找的,个个吹嘘的什么寻龙点穴、玉带环腰,连他们自己都解释不清楚,还当什么地师?陈副总,你这么为难,是不是根本就没这号人呀?”

不料问到此处,陈副总眼神很庄重,看了秘书一眼,郑重说道:“有。”

“有!?那不请来?”华辰逸奇怪地问。

“请了,我和刘秘书一起去请了,第一次没见着人了,第二次见着人,就前天,可他话都不待跟我们说……这是个奇人。”陈副总郑重其事地说,生怕华总不信似的补充着:“是古玩鉴赏协会王会长介绍的,要不然我们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奇人,这个人在古玩界也颇有名气,对于鼎、镬、炉青铜类古物和祭器颇有研究,据说以前就是个风水地师,十几年前就给人点过穴,听王会长说,那一家子后来举家出国定居了,要按风水荫佑后人来说,效果还是蛮不错的……”

“呵呵呵……这是后人努力的结果,和坟有什么关系……哈哈……现在华侨旅居人数在世界上排第一位,依你说,都是祖坟庇佑的?”

华辰逸看着陈副总说着一脸正色,呵呵笑着根本不信。

这一笑,陈副总更是尴尬,有时候伺候老总就存在这种自相矛盾的问题,比如这趟事,老总根本不信什么风水之说,不过还偏偏让你去找一个货真价实的地师,这可能么?

是啊,这可能么?华辰逸老总根本不信,笑了半晌停停,戏谑地问刘秘书道:“小刘,你觉得呢?”

“我……”当秘书要在老总和副总回答可得斟酌了,肯定得两全其美,不过看样子早有准备,刘秘书正身恭立回答:“我觉得那人挺仙风道骨的,而且像有点本事。”

“你看得出来?”华总不信了。

“是感觉像吧,头发很长,眉毛也很长,都花白的,听说年龄七十开外了,不过身体很好……最关键的是,他对酬金根本不屑一顾,不像其他风水先生,开口明码标价。”刘秘书道。

“不要钱?搞封建迷信的,还有活雷锋?”华总更不信了,愣了,看看刘秘书,又瞧瞧陈副总,陈副总赶紧接上来了:“是不要,原本见面挺客气,我们请人家说来公司见见面,答应人家不管事成不成,用不用他,都给三千辛苦费……得,这下反倒把人惹了,那老头儿翻了我一眼,话都懒 得说,门都不让我进了。”

“嫌少吧!?不就是个阴阳老头儿么?多少请得动?”华总听着这个数字,确实很少,不过对于打发个江湖人物足够了。请个中州名人题个词润笔费不过万把块,帝豪夜总会里的头牌大不了几千小费,难不成一阴阳老头几千还请不动?

“不是钱的问题,我后来听王会长说,阴阳阴阳,知阴通阳,正经八百通晓点的都不敢靠这敛财,他们等闲也不出山给谁寻龙点穴,越是高人隐藏得越深……满大街乱窜给人寻龙点穴找阴宅的呢,反而不值钱了。”陈副总一脸崇敬,要是不是钱的问题,那问题就大了。

这么一说,连戏谑的华总也郑重了几分,愣了愣:“咦?还真有这号人?那……那也得请呀。哎,王会长现在在哪儿,让老头儿带上你们去呀,请不动看宅的,请耍古玩的总没问题吧?”

“这个……”陈副总难为了,和刘秘书互视了一眼,秘书没吭声,陈副总无奈之下又委婉地说:“王会长倒是说了个办法。他说这位先生好茶,提上斤把好茶上门请教,没准儿能行。”

“那不比给钱还简单。”华总一听,随意说了句,一看两位手下还有难色,诧异地问:“怎么了?还有问题?”

“王会长说,得事主亲自上门,他说兹事体大,别人代替不得。如果没诚意,肯定请不动人。”陈副总终于把最为难的问题说出来了,没点身份的人上门求见都未必见得到华总,而让华总低三下四去求一位郊区乡下的糟老头,这事难度恐怕大了点。

果真如此,华总一听也愣了,除了每年政府采购的那帮不敢得罪,其他的顶多打个电话,大不了副总出面都能摆平,一听这口气,倒比政府来人还大了,得自己亲自上门请教去!?

想了想,两个属下都有点战战兢兢,生怕老总勃然大怒,毕竟这会儿私企里这些老总牛掰得厉害,哪位老总身上都不缺几分王霸之气,隔三差五喜怒无常,隔五差三,那是属下遭殃。

愣了片刻,这位华总还真喜怒无常了,不过没发怒,哈哈笑了,“啪” 一拍桌子起身:

“走,架子不小,有些年头没见过谱这么大的人了……我还真想见见。”


从地处中原区的泰华公司总部驾车出行,不是车流高峰期都用了两个小时才到了北郊四环路口,还以为到了,一问才知道还得走差不多半个小时,和市区相比,这里是越来越荒凉,路边已经能见到麦田、地垄、水塘,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郊区农村了。随行的陈副总和刘秘书暗暗担心,生怕华总不耐烦了。不过好在这位城里生活得久了,不但没有不耐烦,反而饶有兴致地指指点点,大谈自己当年在乡下怎么怎么着了,曾经的记忆似乎更能反衬此时身份的尊贵似的,这些事情属下没少听过,一位副总、一位秘书少不得恭维几句。

待到了目的地,四顾看看,这个叫祁圪裆村的地方除了村里几幢小楼还像点样子,剩下差不多都是红砖瓦房,单门独院,实实在在到农村了,鸡犬相闻反倒平添了几分静谧。循着方向车直停在村北高处斜坡底,路边水塘里嘎嘎游弋着鸭子,路边下坡处一停,惊扰了一群鸡仔,母鸡领着一群嫩黄的小鸡仔咯咯达达叫着慌乱地走开了,面前高地赫然一座小木楼,木篱笆围着院子里青青一片菜畦,一位年纪不大的人正在院子里拾掇着。

“就这儿?”

华辰逸微带几分愉悦,陈副总点点头,这地方着实空气格外清新,风物格外宜人,已经过惯了灯红酒绿生活的华总大有风景这边独好的感觉了,指指院子问着:“蛮不错的嘛,到这儿搞个休闲山庄肯定火爆啊……”提着礼物的刘秘书紧随其后,三个人前后走着,司机在车里等着,刚走到篱笆围着的门口,院子里那位年轻人停住了,拄着大扫帚,看着三位来人:“找谁呢?”

耶!?这话可一点不客气,把华总问得愣了愣。

站在院子中央的年轻人,不帅不丑、不高不矮,方口布鞋,身着灰色线衣,表情不卑不亢,让见惯了西装革履、阿谀奉承的华总像见到乡下风景一般眼前亮了亮,诧异地一回头,陈副总小声介绍着,这是古先生的亲 戚,叫……什么来着,一下子忘了,一看那小子,又突然想起来了……叫帅朗!

对,单个名字或者单个人肯定忘喽,不过名字配人,就不那么好忘了,而且这小子很耐看,你说他长了个群众脸吧,还偏偏和群众不那么一样,哪儿不一样呢?对了,像七十年代的群众。

一看众人诧异的眼神,帅朗知道是瞧自己笑话呢,忍不住又在心里骂着黄晓那孙子,买衣服净拣土气的买,还专门给买了双手工布鞋,这丫要不是看在不掏钱的份上,自己是肯定不穿的。

不过华辰逸可无从知道这些秘辛,陈副总一介绍面前这人就是正主的亲戚,只当是个乡下孩子没介意,和蔼地笑了笑递着名片:“好名字啊,帅朗……帅先生,这是我的名片,古先生在家么?”

态度很客气,一贯地客气,别以为有钱人就都飞扬跋扈,最起码华总没那么浅薄。在中州这地方,这张名片就足够赢得尊敬了,还需要飞扬跋扈么?

正是帅朗,正是拿了三千月薪当私人助理的帅朗,名片拿到手里一瞧,泰华汽贸……总经理!?他暗道了句,我靠……心里一惊,手一抖,眼睛一睁,差点没把名片掉地上,以前推销过润滑油,知道面前这位是什么人物,瞥眼再一瞧车,耶……我靠,奔驰……再看老总身后的人,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标准的经理人打扮;另一位职业装的女人也颇标致,如果不是脸上那么严肃,也能划到美女行列了。这俩人大前天来过,好像有事相求,不过好像说崩了,古老头儿直接把他们赶走了。

我靠……这老家伙真有两把刷子,愣是把老总忽悠到乡下来了……帅朗心里暗道着,压抑着心里的吃惊,斜眼瞥着面前站着的这位华总,比自己高半个脑袋,国字大脸,发福的身材显得很宽厚,也很有几分威严,两手交叉放在身前,即便是有求于人,看样子也是志在必得,此时好像只等着帅朗点头哈腰,谄媚躬身,帅朗这傻不愣瞪来回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个愣头青,华总已经把此人定位到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心里有点好笑。

接下来不好笑了,帅朗脸色一正,伸手把名片又还了回去,没带几分客气地说了句:“等着。”

说罢倚住扫帚回家里去了,这是老头儿交代过的,凡来人甭对他们客气,你不对他客气,他就对你特别客气。只不过帅朗第一次对这么有身份的人不客气了一回,心里那得意感啊,直冲脑际,扭头背过诸人就做着鬼脸吐吐舌头,实在是自我小小满足了一下。

而递出名片又被人给扔回来的华总傻眼了,不知道这算不算丢了个很大的面子,回头有点尴尬地看着陈副总,陈副总赶紧解释着,华总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这乡下孩子不太懂事,有点愣,前天还盯着刘秘书一个劲瞅……没见过什么世面。安慰两句,华总倒是释然了,而一旁刘秘书有点不高兴了,暗自腹诽着剜了陈副总一眼,这不胡说嘛!?你偷窥我还差不多,那孩子前天一个劲瞅自己那辆新车呢,根本没看人。

等待持续了片刻,有时候越出乎意料,还让人兴趣越大,最起码让华总觉得连个看门的都这么谱大,背后的人没准儿真有三下两下,稍等片刻帅朗去而复返,这次好歹有点笑脸了,伸手做着请势:“华总,请……”

华辰逸笑了笑,抬步前行,后面陈副总和秘书跟着也上来了,不料帅朗笑脸一拉,一伸手拦着:“嗨,没请你们……你们等着。”

得,傻眼了。

陈副总和刘秘书使劲压抑着火气,直翻白眼,瞪着帅朗可也没法发作,上一次被老人家给了个闭门羹也罢了,这回连打杂的也敢给自己脸色了,俩人顿觉得颜面扫地,直愣在当场。华总也讶色回头一瞧,本来也有点不悦,不过一看陈副总和刘秘书那张口结舌尴尬站着的样子,又觉得好笑了,笑了笑摆摆手道:“入乡随俗,客随主便,那你们稍等等吧……哈哈……”

华总大笑着几步进了一间其貌不扬的小屋,跟在背后的帅朗回头看看,那俩第一回就拽得跟二五八万样,女的连笑都没给一个,男的伸了仨指头给三千请老头儿到公司看什么风水,拽得那架势连帅朗也想朝他裆里踹一脚,这会儿看这俩这么糗,帅朗也没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呲着牙眯 着眼做了个鬼脸,把这两位看得干瞪眼,随即跟在华辰逸的背后进屋了。

篱笆外,只剩下俩人了,刘秘书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华总心血来潮这么一下,当天安排好的行程全乱了,乱倒不怕,就怕在这地儿受点刺激,回头撒气首当其冲的恐怕就是自己了。她心里稍有慌乱地轻声示意问陈副总:“陈副总,有把握吗?别跟前几次一样,找回个风水先生跟华总大谈什么青龙白虎,厚土龙神,让华总学机械的怎么相信呀?”

“我哪知道?这行比咱们那行水还深。”陈副总神神叨叨小声说了句。刘秘书一听愕然,随口接道:“咱们汽贸和风水有什么关系?”

是啊,一个汽贸,一个风水,岂能有关?不料陈副总苦苦一笑,揭底了:“一样的,都是蒙人的生意,我上哪儿找个货真价实的地方,难呐……”

刘秘书扑哧轻笑,尔后又是哭笑不得,再想问,不过看陈副总为难的脸色,知道陈副总恐怕也是心里没底,又不好意思再追问了,两个人就忐忑地恭立在篱笆门之外,期待地看着,稍显紧张地侧耳听着,洞开的木门,木格子的窗扉,好半天了,没有什么动静……

屋外听不到动静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正主还没有露面,进门的华辰逸似乎无心在这里多做停留,坐都没坐,帅朗也不谦让,直上二楼,看样子是请人了,这下子华总可真有点微微不悦了。要说刚才不介意那是性情中人,那么进门没见着正主,就有点不把客人当人了,饶是华辰逸虚怀若谷,也被对方这么大谱搞得脸色稍变,印象中就连去市府拿批文都没有被这么被慢待过。

可已经来了,总得见见正主吧,华辰逸压抑着心里泛起的不快,随意地背着手。等待的时候扫视屋子,截然不同的环境让他多了几分好奇。十几平方米的厅堂处处洒着阳光,老式方砖的地面看样子年代不短了,居中古椅旧桌色泽锃亮,中墙上悬挂着装裱的猛虎下山,以华辰逸对古字画略有涉猎的眼光,也看得出不是名家的作品,值不了几个钱。右墙上是一幅太极阴阳鱼的挂幅,左墙上是一幅先天八卦推衍图,乾坤震巽离坎艮兑先天八卦配着长短不一的标示,也形成了一个类似阴阳鱼的文图。随意地踱了两步,看着八卦图,华辰逸不屑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这东西已经博大 精深到让人不敢相信的水平了。

“华总对周易也有兴趣?”

蓦地声音传来,把站在图前的华辰逸惊醒,回头一看,屋后角的木梯上,正主终于出现了,果如刘秘书所形容的,头发略长,连着眉毛都是花白的,脸色红润,身着白色绸装,瘦高的个子看着确有几分仙风道骨,正笑吟吟看着自己下楼,华辰逸一愣之下,勉强笑了笑,示意打招呼了。

卖相很正点,不过嘛,在见多识广的华总眼里,和其他的江湖骗子没什么两样,再怎么仙风道骨也像矫揉造作。

“有点兴趣,不过不太大,《圣经》我倒看过,西方是上帝造人,咱们这是一生二、三生万物,物种起源又说人和动植物都是进化来的,古先生说哪种正确呢?”

华辰逸笑了笑说道,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今儿的闲情雅致不小,特别是被这人的谱大刺激了一下子,那种心情更甚了,以现在自己的身份已经很难找到敢争论和能争论的人了,有时候找个借口和人争辩争辩也算是件乐事。而且就刚才这句,撂倒了不少江湖骗子,先前所见的几位大多数不知物种起源和进化倒也罢了,还跟他大谈什么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整个是文盲哄文盲的水平,每次都气得华辰逸牙根痒痒。

说罢这句,华辰逸带着几分得意,观察着老头儿的表情变化,一句话几个坑,支持某一方就意味着反对其他方,而且本身把周易和宗教一堆稀泥和一块儿就是个坑,一般情况下自己都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不过再怎么夸也是封建迷信,总不能比自然科学更实际更有说服力吧?

还是那句,信则有,不信则无,而华辰逸根本就不信,或许是因为刚才的怠慢,这会儿直接就挑刺来了。

“呵呵……我还是倾向于相信自然科学。”老头儿笑了笑,给了华辰逸一个意外的答案,说着抬步下楼,后面跟着那个小跟班帅朗也下来了,笑眯眯地跟在老头儿背后。华辰逸微微一愣之后,指着先天八卦图脱口而出:“您要相信自然科学,那用这东西算卦、寻龙、点穴都是封建迷信喽?”

“可以这样认为。”老头儿又来一句,下得楼来,笑吟吟面对着华辰逸,华辰逸没料到会是这么一种结果,一下子反倒语结,指指八卦图,没说出下面的话来,脸上肌肉一颤,笑了。

下面的,还用说吗?都封建迷信了,谁还相信呢?

“不过,我要是说周易是一种学说,华总您没意见吧?”

古清治上前几步,略一发问,华辰逸点点头,笑了笑,此时倒觉得这老头蛮有意思的,不像其他江湖骗子开口就神神鬼鬼咋里咋呼。古清治手一扬,指着墙上的先天八卦图接着说:“而且我更愿意把它看做一种原始的行为艺术……它表达出来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恰恰说明了原生态的生活条件下,人对于自身这个主体要表达的理念尚无完整清晰的界定,所以就通过某种象征性的行为模糊表达出来,所以就有了‘文王拘而演周易’,之后又由周易演绎出来了河洛图书、葬经、风水相说种种,从鉴赏的角度讲,最起码它的想象力是浩瀚的……就像哲学所形容的象征性艺术,像灵魂在黑夜里飘忽不定,这是由任意性主导的想象世界……自然科学和理性思考,在这种人类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面前,往往是无力的。”

这话,古清治是站在离华总几米之外说出来的,声音很随和,语调很稳重,双手做着优雅的手势,像一个饱学之士站在演讲台上,诸法大道娓娓而来,帅朗虽然没怎么听懂,不过看样子似乎华辰逸对这句颇有感触,微微地点点头,脸上的谑笑不见了,轻声附和了一句:“嗯……有点意思,这个观点倒很新鲜。”

第一次听到某人对周易会持这样的观点,如果真把八卦作为一种象征性艺术来鉴赏,这倒也无可厚非,毕竟用现代科学也无法深入而透彻地诠释,如果这些是发端于人类想象的东西,是艺术的东西,那么就无可厚非了,就像看到长城、看到金字塔、看到兵马俑一样,前人的智慧和想象力只会让后来者站在一个仰视的角度。

华总咂摸了老头这几句话,觉得这其中的寓意不浅,正了正身形问着:“那它和理性思考是相悖的啊。”

“只要是艺术行为,和理性思考是相悖的……艺术本身就是一种突破 现实规则之外的行为,一种灵魂和自由的解放活动,在想象世界里的艺术是没有规则和规律的,工业时代不过百年、电脑时代不过几十年,您觉得它们足够容纳人类几千年的想象吗?源发于想象的艺术世界不是很神秘吗?举个简单的例子,用现在的电脑绘图,您能在宣纸上绘一幅泼墨山水么?或者用现代的工具,凿得出龙门石窟吗?即便凿得出来,还会有那种神韵吗?”古清治眉气微挑着问道。

哦……华辰逸听着,似乎心有所想,似乎触碰到了一种实质性的观念,眼色郑重了几分。

哦……楼梯口上站着的帅朗咬着嘴唇心里暗道:这老家伙又要开始忽悠了。

不对呀?这才几天,这老家伙比在公园所见水平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连我也听不懂了?帅朗听了几句愣上了,特别是看到华辰逸好像理解了,而自己偏偏没弄清楚这话的深意,这下可真有点汗颜兼纳闷了……

一句看水平,三句知深浅。

华辰逸确实听懂了,顿时收起了对此人小觑之意,看来这位和先前遇到的江湖人士不是一路,他客气地邀着古清治坐下,抱抱手谢着:“失敬,古先生请……”

“呵呵,请请……失敬的是老朽我了,原本我有意怠慢,没想到华总还真屈尊绛贵亲临寒室,也没想到华总年纪轻轻能如此胸怀啊,倒显得我有点小家子气了……”古清治笑吟吟伸着手做请。

不动声色拍了个马屁,不过等了几分钟,却被人奉承胸怀宽广,华辰逸先前那份微微不悦消弭无影了,此时被古清治几句话触动了,脸色郑重了,刚刚坐下来,就欠着身子正色请教着:“古先生,不瞒您说,我原本一直把这玩意当封建迷信,要您这么说,倒还真有可取之处了……我的来意想必您已经知道了,那么我再求教求教,关于这阴宅寻龙点穴,确有其事?”

“这个嘛,我这样解答你,比如你要买一所房子,肯定要首先考虑它的交通、水电、绿化、价格、向阳或者背阴、高层或者低层,对吧?”

古清治以住宅开头,听得华辰逸略微颔首,只见古清治双手比划着,从住宅说到阴宅了:“你可以同样考虑一所阴宅,由远古发端而来的阴宅风水经过几朝几代的完善,已经形成一个独立的体系,其中涉及的龙、砂、穴、水、明堂、近案、远朝都有一定的格局安排和讲究,包括基址的地质、水文、朝向、土壤的要求,尤其是与自然山川景观以及周围环境、风景浑然一体,达到依山为穴、宏伟完美、天人合一的境界,所以阴宅讲究合天时、合地运、合山水,单从建筑美学上讲都是可圈可点的,这也是风水成为一个特殊的理论体系原因所在。”

“哦……对,有见地……有见地……”华总竖了竖大拇指,很认可这句。

“呵呵……过誉了,老朽也是略有涉猎,难登大雅之堂,其实华先生你把它当成迷信也没有错,唯物论的观点,人死如灯灭,骨化形销,自然不存在什么灵魂之说……”古清治坐在堂椅上侃侃几句,仍然是一副唯物论的观点,说到此处话锋一转,两眼眸子里似有光芒射出,亮了亮,不过很和蔼地对华辰逸说道:“您的事我听先前来的那位说过了,您不相信风水之说,可您既然又屈尊来找我这个糟老头儿来了,那说明你还是隐隐觉得应该为令堂选一处福址福穴,以尽生者几分孝道……迷信迷信,是因为心中所系,虽然您不相信,但因为心里所系又觉得有些东西冥冥之间存在。比如,即便阴阳相隔,也割不断母子亲情,所谓九泉之下、所谓在天之灵,都是子虚乌有,不过是因为生者的感情、思念、眷恋所系,所以就有了这种迷信,即便逝者已矣,我们仍然相信她还在我们身边……与其说是迷信,倒不如说是生者在寻求一个心灵和心理的慰藉……”

几句的转折一点都不牵强,甚至从唯物到唯心都顺理成章,连帅朗听得也忍不住赞同这个人之常情,暗道自己有点走眼,这老家伙倒不是光会“父在母先亡”那一个烂招,要这么解释迷信的话,连帅朗这个无神论者都没意见。

帅朗相信,那位华总就深信不疑了,而且似乎被老头戳中了心事,霎时有了几分无奈和难堪之色,长吁短叹,给老头儿撒了一支烟,老头儿没抽,而这位却自顾自点着,边抽边说着家境不好时当妈的怎么含辛茹苦供 养着他上大学,而日子好过了老娘却没享几天福,临终了也没能见到在国外的儿子一眼,这葬下多年了也不得安生,又要迁坟……即便逝者不知,可让生者何堪……说得是喟叹不已,不知道是动情还是被烟熏了,眼睛红红的。古清治静静地听着,偶尔轻声地安慰一句节哀顺变的话,直到华辰逸被撩拨得动情更甚,抽着烟不小心鼻子抽泣了一声,一旁站着的帅朗忍不住了,差点笑出声来,赶紧咬着嘴唇,一抬头,坏了,华辰逸和古清治俩人都没好眼色地盯着自己,让帅朗讪然站在楼梯口边那叫一个手足无措。老头儿似乎对帅朗的表现这么有失水准很生气,一扬手撵鸡赶野狗一般:“去去去……客人来了也不知道烧水上茶……一点礼数都不懂。”

“哦,对不起……”帅朗一听,如获大赦,转身就往隔间溜,进了隔间的小厨房,坐上壶等着水开的工夫,蹑手蹑脚,耳朵贴到门边听老头儿忽悠,脸上带着戏谑更甚,敢情古老头儿是怕自己这个半路助理露馅。

听着的工夫,古老头儿的口气又变了,白活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了;什么三年寻龙、十年点穴;什么外藏八风、内收五行、上承天光、下就地德;什么远案近朝,山者气刚、川者气柔,刚柔相荡;什么“山水交媾、阴阳相合”,什么龙头到止、结穴成地;什么穴有三吉、山有八凶……说得滔滔不绝,讲得头头是道,一会儿是阴阳风水之说,一会儿是现代地理,一会儿是建筑风格,一会儿又成了美学鉴赏,华辰逸虽然不信迷信,但也愿意为老娘选个好风水建座好坟,看来古老头儿找到切入点,开始成功推销自己的风水学说了,不过其间夹杂的半文半白的话,即便以帅朗这个半吊子中文系毕业的水平,要理解这些风水行话也是颇有难度的。

想到此处,鬼鬼祟祟钻在隔间里的帅朗咬着舌头又偷笑了,不一会儿水开了,倒了一瓷壶送出正堂给古清治和华辰逸斟上,瞧了古老头儿一眼,哪还像公园算卦的江湖骗子,此时侃侃而谈大有纵横捭阖之势,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都不夸张。相反,那原本进门还有几分倨傲的华总,变得郑重和正色了,脸上那点狐疑也没了,保持着恭谨的态度在倾听,偶尔发问都被古清治轻描淡写地来个圆满解释,听得是频频点头,让帅朗禁不住 暗暗称奇。

送出茶壶返身回来,又悄悄掀了一道帘缝观察着,现在再回过头细想几分钟之前的事,连帅朗也有点懵头懵脑了,怎么着就把这个不相信的忽悠迷信了?怎么着就把这个身份显贵的忽悠得毕恭毕敬了?现在都开始称“古大师”了,邪了啊……不会是老头下药迷魂了吧?要不这老家伙会催眠术?

不会,绝对不会,这数日饮食起居足够帅朗看得清人了,看得大失所望,这古老头和普通人一样,撒得比喝得少,吃得比拉得多,嗜茶好酒也不戒烟,没准儿再年轻点敢找妞开房去,整个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实在找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其实帅朗领了三千月薪来给老头儿当助理,多少也有点好奇的成分在里面,就现在这阵势,应该是老头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劳,是铆进窟窿对住眼,说到地方了。不过再回头细想,老头讲的什么象征性艺术、什么理性思考,怎么着又从这些转到八竿子打不着的风水学说和寻龙点穴找阴宅上了,越听越想越迷懵……哎,对呀?这老家伙嘴上这个弯是怎么拐的,怎么就让华辰逸相信了呢!?

等了很久,准确地说是在帅朗觉得腰酸腿也酸的时候,才听到古清治喊“送客”的声音,从隔间走出来,俩人已经起身,帅朗知道自个儿的身份,前面领着路出了门。那俩跟班还傻傻地等在院门口,焦急地看着表,出了院门,老头拱手不再送了,华辰逸毕恭毕敬地告辞,还不忘把礼物塞到帅朗手里,一定要给古大师留下,帅朗倒不客气,直接收了。

回头秘书就小声地汇报下午还有什么行程安排,三个人快步走着,华总像是吃了人参果一般浑身通泰,对其他人的态度格外和蔼可亲,先表扬了陈副总几句,捎带着对带路的帅朗也客气了,刚上车又觉得礼数不够似的从车上下来,拉着帅朗的手重重握着,频频点头谢着,谢谢啊,小伙子,代我谢谢古大师,回头我再来拜访……

这殷勤的架势可让帅朗有点受宠若惊了,自打出来混生活,帅朗就是被人吆来喝去使唤的主,哪见过这么大老板倒过来客气巴结,一下子这心 里的得意呀塞得满满当当,脸上堆着笑,替古大师满口应承下来了。

又磨叽了几分钟,那辆奔驰R500才关门载人上路,临行前华总和刘秘书还是殷殷切切招手致谢,不过帅朗的注意力差不多全在车上,那车叫一个好哎,漆色不是一般的亮,看样子坐在里头不是一般的舒服,要开上这车,也不是一般的拽……直看着那车在视线中消失,这心里却是更纳闷了,也奇怪了,这么牛的车里怎么坐着这么傻的人,愣是相信古清治是大师。

车走了,视线之外青青的麦地,身边就是绿绿的池塘、游弋的鸭群和刨食的鸡仔,又快到午时了,回身往小屋里准备中午吃什么,到开做的时候了。这份工作找得帅朗哭笑不得,其他还好,就是每天大上午到这儿给老头买菜买粮、凑合着做顿饭而已,闲暇时候就斗嘴瞎扯淡,到下午那位黄晓就来接送,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黄晓给的这身服装,每每都被来人当成打杂烧水的小厮,实在是有失咱大学生的颜面,好在这儿没认识他的人,冲着那三千块,帅朗勉强接受了。

进了屋门,古清治一脸惬意地正在抿着茶水,喝上一口,夸张地咂吧嘴,脸上喜色很甚,恰似干了件什么得意的事一般自得其乐,帅朗把礼物往桌上一扔,古清治放下茶碗,拆开礼盒拨拉着,是一块普洱陈茶饼,黑乎乎的像坨牛粪,这货又得意地放在鼻子边嗅嗅。这当会儿帅朗的好奇心上来了,有几分狐疑地问着:“哎,古大爷,您……您是怎么办到的?”

“办什么?”

“忽悠人呗,怎么把这位根本不信的忽悠迷信了?”

“啧……什么叫忽悠嘛,我原本就是风水地师、玄学大师,易学宗师……”

“去去去……甭自封什么大师啊,大师现在基本都是骗子。”

“哦,那倒是,沽名钓誉的太多,像我这么自甘淡泊的不多见了吧?”古清治狡黠一笑,自吹自擂上了。

帅朗白眼一翻,揭老底了:“咝……大爷,您年纪比我大,不能脸皮也比我厚吧?您要真是大师水平,还至于在公园收那仨胖子几百块?”

几日相处,言语中经常被这位为老不尊的逗来逗去,时间一久,也没 那份尊敬了,而且帅朗发现,饶是自己嘴毒话难听,开口不饶人,但和古清治相比还是有差距的。这不,又来了,帅朗一挖苦,那老头儿恼也不恼,呵呵笑着放下茶饼,回头饶有兴致地盯着帅朗,上上下下地盯着,左左右右地瞄着。要不是看老头儿年纪这么大了,功能肯定退化了,免不了要怀疑这货有断背倾向,这几天对这种眼光帅朗也习惯了,老头儿一盯,帅朗一扬脑袋,鼻子里哼了哼,没理会,古清治呵呵一笑,似乎看出了端倪说着:“我看你呀,是好奇、羡慕加上几分嫉妒……想不想学?想学我老头可以破例教你。”

“就你那套迷信,看坟地?算了吧。”帅朗嗤鼻不屑了。

“迷信?这怎么叫迷信呢?”古老头儿诧异了。

“那还不迷信呀,什么土乃龙之肉、石乃龙之骨,这还不够迷信呀?还寻龙点穴呢,有本事你召条龙出来。”帅朗翻着白眼驳斥上了,打从公园开始就没相信过这位鸟人,直接给老古出了个不可能的难题。

“哎,无知者无畏呀,你都好意思说,我是以象征性的艺术鉴赏来阐述风水阴阳之说,这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不是?比如公园遇上那仨胖子,以他们的智商也只能讲个‘父在母先亡’、‘桃园三结义’;比如你,纯实用主义者,只相信钞票不信嘴皮子;而华总呢,他是德国留学回来的,爱好古玩,夫人又是个画廊经纪人,只有从艺术鉴赏的角度来谈他才能接受呀……这说白点叫看人下菜,说深奥点,那叫交际心理学,再高雅点,这叫语言的艺术……”古清治大手一摆,连来几句,似乎在教导后生晚辈,不料效果甚微,帅朗一撇嘴回敬着:“就你那叫艺术?什么灵魂在黑夜里转悠,什么想象世界怎么无力来着?别告诉我你又成艺术大师了啊。”

“哦哟哟哟……你个蠢货,是灵魂在黑夜里飘忽不定,理性思维在任意性主导的想象世界面前是无力的……这是黑格尔关于美学层次的论述,没有这个铺垫就没有下面的话,对于华总这种人,只能从哲学的角度把风水相说灌输给他,迷信本身就是一种相信,他如果压根不相信就不会找上门了,既然找上门,那说明他心有所系,只需要给他一个能接受的包装而已……这就是语言的艺术,要让别人接受你的话,首先你应该了解对方喜 好什么,让你的话和他的心理需求契合,对方才有可能产生共鸣……”

古清治语重心长地教导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帅朗,这么一说,倒把帅朗说愣了,瞪着一双大眼,看着正色一脸跟大学时马列课老师一样的古老头,有点揣不准,不太相信地挑了个刺问:“这……不能吧……蒙我是吧?黑格尔能和封建迷信扯上关系?鬼才相信。”

正循循善诱的古清治脸一僵,像一只苍蝇卡到喉咙里,气着了。得,一堆教导都成对牛弹琴、对驴讲经了,看着帅朗瞪眼竖眉那二杆子劲道,又没气可生了,估计帅朗是真不知道,一刹那表情又舒缓了,话锋一转问上了:“哎帅朗,你别怀疑我呀,我现在严重怀疑你的文凭有假,不能真不知道黑格尔吧,这可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源头啊。”

“我当然知道……你的大师是自封的,我这毕业证可是省教育厅颁发的,凭什么怀疑我的学历呀?没上过大学别用这种眼光看当代大学生啊,我怀疑你也是羡慕嫉妒恨……”帅朗指着古清治义正词严驳斥了几句,维护着自己的颜面,现在倒暗暗吃惊于这个江湖骗子能抬出黑格尔的名头了,实话实说,就是自己也只知其人不知其事,上大学马列几次才考及格,别说这还是马列的老师。

“哦……知道啊,那帅大学生,法国这位哲学大师的著作你读过哪一本?”古老头眼眯着,追问上了,似乎非要给这个没读过的大学生难堪似的,帅朗自然有应对之策,一扬脸无知无畏了:“切……读过也不告诉你,你不会算卦么,你算算不就知道了。”

“呵呵……”老头儿给逗乐了,站起身来,笑着回头盯着帅朗,似有几分忍俊不禁,帅朗被看得心里发毛,没好气说着:“笑什么?你看坟地的,老看我干吗?”

“呵呵……我掐算了一下,好像黑格尔不是法国哲学大师……你也没读过他什么书,对吧?哈哈……”

古清治转身不看了,笑着撂了一句上楼了,帅朗傻么愣眼,半晌才回过味来,敢情这话里早下套了,现在虽然搞不清黑格尔哪国的,不过看老头这么说,肯定不是法国的了,一不小心,又掉坑里露了不学无术的 馅了。

“哼,知道又怎么地?现在马列都没人学了,黑格尔算个屁呀!?”

帅朗半晌找了点心理平衡,对着楼口不屑了一句,扬长进了厨房。洗菜淘米的工夫,对于刚才发生的事还是有点耿耿于怀,刚到这儿上班第一天,老头就吹嘘过他是什么易学大师、风水大师,被帅朗不客气地耻笑了一番,可没过两天就应验了,不但有人找上门寻龙点穴来了,而且还是个中州社会名流,更邪的是看那样子对古大师还深信不疑了。

“咦?这古老头儿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连黑格尔都知道?黑格尔到底哪国人?”帅朗半晌泛起个疑问。

“咦?这哲学和迷信,难道是一个爹养的?”又一个疑问上来了,实在想不通这两样东西是怎么被古大师“交媾”到一块儿的。

“咦?也不对呀?这老家伙对华辰逸家里怎么这么了解?而华辰逸好像根本不认识他……我来第一天就碰着外面那俩跟班上门,不会是古清治学姜太公在这儿钓鱼呢吧?”

第三个问题泛上来了,这是破除表象直指本质的问题,一想到这个实质性问题,正淘米的帅朗手停住了,水哗哗地流着,愣了半晌,种种迹象掠过脑际,一时间还真分不清这其中的真真假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