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菱船

差不多每个地方上的文艺宣传队,都是由这个地方上的学校提供剧本并负责排练的。桑乔既是油麻地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导演,也是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的导演。

桑乔的导演不入流,但却很有情趣。他不会去自己做动作,然后让人学着做。因为他的动作总不能做到位,他嘴里对人说:“瞧着我,右手这么高高地举起来。”但实际上他的右手却并未高高地举起来,倒像被鹰击断了的鸡翅膀那么耷拉着。人家依样画葫芦,照他的样做了,他就生气。可人家说:“你就是这个样子。”于是,桑乔就知道了,他不能给人做样子。这样一来,他倒走了大家的路子:不动手动脚,而是坐在椅子上或倚在墙上,通过说,让演员自己去体会,去找感觉。

桑乔导演的戏,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桑乔既是一个名校长,又是一个名导演。

农村文艺宣传队,几乎是长年活动的。农忙了,上头说要鼓劲,要有戏演到田头场头;农闲了,上头说,闲着没事,得有个戏看看,也好不容易有个工夫好好看看戏;过年过节了,上头说,要让大伙高高兴兴的,得有几场戏。任何一种情况,都是文艺宣传队活动的理由。

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在大多数情况之下,是与油麻地小学的文艺宣传队混合在一起的,排练的场所,一般都在油麻地小学的一幢草房子里。

排练是公开的,因此,实际上这地方上的人,在戏还没有正式演出之前,就早已把戏看过好几遍了。他们屋前屋后占了窗子,或者干脆挤到屋里,看得有滋有味。这时,他们看的不是戏,而是看如何排戏。对他们来说,看如何排戏比看戏本身更有意思。一个演员台词背错了,只好退下去重来,这有意思。而连续上台三回,又同样退下去三回,这便更有意思。

一场不落看排练的是秦大奶奶。

油麻地小学校园内,唯一与油麻地小学没有关系的住户,就是孤老婆子秦大奶奶。只要一有排练,她马上就能知道。知道了,马上就搬了张小凳拄着拐棍来看。她能从头至尾地看,看到深夜,不住地打盹儿了,也还坐在那儿老眼昏花地看。为看得明白一些,她还要坐到正面来。这时,她的小凳子,就会放到了离桑乔的藤椅不远的地方。有人问她:“你听明白了吗?”她朝人笑笑,然后说:“听明白啦,他把一碗红烧肉全吃啦。”要不就说:“听明白啦,王三是个苦人,却找了一个体面媳妇。”众人就乐,她也乐。

今年的夏收夏种已经结束,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要很快拿出一台戏来,已在草房子里排练了好几日了。现在他们正在排练一出叫《红菱船》的小戏。

女主角是十八岁的姑娘白雀。

白雀是油麻地的美人——油麻地一带的人习惯用老戏里的话把长得好看的女孩称作“美人”。

白雀在田野上走,总会把很多目光吸引过去。她就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走,但在人眼里,却有说不明白的耐看。她往那儿一站,像棵临风飘动着嫩叶的还未长成的梧桐树,亭亭玉立,依然还是很耐看。

白雀还有一副好嗓子。不洪亮,不宽阔,但银铃般清脆。

桑乔坐在椅子上,把双手垂挂在扶手上,给白雀描绘着:一条河,河水很亮,一条小木船,装了一船红菱,那红菱一颗一颗的都很鲜艳,惹得人都想看一眼;一个姑娘,就像你这样子的,撑着这只小船往前走,往前走,船头就听见击水声,就看见船头两旁不住地开着水花;这个姑娘无心看红菱——红菱是自家的,常看,不稀罕;她喜欢看的是水上的、两岸的、天空的好风景;前面是一群鸭,船走近了,才知道,那不是一群鸭,而是一群鹅;芦苇开花了,几只黄雀站在芦花顶上叫喳喳,一个摸鱼的孩子用手一拨芦苇,露出了脸,黄雀飞上了天;水码头上站着一个红衣绿裤的小媳妇,眯着眼睛看你的船,说菱角也真红,姑娘也真白,姑娘你就把头低下去看你的红菱;看红菱不要紧,小木船撞了正开过来的大帆船,小船差点翻了,姑娘你差点跌到了河里,你想骂人家船主,可是没有道理,只好在心里骂自己;姑娘一时没心思再撑船,任由小船在水上漂;漂出去一二里,河水忽然变宽了,浩浩荡荡的,姑娘你心慌了,姑娘你脸红了——你想要到的那个小镇,就立在前边不远的水边上;一色的青砖,一色的青瓦,好一个小镇子,姑娘你见到小镇时,已是中午时分,小镇上,家家烟囱冒了烟,烟飘到了水面上,像飘了薄薄的纱;你不想再让小船走了,你怕听到大柳树下笛子声——大柳树下,总有个俊俏后生在吹笛子……

桑乔的描绘,迷住了一屋子人。

白雀的脸红了好几回,仿佛那船上的姑娘真的就是她。

这出小戏,就只有一支笛子伴奏。吹笛子的是蒋一轮。

桑桑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蒋一轮。蒋一轮长得好,笛子吹得好,篮球打得好,语文课讲得好……桑桑眼里的蒋一轮,是由无数个好加起来的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蒋一轮长得很高,但高得不蠢,高得匀称、恰当。油麻地不是没有高个儿,但不是高得撑不住,老早就把背驼了,就是上身太长,要不又是两条腿太长,像立在水里的灰鹤似的。蒋一轮只让人觉得高得好看。蒋一轮的头发被他很耐心地照料着,一年四季油亮亮的,分头,但无一丝油腔滑调感,无一丝阔小开的味道,很分明的一道线,露出青白的头皮,加上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就把一股挡不住的文气透给人。

蒋一轮的笛子能迷倒一片人。

蒋一轮的笛子装在一只终年雪白的布套里。他取出笛子时,总是很有章法地将布套折好放到口袋里,绝不随便一团巴塞到裤兜里。在蒋一轮看来,笛子是个人,那个布套就是这个人的外衣。一个人的外衣是可以随便团巴团巴乱塞一处的吗?蒋一轮在吹笛子之前,总要习惯地用修长的手指在笛子上轻轻抚摸几下,样子很像一个人在抚摸他所宠爱的一只猫或一条小狗。笛子横在嘴边时,是水平的。蒋一轮说,笛子吹得讲究不讲究,第一眼就看笛子横得水平不水平。蒋一轮的笛子横着时,上面放个水平尺去测试,水平尺上那个亮晶晶的水珠肯定不偏不倚地在当中。蒋一轮吹笛子从来不坐下来吹。这或许是因为蒋一轮觉得,坐下来会把他那么一个高个儿白白地浪费了。但蒋一轮说:“笛子这种乐器,就只能站着去吹。”最潇洒时,是他随便倚在一棵树上或倚在随便一个什么东西上。那时,他的双腿是微微交叉的。这是他最迷人的时刻。

桑桑每逢看见蒋一轮这副样子,便恨胡琴这种乐器只能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拉。

《红菱船》的曲子就是蒋一轮根据笛子这种乐器的特性,自己作的,蒋一轮自然吹得得心应手。

桑乔将《红菱船》已导演出来了点样子之后,就对蒋一轮与白雀说:“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另找个地方,再去单练吧。”

晚上,桑桑在花园里循声捉蟋蟀,就听见荷塘边的草地上有笛子声,隔水看,白雀正在笛子声里做动作。今晚的月亮不耀眼,一副迷离恍惚的神气。桑桑看不清蒋一轮与白雀,但又分明看得清他们的影子。蒋一轮倚在柳树上,用的是让桑桑最着迷的姿势:两腿微微交叉着。白雀的动作在这样的月光笼罩下,显得格外的柔和。桑桑坐在塘边,呆呆地看着,几只蟋蟀从盒子里趁机逃跑了。

微风翻卷着荷叶,又把清香吹得四处飘散。几支尚未绽开的荷花立在月色下,像几支硕大的毛笔,黑黑地竖着。桑桑能够感觉到: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开放。

夜色下的笛子声不太像白天的笛子声,少了许多明亮和活跃,却多了些忧伤与神秘。夜越深越是这样。

路过塘边的人,都要站住听一会儿,看一会儿。听一会儿,看一会儿,又走了。但桑桑却总在听,总在看。桑桑在想:有什么样的戏,只是在月光下演呢?

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向池塘里投掷了一块土疙瘩,发一声“咚”的水响,把蒋一轮的笛音惊住了,把白雀的动作也惊住了。

桑桑在心里朝那个投掷土疙瘩的人骂了一声:“讨厌!”

但笛音又响起来了,动作也重新开始,如梦如幻。

过了一个星期,彩排结束后,桑乔说:“《红菱船》怕是今年最好的一出戏了。”

演出是在一个晴朗无风的夜晚。演出的消息几天前就已传出去了,来看演出的人很多。舞台就设在油麻地小学的操场上。在通往油麻地小学操场的各条路上,天未黑,便有了一群一群赶着看演出的人。老头儿老太太,大多扛了张板凳,而孩子们心想:操场四周都是树,到时爬到树上看吧。因此,他们大多就空了手,轻松地跑着,跳着,叫着。油麻地小学文艺宣传队与油麻地地方文艺队的演出水平,是这一带最好的,因此,来看演出的绝非只有油麻地的人。油麻地一些人家估计住在远处的一些亲戚也要过来,就多扛了一些凳子。因此,离演出还早,场地上就已放了无数张凳子了,看上去挺壮观。

化妆室就设在用作排练场的那幢草房子里。来得早的人,就围在窗口门口看化妆。桑乔手掌上涂满了各色油彩。演员们就从他手下,一个个地过着。若是个过场的或不重要的,桑乔就三下两下地将他们打发过去。若是一个重要角色,桑乔就很认真,妆化得差不多了,就让那个演员往后退几步,他歪头看看,叫演员凑上来,让他再作仔细修改,就像一个做文章的人,仔细地修改他的文章一样。

乐队在门外已开始调音、试奏。

桑乔化着妆,心里老觉得今天好像有点什么事情,偶尔抬头看了一眼,一下看到了心神不宁的蒋一轮,他突然明白了:白雀还没化妆呢。他问道:“白雀呢?”

“白雀还没有来。”有人一旁答道。

桑乔在嘴里嘀咕了一声:“怎么搞的?该来了。”

蒋一轮屋里屋外不安地转悠了好一会儿,看看手表,离演出时间已不远了,终于走到桑乔身边,轻声说道:“桑校长,她还没有来。”

桑乔无心再去仔细给手里的一个演员化妆,说声“行了”,就丢下那个演员,对一个叫“二酸子”的演员说:“二酸子,你去她家找找她。”

二酸子上路了。

桑乔追出来:“快点。”

“哎!”二酸子穿过人群跑起来。

演员、乐队以及围观的人,不一会儿就都知道了白雀未到,就把一句话互相重复着:“白雀还没有来呢。”又过不一会儿,这话就传到了操场上,认识不认识的都在说:“白雀还没有来呢。”觉得事情似乎挺重大,于是也就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

二酸子过不一会儿回来了,对桑乔说:“白雀她父亲不让她来。”

桑乔问:“为什么?”

二酸子不知为什么看了蒋一轮一眼,转而回答桑乔:“不知道为什么。”

还有两三个演员没化妆,桑乔说:“自己化妆吧。”又对宣传队的具体负责人说:“准时演出,我去白雀家一趟。”说完就走,一句话一半留在门里,一半留在门外:“谁都可以不来,但白雀不能不来。”

两盏汽油灯打足了气,“噗噗噗”地燃烧着,一旦高悬,立即将舞台照得一片光明。

演出准时进行。但台下的人一边看演出,一边就在下面互相问:“白雀来了吗?”台后的演员也在互相问:“白雀来了吗?”

桑桑看到蒋一轮在吹笛子时,不时拿眼睛往通往操场的路上瞟。好几回,蒋一轮差一点把曲子吹错了,幸亏是合奏,很用心的桑桑用胡琴将这些小漏洞一一补住了。桑桑看到,蒋一轮用感激和夸奖的目光看了他好几回。

幕间,人们在空隙里几乎将询问变成了追问:“白雀来了没有?”

又一个节目开始时,人们的注意力就集中不起来,场上的秩序不太好。

演员们开始抱怨白雀:“这个白雀,搞得演出要演不下去了。”

演了三个小节目,白雀还未到。人们从“白雀偶然疏忽了,忘了演出时间了”的一般想法上移开去,在问:“白雀为什么没有来?”都认为是有原因的,便开始了猜测,心思就老不在台上演出的节目上。仿佛他们今天来这里,不是来看演出的,而是来专门研究“白雀为什么没有来”这样一个问题的。当他们听说白雀是被她的父亲白三拦在了家中时,猜测就变得既漫无边际,又十分具体了。台下一片叽叽喳喳,想看节目的人也听不太分明了,注意力反而被那些有趣的猜测吸引了。因此,这时台上的演出,实际上已没有太大的意义。

台前台后的演员都很着急:“白雀怎么还不来呢?”

忽然有人大声说:“白雀来了!”

先是孩子们差不多一起喊起来:“噢——白雀来了——”大人们看也不看,就跟着喊。

众人都去望路上,台上的演员和乐队也都停住了,望着路上——月光下的路,空空荡荡。

“哪儿有白雀?”“没有白雀。”“谁胡说的?”一场的人,去哪儿找那个胡说的人!众人只当穿插进来了一个节目,这个节目让他们感觉到了一阵小小的冲动。

台上的演出继续进行。台下的人暂时先不去想白雀,勉勉强强地看着,倒有了一阵好秩序。演员们也就情绪高涨。那个男演员,亮开喉咙大声吼,吼得人心一阵激动。本是风吹得树叶响,但人却以为是那个男演员的声音震得树叶“沙沙”响。桑桑把胡琴拉得摇头晃脑,揉弦揉走了音。只有蒋一轮,还是心不在焉,笛子吹得结结巴巴,大失往日的风采。人也没有从前一吹笛子就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显得有点僵硬。

一个女演员做着花样,一摇一晃,风吹杨柳似的走上台来。她一直走到了台口,让人觉得她马上就要走下台来了。下面一个动作,是她远眺大河上有一叶白帆飘过来。她身子向前微侧,突然说出一句:“那不是白雀吗?”神情就像说的是戏里头的一句台词。

众人起先反应不过来,还盯着她的脸看。

她踮起脚,用手往路上一指:“白雀!”

众人立即站起来,扭头往路上看,只见路上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

“是白雀!”

“就是白雀!”

众人就看着白雀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白雀并不着急。人们隐隐约约地看到,她一路走,还一路不时地伸手抓一下路边的柳枝或蹲下来采枝花什么的。人们不生气,倒觉得白雀也真是不一般。

靠近路口,不知是谁疑惑地说了一声:“是白雀吗?”

很多人跟着怀疑:“是白雀吗?”

话立即传过来:“是周家的二丫!”

于是众人大笑。因为周家的二丫,是个脑子有毛病的姑娘,一个“二百五”。

二丫走近了,明亮的灯光下,众人清清楚楚地看清了是二丫。

二丫见那么多人朝她笑,很不好意思,又袅袅娜娜地走进了黑暗的树荫里。

台上那个女演员满脸通红,低下头往后台走。再重上台来时,就一直不大好意思,动作做没做到家,唱也没唱到家,勉强对付着。

台下有人忽然学她刚才的腔调:“那不是白雀吗?”

众人大笑。

女演员没唱完,羞得赶紧往后台跑,再也没有肯上台。

台下的秩序从此变得更加糟不可言。很多人不想演了。桑桑和其他孩子、大人、乐手坐在台上很尴尬,不知道是撤下台来还是坚持着在台上。

台下的人很奇怪:非想见到白雀不可。其实,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并不认识白雀,更谈不上对白雀演戏的了解。只是无缘无故地觉得,一个叫白雀的演员没有来,不是件寻常的事情。而互相越是说着白雀,就越觉得今天他们之所以来看戏,实际上就是来看白雀的,而看不到白雀,也就等于没有看到戏。这种情绪慢慢地演变成了对演出单位的恼火:让我们来看戏,而你们的白雀又没有来,这不是诓人么?这不是让我们白跑一趟吗?又等了等,终于有了想闹点事的心思。

演员们说:“不要再演了。”

宣传队的负责人说:“桑校长没回来。演不演,要得到他的同意。”

“桑校长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有几个演员走到路口去望,但没有望见桑乔。

台下终于有人叫:“我们要看白雀!”

很多人跟着喊:“我们要看白雀!”

这时演员们即使想演,实际上也很难演下去了。

演员与乐队都撤到了后台。

台下乱哄哄的像个集市。

蒋一轮站在一棵梧桐树的黑影里,一脸沮丧。

桑乔终于回来。演员们连忙将他围住,就听他说了一声:“我真想将白三这厮一脚踹进大粪坑里!”

宣传队临时解散了。

蒋一轮一连十多天也没见着白雀,一有空就到河边上吹笛子。白雀的家就在河那边的村子里。他想,白雀一定能听到他的笛子声。蒋一轮什么曲子也不吹,就吹《红菱船》,从头到尾地吹。吹的时候,直让桑桑觉得,白雀也在,并且正在出神地做那些优美的动作。

对岸,有人站到河边来听蒋一轮吹笛子,但没有一个知道蒋一轮的心思,听了一阵,都说:“蒋老师吹笛子吹得好。”听得很高兴,仿佛那笛子是为他们吹的。

蒋一轮吹笛子时,桑桑就站在自家水码头上看。但桑桑一直就没有看到白雀的影子。白雀仿佛永远地消失了。

蒋一轮不屈不挠地吹着。

但白雀就是没有出来。

这是个星期天,蒋一轮一清早就去了河边上。蒋一轮今天的笛子吹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一往情深,如泣如诉。

秦大奶奶既不知道蒋一轮吹笛子的用意,又不懂得音乐。她只是觉得这个蒋老师笛子吹得真苦,就颤颤巍巍地端来一碗水:“歇歇,喝口水再吹。”

蒋一轮很感谢秦大奶奶——蒋一轮现在很容易感谢人,喝了水,重新给笛子换了张竹膜。继续吹下去。

蒋一轮直吹得人厌烦了,就听对岸有人说:“这个蒋老师,有劲没处使了。”

蒋一轮的笛音就像一堆将要燃尽的火,慢慢地矮下去。他朝对岸望望,垂着双手离开了。

桑桑突然地看到白雀朝河边走来了。

白雀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好像清瘦了一些。她一出现在桑桑的视野里,桑桑就觉得天地间忽然地亮了许多。白雀走着,依然还是那样轻盈的步伐。她用双手轻轻抓着被放到了胸前的那根又黑又长的辫子,一方头巾被村巷里的风吹得飞扬了起来。

桑桑看到,白雀走到岸边时,眼睛朝刚才发出笛音的那棵楝树下看了一眼。当她看到了楝树下已空无人影时,她向对岸到处张望了一下。而当她终于还是没有看到人影时,不免露出怅然若失的样子。

白雀显然想在岸边多待一会儿。她做出要到河边洗一洗手的样子,沿着石阶走向水边。

桑桑立即朝蒋一轮的宿舍跑。

蒋一轮鞋也不脱,正和他的笛子一起躺在床上。

“蒋老师!”

“桑桑,有事吗?”

“你快起来!”

“起来干吗?”

“去河边!”

“去河边干吗?”

“她在河边上。”

“谁在河边上?”

“白雀!”

蒋一轮将身体侧过去,把脸冲着墙:“小桑桑,你也敢和你的老师开玩笑!”接着,用手一拍木床,学老戏里的腔调,大声道:“大胆!”

“白雀真的在河边上!”

蒋一轮又转过脸来,见桑桑一副认真着急的表情,就站了起来。

“过一会儿,她就会走掉的。”

蒋一轮慌忙朝河边走。但立即意识到这是在桑桑面前,就将两手插进裤兜里,做出很随意的样子。这样子在向桑桑说:“见不见白雀,无所谓的。”但脚步却是被什么急急地召唤着,走得很快。

桑桑跟在后边。

但桑桑看到的情景是:白雀的背影一忽闪,就消失在巷口,而白雀的父亲白三却倒背着双手,把后背长久地顽梗地停在河边上。

以后的日子里,蒋一轮有时还到河边吹笛子,但越吹越没有信心,后来干脆就不吹了。他把笛子随意地扔在床上,都没有将它放进白布套里。白布套也被皱皱巴巴地扔在一旁。

蒋一轮的课讲得无精打采,蒋一轮的篮球打得无精打采……蒋一轮的整个日子都无精打采。

蒋一轮变得特别能睡觉,一睡就要永远睡过去似的。蒋一轮天一黑就上床睡觉。蒋一轮上课总是迟到。蒋一轮的眼泡因过度睡眠而虚肿,嗓子因过度睡眠而嘶哑。

女教师刘娅对他说:“蒋老师,你莫非病了?”

蒋一轮自己也怀疑自己病了,去镇上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没有任何病。但蒋一轮就是振作不起精神,只想拥了被子,昏昏睡去。

期中的一个星期,这一片的五所学校照例互相检查教学情况,这一天,轮到了油麻地小学。先是听课,各班情况都很好,只有蒋一轮的课,大家不太满意。蒋一轮的课显然没有好好准备,头绪混乱,差错不断。本来,这样的课都是早准备好了的。阅读课文花多长时间,提问题花多长时间,讲解花多长时间,都是经过反复计算的,就像是演奏一部曲子,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掐好了时间的。说上课,就缓缓进入;说下课,就在钟声马上要响起之际,正好告一段落,然后干脆利落地宣布:“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下课!”话音刚落,铃声随即响起。蒋一轮真糟糕,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就弹尽粮绝。好一阵,就呆呆地望着学生和听课的诸位同仁,竟然无话可说。更糟糕的是,他的手表没有好好上弦,现在停住不动了。蒋一轮不知道离下课时间到底还有多远。想讲新课,又怕刚开了个头,下课铃就响了。就想:算了,就再等一会儿吧。可是左等右等,下课铃就是不响。

陪同外校老师坐在后面的桑乔,一直冰冷着脸。

孩子们起先还勉强坐着。但坐不多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身上像爬虱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并开始小声说话。

荒唐的是,蒋一轮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请大家再耐心等一会儿,马上就要下课了。”

外校的一个年轻女教师憋不住笑了。这笑声虽然是被努力控制了的,但孩子们还是听到了,大家互相瞧瞧,也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蒋一轮满脸通红,额上沁出来汗珠,这才想起复习旧课。可刚等他说完“我们把课文翻到上一课”时,钟声却十分有力地敲响了。

中午,由油麻地小学招待外校老师一顿饭。吃饭时,桑乔笑脸陪着客人,但始终笑得不大自然。那时,他就在心中暗暗指望着下午的作业检查,可为他捞回一点面子来。这一项,始终是油麻地小学的强项,是其他任何一所学校都无法与之抗衡的。况且,前三天,桑乔还专门召开了全体教师会议,特地强调了一下作业的问题:作业就是人的脸,既然是脸就要干净,脸不干净要洗干净,作业做得糊里糊涂的,没什么客气的,撕了重来,一次不行,再撕一次,不怕把作业本全撕了,大不了再换个新本;当天的作业,必须当天批改,不得过夜……开会之后,桑乔再在各教室门口巡视,就听见一片沙沙沙的撕纸声,像急雨暴打地里的玉米叶子,把桑乔自己都听得心惊肉跳。

吃了饭,老师们打了一会儿扑克,就开始检查作业。情况确实蛮好,外校的老师们都说:“油麻地小学,学生们做的作业,干净得让人不忍看。”

下午四点钟,外校教师们在做清点时,发现作业架上没有四年级的作文本,就对桑乔说:“桑校长,还差四年级的作文本。”

桑乔对本校的一位老师说:“去问问蒋老师,四年级的作文本放在哪儿了。”

“蒋老师不在。”

桑乔说:“他总在宿舍里批改作业,可能把作文本放在宿舍了,去宿舍看看。”

是集体宿舍,其他老师也有钥匙,就打开门来,东找西找的,在蒋一轮的床头找到了那摞作文本,看也不看,就立即将它们搬到了办公室。

外校老师一打开作文本,互相对了个眼神,然后对桑乔说:“桑校长,你自己看一下吧。”

桑乔看了一本,又看了几本,然后一句话也没说。他所看到的作文本,字是写得一塌糊涂,其中一本,还洒上了水,字漫漶得几乎看不清一个。最要命的是,蒋一轮已有两周没有批改作业了。

这次互查,油麻地小学插了一面黑旗。

桑乔将外校教师送走后,在办公室暴跳如雷:“这个蒋一轮,简直昏了头!”

蒋一轮等到天已黑透,才回学校。

桑乔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等着,见蒋一轮回来了,走出办公室,给他留下一句话来:“明天晚上,你在全体教师会上作检查。”说完回家去了。

蒋一轮作了检查之后,坐在桌前不知写什么,几乎一夜没睡觉。第二天早上,他见到了桑桑,很诡秘地将桑桑叫到树林里,将一封信交到桑桑手上:“桑桑,把这封信交给白雀。”

桑桑点点头。

“悄悄地。”

“我知道。”

“现在就去。”

桑桑把信揣到怀里。桑桑走出树林时,忽然觉得自己是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了。他有一种神秘感、神圣感,还外加一种让他战战兢兢的紧张感。他上路时,还探头探脑,四下张望了一下。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周围根本无人,即便有人,谁会去注意他呢?

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桑桑就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传递了四封信,并即将促成一次幽会。

桑桑对大人之间的事充满了好奇心。他好像一个爱东张西望的人,忽然看到了一道门缝。他渴望着能从这道门缝里看到大人的世界——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他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来回穿梭时,经常沉浸在一种夸张的感觉里。当他走进深深而空寂的村巷,当他面对一条用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他的黄狗,当他在黑暗里迎面遇到几个人而装成一副游玩的样子时,他觉得他是一个机智绝顶、可以做成大事的孩子。他并不很了解蒋一轮与白雀之间的通信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很愿意为他们跑腿送信。因为他觉得他也介入了这个世界,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有了一种拿了入场券,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提前进入了场内的优越与得意。

桑桑甚至在那天看荷塘边上蒋一轮与白雀于月光下排练时,就已在心里觉得,蒋一轮和白雀应该在一起——他们才应该在一起呢!

这天天黑之后,桑桑把一条木船摇到了河那边的一棵大树下。

船上坐着蒋一轮。

木船静静地停在岸边。没有月亮,只有风。风吹得两岸的芦苇乱晃,吹得水面泛起波浪,一下子一下子拍打着河岸。树上有鸟,偶然叫一声,知道是风的惊扰,又安静下来。村子里,偶然传来一阵呼鸡唤狗的声音。到处是一个意思:天已晚了,夜间的寂寞马上就要来了。

蒋一轮也像桑桑一样,在体验着一种紧张。但他在桑桑面前还要必须做出一个老师的样子来。他要给桑桑一个平静的而不是激动的样子,并且还要给桑桑一个印象:他与白雀之间,是世上最美好,最纯洁的友谊。

桑桑听到了脚步声,从船上站了起来。

白雀来了,白雀没有一点慌张的样子,像是要去做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她上了船,然后坐了下来,把双腿垂挂在船舱里,与同样姿态的蒋一轮正好面对面。

桑桑摇着船,船在夜色下往前行。桑桑像所有水乡的小孩一样,八九岁时就能撑小船,而到十几岁时,就能摇橹,让较大的船运行起来。水乡的水面上,常见一些与船体极不等称的孩子在摇橹。那孩子埋着屁股,一仰一合,居然把橹摇出很大的水花来。要是在白天,桑桑会很得意地向两岸的人表演他的摇橹。那时,他会把动作做得很有节奏,很有模样。但现在他知道,谁也看不见他摇橹,就不去在乎动作——他现在只想将船摇得快一些,早点让船进入芦苇荡里。

岸上有人问:“谁在摇船?”

桑桑不回答。蒋一轮与白雀自然更不会回答。船依然走它的路,谁也不去理会岸上的人。

村庄与学校都渐渐地远去了,船正在接近大河口。

“他们可以说话了。”桑桑想。

可是蒋一轮与白雀并不说话。

桑桑很纳闷:“好不容易在一块儿,怎么不说话呢?”

蒋一轮与白雀却就是不说话,那么面对面地坐着。

天空有“嘎嘎”声。桑桑知道,那是夜行的野鸭子。桑桑能想象出,那队野鸭子,正在天空下整齐地飞着,但一个个样子都很滑稽——野鸭总是那么一副笨样子。

船出了大河口,水面忽然一下开阔了。月亮从东边的树林里升上来了,水面上就有了一条晃动不定的银色的路。这条银色的路,直伸向远方,突然地就断了。桑桑顺着这条银色的路望去,已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个芦苇荡。

水面一宽,加上风大了一些,船便开始晃动。

蒋一轮与白雀依旧不说话。

桑桑想:也不知他俩干什么来了?大人的行为很古怪,让人想不明白。

船到了芦苇荡。

这是一片很大的芦苇荡,月光下一望无际。

蒋一轮先上了岸。桑桑看到,蒋一轮伸过手来,本来是想拉一下白雀的,但白雀没有用他帮忙,自己跳到了岸上。他们面对着似乎无限深远的芦苇荡,一阵踟蹰,很长时间站在那儿,不敢往深处走去。

桑桑说:“我一个人就走进去很远很远。”

蒋一轮和白雀一前一后往前走了几步,蒋一轮回头问:“桑桑,你呢?”

桑桑说:“我要看船。”

蒋一轮与白雀继续往前走。站在船上的桑桑看到,他们走着走着,就并排走了,并且渐渐地挨到了一起。当时,月亮很亮地照着他们。桑桑觉得他们的身影要比白天的长。后来,芦苇越来越稠密,直至完全地遮挡住了他们。

桑桑坐了下来。他朝天空望去,天空干净得如水洗刷过一般。月亮像是静止的,又像是飘动的。他猜测着蒋一轮和白雀:他们是坐着呢,还是站着呢?他们在说些什么?桑桑猜测不出来,就不去猜测了。他依然去看天空。他忽然地觉得一个人独自守着船很孤单。他想让自己给自己唱一首歌。但还未等他唱,一缕笛音从芦苇深处响了起来,在十月的夜空下传送着。蒋一轮与白雀并未说话。这使桑桑很遗憾:难道就是为了到这儿来吹笛子的吗?

就是。笛子响起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

桑桑躺到了船舱里。隔着一层船板,他听到了流水声,叮叮咚咚的,像是在给蒋一轮的笛子伴奏。后来,桑桑迷迷瞪瞪地睡着了。当凉风将他吹醒时,他猛地激灵了一下:我睡了多久啦?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天和水,他有点害怕起来,立即起身,循着依然还在响着的笛音走过去。

月光下,桑桑远远地看到了蒋一轮和白雀。蒋一轮倚在一棵楝树上,用的还是那个最优美的姿势。白雀却是坐在那儿。白雀并没有看着蒋一轮,用双手托着下巴,微微仰着头,朝天空望着。月亮照得芦花的顶端银泽闪闪,仿佛把蒋一轮与白雀温柔地围在了一个梦幻的世界里。

桑桑拨着芦苇秆,想再朝前走几步。沙沙声惊动了蒋一轮与白雀。他们忽然意识到了时间的流动,抬头望了眼天空,就听见蒋一轮“哦”了一声,接着白雀说:“天不早了。”

木船回到村前的大河时,村子在月光下早已睡熟了。

桑桑充当了一个可笑的角色。但人家桑桑愿意。温幼菊说“桑桑是蒋一轮的谍报人员”。桑桑的母亲说“桑桑是蒋老师花钱雇的一个跑腿的”。桑桑不管别人怎么说,照样地做他愿意做的事。

唯一使桑桑感到遗憾的是,那些信只是在他身边稍作一下停留,就不再属于他,而被送到了蒋一轮或白雀的手上。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秘密。而这些小秘密,只是在他眼前晃一晃,便消失了。就仿佛有人总往他的口袋里塞进一块糖,可还是很快又被人家掏走了。

桑桑在心里记着他给蒋一轮和白雀一共传了多少封信。而当这个数量变得越来越大时,他就在心底里慢慢地生长出一个念头:我也可以看看吗?就这一个念头,惊得他东张西望了好一阵。但这个念头很顽固,竟不肯放过桑桑。

这是一个星期天。

桑桑又走进了深深的小巷。从走进小巷的那一刻起,桑桑就觉得白雀会从家里走出来,然后她回头看看,见没有父亲白三的影子,就会把一封信从袖笼里抽出来交给他。

桑桑开始唱歌。

白雀果然出来交给了桑桑一封信。

桑桑把信揣到怀里,依然唱着歌,但唱得颤颤的,像是穿着单衣走在寒冷的大风里。

桑桑出了小巷,就飞快地往学校跑。几乎每回都是这样。他总想立即把信交给蒋一轮。他喜欢看到蒋一轮在接过信时的那种两眼熠熠发亮的样子。

蒋一轮被桑乔叫走,到镇上购买办公用品去了。

桑桑有点扫兴。

桑桑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白雀的信,将它举起来,在阳光下照着。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看到一块神秘黑影。

正往池塘里倒药渣的温幼菊在一旁笑着:“桑桑,你在偷看蒋老师的信。”

桑桑说:“谁看啦?我没有看。”

“你想看。”温幼菊说。

“我才不想看呢。”桑桑把信重新放进怀里,立即逃走了。

桑桑搬了张梯子,从鸽笼里掏出一对羽毛未完全丰满的鸽子,双手将它们一只一只地抛到空中。其中,一只直接就飞到了房顶上,另一只却在飞起来之后不知道该往哪儿落,竟然晃晃悠悠地飞了好几圈,最后落到了河边上的草垛上。桑桑在下面赶它,未能赶得了它,就爬上了草垛顶。那只鸽子见了桑桑,就矮下身子,几次做出要飞的样子,可又没有飞,直到桑桑马上就要抓住它了,它才一拍翅膀飞到了房顶上。

桑桑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就在草垛顶上躺下了。

大草垛很高,桑桑一躺下,谁也看不见他。

桑桑躺在草垛顶上,看天看云看过路的几只别人家的鸽子。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那封信。他把信拿出来,又对着阳光照着,并且是长久地照着。当然还是什么也没瞧着。而越是什么也没看见,他就越想看见。他坐了起来,低下头向四处看了看,见空无一人,心禁不住一阵慌慌乱跳。

河边大树的树顶上蹲着一只灰黄色的鸟,歪着头,看着草垛顶上的桑桑。

“我就看一眼,只看一眼!”他吐出了湿漉漉的舌头,用舌尖上的唾沫反复地浸润着信口。

那只鸟“呀”地叫了一声。

桑桑一惊,将信立即扔在了草垛顶上。他抬头看到了那只鸟。他觉得那只歪着脖子的鸟也很想看这封信。他把信又捡了起来。唾沫涂得太多,在信封口漫漶开来,留下一片湿印。他又顺手从草垛上拔下一根草,用草茎将信封口轻轻剔开了。他又看了一眼那只鸟,将信封口朝下,这么轻轻一磕,将里面的信倒了出来。

那只鸟拍着翅膀飞开了。它飞的样子很奇特:往前一蹿一蹿,每一蹿都很有力而迅捷,并且是不住地往高空中蹿,像枚多节火箭,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而这时,它在高空却非常清脆地叫响了,声音像清风吹进玻璃瓶口时发出的声音,十分迷人。

桑桑哆哆嗦嗦地将信打开了。厚厚的,大概有三四张纸。

桑桑正要去念信时,听到了鸟翅声,抬头一看,那只鸟居然又回来了,并且还是站在刚才那根柔软的枝条上。

桑桑刚看了个开头,脸就唰地通红,并且立即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阳光透过眼皮时,他的眼前是淡红色的。

风吹着手中的信纸,发出一种扰人的声响。

桑桑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但桑桑没有去看信,却去看了一眼枝头上的那只鸟。那只鸟半闭着眼睛在打盹儿,似乎无意想知道信的内容。

接下来,桑桑看一阵,就闭一阵眼睛。他觉得那些话说得都很奇怪。他还从没听过这样柔和的语言。桑桑是作文高手。桑桑觉得那些句子,都是挺美的。放在往常,桑桑每次在看到书中一段他认为写得很美的句子或段子时,都会将它们摘抄下来。桑桑觉得白雀的信中的每一个句子,都是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但他又拿不太准,这是否也属于那种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句子。他以前没有见过这样一种美句子。不管怎么说,桑桑觉得这些句子确实挺美的。桑桑想:是不是这样的信,都是用这样的语言写成的呢?

白雀写得一手清秀的字。信干干净净的。

桑桑的手出汗了。桑桑的手一直不算干净。因此,桑桑在信上留下了黑黑的手指印。这使桑桑感到很羞愧。他把信放在草垛上,把双手拿到裤子上,仔细搓擦起来。他哪里想到,正在这时,来了一阵风,哗啦一下将信吹了起来。他惊得用双手去乱抓在空中飘着的信纸,并用身体去乱扑正在草垛顶上翻卷着的信封,这才勉勉强强地将信与信封抓住了,压住了。但还是有一页纸被风吹跑了。

这一页纸,像是一窝小鸟里头最调皮的一只,居然独自一个脱离了鸟群先飞远了。

桑桑趴在那儿不敢动,因为他的腹下压着另外几页纸。他只能先眼巴巴地看着那张纸在空中一晃一晃地轻轻地飘动着。

枝头上的那只鸟,见了那张飘忽的纸,大概以为也是一只鸟,就从枝头飞下来,与那张纸在空中翻上翻下地旋舞起来,很像是一对空中的舞伴。

那一页纸进到风口里去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落下的心思。

桑桑一边用眼睛盯住,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腹下所压的其他几页纸,一页一页地捉住。他看到那页纸越飞越低,越飞越低,正向河里飘去,也来不及去整理那几页纸,只是胡乱地将它们揣进怀里,跳下了草垛,直向那页纸追过去。

那页纸越是接近地面,下落得就越迅捷,像是飞不动了。

桑桑跑到离它还有十米远的地方时,它突然被一股气流压住,几乎垂直地掉在了河边上的一个烂泥塘里。

桑桑将它捡起一瞧,只见上面沾满了泥水。他提着这页纸,一脸沮丧。

桑桑突然起了立即摆脱这封信的念头,将怀里的那几页纸掏了出来,慌忙地将它们连同那一页掉在泥塘里的纸一起,都扔到了河里。他看了一眼横七竖八地在水上漂着的纸,赶紧逃离了河边,就像一个罪犯逃离犯罪现场一样。

桑桑回到了自家的院子里,忐忑不安地坐在门槛上。那几页纸总在他眼前漂动着。他开始编织谎言。然而被那几页纸的漂动所干扰,老也编不下去。他低头时,偶尔看到了还未扔掉的信封。这时,他就有一种看见了一只出尽了小鸟而空留在枝杈上的鸟巢时的感觉。他把信封使劲抖了抖,终于什么也没有抖出来。

“它们大概已经漂远了。”桑桑想。他感到不安,仿佛是他的几只鸽子,被他抛弃了似的。他起身又来到了河边。

那几页纸居然没有漂远,却聚拢到了码头上。他看到,那张沾了泥水的纸,在水面上这么漂了一会儿,已经干干净净了。桑桑就很懊悔,当时,将它在水里洗洗,晒干了不就行了?他连忙跑到水边上,将那些纸又都捞了上来。他找了一个有阳光、但没有人的地方,很小心地将它们一页一页地剥离开来,晾在了几根低垂的树枝上,然后就在一旁守着,等它们被太阳晒干后,好抹抹平再装进信封里去。

这时,桑桑听见了脚步声。他探头一看,见温幼菊正朝这边走来,并且只剩下几步远了。他连忙从树枝上摘下那些纸。在摘的过程中,纸被树枝钩住,有两页被撕破了。桑桑怕被温幼菊看见,这一回,索性将它们团成一个疙瘩远远地扔到了河里,然后他拔腿跑掉了。

蒋一轮回来后,在桑桑家院门口站了一下。

桑桑看见了蒋一轮,但没有过来,看他的鸽子去了。

蒋一轮想,桑桑今天没有给他带来白雀的信,也就走了。

桑桑没有想到,白雀的这封信,是封很要紧的信。

关于白三的脾气,油麻地人有最确切的评价:“嘴里叼根屎橛子,拿根麻花都不换。”

白三平衡能力很差,走一座独木桥时,走了三分之二,掉到了河里。但白三并不朝只剩下三分之一距离的对岸游去,而是调转头,重新游回岸这边。他不信就走不过这座独木桥去!白三水淋淋地又站到了桥头上。当时,村里正有个人撑船经过这里,说:“我用船把你送过去。”白三说:“不!老子今天一定要走过这座桥!”他又去走那根独木。这回比上回难走,因为他一边走,一边往独木上淋水,把独木淋滑了。他努力地走着,并在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个不停,既骂独木,也骂自己。结果,只走了三分之一,就又掉进了河里。他爬上岸来再走。撑船的那个好心人,一笑,说了声“这个白三”,也不管他,把船撑走了。白三连连失败,最后大恼,搬起那根独木,将它扔进水中,然后抱住它游到对岸。

白三现在坚决反对白雀与蒋一轮来往。

白三瞧不上蒋一轮。白三就白雀这么一个女儿。他要把她交给一个他看得上的人。

但白雀看得上的人就是蒋一轮。白雀走到哪儿,眼睛里都有蒋一轮,总能听见他的笛音。

白三说:“那个蒋一轮,一个穷教书的,有什么好的!”

白雀不理白三,梳她的头,照她的镜子。

白三很恼火,就把她的镜子扔在地上:“他老子是个大地主,他是小老婆养的!”

白雀哭起来:“小老婆养的又怎么啦?小老婆也是老婆。有老婆总比没老婆的强。”

白三操起扁担来要打白雀。因为白雀的话像把利刀戳在了白三的心上:白三没老婆,白三的老婆在白雀还不满一岁时跟人跑到江南去了,白三一直是个光棍。

白雀知道白三不会打她,哭着,梗着脖子,肩一耸一耸地抽动着,站在那儿不动。

白三明白:白雀大了,有心想飞了。但白三无法改变自己的看法。他要请人给白雀另找个男人,他就是不能把白雀交给蒋一轮。邻居张胜家早看上了白雀,想把白雀说给他的外甥谷苇。谷苇是镇上的文书。白三见过这个白净的一副书生气的谷苇。张胜知道了白三的心思,说:“这是好事。让两个孩子先见见面。”白三就让白雀跟那个谷苇见面。白雀没有充足的理由不见谷苇,白雀似乎也在哪儿见过谷苇。白雀没有坚决地拒绝白三。她想让蒋一轮帮她坚决起来。于是就写了那封信,问蒋一轮怎么办,还约了蒋一轮在村后的大磨坊旁见面。

到了约定的时间,白雀装着到自家菜地干活的样子,挎着一只篮子去了大磨坊旁。

没有收到信的蒋一轮,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白雀就站在黄昏的风中等蒋一轮,一直等到天黑。她有点害怕了,只好往家走,路上就生了蒋一轮的气:商量这么要紧的事,他也敢耽误。但白雀想到了在过去的日子里,蒋一轮从未失约过,甚至每次都是他先到场,就怀疑自己把日子记错了。是黄昏,这一点肯定没有错。但,是哪一天的黄昏,她不敢肯定了。因此,第二天黄昏,白雀又来到了大磨坊旁。其情形与昨日一样。这回白雀另想原因了:他才不在乎呢!白雀一路上就在心里说:我也不在乎,我明天就见谷苇!回到家,她真的对白三说:“不是让我见谷苇吗?我见。”

蒋一轮一直等不到白雀的信,又惶惶不安起来,又去河边上吹笛子。

白雀听见了,但白雀并不去想主意摆脱白三的眼睛,到河边上去看蒋一轮。白雀已见过谷苇了。白雀见过谷苇之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似乎有点后悔见谷苇。

心里最不安宁的是桑桑。他那天打开信,实际上只看了几行字。他想:那信里肯定有要紧的事,我把他们的事耽误了。一见到蒋一轮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就低下头去。蒋一轮讲课时又心不在焉了。桑桑听课,更是听得心不在焉。他的脑子里,老是那几页纸在哗啦哗啦地翻动。

桑桑想从白雀那儿再等得一封信。这天,他又出现在巷子里,唱起了歌。他一边用地上随便捡起的瓦片在沿巷而立的墙上划着道,一边唱。从巷头唱到巷尾,又从巷尾唱到巷头。走到白雀家门口时,就把声音放大了唱。但却总不见白雀出来。他想可能是白雀睡觉没有听见。他看了看墙上被他划下的一道道印迹,决定不唱了,改成大叫:

一颗星,

挂油瓶!

油瓶漏,

炒黑豆!

黑豆香,

卖生姜!

生姜辣,

叠宝塔!

宝塔尖,

戳破天!

天哎天,

地哎地,

三拜城隍和土地!

土地公公不吃荤,

两个鸭子囫囵吞!

他几乎是站在白雀家门口叫唤的。但即便是这样,白雀也没出来。“白雀姐是不想理蒋老师了,也不想理我了。”他低垂着头,离开了白雀家门口。

当天晚上,桑桑推开了蒋一轮宿舍的门,说:“那天,白雀姐给过我一封信,我把它弄坏了,就把它扔了……”

蒋一轮“哎呀”了一声,双手抱住脑袋,就地转了一圈,然后“扑通”把自己放到床上,又“咚咚咚”地捶了几下床板,又用双脚互相将脚上的皮鞋一一蹬下,的笃两声,落在了地上:“我的桑桑唉!”

桑桑笔直地站在门口。

蒋一轮歪过头来,朝桑桑苦笑了一下。

桑桑走了,但他没有走多远,蒋一轮将他叫住了:“桑桑,你过一会儿来找我。”

当桑桑双手接过蒋一轮抢写出的一封信,后脑勺被蒋一轮富有意味地拍了一下之后,几天来一直惶惶不安的他,如释重负地向校门口跑去。

白雀家的大门已经关上了。桑桑屋前屋后地绕来绕去,既无法进屋,也无法看到白雀。他要有补过的表现。他必须于今晚将信送到白雀手上。但他又确实无计可施。他想敲开门。但开门的肯定是白三,而不会是白雀。白雀住在里屋,白三住在外屋,走到白雀房前去,必须穿过白三的前屋。今晚见到白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桑桑失望地站在黑洞洞的巷子里。

桑桑走出巷子时,看到了大河那边的油麻地小学,并且很快看到对岸立着一条长长的人影:蒋一轮在等待他送信的消息。

桑桑又转身走进了巷子。

桑桑爬上了矮墙,又从矮墙上爬到了白雀家的房顶上。他趴在天窗上往里看,首先看到了一只半明半暗的小马灯挂在木柱上。接下来,他就看清楚了:这间大屋里,既睡着白三,还歇着一条大公水牛。一是天冷,二是怕牛拴在外边被人偷了,白三像这个地方上的许多人家一样,将牛牵到了屋子里。此刻,白三已经在一张老床上睡熟了,而大水牛却还在墙角里慢慢地吃草,两只大眼在昏暗的马灯光下闪着亮光。

桑桑望着白三模模糊糊的面孔,忽然对白三生起气来:所有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全是因为他!桑桑起了一个恶毒的念头:拉开天窗,然后站起来,解开裤带,让裤子落在脚面上,对着天窗口撒尿,直撒到白三的脸上,惊得他叫起来:“哦哟,屋漏雨了!”桑桑想象着白三被“雨”淋了的时候的样子,坐在屋脊上傻笑起来。

桑桑终于没有办法,只好从屋顶上下来。而就在他双脚刚从矮墙溜下,一接触到地面时,他忽然由刚才的撒尿造雨的念头引发出一个主意。他到处乱转着,终于在一个人家的门口发现了一只铁壶。他拿了铁壶,到河边上提了一铁壶水,然后带着这一铁壶水吃力地又重新爬到屋脊上。他趴在天窗口,仔细观察了白三,认定他已经睡死,就轻轻地拨开了天窗。水牛差不多就在天窗下的位置上。他在屋脊上一笑,慢慢地倾斜着水壶,水从壶嘴流了出来。随即,他听到了水落在地面上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白三动了动身子。

噼里啪啦的水声大起来。

白三连忙翻身起来,衣服都未来得及披,下了床,操起一只早准备好了的带木柄的硕大木桶,送到了牛的腹下去接尿。

水牛安闲地嚼着草,并无动静。

白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并未接到尿,对牛骂了一声“畜生”,哆哆嗦嗦地上床去了。

桑桑等了一会儿,又开始往下倒水。

还未暖了身子的白三大骂一声“这畜生”,只好又赶紧下床,端起木桶去接尿。

无尿好接。白三左等右等,未等得一滴,很恼火,扔下木桶,在牛屁股上狠扇了一巴掌:“找死哪!”上床去了。

桑桑把事情做得很有耐心。他等白三差不多又快迷糊上再也不想醒来时,又开始往下撒尿——桑桑当时的感觉就是撒尿。

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大,是大雨滂沱时檐口的水流声。

白三一拍床,骂了一句脏话,坐了起来,看那牛,在嘴里说着:“我看你尿,我看你尿……”

牛不尿,只嚼草。

白三骂骂咧咧地穿衣起了床,解了牛绳,牵着它就向门外走:“畜生,活活冻死你!”

桑桑立即伏在了屋脊上。他在听到吱呀一阵开门声之后不一会儿,就看见白三牵着牛走进了巷子里,然后朝巷子后面自家的大草垛牵去——那是白天拴牛的地方。

白三和牛走远了。

桑桑不管铁壶了,赶紧从屋上下来,跑进了白雀家,拍响了白雀的门。

白雀居然没睡,拉开门,见了桑桑,吃了一惊:“桑桑?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桑桑什么也不说,把信从怀里掏出来,交到白雀手上,转身就跑。

桑桑出了巷子,一路胡乱叫喊,闹得好几个人从睡梦里醒来,含糊不清地问:“谁家的孩子在外面喊什么?”

蒋一轮与白雀又见面了。白雀自然不再生气。但白雀与蒋一轮之间,似乎有点生分。白雀也说不出原因来。

这一天,谷苇到油麻地来了。

油麻地的人就装着去白雀家借东西或路过这里的样子,往屋里看谷苇。看完了,他们就在巷头或地头说:“白雀家来的那个男的,人样子长得不错。”

白雀几乎没有露面,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谷苇在白雀家坐坐,就去了舅舅家。在舅舅家又坐了坐,就回镇上去了。

白雀去镇上买雪花膏,在街上遇到了谷苇。

谷苇说:“去我那儿坐坐吧?”

白雀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快要放寒假时,蒋一轮从桑桑手中接过一封沉甸甸的信。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就把门关上了。桑桑几次有意路过蒋一轮宿舍的门口,看到那门总是关着。直到傍晚,桑桑才看到蒋一轮将门打开。蒋一轮倚在门框上,双目无神,脸色仅仅在不到一天的工夫里,就变得憔悴不堪。桑桑甚至隐隐地觉得,蒋一轮的脸上有干了的泪痕。

桑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桑桑也陷入一种无名的伤感里。

放了寒假,蒋一轮就回家了,一去好几十天,也没有到学校来。

大年三十那天,桑桑去田野上找鸽子,远远地看到,河边上,白雀正与一个男的一起,慢慢地往前走。白雀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紧身棉袄,头上是一块鲜红的头巾,在景色萧条的冬季里,让人觉得十分温暖。白雀老低着头,一边走,一边不时地用手去抓一下金黄的芦苇叶。桑桑觉得,白雀的背影,白雀走路的样子,都格外的好看。桑桑知道,那个男的叫谷苇。谷苇虽然没有蒋一轮高,但后背与腰杆笔直,显得十分的英俊,一头的黑发,在河上吹来的风中飘动着。

桑桑没有再找鸽子,就回家了。

开学的第二天,白雀把一个干干净净的布包包交到桑桑手上:“桑桑,这里面是他的信,请你把它们交给他。”桑桑抱着布包包,犹如抱了一个沉重的悲哀。他把信从布包包里拿出来看了看,厚厚的一大摞,用红色的毛线很认真地捆扎着。他在校园外面转了半天,才把这个布包包交给蒋一轮。

蒋一轮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从桑桑手里接过这个布包包:“谢谢你,桑桑。”

隔了两天,蒋一轮也交给了桑桑一个布包包,一副歉疚的样子:“桑桑,还得麻烦你跑一趟。”

桑桑接过布包包。他知道那里面都是白雀的信。

这天傍晚,天空轻轻飘着细雪。

蒋一轮站在花园里,将那些倾注了他诗与梦一般情思的信,一封一封地投到了火里。

桑桑在离蒋一轮很近的地方站着。他看到纸灰与雪在一起飞舞,火光在蒋一轮寒冷的脸上,不住地闪动,并摇晃着他高高的身影……

选自长篇小说《草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