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新潮和旧浪 第十章

郝又三娶了亲后,虽不十分感觉夫妇间有好大的乐趣,但有一个年轻女人朝夕陪在身边,而所谈说的多不是平常自己想得到的话,却也与平常起居有点两样。不过他心里有时总不免要怀疑唐人诗“水晶帘下看梳头”,龚定庵诗“甘隶妆台伺眼波”,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意味,而值得如此吟咏?

几个少年未婚的亲戚朋友,偶尔问到他新婚之乐如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笑道:“有个女人伴睡,睡得不很安稳罢了!”

他有时也在枕上问他的少奶奶——这是他对叶文婉的官称。——“你嫁给我后,觉得有哪些地方与前不同?除了我们中间这个事外。”他的少奶奶也是摇头笑道:“并不觉得有啥子大不同的地方,只不过把称呼改了,有点不方便。这件事自然大不同,却也没好大的趣味!……”

两夫妇虽然都感不出什么大趣味,毕竟母亲的愿却偿了,仅只十个月,家里居然添了个结实的男孩子的哭声。

但是半年以来,家庭中不安的景象,却并不因孩子的哭声而有什么变化。

本来是平静的家庭,何致有不安的景象呢?父亲则说是家运走到翻山地步,母亲则归罪于媳妇的命不好,自她过门以来,便闹出这许多事故。

所谓许多的事者,第一是大小姐香芸的病。

大小姐本是个极爱玩笑的人,与嫂嫂又是向来说得拢的。却不知怎样,在嫂嫂过门两个月后,一天一天地便打不起精神。又时常闹睡不得,闹头痛,闹心烦,而饮食也不好。大家问她哪些不舒服,她又说不出来,或是不肯说。性情也不大好了,爱生气,爱哭,同嫂嫂也不相亲近了。请医生来看,只是说肝热重。后来春兰告诉太太,才晓得大小姐的月经已有几个月不调了。告诉医生,医生说:“是啦!就因为血不养肝,所以这样烦躁。法宜生血滋阴……”只管吃药,反而有时起不得床。

第二是春秀与高升的偕逃。

春秀本来是顾家失落的女儿,被下莲池伍太婆捡得,作为自己的外孙女卖给郝家的。来了五年,整十七岁了。诚如李嫂所言,来时简直是个一事不知,只晓得打瞌睡的乡下女娃子,后来被姨太太调教出来,竟自很细致了,又会做细活路,又精灵,又会打扮,模样长得比春兰还好看,身材也长得高高大大的。春兰有点嫉妒她,常常有意无意地向太太说她爱搬是非,爱听墙根儿,爱在少爷房间里钻。尤其令太太生气的,就是说她有时睡下了,忽然溜出房门,到太太房门外来看什么。所以太太总在骂她不是个好东西,叫姨太太结实管严点。却不料她什么时候会与高升爱起来。吴嫂猜是就在娶少奶奶的那一晚,她们半夜来听新房时,恍惚看见一对男女在新房窗根下搂着亲嘴,不过那时年轻男女也多,或者不是他两个,也说不定。

高升是高贵的远房侄儿,也来郝家好几年了,今年恰满十九岁,生得清秀文雅,是老爷喜欢的一个小跟班。据老爷推测,断不是高升先下手去勾引春秀,因为他还胆小。偕逃的主意,也一定是春秀打的,所以春秀卷走了一些东西,而他却一样没拿。

姨太太平时只管骂春秀,但春秀一走,却很感不方便。又因二小姐香荃向自己说,春秀时常抱怨春兰在太太跟前说她的坏话,吴嫂对她也不好,所以太太才那样恨得她牙痒痒的。虽然姨太太待她好,她却过不得这日子,也见不得三老爷那样待她,她不跑,只有死。于是姨太太一面恶狠狠地咒骂春秀没良心,一面话言里头也不免露了些春秀之走,是春兰她们逼走,有意与她为难的意思。

这已使好些人不自在了,再加以第三件:三老爷的作怪。

三老爷自幼读书不成,性情又不大好,十八岁上出去就小馆,当朱墨笔师爷,倒也可以自给。他的哥想到祖宗血食,兄弟到底算是一房人,不可绝后,于他二十五岁上,特地从广安州将他叫回来,打算分点产业给他,并给他安个家,他原也高兴。不想在家里住上三个月,那时姨太太进了门,正是太太吃醋最厉害之时,他忽向他哥表示,他要学道,赌咒不肯娶妻,也不要产业,也不想再出去就馆,他甘愿住在家里吃碗闲饭。

起初,他哥因他性情古怪,还怕他处不好,或是要与嫂嫂起什么冲突——是直到此时,他们叔嫂才初次见面。——却出他哥意料之外,他性情大变了,对什么人都好。他嫂嫂也喜欢,向郝达三说:“三弟闲着不好,他又不是没本领的人,现在家里事又烦,曾管事又死了,我一个人管着,累不过来,不如交给他去管,我帮助他,叫他时常同我商量着办,不好吗?”

如此好事,郝达三自然喜欢,自然答应。并且太太因为一心一意给三老爷帮忙管家去了,也把吃醋的大事搁起,任凭老爷整月整月在姨太太房里,也不开一句口,老爷更其高兴了。有时还故意来温存一下,太太却说她已看开了,不争这些。只是一件,鸦片烟须在她的大床上烧,以便夜里大家围着说话,热闹些。

十四年光阴,是如此安安静静地过了,而如今三老爷不知碰着了什么鬼,竟自闹着要讨老婆,要安家,不学道了。

郝达三反而喜欢,说这一定是去年葛寰中一句话触了他的机,而现在看见接了侄媳妇不免有点动心。“本来也是道理!孤阴不长,独阳不生,三十八九岁的人,又未能绝欲出世,如何能耐寂寞?”

太太气愤愤地道:“放屁的话!你自从讨了小后,我这么多年,不是守的活寡吗?不是也正从三十几岁,守到现在吗?我咋个就过了,并不作怪?”

老爷笑道:“你是女人,所以不同。男子在四十上下,正是精力饱满之时,那是不好忍受的!”

“更是放屁的话!男女不是一样,有啥不同?”

老爷只好一笑,因他向来对于这些事,便不甚留心。

“老三这样胡闹,你到底打啥主意?”

“有啥主意?分一点产业给他,让他出去好好生生地安个家,同十四年前许过他的一样。”

太太大怒了,把老爷额头一指道:“你两兄弟都是没良心的,只欺我一个人,我的命才不好哩!”

老爷停着正在烧泡子的烟签,惶惶然将她看着。

她流着眼泪道:“不是吗?你第一个没良心!我本来有儿有女的,年纪也并不算大,你偏要闹着讨小。阻拦你哩,还说我不明道理,短了你的兴,只好让你讨。讨了小,就把我丢在脑后了,假故事的虚应酬也不来一下,把人气得啥样,还说我吃醋。后来,我也看开了,让你去迷,十几年啦,该没有同你争闹过?可是你也就乐得了!老三哩,现在也跟着来了。不想想十几年当中,我是咋样在待他!我半点没有把他见外,比待我嫡亲兄弟还好!你是看见的,去年他呛咳到痰中带血,医生说肺燥,得吃点燕窝。每天一碗,哪天不是我亲自捡毛,亲自给他在灯罩子上煨?说句良心话,你的燕窝,我倒没有管过,让姨太太给你去胡弄。我这样劳神,就是亲姐姐也做不到呀!当嫂嫂的,哪点对不住他?他报答过我啥子?顶多就是给我分了点劳,管管家。其实,你问他,叫他摸着天良说,他懂得啥子叫家?咋个管法?哪一样不是我在背后指分他?顶小顶小一点事,都要我磨心。就像前回大娃子接亲,那是多大一件事,面子上是他在办,你是晓得的,要不是我,能够办得那么熨帖?有天晚上,你不是要找我说件啥子事?半夜三更了,该是你亲眼看见,我还在他那里商量过礼的事啦!外面哪个晓得这些,光说三老爷真能干,其实尽是我!我累得要死,面子拿给他占,我还对不住他吗?有良心的,就该想想,嫂嫂这样待得我好,这样想把我揍出来,也就算福气了,遇着真心人了!噫呃!不想我苦了十几年,费了十几年的心,才培养出一个豺狼,恩将仇报!稍为像个样儿,翅膀就硬了!像高升、春秀这般没良心的东西一样,就想把恩人丢下,飞了!各自顾各自地去了!……唉!都由于我的命不好,才遇合着你们这般人!……我还有啥想头?女儿哩,病恹恹的。还要我磨心。儿子哩,讨了老婆,好像同我也生分了,一天只看得见几面。媳妇哩,以前还好,如今也离皮离骨的,心上只有老公。你的姨太太同香荃,不说了,是你的人,你们又是一伙。底下人更靠不住,只有春兰稍好一点。算来,我这个太太,面子上好像在享福,其实孤家寡人,哪个拿良心在待我?我要是真正老了,灰得下心,倒不用说了,又不嘛!今年也才四十多岁,别的人看我,谁不说三十岁的光景!我自己也觉得,并不老,精精神神的,怎叫我糊涂得下去哩!……”

太太长哉其言的一篇冤单,把老爷几乎说得睡着了。有些话是平日听见过的,有些话是闻所未闻。但是总括起来,太太是伤心人,所得的安慰,实在太少。老三经她卵翼了十几年,一旦只顾自己去了,自然太不应该。于是“分点产业给他,让他出去好好生生地安个家”的话,也不好再说了。

但三老爷总是那样生事,也像一条牛,怪脾气一发了,很难安顿。叔嫂间,叽里咕噜,差不多日夜都在闹闲话,赌气。

有几天,三老爷竟自闹得跑到南门外二仙庵去住着,不回来。说是要与哥哥、嫂嫂断绝来往,他仍然要出去就馆,道是不学的了。

老爷叫大少爷去迎他回来,不回来,还向着大少爷把他的妈骂了一顿,说她不懂道理,太越出了叔嫂的分际,为啥子把他管得如此严法?

老爷亲自去接他,还是不回来,也向着老爷把他太太骂了一顿,说她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把一个小叔子捏在手里,同捏鹌鹑一样。“我也是个男子汉啦!她到底算我啥子人?嫂嫂罢咧!就该管我一辈子?她总说给了我多少多少好处,好处在哪里?你去问她!她越这样糊涂,我越要造反!现在硬闹翻了!我也不怕啥子!哥哥,我算不算郝家一房人?我该不该讨个女人,安个家,把祖宗香烟接起来?”

末后,是太太亲自去接,才算把这个反叛抓了回来。

也不知经何人调处,把二十四岁的春兰拿给他做小老婆,他才喜喜欢欢地不闹分出去安家了。

老爷只管拍着腿骭自诩道:“如何?我的算法何尝错来?三十八九岁的男子,怎么能甘寂寞?有个女人陪着,不就没事了?”

然而太太却伤了心,背着人总是唉声叹气,流眼抹泪地感慨天下男子总是没良心的。

新买的三个丫头——一个顶春兰的缺,叫春桃;一个顶春秀的缺,叫春英;一个给少奶奶使用的,叫春喜——背后问吴大娘、李大娘:“太太比老爷的岁数还大吗?”

“哪里!比老爷小五六岁。”

“咋个头发都白了,牙齿也脱了,老成那个样子呢?”

“前几个月还多嫩面的!因为同三老爷、贾姨奶奶常常怄气,气老了的!可是,你们不准说啦!公馆里的啥子事,只准同我们谈,要是叫上人晓得一点风声,仔细你们的皮!走了的春秀,就是嘴不稳。要学贾姨奶奶才好啦!博得大家都喜欢,高枝儿也爬上去了,实惠也得着了,岂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