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从师傅说过婚事以后,大半年没有下文,好像他已经忘记了,水生也不敢问。师傅的膝盖一直痛,最后痛到他晚上不能睡觉,到医院查了一大圈,不是关节炎,是骨癌。大家都知道,骨癌是要锯腿的,以后师傅就只有一条腿了,变成独脚强盗。后来医生说,不用锯腿,已经扩散了,你回家吧。师傅就摇摇头,回家等死了。

师傅躺在床上,对水生说:“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得肝癌,可是我得了骨癌。我们苯酚厂到处都是骨头的臭味,我的肝没事,骨头倒跟着一起发臭了。”

水生说:“师傅,春天你说过的事情,我一直不敢问。你是不是忘记了?”

师傅说:“我记得的。你肯定觉得我要死了,所以急着要个说法。我春天时和玉生说了一次,玉生没答应,夏天又说了一次,她也没答应。后来我腿痛得要死,自己也忘记这件事了。你去把玉生叫进来,我再问问她。”

水生说:“不急。”

师傅说:“以前不急,现在急了,过一阵子我就要死了。水生啊,我一点也不怕死,死了我就不觉得痛了,死了我就没那么多话可讲了。你去把玉生叫进来,还有你师母,都进来。趁我现在腿还不是很痛,等会儿痛起来了我也不想管你们的事情了。”

玉生和师母进来,水生退了出去,听到里面嘁嘁的声音,觉得心跳加速。过了一会儿玉生出来了,眼睛已经哭过一场,水生再进去,师傅说:“玉生答应了。”水生又要跪下磕头,师傅把他拉住说:“等我死了你再跪吧。现在你去找一辆黄鱼车,把我放到车上,骑到厂里去。趁我的腿还不是很痛。”

这一天黄昏,水生骑黄鱼车拉着师傅去苯酚厂,走到半路,师傅喊痛,水生停了车子。师傅想了想,到底是去医院打止痛针呢,还是去苯酚厂,最后决定去苯酚厂。水生也不知道师傅想干什么。

到厂里,师傅让水生背着进了工会,放在一张条凳上,师傅痛得冷汗涟涟,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工会宋主席吓了一跳,挠头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已经躺在家里那个了吗?”

师傅说:“我来问问我的丧葬费是多少钱。”水生心想,真不愧是师傅,从来没听说过自己跑来问丧葬费的。宋主席又吓了一跳,看上去也快要发病了,他说:“丧葬费每个工人十二块钱。”

师傅说:“你算错了,我是有毒车间的工人,我的丧葬费应该是十六块。”

宋主席说:“不可能。给你们有毒车间发营养费的,一个月两块,让你们活得长一点。但你要是死了,埋在土里,花的钱是一样的。”

师傅说:“你再查查,你肯定记错了。”

两个人吵了起来,师傅吵不动了,抖抖索索想站起来。宋主席说:“你不要跪喔,你跪也没用。”

师傅坐下,喘了口气说:“我不会跪的。宋百成,紧张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不是工会主席,你还在苯酚车间挖地沟,你弄丢了粮票,十斤二两。我虽然要死了但记性还好,十斤二两。你那个月没粮了,在泔水桶里找吃的,泔水桶也空了。你跑到工会要补助,工会门口站满人,你都没力气钻进去。你拿了一根绳子挂在仓库的梁上要上吊,你都没力气爬到凳子上。你坐在仓库里哭啊,我正好走过。”

宋主席说:“不要再说了。”

师傅说:“是我去工会给你打了申请报告,批下来五块钱补助,你活过来了。”宋主席什么话也不说,闭目养神。师傅说不动了,招呼水生过来,趴在他背上。水生回头看看宋主席。师傅说:“其实我就是来问问丧葬费的事情,现在搞得像是来讨债。五块钱补助是国家给你的,不是我。丧葬费也是国家给我的,不是你。”师傅就这么离开了苯酚厂。

师傅以为自己还能活到冬天,可是深秋的时候他就撑不住了。每隔几天,水生骑自行车到家里来看他,师傅躺在床上,棉被越盖越厚,人越来越糊涂。有一天师傅醒了,精神不错,看到水生坐在边上。

师傅说:“水生,我已经不觉得痛了。”又问:“根生为什么不来?”

水生说:“根生来过了,你睡着了。”

师傅说:“我交代过玉生,你们结婚,冲冲喜,我也许就能多活几天。玉生答应了,你们结婚了吗?”

水生说:“玉生没有说这件事。”

师傅说:“新社会了,冲喜是迷信。水生啊,其实玉生是想嫁给你的。她不肯,是因为那个小何医生的爸爸,那个何神医,他给玉生号脉,他说,玉生大概生不出小孩,就算生了,也不会是好胎。我想,何神医如果说的是真的,那么玉生就嫁不出去了。你要是肯娶她,应该我跪下来给你磕头。”

水生说:“师傅,你不要这么说。”

“当然,就算旧社会,老丈人也不能给女婿磕头的。”师傅握紧拳头,“你要对玉生好。还有师母,还有我家里的其他人。我像一匹马,拉了四辆车,拉到半途就死了。将来换成你来拉,你要拉五辆车、六辆车。”师傅的拳头在床沿上敲了三下,“这就当是我给你磕头了。”

水生陡然从床边站起来,跪下去说:“爸爸你不要这样。”

师傅说:“一个工人,没活到退休就死了,什么福都没享到——丧葬费应该是十六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