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匠”

从医院到采煤监区有足足一公里路。周世恒抄小路紧赶慢赶,还是没有梁翼的四个车轮快。当周世恒火急火燎,脸色青一块紫一块赶路时,坐在会议室里扯着驴脸的分监狱长梁翼指指采煤监区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罗耘问道:“人都来齐了吗?”

罗耘转脸瞅瞅会议室四周答道:“报告梁分监,除分监狱政、教育、生卫几科领导外,采煤监区三个中队领导、监区狱政、狱侦、教育三大干事都到齐了,监区长正从医院赶来的路上,马上就到。”

“马上是什么时间,不等了。浮在水面的是米糠,沉入水底的才是米,吴应泉自杀未遂,虽没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但只有认真解剖麻雀,举一反三方能防微杜渐。俗话说‘吃得邋遢,做得菩萨’。要防止类似张应泉、李应泉自杀案件再次发生。汇报案情吧!”梁翼镜片后的眸子放出咄咄逼人的青光,不温不火地说道。

大家屏声静息听梁翼说完,罗耘向教育干事陈松努努嘴。正在这时,周世恒喘着粗气推门进来,白炽灯光照着他泛青的脸庞。梁翼身边的位置早就预留了的,他对梁翼点点头,知趣地挨梁翼坐下。陈松见周世恒已坐定,清清嗓门汇报道:“吴应泉,苗族,现年二十二岁,强奸罪,原判刑十二年,入监集训三个月,到采煤监区不到一月,监区集训完后分到采煤一中队,因畏惧井下劳动,解下裤带自缢于巷道厢木上。被他犯发现,自杀未遂。”

陈松刚汇报完。还没等梁翼说话,分监狱政科科长杨灵就开口道:“从陈松同志的汇报就可看出,吴应泉自杀未遂案的最大疑点是什么——那就是脱管。他如何来到大巷的?又如何离开采煤的掌子面的?很显然,警察三大现场不到位,脱管失控造成吴应泉自杀未遂,责任在直管的带班警察!”

杨灵是个“直筒子”,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敢说敢做那类人,这正是狱政科科长的最佳人选。沙拉分监上千罪犯,如果管犯人的狱政科科长都三天打不出一个屁来、成天充当好好先生,那梁翼纵然有三头六臂,又抓生产安全,又抓监管改造,一个忙出两个来都会老公公背儿媳妇过河——吃力不讨好,准成为消防队队长——东边日出西边雨,南边火熄北边又起,抓不过来。所以平时一般都让狱政科科长杨灵充当马前卒,炮筒子正是梁翼特喜欢的脾气。

杨灵说完,戴着老花眼镜若有所思的教育科杨显能科长也附和着杨灵的话说道:“有病早医,无病早防。今天梁分监组织召开这个狱情分析会很及时。俗话说,脏生虱子懒生疮,如果谁认为一个自杀未遂案就小题大做,听到雷声就是雨,就大错而特错了,只有分清是非曲直,才能避免类似案件发生。”

吴应泉自杀未遂案出自采煤监区,周世恒自然难辞其咎,机关下来的一一详说,都集中在抓管理不到位、抓直管没落实上,问题虽出在采煤中队,但根子在他身上,出事的采煤中队中队长脸都能刮下半斤黄霜,但只有听的份,有监区长在,轮不到他说话。其他两个中队长更是三缄其口,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罗耘瞅瞅脸色难看的监区长周世恒,欲言又止。

“各位领导分析都有道理,归根到底都是我管理不狠,直管停留在表面上,没落实到行动上,我们监区将结合这次分析会提出的要害问题,花大力气,下大工夫,务必抓出实效来,不辜负上级领导的期望!”

周世恒忙于送饭到医院给铁剑和周瑾,没吃晚饭,此时此刻胃正提意见,肠子也随波逐流,附和着“叽咕”,虚汗已经从脸上冒出来,再无休止地扯下去,他会昏倒的,所以急于谦虚表态。

梁翼见大家分析到位,身为采煤监区党支部书记和监区长双重身份的周世恒又表了态,毕竟是个老黄牛型的监区长,话太重于己于人都不利,火候和尺度他都掌握得很准,敲山震虎,防微杜渐,差不多达到预期目的就行。于是,他抬手看看表,指针已经指向夜里十点,他又扶扶那副金丝眼镜,说几句就收场了。

周世恒送梁翼和改造三个科长走后,对面监房熄灯哨响起,只有监房围墙和走廊灯亮着,监内瞬间一片寂静。

梁翼的狱情分析会完了,但采煤监区的分析会没有完。饥肠辘辘的周世恒要小食堂煮了一碗面,三刨四喝送进肚,不管三个中队长和监区几大干事的感受,继续折腾这些已经疲惫不堪的部属们。他们无精打采听周世恒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剖析麻雀。个别人已经困得“扑哧扑哧”打起了呼噜。真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上班多事,忙到眼闭。用陈松的话说:“天好管,地好管,唯独人难管,坏人更难管,管他吃管他穿,还管改造好。”

直折腾到凌晨一点,口若悬河的周世恒仿佛也困了,抬手看看表,总结道:“采煤中队这次脱管失控造成吴应泉自杀未遂,是监区的耻辱。虽然未遂,也要深刻剖析,方能防患于未然。鉴于该犯畏惧井下劳动,就调到杂工组吧!”

他的话刚完,教育干事陈松就调侃道:“周监区,这不是向犯人妥协投降嘛,应继续在采煤中队强制劳动。惩罚就必然有痛苦性,否则怎么能叫罪犯;失去惩罚的痛苦,就不叫劳动改造!”

“你懂什么?就这样定了,散会!”周世恒怕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罗耘也站在陈松一边反对,就收场散会了。

正一心考律师资格的陈松在回家的路上边走嘴上边咕哝:“现在对罪犯的惩罚太轻,纵观外国惩罚方法,哪有这样让步的。美国监狱的罪犯很少劳动惩罚,物质条件好,但它惩罚的痛苦性让你费解,把你的精神折磨得死去活来。除放风时间,成天独立关押在那巴掌大的监舍里,让你眼睛发绿脸发青。苏联的劳改营是中国监狱的偶像,劳动惩罚都体现在苦、脏、累上,社会主义对罪犯的惩罚是劳其筋骨,而资本主义对罪犯的惩罚是伤其心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两大阵营惩罚罪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惩罚观。”

大家心中早已劳累不堪,走在路上腿都吃力,谁还有心听陈松唠叨。只有深夜的秋虫“叽叽”地和他合鸣,悚悚的天籁伴着陈松的声音。

冬至一过,雪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沙拉矿属高原气候,每年冬天都有几场雪,几拨凝从天而降,有时雪夹着凝、凝夹着雪在空中地上肆虐,微微刮过的北风,助长了雪凝,把大地冰封得白茫茫的,好一派高原风光。

两个月后,铁剑病愈出院。在矿医院住院的两个月间,在生理上沙拉医院接好他摔断的四根肋骨;在情感上,分别时铁剑和周瑾已如胶似漆。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是姻缘棒打不散,是姻缘车祸相连。

周瑾一月前就可出院回省一监通用厂上班的,但为了护理铁剑,不该耽搁也已经耽搁了,干脆又打电话给分厂领导撒谎说伤未痊愈,继续养伤。一个分厂又不只有一个电工,监狱的内部厂多是自己的子女,多数是照顾性质的,本就人浮于事。计划经济年代,反正多一个少一个都一样,单位产品国家包销,工资福利照拨。监狱、劳改队苦两头,一头是犯人,一头是警察。监狱工人夹在中间,他们没有执法权,不能像警察一样管理犯人;反之他们又不是犯人,虽说是产业工人,但又不做产业工人的事,无非是在监狱工厂当个库管,打个杂工。苦、脏、累是犯人的事,他们落在空空中。

周瑾离矿那天,雪花在天空中飘洒,原本铁剑把周瑾送上车就可以了的,但周瑾执意不在矿上车,要铁剑和她走到闹鹰岩。她说:“闹鹰岩是留下我生命痕迹之地,是一道鬼门卡,在那里阎王爷不收留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要铁剑陪她走过闹鹰岩再上车。铁剑还能说啥呢?当然允诺。无雾天空,落雪地亮。虽然寒冷的小北风微微拂面,一阵阵寒气袭人,但周瑾和铁剑手挽着手行走在路上,不一会儿脸就微微发烫,两人的脸庞被寒风吹过又被热血温浸,没有多远两人的脸就红得像圆圆的苹果。从矿区到闹鹰岩原本就几里地,出矿区爬一个斜坡,不一会儿就到了。

他们站在两个月前翻车的闹鹰岩岩畔。此刻雪停了,两人四只眼睛俯视深不见底的岩下,心中免不得惊叹不已。虽然山头上戴着洁白的雪帽,但岩下没有丝毫的雪迹,虽说凝冻高山,雪落平地,但在高高的闹鹰岩,雪落在岩畔就融为水。

周瑾依偎在铁剑的身上,嘴中轻轻说道:“真是命大,万丈深渊,惊恐一瞬,要不是这腰带一般的石坎,要不是石坎上那几棵从岩缝中拱出来的苦楝树,我们早就见阎王了。”

“唉,人生就是这样,祸兮福兮,没有这闹鹰岩的惊恐,哪有我俩的相依?”铁剑说完,双手紧紧地搂着周瑾,周瑾身上已经感觉出铁剑力拔山兮的力量,她顺势将脸贴在铁剑那滚烫的脸庞。

他们从崖边移动脚步,周瑾说道:“过去了,这虽然是人生难以忘却的伤痛,但逝者如斯,死去的冥冥于太空,活着的还继续过日子,人死腿朝天,人活当过年。忘却吧,忘却这宗伤痛事!”

铁剑环视一眼岩底,又抬眼仰视深邃的苍穹说道:“唉,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人生节节草,怎知哪节孬来哪节好,孬来能熬,好来会享,这才叫趣味人生!”

两人说着,不远处传来喇叭声,车快到了。周瑾轻轻在铁剑的脸膛吻一下,转忧为喜,微笑着说道:“十里相送,终有凉亭一别。这虽然只有几里,但上帝已经安排我们在闹鹰岩结缘,咱俩就珍惜着,天裂地陷,不变心厮守一生吧!”

周瑾说完,客车门开了,她挥挥手,跳上车走了。铁剑回到医院,采煤监区教育干事陈松已经站在病房等着他。陈松是奉周世恒监区长的命令来医院接铁剑到采煤监区报到的。铁剑一进门,陈松就微笑着自我介绍道:“铁剑同志,我是采煤监区教育干事陈松,奉命来接你到采煤监区报到的。”说完,陈松以老兵接新兵式先伸出手。

铁剑愣了一下,立即微笑着伸出手和陈松拉拉,动作微妙而自然。

铁剑来时就只有一个包,三下两下一收,也不知道采煤监区在哪儿,离矿部有多远,大脑中一片陌生。但一听说到采煤监区报到,他就知道这个监区是干什么的了。

他们走出医院住院病房。陈松就是一个热肠子,加之一心要考律师,上嘴皮搭下嘴皮翻进翻出都能说,自然话语就多。

“铁剑同志,听说你是特种兵,咋就干起监狱、劳改队管犯人的工作了呢?”

“唉,一言难尽,慢慢你就知道我的情况了。”铁剑淡淡地回道。“你老兄路走对了,但门进错了!”陈松又连珠炮地说道。“这何以见得,这路咋就走对了,门就进错了呢?”铁剑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唉,你咋就不明白呢?你是军官,又是特种兵,那是何等威风,叱咤风云,呼风使雨,国家平安的守护神。而今你来到监狱劳改队管犯人,好比为国家守住火山口,看着炸药库。这火山口好守,爆发时还不等火红的岩浆喷洒出来,你就可以跑掉,但这炸药库,就难守了。你想要是这炸药库守不好,哪天稍不注意爆炸了,纵然不把你炸得粉身碎骨,冲击波也能伤你筋骨,那责任何等重大?”陈松正充分展示他律师般口才。

“守住火山口,看住炸药库”这句话,铁剑是在省劳改局政治部报到时听说的。在边防团特务连时,部队提高警惕,守好国门,当好祖国和人民的守护神。没有像监狱、劳改队这样火山口、炸药库的提法,自然不解陈松语言之意。

“陈松同志,什么火山口、炸药库?我一头雾水。什么路走对了,门进错了?说具体一点,我想听听!”铁剑试探性地重复陈松前面的话。

“这几句话都不懂,你真有点二百五了。你想啊,你这样的条件,如果转业回到乡镇,天天下乡,农村工作,催粮征税的,多烦心。特别让乡干部头痛的计划生育工作,牵牛撤房的,多缺德。你不完成任务嘛,得不到工资,没工资咋叫国家干部?你去把人家猪牵了,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猪肉都吃不上一口;把牛牵了,春来耕什么地,没地耕这不逼人造反吗?更有缺德的是把人家房都撤了。你看为多生一个人,要付出何等代价。”

说到这里,陈松打住了话茬。他是在点评国家计生政策,铁剑难以理喻,自然不愿评价,只是边走边听而已。

陈松目斜一眼铁剑,发觉他仿佛对刚才的点评不感兴趣。“如果你铁剑转业去了企业,企业那把伞能撑起共和国的蓝天吗?那把伞是纸糊的,经不住风吹雨打。企业一垮,你去哪里领工资?企业是万万去不得的。监狱是国家机器之一,按马克思的学说,监狱、警察、法庭等专政机关是国家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随国家兴而兴,随国家亡而亡。你想到共产主义都还有犯罪,还有犯罪就有监狱,那历史多漫长,你肯定不会失业,所以说你的路走对了。”

铁剑边听边想:这陈松真是个人物,初次见面那张嘴就犹如黄河决堤,滔滔不绝,放在春天能犁地,放在秋天能割稻,恐怕树上有只鸟都能诓下来,万里晴空都能说出天花来,这教育干事,嘴皮子的确不凡。

“陈松同志,这算是路走对了,那门走错了,你作何解释呢?”铁剑听陈松释疑,也来了兴趣,忙问道。

“你咋就不明白,画龙点睛,点到为止。咋就要搞得豆腐拌葱,非得一清二白呢?”陈松望望步履矫健的铁剑,那走路的姿态和脸蛋都像电影《水浒传》里的小帅哥燕青。燕青在《水浒传》中虽出场不多,不显山不显水的,但燕青勾搭皇帝的老相好李师师,后又私奔,给陈松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他特欢喜这个燕青,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由,他又口无遮拦地说道:“这门进错了,就是说,凭你这样的条件,应进马克思所说其他两个,就是法庭和警察中的公安部。虽说都是警察,但我们这个警察没有社会职能,地位低微,像一棵不能移动的小草,在哪生长就在哪绿。因监狱、劳改队是不移动的,就像一个垃圾站。城市的垃圾站都是固定的,垃圾到了垃圾站后,再分出可用之物和无用之物,再度回收利用。而监狱、劳改队就是‘人的垃圾站’,那些犯了罪的人中之渣统统收归监狱,劳改队,再经过一年到十几年不等的过滤、改造、挽救,把他们心里的残迹去掉,改造成守法的、社会可用之人,回归社会。不望他们成国家栋梁,只望他们成守法公民,不要再侵犯他人,危害国家。”

说到这里,陈松不加掩饰,用轻蔑的眼神看看铁剑,只见铁剑边走边听边鸡啄米一般点着头。这种恭敬的点头是对陈松话语的充分肯定,特别能满足陈松的自尊心。

他又继续说道:“都是警察,社会上却分成几等。监狱、劳改队,只能算四等,都说四等警察劳改队,扛伞提壶都用嘴支配嘛;都说犯人是有期,而监狱、劳改队的警察是无期,犯人一茬一茬进来,又一茬一茬走出监狱、劳改队的铁门。而我们呢?要脱离这岗位,只有退休,站完最后一班岗,船到码头,车到站,卸下这份责任、这份担子,才能完成使命。你说成天和这些人渣打交道,工作单一枯燥,能说门进对了吗?所以说我一定要跳出监门,步入律师的神圣殿堂。”

陈松说到最后,都有点情不自禁,只差手舞足蹈了。

从医院出来横穿过矿中心区,再下一个斜长的坡,采煤监区就坐落在斜坡下的山坳之中。铁剑一路听陈松瞎吹,一面扫视左右的环境。斜坡左面是光秃秃的庄稼地,深秋庄稼收完后,稻田和黄土地都没有翻犁,稻桩一茬茬立在田中,一排排,仿佛田野最后的守望者。黄土地里的苞谷已经颗粒归仓,秸秆一捆捆摞在树上。黄土地上一片荒芜,偶尔传来几声鸦啼。顺着鸦啼声望去,深秋的农家草房上飘起缕缕青烟,跳出巢穴的喜鹊“喳喳”之声不断,老鸹笑黑猪,其实都一个样。农村有“喜鹊叫喜事闹”、“乌鸦叫霉运到”的说法,两种鸟两个形象,农村房前屋后有一喜鹊巢,这家人准高兴,但要是乌鸦做巢,还等不到巢成蛋生,准被这家大人娃娃用竹竿捅,用石块打,让这家乌鸦不能安家。所以,乌鸦的巢都远离村庄,老鸹“哇哇”的叫声就显得悠长深厚,有一种凄凉的味道。谚语说“坏人走过的地方有坏话留着,乌鸦飞过的地方有不吉利的事情留着。”乌鸦就这样让人讨厌。

斜坡的左面是一片洼地,顺着山腰有一排椭圆的石炉,这几十个炼硫黄的大炉一肚可吞下几十吨矿石和煤块。山脚下有一条电瓶机车铁轨,用来专运煤和矿石的有轨车道。炉台上有开炉盖的,那炉口中喷出一股呛人的浓浓青烟,原本路下是一涧很深的沟壑,因矿山修建后,大量的炉渣都排放于深涧之中,长年累月,深涧被填为平地。

铁剑望着这样恶劣的环境,结合刚才陈松“路走对了,门进错了”的话,心中免不得有一丝懊悔,但铁剑横三岔四想不起症结在哪。或许一切都归结到命上,命中有则终归有,命中无则莫强求。现如今,木已成舟,真是蚂蟥叮了鹭鸶的脚——想脱也不得脱,纯粹就听天由命,任命运把自己这只舟掀成啥样,掀到何方,只能是骑毛驴看剧本——走着瞧了。

转一个弯,采煤监区到了。铁剑来采煤监区是周世恒到政治处磨来的。铁剑是特种兵排长,人还没到档案就来到政治处。梁翼首先翻阅了他的档案,他以军人的目光,知道这是一块好料。所以,铁剑一报到他就授意政治处让他去警校学习三个月的狱内侦查,回来放在狱侦科搞狱内侦查工作。加之这次闹鹰岩翻车铁剑表现出的英雄气概,更让梁翼刮目相看。但从职业的角度,梁翼知道铁剑还是一块毛坯,炼得好是块好料,炼不好也会惹是生非,无端惹出祸事来。

这种心理正应了周世恒到政治处要人的理由。周世恒说:“像铁剑这样出了校门进军门,在部队提了干,一脚又踏进监狱、劳改队的人,没有在一线带犯人的经验,一下地方就在机关高高在上,不懂基层的苦衷,不了解基层情况,不利于他发展。万丈高楼都是平地起,他一来就在机关束之高阁,纵然是块好钢也应在基层一线淬火,方练就一身韧性。加之一线警力严重不足,理应首先充实一线。”周世恒的理由十分充分,政治处拗不过他,只好请示分监狱长梁翼。梁翼苦思冥想一会儿,觉得周世恒言之有理,也就允诺了周世恒的请求。铁剑就这样来到采煤监区。到采煤监区那就是县官不如现管,周世恒说了算,他都没和副监区长罗耘商量就把铁剑拽在采煤监区杂工组当管教干事。

采煤监区杂工组在监区凹型建筑的左角一间。这个三十多平方米的长方形房内一左一右放了八张高低床。十六个犯人上下各八人居住在室内。

采煤监区原本就是挖煤的,燃料随手可得。屋外飘着雪花,屋面、房头都铺着一层白雪,寒风刺着脸膛。铁剑平生第一次进入监门。

当教育干事陈松领着铁剑进入监区,那黑漆的铁门“咣啷”一开,铁剑的心随之“咯噔”一下。

采煤监区是一个独立的小监房,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四个墙角都设有岗楼,这里驻扎着武警的一个排。整个沙拉分监是一个中队的武警建制,兵力配置都以大中队的人数为准。因这里远离武警支队,发生突发事件支队指挥不顺畅,只能配齐配强中队领导。支队领导知道梁翼也是部队带过兵的人,行伍出身,支队领导在中队检查工作,免不得谦虚地说:“部队在这山沟里驻扎,远离支队,部队就交给你了,一定要严格要求,严格管理。”

部队领导每每如此,梁分监更觉部队干部、战士年轻,有责任有义务带好这支队伍。

进到监内,铁剑心有点怵,这并非畏惧什么,而是监狱在常人心中不雅的形象使然。高墙电网、脚镣手铐,纵然是血性男儿,初来乍到,也免不得心存惊异。

陈松领着铁剑来到杂工组,如此这般交代完,留下铁剑,转身走了。一刹那间,愣在那里的铁剑不知所措。他愣了片刻,掏出花名册说道:“今天初来乍到,我们相互认识一下,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铁名剑,金银铜铁的铁,剑拔弩张的剑。现在是你们的管段民警。”

铁剑翻开刚刚陈松给他的采煤监区杂工组的花名册念道:“嘎鲁。”

“到。”铁剑抬眼看看名叫嘎鲁的犯人,很显然这是一个彝族犯人,名字那么拗口。

“方智。”铁剑又念道。

“到。”名叫方智的犯人答一声,铁剑又抬眼看看这个看上去十分文静的罪犯。

“吴应泉。”铁剑又点下一个犯人的名。

“站在你面前嘞。”铁剑没听到“到”字,但看出叫吴应泉的犯人嘴中在说话。

铁剑心惊了一下,这不就是那个自杀未遂的犯人吗?那天周世恒送饭到医院,值班民警报告自杀未遂的名字,正是吴应泉,他听得一清二楚。

吴应泉的回答让铁剑极不满意,但初来乍到,他不便发火。吴应泉的回答也让其他犯人觉得很惊讶。

铁剑抬眼看看吴应泉,瞬间,直觉让铁剑感到这个犯人的阴鸷。才一米五几的矮个,方型头,脸庞上赤褐色的肌肉突出,纹络清晰,一纵纵横向两边,鹰钩鼻的走向,鼻梁直,鼻尖略向下倾斜,看去显得狰狞粗野,两颧高突,一眼就看出他身上遗传的少数民族凶狠的性格特征。

在警校培训时,他就知道意大利犯罪学家、刑事人类学派创始人龙勃罗梭曾经用罪犯的五官长相去破译犯罪的基因密码,提出“天生犯罪人”学说。这有点像中国的面相学,从面相上看人平生是否有牢狱之灾。

吴应泉这类人的长相最有研究特点,虽然长相与犯罪联系显得偶然,没必然可言,但作为一种研究,和中国的面相学如出一辙。

“吴应泉,以后点名要答‘到’,知道吗?”铁剑斜他一眼说道。“是,铁干事!”吴应泉漠然地答道。铁路警察必须熟悉整个列车的情况,公安片警必须熟悉片儿区社情,以便应对多种可能发生的不测。而监狱劳改队的管段民警必须做到“三知道”,就是说每个管段民警心中必须熟记每个犯人的家庭背景、犯人的基本情况,才能有的放矢地教育改造犯人。

虽然监狱、劳改队管教条例规定了犯人的权利和义务,但劳动改造是教育改造犯人最最基本的手段。

解放初期,毛泽东主席就高瞻远瞩提出:“有些人不杀,不是他没有可杀之罪,而是杀掉了没有什么好处,不杀掉却有用处。一个不杀,有什么害处呢?能劳动改造的,就让他去劳动改造,把废物变为有用之物。再说,人的脑袋不像韭菜那样,割了一次可以长起来,如果割错了,想改正错误也没有办法。”

这虽然是针对解放初期改造国民党战犯而言的,但到一九六〇年,毛主席接见美国著名红色作家斯诺时,就说道:“许多犯罪分子是可以改造好的,是能够教育好的。例如国民党的将军,满洲国的皇帝,你见过满洲国的皇帝吗?我们的监狱不是过去的监狱,我们的监狱其实是学校,也是工厂或者是农场。”

劳动能把猿变成人,劳动也能把坏人变为好人,工厂监狱、农场监狱、矿山监狱应运而生,劳动就成为改造罪犯的主要手段。铁剑点完名就离开了杂工组寝室,因他在其位,必须谋其政,第二天要带犯人劳动。铁剑前脚刚出门,寝室里就“嗡”的一声散了,嘎鲁咧嘴走过来拍拍吴应泉的肩说道:“花匠,真有你的,铁干事刚来,就给他一个下马威!”

“哼,这算啥下马威,走着瞧,我还要给他好看。”被称为“花匠”的吴应泉有点得意,大大咧咧地瞅一眼嘎鲁说道。“哎,花匠,你给他什么好看,能不能先透露透露?”嘎鲁凑到他跟前问道。“这取决于他对我们的态度,天机不可泄露,要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吴应泉斜一眼嘎鲁,倒在床上回道。嘎鲁之所以叫吴应泉“花匠”,有两个缘由:其一是,吴应泉入狱前是弹棉花的,他小时读了几年书,在学校太坏,隔三差五老师就要喊一次家长。村上去一趟学校很远,父亲吴占清看其面相,深知吴应泉不是读书人的料,就让他辍学回家弹棉花。手艺传上三代就是祖传了,吴应泉跟着父亲吴占清三乡五岭弹棉花已经是第四代。

吴应泉小时坏,大来油。长年走乡串寨学得一口脏话、一肚子坏水。到十八九岁,吴占清干脆把担子甩给他,做出一副教会徒弟师傅闲的样子,回山寨养老去了。吴应泉接过父亲吴占清弹棉花的弓,在家乡的山山寨寨中弹起了棉花。

吴应泉“花匠”的另一个来源是犯罪,他犯的是强奸罪。强奸罪在监内俗称“花案”。二十岁那年,吴应泉在农忙时节到一户人家弹棉花。这户人家秋收忙,弹被子准备过冬,把棉花交给吴应泉,只留下一个十三岁的姑娘看家,都下地割稻子去了。这吴应泉弹着弹着,花心起了,把人家小姑娘弄上了床。

“花匠”由此得名。别人喊他“花匠”他都听之任之,唯独睡他对面俗称“黄泥巴”的方智喊他就会触动他的怒筋。他跳起来仿佛一头好斗的雄狮,咬牙切齿,做出一副恶狗模样。

方智看上去白白净净,一副文弱书生相,每次惹怒“花匠”吴应泉,方智都显得以静制动,从不被他的凶狠吓倒。

“花匠,人家铁干事给了鼻子咋就上脸呢?是啥将军打啥旗号,是啥老头戴啥毡帽,你算啥?你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不要空中放屁——臭得远。还是老实点好!”方智听完吴应泉和嘎鲁的对话,气不服地撂下几句话。

“你厮儿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吧,你是改造积极分子,狱中大学生,豺狗家妈了(咬)得。你他妈别把茶壶当尿壶——卵嘴随尿,你爷爷我可不吃那一套。”吴应泉横躺在床上骂道。

被称为“黄泥巴”的方智是个少年犯,十七岁因爹娘离异无人管束被别人唆使盗窃一个工厂的电机,被判刑五年,本应送少年犯管教所的,但公安局看守所一拉子送到沙拉分监。管收押的女民警心软,不想为一个少年犯,让看守所再走几百公里,就违规全收下了。

这方智骨子里不坏,一进沙拉分监就自学大学课程,已经有五个单科合格了。他决心把刑期当学期,力争刑满时法律大学毕业证书到手。去年又被评为省劳改局改造积极分子,应该说到明年开春中院裁定减刑假释时,可能提前离监。

正是方智的法律知识,压住了吴应泉凶狠的神气,他只敢和方智动嘴,从不敢动手。侵犯他人生命安全是罪行,所以吴应泉常常对方智敢怒而不敢动拳。这个长着鞑靼人嘴脸而只有日本人身材,被称为“花匠”的吴应泉在“黄泥巴”面前也怕被法律泥进法墙里,只能奉行君子动嘴不动手的原则了。

第二天,天还捂得像娃娃的襁褓,迷蒙的光透过方窗,铁剑就披衣下床。他洗漱完,在小食堂吃完早餐,指针已经指向清晨七点,军人的过硬作风养成了他雷厉风行的习惯,他最恨“半夜就说五更走,天亮还在大门口”的懒皮匠。他虽说当兵时间不长,但几年的军龄足以让他炫耀一辈子,何况在特种兵部队摸爬滚打,攀岩走壁,没有过硬的作风咋行。

七点他必须进入监房,带上杂工组完成当天的任务。这个杂工组虽说犯人不多,才十六个,但都是采煤监区的精英,手中捏着采煤监区的命脉,除个别关系犯守井口搜身和看工棚外,瓦检、安全、木模、电工机修等工全在杂工组。

七点钟是采煤监区各中队管段民警带犯人出工的时间,整个院子中只听到各管段民警“立正、稍息”和队前教育的声音。铁剑在警校时,这些基本功都学过,但那是在书本上,今天是实践,要把书本上的知识应用到实践中,他的心还有点忐忑。

集合好,值班组长嘎鲁报告道:“报告铁干,全组十六人只有吴应泉未到,其余都到齐了。”

正在嘎鲁报告时,吴应泉捂着肚子下楼来。“吴应泉,你咋又迟到了?快入列!”铁剑口气严厉地吼道。“报告铁干,我拉肚子,可能昨晚吃到脏东西了。”吴应泉捂着肚子低沉地说道。

“生病到医务室看,否则,今天的五十架厢木谁给你完成?”铁剑对着入列的吴应泉说道。

吴应泉在采煤中队自缢未遂后,周世恒怕再逼他下井挖煤闹出人命,破坏了沙拉分监“四防”指标,违心地让步,放他在杂工组负责采煤中队每天五十架厢木的制对工作。井下每掘进一米,就要用“门”字形厢木作为支架。沙拉分监的煤矿只是年产三万吨的小矿,没那么正规。大巷架厢木,矿尖子上打洞,用攉煤机攉出来了事,原本煤层就只有一米左右,采完一层就废弃,大巷再往前推进,所以不像大矿大巷用石拱、水泥凝固,还镶上洁白的瓷砖。

“报告铁干,看来我今天要完成任务有困难喽。”入队的吴应泉唠叨着低声说道。

“他那熊样,怕是狗肚子搁不住几两油,昨晚肥肉吃多了。”站在队列中的方智低声说道。

“现在开始点名,嘎鲁、方智、吴应泉……”铁剑每点一个犯人的名字,对方就答一声“到”。这次吴应泉不敢答“站在你面前嘞”,因铁剑已经纠正他的回答,今天再不答“到”怕干部撂他,他是能分清场合的人。

“各位服刑人员,今天是我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希望大家按监区要求完成当天的任务,千万不要桐油点灯——拨一下亮一下,非得我到各工种督促。我只有两个胳膊两条腿,纵然脚走伤了,也难以完成当天的任务。干得好,你们改造考核上就记满分,否则得不了分,大家听明白了吗?”铁剑简明扼要,三句两句交代完。大家齐声答道:“听明白了!”

“立正,向左转,齐步走。”铁剑带着杂工组来到距监房三百米远的采煤监区一号井口。犯人在井口就解散了,因杂工组瓦检工要进煤洞的掌子面测量瓦斯浓度,安全工要进采煤的掌子面敲打帮面,看是否有炮后悬着的煤矸块面。电工要进矿检查电瓶车和输电线路是否通电,厢木工要到堆在井口木料场选搭松木,锯木削口,配成一架架厢木。铁剑不用进矿,他站在井口边的空地上解散队伍。这一切都令他觉得新鲜,虽然生在农村,但他从没进过煤洞。在农村也烧煤炭,但每次去煤洞背煤都是在井口外,那洞口小得犹如猫洞,没有采煤监区一号井这样高大。洞顶上一块青石刻着“一号井”,那红彤彤的油漆发出晃眼的光芒。一条小溪潺潺地在洞边缘流淌着,两条铁轨均匀地从洞口伸延而来,直到冶炼硫黄的炉台。杂工组已各就各位,铁剑被方智叫进一个简陋的工棚。乖巧的方智早就把煤火烧得贼旺贼旺的。铁剑一弯腰进到工棚,方智立即递上早就泡好的茶水。铁剑呷一口茶,味重而苦,搪瓷口缸边缘茶垢结得黑实实的。铁剑指着口缸边缘对方智说:“看你们都懒成啥样,缸口这样脏。”

方智忙解释道:“工棚是民警聚集之地,人人抬着茶缸就喝,所以谁都没在意。我这就去洗。”说完方智把茶倒掉,用水洗,用沙拼命搓那黑垢垢的缸口,许久才搓白。他又重新沏上茶递到铁剑的手中。

中午过后,周世恒和两个采煤中队长身着灰蓝色的工作服,头戴安全帽走出井来。

这是周监区长每天必做的工作,几十年已经成了习惯。他见铁剑穿着警服站在工棚外,以监区长的口吻问问情况,带着两个中队长下监区去了。

好不容易到了下午六点。冬天的天黑得早,寒风中的天空灰蒙蒙的。当犯人们站好队,汇报一天的任务完成情况时,十五名犯人都说:“报告铁干,任务已经完成。”但到吴应泉时,他支支吾吾地报告道:“报告铁干事,我没有完成任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完成了三十架,其余所欠二十架只有明天努力完成。”

“吴应泉,当天任务当天完,这是计划,如果一天少二十架,两个采煤中队厢木架不上去,影响巷道掘进进度,监区任务完不成,责任在我。今天且饶你一次,下不为例,明天你中午不准休息,加班加点完成七十架!”

铁剑气在腹中奔突着,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像铁疙瘩一块,眼中喷得出火来,血在壁管里仿佛都握紧了拳头,不断冲向脑门。但初来乍到难以摸锅灶,他强压住火头,带着犯人回到监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