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提篮桥监狱像一座熔炉,关进里面的人都是需要融化、改造的人。改造的模式每个时代都不一样。

共产党希望关在这里的战犯首先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付出的形式是学习和劳动,通过学习和劳动提高觉悟,跟过去告别。同时通过学习和劳动,掌握技能,以便将来出去,自食其力,为人民服务。

监狱长李文斌觉得19号陆平越看越脸熟,但是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有一天他到监狱外的理发店理发,忽然想了起来。他认定陆平就是十年前把他的头给剃了的人。他头发不理又回了监狱。

陆平被叫到监狱长的办公室,像从羊群中被单独赶出放到一只笼里,不知道是吉是凶。

“首先声明这不是审问你,呵,”监狱长看着有些紧张的陆平说,“我随便问,你随便说。”

陆平其实知道监狱长想问的问题,因为他对监狱长那头美发,虽十年过去但仍留有印象。

“十年前你是不是给八路军敢死队剃过头?”

“是。”

“那你记得我吗?我就是那个不愿给你剃光头的李文斌呀?”

“报告监狱长,我其实早就认出你了,但我不敢说。”

“哎,没什么不敢。那时候把我的头剃了我还骂你,是我不对。剃头是为了誓死抗日嘛。”

“可我也为日本人理过发,还有为国民党理过发。”

“知道吗,当年你给剃光头的我们那一连人,全战死了,就剩我一个。”

“我有罪。”

“这跟你没关系。你是理发师。”

“我本来是理发师。”

“你现在还可以做理发师,”监狱长说,“你从我开始,给我理发。”

“我不敢。”

“理发师见头发哪有说不敢的?”

监狱长很快找来了理发的全套工具,交给了陆平。

陆平重新拿起发剪的手有些发抖,那是因为激动和感动。十年前被他剃了光头的八路军终于发现了他,像锄头一样翻出了他身份的另一面,而这一面恰好是他的本质,他为此兴奋不已。但他很快平静下来,进入状态,理发师的本能和技艺已然焕发或复活,表现在肢体上。他掌握分寸游刃自如,像绘制丹青的高手。

监狱长对理发师的技艺赞不绝口,“要不是我想起来,你这理发师就被埋没了。理发也是要有天才的。”

理发师的被承认对犯人是一种促进和鼓舞。平时都剃光头以示洗心革面的犯人留起了头发,等着理发师为他们定型,这种改头换面的方式更让他们期望着走向新生。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或难题是,理发师也长头发,当他的头发也留长了后,谁给他理发,并且有他给别人理得那么好?

难题由理发师自己解决。“以前,我都是自己给自己理。”他说。

消息传出去,监狱的操场上围满了人,他们与其说在看理发师自己给自己理发,不如说是在看魔术师的表演。

理发师面对镜子,左右开弓,他一手拿梳,一手拿剪,明确无误地梳理自己的脑袋,像本分的农民清理自己的田地,像职业棋手和自己下棋,和许多人同时下棋,像孕妇自己接生。

操场上人如森林,但操场上静悄悄的,只有发剪运动的声音有节奏地滴答作响。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像聆听催人的鼓点或钟声,像凝望和期待人间的奇迹。

雷鸣般的掌声和呼叫在理发师收手后骤然响起,环绕整个监狱,这种犯人自发的欢呼在监狱的历史上绝无仅有——因为一个自我理发的犯人创造的奇迹,因为一个自新的发型,监狱成了一片愉快的海洋。

陆平看着自己,又不像看着自己,因为那个面貌爽朗俊逸的人,是在镜子里或者眼前变得精神和崭新的。但是他肯定跟自己有关,就像画作肯定和画家有关一样。

1959年9月30日,离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周年还有一天,提篮桥监狱大礼堂座无虚席——在座的几乎全是曾经阻挡新中国诞生的人,他们是这个国家和人民的罪人,多数的人死有余辜,但他们全部活着,并且极有可能进一步宽大,有的甚至释放出去,获得自由。

监狱长李文斌清了清嗓子,他的嗓音通过扩音器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多数人被他的嗓音弄得揪心。他看了看手上的一张单子,接着又望了望台下坐着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愿监狱长的目光投向自己,哪怕从自己的身边飞过,他们也能捕捉得到。

陆平低着头,没有注视监狱长的眼睛。他想要是监狱长的目光降落在他身上的话,他一定会感觉像触电一样,身体发抖的。但是他没有触电的感觉,他的皮肤、血管和心灵幽冷灰暗,像接不上电源的灯具。

监狱长终于宣布特赦的人员名单——

吕人凡(原国民党军上将)

黎元君(同上)

蓝一基(同上)

……

宋群安(原国民党军中将)

彭民兴(同上)

……

万瑞中(原国民党少将)

陆平

陆平意外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台上,遇上监狱长的目光犹如神箭射向自己,他的身子一抖,觉得自己触电了。他再看周围,感觉自己就像一块磁铁,吸引住无数羡慕的眼眸。这时他邻座的囚友原国民党中将唐佐明捅了他一拳,他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并幸福地晕眩过去,以下的名字,他再也没有心情去听了。

……

和顺理发店换了招牌,更名为“工农理发店”,远远看去,那招牌像一把梳子,在梳理着初秋的阳光。

阳光中,两个久别的人在互相走近。那地面上的身影移动在他们的前面,比相知的情人更早地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