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贺小羽和哥哥并肩坐在中巴车上。看不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倒见她表情沉痛地抚摸哥哥的后脑勺。

贺东航问她干什么?小羽若有所思地说,难怪呀,这头跟猪头是有些界限不清。

甘冲英挨着苏娅坐,听了小羽的话哧哧直笑。叶总、宁政委问他笑什么?他就讲了那个典故。众人笑罢,叶总就又讲了一个与猪有关的典故。说是独立团通信连一个女饲养员,就在猪圈里架锅煮猪食,大猪小猪等不及了,都往锅沿上拱,女饲养员忙着维持秩序,结果,猪倒是排好队了,她掉锅里了。

首长的笑话自然更好笑,全车一片轰然。

叶总就问,小苏,你还在成都的交通总队呀?他知道戴悦风的事迹。1999年,黄金、森林、水电、交通四支警种部队,统归武警部队建制领导,内卫部队同他们的接触就多了起来。贺小羽抢着替苏娅回答,戴政委牺牲两年了,人家苏娅一直在成都照顾公婆呢。

“好媳妇。”宁政委做了结论。

“这么好的媳妇为什么K省不要?”贺小羽话赶话。

“谁说我们不要了?”宁政委说,“人家不愿来,交通部队好,光荣,山上空气也新鲜。”

甘冲英接口说:“人家在交通这么多年,新鲜空气早吸够了,老家又是K省的,就想投奔咱总队。”

宁政委还没反应过来,贺小羽就推了苏娅一把:“还不赶紧谢谢叶总、宁政委。”

叶总说:“这丫头,看不出一点缺氧的迹象嘛,当心连你一块调回来。”

贺小羽嘴够快的:“好啊,K省有了水电工程,叶总就承包给我们吧!”

贺东航说:“这没有问题,叶总给周省长说一声就妥了。”

甘冲英似乎感到冷落了苏娅,忙说:“咱省的公路交通全国闻名,叶总再给周省长说说,把高速公路工程切一块给交通部队,他们挣了钱可以分一点给总队嘛!”

宁政委问:“是不是交通、水电给你俩好处费了?”

众人就又笑了。

贺东航的耳朵一直在捕捉苏娅的声音,但她不说话。

在机场见面握手的时候,贺东航就觉得苏娅没多大变化。身材依然苗条,只比过去稍稍丰满。一套玫瑰紫色羊绒套裙细细勾出她身体的每一处起伏。二十多年前海岛烈日在皮肤上留下的黑红色早已褪尽,凡是露在外面的肌肤都粉白耐看。还是那个鸭蛋脸,还是那双有些上挑的眼睛,下颏上还是那个常常引起小伙子们争议的痣,只是不像过去那么醒目,与整个面部更加浑然一体。尤其可贵的是她那说话和微笑的神态还似当年,这使贺东航十分感动。因为那神态保留的不仅仅是少女苏娅的芳姿,还使贺东航顿觉自己也回到了那个年轻的时代,三礁岛上的1978年,他才20岁。他同苏娅握手时心情很奇特。他们分手的时候都是单身,23年后他们再度握手,仍然都是单身。他握着她的手,有点感慨。甘冲英上前一步,握住了苏娅的手,看得出,他也有些激动。

结婚之前,贺东航想起苏娅的时候并不多,只是偶尔听到一点她的信息。结婚之后,有时同卓芳吵了架,苏娅也会进入他的梦幻,只是枕边上不时传来自己妻子的气息,她不能停留多久。

戴悦风牺牲以后,他和甘冲英联名向苏娅发了唁电,她打电话表示感激,声音清晰、明朗,使这边的两个男子汉倒觉悲戚……

戴悦风的牺牲是突然的,也是注定的。贺东航看了由司令员、政委签发的表彰通令。那年,藏东高原下了大雪,养护支队十二连的工区发生了大雪崩,官兵们就去推雪清路,蹲点的支队政治委员戴悦风就在施工现场。这些都是注定的。那台往崖下推石头的推土机,因天寒路滑刹不住车,戴悦风带领战士们脱下棉衣塞在履带下,他的脚蹬在一块松动了的石头上,不蹬他就使不上劲。这就注定了他要掉下山崖,飞进雅鲁藏布江……

那一年,他们的女儿雪莲五岁。

到了宾馆,贺东航让贺小羽把行李展开,自己就去招呼两位首长。叶总、宁政委分住在这层楼两头的套间,是会务上统一定的,贺东航检查了电视机的信号和卫生间的热水水温就回来了。小羽正在给妈妈打电话:

“……已经接到您的儿子啦!挺精神的,没被拖垮,早就该离了……就是不该让贺兵出国……就不该!您带那么多药干吗,还带了那么多钱,您这样腐蚀革命干部后果是要自负的,哈哈哈……”

贺小羽放下电话就问:“离婚的感觉怎么样,棒吧?”

贺东航说:“现在还没找着感觉。”

贺小羽说:“你真伟大。这么大的官,说离就离了,了不起呀了不起,哎,究竟是怎么提出来的?”她知道哥哥嫂子这几年一直不冷不热,因此对哥哥的离婚有着无穷的兴趣,一提起来就很兴奋。

贺东航说:“长期积累,一朝爆发,量变引起质变。”

他还没跟妹妹讲过真正的原因,没有讲过高见青和男式皮鞋,那根导火索。他感到这事关老贺家的名誉,事关个人的尊严,还关系到儿子贺兵的身心健康。他转了话题:“说说你吧,最近跟大戎怎么样?”

提起肖大戎,贺小羽就没精神了,她慵懒地蜗在沙发里。“还那样呗,只要不见面就互不干涉,各过各的。半个月一次例行电话,一分钟左右。”

在过去,贺东航对妹妹讨厌肖大戎很不理解。他感到肖大戎是个很好的男人,率直,爽朗,待人真诚,跟周围的人处得好,灭火作战很勇敢,多次立功受奖,在他们森警总队是有口皆碑的。而一谈到这些贺小羽就会说:“你这是选干部呢,我选的是丈夫。”

“选丈夫,我也跟你讲过四条标准嘛。”

“光辉的四条标准:长相可以,身体健康,胸有大志,会写文章。肖大戎同志完全符合。长得不丑,体壮如牛,心里盛着整个大兴安岭,《武警报》屁股上经常贴块豆腐干。”

“可你不承认肖大戎是好人?”

“好人就能成好丈夫?男人、警官、丈夫,这都是不同的概念。卓芳难道不是一个好画家、好女人?甚至还是一个好母亲,可是你觉得她对你合适吗?婚姻讲究的是合适,参谋长同志。”

这是小羽最近学来的理论。婚姻好比穿鞋子,首先要自己穿着舒服,别人看着好看还在其次。

“别人看着挺漂亮的一双鞋,可我穿着挤脚,疼,行吗?”

这话题又转到鞋上,贺东航觉得连自己的脚都难受了。他和卓芳结婚的头两年感情还不错,但他总是遗憾自己缺少了一个选择的过程。就告诫妹妹,这个过程一定不能少,并且给她提了四条择偶标准。现在看,这四条缺少了感情的内容,选机关干部还凑合,选丈夫是不够科学。不过就是这四条妹妹也没用上。她的婚姻是双方父母商定的,贺东航也按照四条对了对,大致不差,就投了赞成票。

这天的全天都是报到。叶总和宁政委各自安排了一些走访活动,甘冲英则说他要休息一下。贺东航知道,首长们的私人活动他俩不宜参加,甘冲英也不会“休息”,他会趁此机会拜访总部机关来开会的人,联络联络感情,当然要回避他。他就带小羽去找“亚敏”,小羽建议叫上苏娅,说她人熟地熟,贺东航同意了。

三个人出了门,苏娅问“亚敏”是个什么人,男人还是女人?军人还是老百姓?贺东航说父亲都没讲,估计是他的老战友,听名字像个女的。小羽说不一定,没准是个男的。那个年代,农村不少男孩取女孩名。苏娅笑了,说如果找个男的,任务该由你妈来交代。贺东航心想有道理,母亲兼着父亲的“秘书”,父亲不想让“秘书”知道这个人。最后,由苏娅按照70岁左右,女性,医生,离休老干部的身份给“亚敏”定了位。

他们先到了几所陆军医院打听,都不知道这个人,苏娅又领兄妹俩到了军区老干部局。接待他们的是位上校,年龄不小,头发不多,眼袋朝下吊着,看来午休没睡好。他听了“亚敏”木然摇头,说没这个人。贺小羽说你还没查怎么知道没有?她在心里称他“眼袋上校”。眼袋上校说,我的脑袋强过电脑,搞了二十几年老干部了,情况都在这里面装着。他指指太阳穴,打了个哈欠。小羽说那没准侵入病毒了呢!眼袋上校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说话哪?小羽说我们大老远来了,就查这么个人,看你那个不耐烦!上校的眼袋又往下吊了吊,说你该学会尊重老同志。小羽说你再老也没亚敏老。眼袋上校问谁是亚敏?小羽说确实侵入病毒了。上校刚要拍桌子,苏娅忍不住笑了,说小羽,咱们几十年就来查一次,可人家每天得接待多少个第一次呀!眼袋上校瞅瞅苏娅,觉得这话辩证,就打开了电脑,又问了叫什么名,咔嗒咔嗒敲了几个键,对苏娅说真没这个人,要不你留个手机号,等有了信儿通知你?

三人往回走。小羽说,咱爸也是,要找什么人给秘书说说,正经八百给军区接洽嘛,我看这个亚敏没准是他的老情人,不给他找了,免得他晚节不保。苏娅说,东航真该管管你这个妹妹了,越来越没大小。

天色尚早。三人来到一间咖啡屋,苏娅要尽尽地主之谊。一坐下,贺小羽就要贺东航具体说说他和卓芳离婚的直接原因。说:“把你的苦水都给苏娅倒出来。”贺东航说:“直接原因就是我的精力外顾,她的情感外移,看上了一个书画商,后来陷得比较深了,我跟她商量分手。”因为苏娅在场,他对“捉奸在床”这样的情节羞于出口。小羽问:“就这么简单?好像你一点不恨她似的,她这是背叛!”贺东航说:“正因为是背叛,所以用分手来解决。”

苏娅问:“分手是对她的惩罚吗?”

贺东航说:“也是对我的惩罚。一块肉割两半,哪边都疼。”

小羽说:“听这口气,她另有所爱倒是你的错了?”

不想苏娅却说:“你哥哥讲的是他的切身体会。其实,夫妻之间是很难分清是非的。因为是中有非,非中有是,今天的是里可能有昨天的非,昨天的非里又可能有前天的是。她今天遇点小事借题发挥,是因为你昨天办的事她不满意。所以夫妻还是多讲谅解。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是没道理的。”

苏娅的话让贺东航感到温暖,多年不见,三礁岛上的小女兵已经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成熟女人了。他给她续上咖啡。

贺小羽直撇嘴:“两位都是爱林高手,把经验整整可以出本书啦,一准畅销。”

贺东航说:“成长的经验当中,惟有婚恋经验最不实用,你会恋爱会结婚了,也没实践的机会了。”

贺小羽一拍巴掌:“别这么说,二位的婚恋经验可是有用的,你们可以继续切磋,变成共同的财富!”

贺东航一时愣在那里,苏娅的脸红了……

把苏娅和她女儿雪莲送上车,甘冲英信步回了宾馆。路过贺东航房间的时候,听见贺小羽娇嗔的说笑声,他就没进去,径直回了房间。

今晚他给苏娅打电话,约她晚上出来,用的是模糊概念:“咱们老战友坐坐!”他还刻意打扮了一下,穿了那身面料细薄又很挺括的暗格子西装,又顺路到花店买了束鲜花,花是店里预先搭配好的,他认得的有百合和康乃馨,又让配了几朵玫瑰和勿忘我。苏娅见了鲜花很高兴的样子,然后就不时看门口,甘冲英就笑了。他说,我只约了你。苏娅看了他一眼,没说啥坐下了。

甘冲英在大厅靠窗的位置选了座。隔窗望去,是一个大湖,沿岸的霓虹灯早就亮了,把湖面映得五彩斑斓。大厅里的音乐低回舒缓,氛围挺高雅。

甘冲英把热情重点放在雪莲身上。他先让雪莲点菜,又想起她的文化水平还看不懂菜谱,就鼓励雪莲爱吃什么就点什么,雪莲欢天喜地想了半天,终于点了麦当劳。甘冲英只好说,那就随你妈妈,富贵蟹。三礁岛上苏娅吃螃蟹是出了名的,一个人可以消灭一脸盆。

看得出来,苏娅白天的喜笑颜开是强装的。晚上她话不多,微笑也带有礼节性。对三礁岛上的往事,她感叹之后多少有些伤感。

甘冲英只好实际一点,还是谈调动的事。

苏娅说,调动的事情也想过,父母退休以后住在康定,已经申请回老家安置,地方上的事哥哥苏伟正办着。

甘冲英知道,苏娅有个哥哥是K省省府的秘书长,只是没接触过。便说,老人安置问题不大,你怎么打算?

苏娅说,自己当然要跟着。只是女同志嘛,职务不高也不算低,交通总队政治部的副主任,正团职,三年多了,安排也难。

甘冲英说:“事在人为,对有些人难,对你苏娅就不难,总队长、政委不是没反对吗?我帮你运作运作。”

甘冲英回去后洗了澡。苏娅哀怨的面容,在他脑子里忽明忽暗。后来,又出现了边爱军,他的亡妻……

不能说当初娶边爱军是错误的。没有这一桩婚姻,他能如愿以偿地进军校吗?他的早期职务能小步快跑吗?能同贺东航现在只有一职之差吗?不能。他又想起了堂哥甘越英,眼前浮现出沙坪监狱里那个一脸阴沉的职工……“啪”的一声,他打开了电视机。

一回到宾馆,贺小羽就追问贺东航:对苏娅的感觉怎么样?东航说当然不错。小羽说,那我明天再给苏娅过个话,你俩单独谈谈,趁这两天确定关系算了。贺东航说你开什么玩笑?这么严肃的事你跟儿戏似的!我不用你过什么话。

小羽说:“严肃的事大都是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办成的。君不闻:‘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就叫大将风度,举重若轻。你越是拿着架子,故作矜持,越办不好。你娶卓芳严肃不严肃?把她拿回家让爸妈看了几回还不算,还请了肖叔叔、易阿姨来面试,结果怎么样?整个儿一个失败典型。”

哄走了妹妹,贺东航拿出甘冲英的那份设想,摘下几个观点放到自己的方案里,然后就搞不下去了。他承认,自从见了苏娅他心里挺愉快,有话说,也乐意说。苏娅既保持了他记忆中的美妙形象,又平添了许多成熟女人的魅力,她的典雅、娴淑和灵秀,她接人待物的宽容和周全,都令他暗中称道。这个女人,在他找对象的时候跑哪儿去了?男人观察女人是很怪的,当你面对一个根本不可能与之构成恋爱关系的女人时,你对她的情感往往很纯真,很高洁,很神圣;而你一旦具备了恋爱资格,从“婚姻”的角度看一个女人的时候,却往往像是站在货架前,心里头要搞个“货比三家”。今天约苏娅出去,心情本来很美好,让小羽挑拨到后来,他面对苏娅竟然有点“伯乐相马”的感觉,这种感觉刚要形成,就被一个刚刚离他而去的女人的忧伤的目光照散了。那女人去了南洋,却把眼睛留在中国监视他,使他无心去“相马”。他刚从一场噩梦中走出来,只要他醒着,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回到噩梦中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