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秃鹤 4

秃鹤没有再戴那顶帽子。秃鹤与大家的对立情绪日益强烈。秃鹤换了念头:我就是个秃子,怎么样!因为有了这个念头,即使冬天来了,他本来是可以顺理成章地与别人一样戴顶棉帽子的,他也不戴。大冬天里,露着一颗一毛不存的光脑袋,谁看了谁都觉得冷。他就这样在寒风里,在雨雪里,顶着光脑袋。他就是要向众人强调他的秃头:我本来就是个秃子,我没有必要瞒人!

这个星期的星期三上午,这一带的五所小学(为一个片),要在一起会操,并要评出个名次来。这次会操就在油麻地小学举行。

油麻地小学从星期一开始,就每天上午拿出两节课的时间来练习方阵、列队、做操。一向重视名誉的桑乔,盯得很紧,并不时地大声吼叫着发脾气。这个形象与平素那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竟无一丝灰尘、裤线折得锋利如刀的斯文形象似乎有点格格不入。但只要遇到与学校荣誉相关的事情,他就会一改那副斯文的样子,整天在校园里跳上跳下,一见了不满意的地方,就会朝老师与学生大声地叫喊。他常弄得大家无所适从,要么就弄得大家很不愉快,一个个消极怠工。这时候,他就独自一人去做那件事,直累得让众人实在过意不去了,又一个个参加进来。

桑乔是全区有名的校长。

“这次会操,油麻地小学必须拿第一,哪个班出了问题,哪个班的班主任负责!”桑乔把老师们召集在一起,很严肃地说。

会操的头一天,桑桑他们班的班主任蒋一轮,将秃鹤叫到办公室,说:“你明天上午就在教室里呆着。”

秃鹤问:“明天上午不是会操吗?”

蒋一轮说:“你就把地好好扫一扫,地太脏了。”

“不,我要参加会操。”

“会操人够了。”

“会操不是每个人都要参加的吗?”

“说了,你明天就在教室里呆着。”

“为什么?”

蒋一轮用眼睛瞥了一下秃鹤的头。

秃鹤低下头朝办公室外边走。在将要走出办公室时,他用脚将门“咚”的一声狠踢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其他四所小学的学生,在老师们的严厉监督下,从不同的方向朝油麻地小学的操场走来。歌声此起彼伏,在寒冷的冬天,硬是渲染出一番热气腾腾的景象。

蒋一轮走到教室里,并没有看到秃鹤,就问班上同学:“见到陆鹤没有?”

有同学说:“他在操场的台子上。”

蒋一轮听罢,立即奔到操场,果然见到秃鹤正坐在本是给那些学校的校长们预备的椅子上。他立即走上那个土台,叫道:“陆鹤。”

秃鹤不回头。

蒋一轮提高了嗓门:“陆鹤。”

秃鹤勉强转过头去,但看了一眼蒋一轮,又把脸转过去看台下那些来自外校的学生。

台下的学生正朝秃鹤指指点点,并在嘻嘻嘻地笑。

蒋一轮拍了一下秃鹤的肩膀:“走,跟我回教室。”

秃鹤坚决不让步:“我要参加会操。”

“你也要参加会操?”蒋一轮不自觉地在喉咙里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刺痛了秃鹤,使秃鹤变得很怪,他站起来,走到台口去,朝下面的同学龇着牙傻笑。

蒋一轮连忙追到台口:“跟我回教室,你听到没有?”

“我要参加会操!”

蒋一轮只好说:“好好好,但你现在跟我回教室!”说着,连拖带拉地将他扯下了台。

“我要参加会操!”

蒋一轮说:“那你必须戴上帽子。”

“我没有帽子。”

“我去给你找帽子。你先站在这里别动。”蒋一轮急忙跑回宿舍,将自己的一顶闲置的棉帽子从箱子里找出来,又匆匆忙忙跑回来给秃鹤戴上了。

秃鹤将棉帽摘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将棉帽戴上,然后讥讽而又古怪地一笑,站到已经集合好的队伍里去了。

会操开始了,各学校的校长“一”字坐到了台上,露出一道道自得与挑剔的目光。

各学校都是精心准备好了到油麻地小学来一决雌雄的,一家一家地进行,一家一家都显得纪律严明,一丝不苟。虽说那些孩子限于条件,衣服难免七长八短,或过于肥大或过于短小,但还是整洁的。低年级的孩子,十有八九裤子下垂,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当众滑落,在寒冬腊月里露出光腚,但眼睛却是瞪得溜圆,一副认真到家的样子。各家水平相近,外行人不大看得出差异。但那些校长们很快就在心里写出了分数。

油麻地小学是东道主,最后一家出场。

当第四所小学进行到一半时,桑乔脸上就已露出一丝让人觉察不到的笑容。因为就他见到的前四家的水平来看,油麻地小学在这一次的会操中拿第一,几乎已是囊中取物。桑乔早把油麻地小学吃透了,很清楚地知道它在什么水平上。他不再打算看人家的表演,而是把目光转移开去,望着场外正准备入场、跃跃欲试的油麻地小学的大队伍。桑乔对荣誉是吝啬的,哪怕是一点点小荣誉,他也绝不肯轻易放过。

第四所小学表演一结束,油麻地小学的队伍风风火火、迅捷地占领了偌大一个操场。

操场四周种植的都是白杨树。它们在青灰色的天空下,笔直地挺立着。落尽叶子而只剩下褐色树干之后的白杨,显得更为劲拔。

油麻地小学的表演开始了。一切正常,甚至是超水平发挥。桑乔的笑容已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来。他有点坐不住了,想站起来为油麻地小学的学生鼓掌。

当表演进行了大约三分之二,整个过程已进入最后一个高潮时,一直面孔庄严的秃鹤,突然将头上的帽子摘掉,扔向远处。那是一顶黑帽子,当它飞过人头时,让人联想到那是一只遭到枪击的黑乌鸦从空中跌落下来。这使队伍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紧接着,是场外的人,如久闭黑暗之中忽然一下子看见了一盏大放光明的灯火,顿时被秃鹤那颗秃头吸引住了。那时候的孩子上学,年龄参差不齐,秃鹤十岁才进小学门,本就比一般孩子高出一头,此时,那颗秃头就显得格外突出。其他孩子都戴着帽子,并且都有一头好头发。而他是寸毛不长,却大光其头。这种戏剧性的效果,很快产生。场外的哄笑,立即淹没了站在台子上喊口令的那个女孩的口令声,油麻地小学的学生一下子失去了指挥,动作变得凌乱不堪。场外的笑声又很快感染了场内的人,他们也一边做着动作,一边看着秃鹤的头,完全忘记了自己为油麻地小学争得荣誉的重任。先是几个女生笑得四肢发软,把本应做得很结实的动作,做得像檐口飘下来的水一样不成形状。紧接着是几个平素就很不老实的男生趁机将动作做得横七竖八,完全走样。其中的一个男生甚至像打醉拳一般东摇西晃,把几个女生撞得连连躲闪。

桑乔一脸尴尬。

只有秃鹤一人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全神贯注地做着应该做的动作,简直是无可挑剔。做到跳跃动作时,只见他像装了弹簧一样,在地上轻盈地弹跳。那颗秃头,便在空中一耸一落。当时,正是明亮的阳光从云罅中斜射下来,犹如一个大舞台上的追光灯正追着那个演员,秃鹤的秃头便在空中闪闪发亮。

桑乔也克制不住地笑了,但他很快把笑凝在脸上。

就这样,秃鹤以他特有的方式,报复了他人对他的轻慢与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