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海明威无意识欲望的表征

海明威把自己的创作比做冰山,并用冰山原理来形象地概括自己的艺术创作风格和技巧。他曾说:我总是试图根据冰山原理去写它。关于显现出来的每一部分,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省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这只会使你的冰山深厚起来。这是并不显现出来的部分。

我们知道海明威所谈到的省略通常体现在事件情节的节略选择,做到厚积薄发,也表现在形象的单纯、主题思想的潜藏、感情的含蓄、言辞的经济和艺术风格的朴素简洁等方面。这些都是海明威自觉有意而为之。那么在海明威的作品中,那冰山水面以下的八分之七里,是否还隐藏着作家本人未发觉但又存在的个人无意识欲望呢从分析《老人与海》里的桑提亚哥的梦和无意识言语中,我们可得知,《老人与海》是海明威本人欲望的替换的表征。

首先,桑提亚哥的梦和幻想表现了老人自身的无意识愿望:他梦见非洲和狮子,并幻想伟大的老狄马吉奥,鸡眼和斗公鸡。老人的无意识是海明威有意建构的。根据拉康的弗洛依德学说,无意识是在暗喻和转喻的替代置换中进行工作的,它逃避意识的的伪装,但却以梦、玩笑和艺术的形式表现自己。在梦中,凝聚和置换掩盖无意识内容,同样,当人们应用语言时,隐喻和转喻遮盖着主体欲望的动机。在叙述创作(在此指桑提亚哥的叙述)中,无意识内容凝聚为暗喻和替换为转喻。读者的任务是去发掘表层话语是怎样掩饰深层含义,能指是怎样分解成明显的所指和隐含的所指对象。如果梦是显相的但又是无意识的伪装镜,那么小说就是其语言的反射镜。

桑提亚哥梦见狮子主要是他无意识欲望的作用,但文本说明了拉康的理论,即无意识的构成跟语言一样。狮子这个词作为能指,具有外延和内涵的意义。其涵义是一只动物,但它又是兽中之王,因而处于动物的等级制度之上。我们可以用话语来重新表达老人的梦。既然狮子作为暗喻是梦中的最主要内容,那么桑提亚哥就是狮子,他就是王,因为梦见狮子是自我人格的首要保证。可是桑提亚桑感到不幸,他从其他渔民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年迈、体弱和无能,这使他有一种失败感,并产生了一种对受到压抑的原始阉割的焦虑。他不甘心自己处于这种难以忍受的境地,必须跟自己的运气打赌,就是在较量中死去,也在所不惜:我要跟它们(鲨鱼)斗到死为止。

桑堤亚哥是头狮子这一暗喻表达了从一个在场的符号(狮子)到一个不在场的符号(王)的语义转换。这个不在场或看不见的符号意义是通过提到棒球冠军狄马吉奥和他自己在西恩富戈斯酒馆里与一位黑人巨汉角力而得到增强的。这里桑提亚哥被暗示为冠军。幻想比梦更能公然地表现欲望是自明之理,而且桑提亚哥幻想到棒球比赛和狄马吉奥的鸡眼,并把他的鸡眼与自己的痛苦等同起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在桑提亚哥的幻想中,有一个从狄马吉奥到鸡眼又到斗鸡的转喻滑变。狄马吉奥长着鸡眼,公鸡(两只斗鸡中必有一只得胜)的腿上长着肉距,两者都不管疼痛,战死方休。这是一种冠军的标志。这样转喻的滑变成为一个三段论。马林鱼战斗到死。因此它和狄马吉奥和斗鸡一样是冠军。但是桑提亚哥战胜了马林鱼,因此他是冠军之冠。

德里达认为,符号活动的领域实际上是自由嬉戏的领域,也就是说,一个在由有限构成的封闭体中进行着无限的置换替代的领域。能指可以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所指和所指对象,我们可以用下图来表示能指狮子的引伸意。我们知道桑提亚哥梦中的主要内容是狮子。的确,故事的最后一句话是老头儿正梦见狮子呢。所以,尽管老人身遭摧残,但他那表现其欲望和身份的梦,说明他的荣誉和自豪是完好无损的。桑提亚哥睡在他的茅棚里,双臂伸展,形成十字架姿态。他的严峻考验,由于其痛苦和坚韧不屈而被比作基督受难的酷刑。在故事末尾,基督受难的形象和无意识融于一起,体现了一个接受生命和死亡意义的英雄:现在他安然地躺下休息,他知道自己表现得象一个冠军,他又一次成为狮子。虽然他行将就木,但他是幸福的,因为他相信,十八英尺长的马林鱼骨架使他在众人眼中恢复了身份,渔夫们眼中流露的表情反映了他的胜利。确实,尽管他老了,但他的特殊地位没有丧失:小男孩马洛林又照顾起他的需要,给他端来咖啡,拿来报纸,并给他受务的手拿来了膏药。

桑提亚哥恢复了他的能力。他到远海捕鱼的理由得到了解答。在作品的转喻滑变中,老人被喻为濒临死亡的获胜公鸡。公鸡作为比喻起着暗喻和明喻的作用。公鸡这个能指有两个所指:公鸡和男性生殖器。男性生殖器意味着能力,根据拉康的解释,也象征着王,对于桑提亚哥来说,这是他男子汉气概和尊严得以恢复的无意识的象征。

桑提亚哥的无意识欲望--想当冠军,实际上是海明威本人欲望的暗喻。海明威一生喜欢斗争和拼搏,而且不斗则已,一斗则胜,即使斗败了,也要在精神上取胜,他常常是某个项目的冠军和高手。另外,桑提亚哥不断捕鱼,海明威坚持写作,这种不得不做的重复行为超越了弗洛依德的快乐原则,因为它们需要长时间的充分耐力,很痛苦。但这些迫不得已的重复行为证明它们本身是被酷爱的活动;桑提亚哥认为,打鱼是他生来注定要做的事;海明威说:除了一个人的工作之外,生命是不值分文的。这种与死亡的本能有联系的反复行为是更原始、更基本、更有意义的动力。捕鱼作为重复的行为,或者作为叙述的暗喻超越快乐或生存的需要。桑提亚哥迫不得已要证明自己是冠军渔民,跟海明威决心要证明自己是诺贝尔奖的材料一样,是在从事一种实际的、创造性的、非做不可的重复。

在另一方面,桑提亚哥体现了死亡的象征意义。通过承认和接受死亡的意义,他向死亡但也是向生命达成了协议。在回哈瓦那的航行中,马林鱼绑在小舟旁,鲨鱼击撞和撕毁着马林鱼,桑提亚哥在跟恶鲨的抗击中,受到伤害,最后精疲力竭。深夜,桑提亚哥回到家乡的小港,拖回来十八英尺长的鱼骨架。在习惯上,骨头架子意味着死亡,而与死亡同航,实际上是接受死亡的象征的存在。拉康说,每个人在临终之前,为了愈合分裂的主体,必须接受自己与死亡和他者的话语关系。桑提亚哥陈述自己,解释自己,承认自己的命运,接受死亡,完成自己的使命。老家伙,不要多想了。他(桑提亚哥)大声说,还是顺这条线走下去,事情来了就勇敢地去面对吧。他想到了罪恶、骄傲、杀生,想到了大鱼、马洛林,想到做一个人应该是怎么回事;他还想到棒球赛,伟大的老狄马吉奥,鸡眼、斗鸡、角力、太阳、星星、月亮。他愿意想到他经历过的一切事情。老头子,你想得太多了。他大声说,但桑提亚哥的思想是海明威的话语。海明威的一生也在叙述自己的故事;他曾说:我的一生都写在我的书里了,海明威一辈子对死亡进行了探索,如实地描写了自己看到的世界,并热衷于表现奇特、暴力、罪恶、英勇不屈和死亡的主题。在他的晚年,由于多种疾病并发,使他不能象从前一样继续写作,最后他以特殊的勇气和方式,走向死亡,接受死亡。

虽然海明威是在宗教传统下写作,但显而易见,桑提亚哥希望用注重骄傲、荣誉和残杀的更基本的德行来取代强调逆来顺受,谦卑和自我克制的宗教法规。桑提亚哥杀死的马林鱼就是海明威想要取代的宗教法规。海明威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叙述混合一起,赋予《老人与海》复杂多层的蕴意,但桑提亚哥的欲望和他体现的价值显然是海明威的欲望和价值。他者的话语需要的只是一种转喻的替代,也就是说,用捕鱼替代写作,为的是又一次展示一个冠军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