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柳如是投水明志,钱谦益降清献城 奋身投池

来人是赵之龙手下的一名亲信幕僚。据他说,目前局势进展很急,据派往城外同清军交涉联络的人回报,清军的意思是定于明天进城,不许再拖延。赵之龙已经答应,因此特来通知钱谦益,于明天一早到正阳门外去,同文武百官聚齐,前往郊外去迎接清军进城。那幕僚还说,目前清军的统帅是豫王多铎。我方使者到了那里之后,颇受礼遇,还获赐蟒衣满帽。钱谦益听了,愈加放下心来。送走了客人之后,他又回到内宅,同柳如是一起商量,并从收藏的玩物中,认真挑选了一批礼品,准备一旦需要,就给新主子送去。

忙完这一切之后,已经时近傍晚。夫妇两人用过膳,便回到寝室中。也许因为终于想通了的缘故,加上有意补偿一下近几天来对丈夫的冷落,柳如是一改旧态,表现得既温婉又顺从,甚至可以说相当体贴。至于钱谦益,因为总算放下了近十天来使他心力交瘁的一件大事,更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所以,当两人怀着对对方更深的爱怜,度过了少有的甜美融洽的欢娱一刻之后,钱谦益很快就酣然睡去……

这一觉睡得少有的沉稳。当钱谦益醒来时,窗纸已经微微泛白。他习惯地伸手向身边摸了一下,却摸了个空,不禁有点奇怪,以为侍妾已经起床,到屏风后面净手去了,便轻轻地叫唤:

“夫人,夫人!”

连叫几声,没有回应。钱谦益愈加纳闷,翻身坐起来,四面张望了一下,只见寝室里空空的,只有一盏长明灯,在桌子上散发出昏黄的光。借着灯光,他发现柳如是放在床前的一双红绣鞋儿也不见了。

钱谦益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大声呼唤:“红情,红情!”

这一次有了动静,红情在外面答应一声,接着就披散着头发,掩着衣襟,从屏门后转了出来,睁大了惺忪的睡眼问:

“是、是老爷呼唤婢子么?”

“夫人呢?到哪儿去了?”

也许主人的声音显得凌厉异常,红情吓得浑身一抖,一边转动着脑袋,朝屋子里茫然打量,一边战战兢兢地说:“婢、婢子睡、睡着了,不、不知道。”

“马上去找!多叫上几个人,分头找!”

这么厉声吩咐之后,钱谦益就一把掀开夹被,随手抓起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趿着鞋子,急急地走出外面去。

“哎,她到底上哪儿去了?这么一大早,她去做什么?她想做什么?”

钱谦益一边东张西望地沿着回廊往前走,一边神思恍惚地想。同时,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如果说,昨天柳如是所表现出的种种温顺和体贴,都使他十分欣慰的话,那么,此刻回想起来,感觉就有点变了。他觉得侍妾那种不寻常的表现,分明包含着某种决绝的、可怕的东西。“啊,她会不会……”这个念头一闪现,钱谦益感到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擂了一拳,浑身的血液顿时狂奔乱窜起来。“啊,不,不能让她那样做!”他气急败坏地喊道,同时使劲地跺着脚,吼叫起来:

“来人!快来人哪!”

随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开门声,七八个发髻蓬松的女仆从各个方向奔了出来,在清晨的薄黯中一齐睁大惊惶的眼睛问:

“老爷,有、有何呼唤?”

“夫人不在了,快快去找!”

女仆们显然没有听明白,仍旧呆呆地站在原地。钱谦益顿时愤怒起来。他挥起巴掌,“啪”地打了站得最近的一个仆人一记耳光,再一次吼叫:

“混账东西,叫你们马上给我去找夫人,夫人!听明白了没有?”

“啊,是,是,找夫人,找夫人!”女仆们连忙答应,迟迟疑疑地转过身去。就在这时,红情的身影出现在回廊上。

“禀、禀老爷,夫、夫人找、找到了!”

“啊,找到了!在哪里?”钱谦益连忙追问。

“在、在后花园的水、水池子边上。”

“为何不把她接回来?”

“夫人像、像、像是要……”

不等红情“要”出个所以然来,钱谦益已经明白了:事情真的就是自己所预感的那样!他顿时恐慌起来。虽然红情接着又补充禀告,她已经叮嘱绿意在那里看着柳如是,以防不测,但钱谦益已经无心理会,马上迈开大步,向红情所说的地点赶去。

这当儿,东天才只露出一抹微明。后园里花草木石,还隐藏在沉沉的宿雾中。雨已歇住了,就连沉默了多日的鸟雀,也开始发出了轻快的啼鸣。当钱谦益转过一段复廊,来到“思霞馆”之后,一眼就看见,在馆前的水池旁边,站立着一个熟悉的、俏生生的倩影。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正扶着栏杆,微微低着头,仿佛在凝神思索,又仿佛在打量池水的深浅。晨风吹动她的衣衫,整个身子都飘然欲举。看样子,她随时都会奋身一跃,从此香消玉殒……

钱谦益的心紧缩了。他不敢叫喊,恐怕惊动了她,即时发生不测。他蹬掉了鞋子,凭借宿雾的隐蔽,蹑手蹑脚地挨近前去。直到走得近了,才轻轻地叫唤:

“如是,如是!”

柳如是的肩背微微抖动了一下,迅速地转过身来。当看清丈夫正站在眼前,她就沉下了脸。

“相公还来做什么?”她冷冷地问。

“特请夫人回房。这儿风寒露重,站不得,会闹病的。”钱谦益装作不知道对方的意图,体贴地赔笑说。

柳如是摇摇头:“妾与相公尘缘已尽,今日该当永诀了。”

钱谦益的笑容僵住了。一刹那间,他喉头发紧,热泪盈盈。

“啊,永诀?为什么,为什么?”他用带哭的声音问。

柳如是苦笑了一下:“人各有志,不能勉强。相公欲当清国之臣,妾身却宁可做大明之鬼。所趋异途,所以唯有分手了。”

“这可不成,夫人不能抛下我!”钱谦益哀求地大声说,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我、我不能没有夫人!”

这时,红情、绿意和其他几个妈妈已经围了上来。看见主人这样子,她们也一齐跪下,帮着哀求:

“是呀,夫人不能走,夫人千万不能走!”

柳如是看看她们,又看看钱谦益,一言不发。随后,她就突然转过身,双手撑着栏杆,纵身向池水中跳去。

一刹那间,钱谦益感到天地仿佛倒转了过来,“完了!”他心中一凉,绝望地闭上眼睛。也就在此同时,红情和另一名眼疾手快的仆妇,惊呼着向前扑了过去,从不同的方向紧紧地抱住了柳如是的双腿。

柳如是奋力挣扎着,狂怒地尖叫着,又抓又踢,金钗掉了,发髻也纷披下来。

“你们这样,是没有用的。”她冷冷地说,“今日不成,我还有明日;明日不成,还有后日。”

看到红情等人把侍妾抱住,钱谦益的一颗心才又回到胸膛里,极度的惊悸使他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动。柳如是在生死荣辱的关头,表现得如此果敢坚决,是他所万万没有料到的。特别是论出身,她只是一名妓女,即使是嫁了自己,也不过是一名侍妾。对于国家社稷,她本来谈不上要负什么责任,却竟然把操守名节看得如此重要。而自己作为明朝的大臣,反而一门心思觍颜求活,这确实不能不令钱谦益感到十分惭愧。更兼联想到被目为“小人”的高倬、张捷,也居然能够首先自尽殉国,钱谦益内心的惭愧,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夫人,”他慢慢站起来,走上前去,低着头说,“你的心意,为夫已经明了。其实当此国破家亡之际,为夫又何尝悭此一命?只是一死固然干净,其奈天下之事,尚须有人料理。据为夫预料,南都虽亡,但各地藩王俱在。今后义军四起,势在必然。我们又何不忍此须臾之死,以待有为呢!”

说完,他看看柳如是。见她没有什么表示,就又用庄严、激动的口气说:“夫人如若未信,为夫可以指池为誓:今后若有昧心食言者,当如此水!”

虽然他这样说了,柳如是仍旧没有作声。不过,钱谦益对侍妾脾性十分了解,明白她实际上已经默许。他总算放下心来,暗暗嘘出一口气,随即想起:赵之龙昨午派来那位幕僚,曾经通知文武百官今天卯时到正阳门外会齐,以便举行迎降仪式,这会儿应该打点出门了。他犹疑了一下,回头招呼仆人,把自己刚才跑掉的一双鞋子给捡回来,慢慢地穿上;然后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女仆们把柳如是扶回上房去。

这一次,柳如是没有再抗拒。当红情伸出手去搀扶时,她默默地转过身,踏上了通向内宅的路径。

钱谦益目不转睛地望着。待到那一群女人转过复廊,消失不见了之后,他又在原地徘徊了一下,这才抖擞起精神,默默地跟在后面。

这时,虽说已经天亮,但密布的雨云却使天地仍旧笼罩在沉沉的阴影之中。向东望去,一股朝霞正缓慢地、滞涩地冒出来,在天地交接之处不断地堆积着,扩展着,看上去,就像一摊殷红的鲜血。

1986年1月~1988年5月初稿

1988年12月二稿

1989年2月改毕

1994年10月修订

2011年10月再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