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在车站等你。”

又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静秋说:“你讲故事我听吧,你看过那么多书,肚子里肯定有不少故事,讲一个给我听吧。”

他就讲了几个故事,每讲完一个,静秋就问:“还有呢?还有呢?”他就又讲一个。最后,他讲了一个没题目的故事,大意是说有一个青年,为了挽救他父亲的事业和前程,答应娶他父亲上司的女儿为妻,但他心里是不愿意的,这事情就一直拖着。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他自己喜欢的姑娘,他想娶那个姑娘为妻,但那个姑娘知道了他跟另一个姑娘有过婚约,就不信任他,躲了起来。

讲到这里,他就停下了。

她问:“后来呢?把故事的结局告诉我吧。”

“我真的不知道结局----,如果你是---那个姑娘,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那个青年后来遇到的姑娘,你会怎么办?”

静秋想了想,说:“我想,如果那个青年可以对一个姑娘出尔反尔,他也会对别的姑娘出尔反尔的,所以----,如果我是那个他后来遇到的姑娘,我----肯定也会躲起来---”说到这里,她似乎恍然大悟,“这是不是你的故事?你在讲你自己?”

他摇摇头:“不是我的故事,是从很多书里看来的,几乎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大同小异。你看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吗?罗密欧不是很爱朱丽叶吗?但是不要忘记,罗密欧在遇到朱丽叶之前也喜欢过另一个女孩的----”

“是吗?”

“你忘记了?罗密欧遇见朱丽叶的那天,他是为了另一个女孩去那个聚会的,但他看见了朱丽叶,就爱上了她,你能说罗密欧既然能对第一个女孩出尔反尔,就一定会对朱丽叶出尔反尔吗?”

静秋想了一会,说:“他没有对朱丽叶出尔反尔,是因为他很快---就死了。”

“噢,想起来了,我刚才那个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后来那个青年疯了一样到处找那个女孩,可是老是找不到,他没法忍受没有她的生活,就----自杀了。”

“这肯定是你乱编的。”

星期四下午,静秋匆匆赶到长途车站,挤上了开往K县城的最后一班车。没想到车刚开出K市,就抛锚了,停在一个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地方,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才重新听见汽车发动机声。

静秋急得要命,等赶到K县城,肯定七点都过了,车站都关门了,不知道老三还会不会等她。如果他走了,她今天是没法赶回西村坪了,只好在K县城找个地方住一晚上。但她身上的钱买了车票之后,就没剩下什么了。她想,万不得已的话,只好把大妈请她买毛线剩下的钱用来住旅馆了,只不知道住一夜旅馆要多少钱。

当她的车开近K县汽车站的时候,她看见老三正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等她。车一停,他就跑到车门口向里张望,看见她了,就跳上车来,挤到她跟前:“以为你不来了,又以为你的车----翻了。肚子饿了吧?我们找个地方吃东西吧。”

他接过她的那些包:“背了这么多东西?跟别人带的?”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手,带着她下了车,去找餐馆。她试着挣脱他的手,但他抓得好紧,而且又是晚上,想必也没人会看见,她就由着他抓了。

K县城不大,连公共汽车都没有,几家餐馆早就关门了,没地吃饭了。

静秋问:“你吃了没有?如果你吃过了,我们---就不用找餐馆了,回到西村坪再吃吧。”

“我也没吃,开始准备等你来了一起吃的,后来就怕离开了会跟你错过,所以就守在那里---。你肯定饿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待会要走很远的路的---”他拉着她的手,说,“跟我来,我有办法---”

他带着她到县城附近的那些农民家去找吃的,说只要给钱,总归能找到饭吃。走了一会,他看见一户人家,说:“就是这家了,房子大,猪圈也大,肯定家里杀了猪的肉还有剩的,让我们去开开荤。”

他们俩去敲那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听说他们是来找饭吃的,又看见老三手里的钞票晃来晃去的,就把他们让进屋去。老三跟她谈了一会,给了钱,那个妇女就张罗做饭了。

老三帮忙烧火,他坐在灶跟前,很老练的架柴烧火,还拉静秋坐在旁边看。灶跟前堆着一些茅草样的东西,算是坐的地方。静秋跟老三坐在茅草堆里烧火,只有那么一点地方,两个人挤在那里,她的人几乎靠在他身上了,但她不怎么怕,因为这户人家肯定不认识他们俩。

炉灶里的火映在老三脸上,他的脸变得红红的,好像特别英俊。静秋不时偷偷地看他,他也不时地侧过头望她一眼,跟她的视线相遇,就会心地一笑,问她:“这种生活好不好玩?”

“好玩---”

那顿饭对静秋来说,真是太丰盛了,新米煮出来的饭,特别好吃。几个菜也是色香味俱全,有一碗煎得二面黄的豆腐,一个炒得绿油油的青菜,一碗咸菜,还有两根家做的香肠。他把两根香肠都夹给她,说:“知道你喜欢吃香肠,刚才专门问了,如果主人说没香肠,我就要换一家了。”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香肠?”她不肯要两根,一定要给一根他。

他说:“我不爱吃香肠,真的,我爱吃---咸菜,队上食堂吃不到的---”

她知道他是在让给她吃,哪里会有不爱吃香肠的人?她一定要他吃,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两个人在那里让来让去,主人看见了,乐呵呵地说:“你们这两口子怪有趣的,蛮恩爱呢,要不我再给你们煮两根?”

老三赶快掏钱,连声说:“那就多煮几根吧,我们可以带在路上吃----”

吃完饭,他问静秋:“今天还回去不回去?”

“当然回去,不回去在哪里住?”

“想不回去当然能找到住的地方,”他笑了一下,“还是回去吧,不然你又怕别人说这说那----”

一路上,他都牵着她的手,说天太黑,怕她摔跤。两个人的手一直抓在一起,有点汗涔涔的。他问:“我---牵着你的手,你是不是----好怕?”

“嗯。”

“以前没人牵过你的手?”

“没有。”她好奇地问,“你牵过别人的手?”

他有好一会没回答,最后才说:“如果我牵过,你是不是就觉得我是坏人?”

“那你肯定是牵过的---”

“牵和牵是不一样的,有的时候,是因为---责任,有的时候,是因为---没别的办法,还有的时候---是因为----爱情---”

她还从来没有听过别的人直截了当对她说“爱情”这个词,那时说到爱情,都是用别的词代替的。她听他用这个词,感觉好像很尴尬一样。她不敢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不知道他还会说些什么令她尴尬的话来。

路过那棵山楂树的时候,他问:“那边就是那棵山楂树,想不想过去看一下,坐一会?”

静秋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不了,听说那里枪杀过很多抗日英雄的,晚上去那里好怕---”

“那以后有机会再来吧。”他开玩笑说,“你信仰共产主义,还怕鬼?”

静秋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是怕鬼,其实那些抗日英雄就是变了鬼,应该也是好鬼,也不会害人,对吧?所以我不是怕鬼,只是怕---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我到西村坪的那天,你是不是刚好也从什么地方回西村坪,在那棵树下站过?”

“没有啊,”他惊讶地问,“我怎么会跑那里站着?”

“噢,那可能是我看花眼了。那天我一回头,总觉得树下站着个人一样,穿着洁白的衬衣---”

他呵呵笑起来:“你真是看花眼了,那么冷的天,我穿着件洁白的衬衣站在那里?不冻死了?”

静秋想想也是:“可能是我平常听山楂树时,老想起那树下站着的两个青年,所以看走眼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也许是那些冤魂当中有谁长得像我吧?可能那天他现了形,刚好被你看见,你就以为是我了。快看,他又出来了!”

静秋哪里敢看,吓得撒脚就跑,被他一把拉住,扯到自己怀里,搂紧了,安慰说:“骗你的,哪里有什么冤魂,都是编出来吓唬你的。”他搂了她一会,又开玩笑说,“本来是想把你吓得扑我怀里来的,哪里知道你反而向别处跑,可见你很不信任我啊。”

静秋躲在他怀里,觉得这样有点不大好,但又很舍不得他的怀抱,而且也的确是很怕,就厚着脸皮赖在他怀里。他在双臂上加了一点力,她的脸就靠在他胸膛上了。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身体会有这样一股令人醉醺醺的气息,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气息,就觉得有了个人可以信任依赖一样,心里很踏实,黑也不怕了,鬼也不怕了,只怕被人看见 。

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好快,好大声。“其实你也很怕,”她抬头望着他,“你心跳得好快。”

他松了一下手,让身上背的包都滑到地上去,好更自由地搂着她:“我真的好怕,你听我的心跳这么快,再跳,就要从嘴里跳出去了。”

“ 心可以从嘴里跳出去?”她好奇地问。

“怎么不能?你没见书上都是那么写的?‘他的心狂野地跳动着,仿佛要从嘴里跳出去一样---’”

“书里这样写了?”

“当然了,你的心也跳得很快,快到嘴边了。”

静秋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狐疑地说:“不快呀,还没你的快,怎么就说快到嘴边了?”

“你自己感觉不到,你不相信的话,张开嘴,看是不是到嘴边了。”不等静秋反应过来,他已经吻住了她的嘴。她觉得大事不妙,拼命推开他。但他不理,一味地吻着,还用他的舌头顶开她的嘴唇。

如果他只吻她的嘴唇,她可能还不会这么紧张,现在他连舌头都伸进她嘴里来了,使她觉得很难堪,感觉他很----下流 一样,怎么可以这样?从来没听说过接吻是这样的。她紧紧咬着牙,他的舌头只能在她嘴唇和牙齿之间滑来滑去。他攻了又攻,她都紧咬着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只觉得既然他是想进入她的口腔,那肯定就是不好的事,就得把他堵在外面。

他放弃了,只在她唇上吻了一会,气喘吁吁地问她:“你---不喜欢?”

“不喜欢。”其实她没什么不喜欢的,只是很害怕,觉得这样好像是在做坏事一样。但她很喜欢他的脸贴着她的脸的感觉,她从来没想到男人的脸居然是暖暖的,软软的,她一直以为男人的脸是冰冷绷硬的呢。

他笑了一下,改为轻轻搂住她:“喜欢不喜欢这样呢?”

她心里很喜欢,但硬着嘴说:“也不喜欢。”

他放开她,解嘲地说:“你---真是叫人琢磨不透。”他背起那些包,说,“我们走吧。”然后他没牵她的手,只跟她并排走着。

走了一会,静秋见他不说话,小心地问:“你---生气了?你不怕我---摔跤了?”

“没生气,怕你连牵手也不喜欢----”

“我没有说我---不喜欢---牵手----”

他又抓住她的手:“那你---喜欢我牵着你?”

她不肯说话。他偏要问:“说呀,喜欢不喜欢?”

“你知道---还问?”

“我不知道,你让我琢磨不透,我要听你说出来才知道。”

她还是不肯说,他没再逼她,只紧紧握着她的手,跟她一起走下山去。摆渡的已经收工了,他说:“我们别喊摆渡吧,我们那里有句话,形容一个人难得叫应,就说‘象喊渡船一样”,说明渡船最难喊了。我背你过河吧。”

说着,他就脱了鞋袜,把袜子塞进鞋里,把鞋用带子连起来,挂在自己颈子上,然后把几个包都挂到自己颈子上。他在她前面半蹲下,让她上去。她不肯,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别不好意思了,上来吧,你们女孩子,走了冷水不好。现在天黑,没人看见。快上来吧。”

她只好让他背她,但她用两手撑在他肩上,尽力不让自己的胸接触他的背。他警告说:“趴好了啊,用手圈着我的颈子,不然掉水里我不负责的啊。”说完,他仿佛脚下一滑,人向一边歪去,她赶紧伏在他背上,用手圈住他的脖子,她感到自己的胸挤在他背上,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挤在那里很舒服一样。但他浑身一震,人象筛糠一样发起抖来。

她担心地问:“是不是我好重?还是水好冷?”

他不回答,哆嗦了一阵,才平复下来。他背着她,慢慢涉水过河。走了一会,他扭过脸说:“我们那里有句话,说‘老公老公,老了要人供;老婆老婆,老了要人驮’。不管你老不老,我都驮你,好不好?”

她脸红了,嗔他:“你怎么尽说这样的话?再这样,我---跳水里去了。”

他突然不吭声了,静秋好奇地问:“你怎么啦?又生气了?”

他用头向下游方向点了一下:“你二哥在那边等你。”

静秋顺着他头指的方向看了一下,真的,端林坐在河边,身边放着一对水桶。老三走到岸上,放下静秋,边穿鞋袜边说:“你等在这里,我过去跟他说点事。”说完,他就走过去跟老二打个招呼,“老二,挑水呀?”

“嗯,你们回来了?”

然后他压低嗓音跟端林讲了几句,就回到静秋身边,说,“你到家了,我从这边走了。”然后他就消失在黑夜里了。

端林打了水,挑上肩,默不作声地往家走。静秋跟在后面,胆战心惊,她怕端林把刚才看到的事讲出去,让教改小组的人听见,那她就算完蛋了。她想趁到家之前的那点功夫给端林嘱咐一下:“二---二哥,你别误会,他只是---接了我一下,我们----”

“他刚才说过了。”

“你不要对外人讲,免得别人误会---”

“他刚才说过了。”

回到家,个个都显得很惊讶,大妈一迭声地说:“你一个人跑回来的?走的山路?哎呀,你胆子真大,那条路,我白天都不敢一个人走的---”

那天晚上,静秋很久都睡不着,一直都在担心端林会把看见的事说出去。刚才他是没对其他人说,但那不是因为她在那里吗?等到背着她了,他会不会对大妈讲?如果他今晚真的是在河边等她回来,那他---多半会讲出去,因为他肯定见不得她跟老三在一起。

静秋已经习惯于做最坏的思想准备了,因为生活中好些她不希望发生的坏事都发生了,往往是措手不及,令她痛苦万分。那种痛苦太可怕,来得太早,所以她从小她就学会了凡事做最坏的思想准备。

现在最坏的可能就是端林把这事说出去了,然后传到了教改小组的人耳朵里,他们又传回学校里。如果学校知道了,会怎么样?K市八中学生当中,因为读书期间谈朋友被处分的,大有人在,但那多多少少都是有点证据的。现在就凭端林一个人说说,学校就能处分她?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妈妈虽然是早就被“解放”出来了,又做回人民教师,但爸爸还是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的。而“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当中,“地主”是首当其冲的,是无产阶级最大的敌人。像她这样的地主子女,如果有了“作风不好”这么一个把柄,学校还不狠狠整她?整她还是小事,肯定连家里人都牵连进去了。

静秋觉得爸爸被打成“地主分子”真的是很冤枉。她爸爸很早就离开地主家庭,出去读书去了,象这样的地主子女,因为没在乡下收佃户的祖,是不应该被划成地主的。

她觉得她爸爸甚至还算得上一个进步青年,因为他在解放前一两年,就从敌占区跑到解放区去了,用自己的音乐才能为解放区的人民服务,组织合唱团,宣传共产党、毛主席,在那里教大家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不知道怎么的,文革一开始就把他揪出来了,说他跑到解放区是去替国民党当特务的,还说他教歌的时候,把“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教成“解放区的人民喝稀饭”,往解放区脸上抹黑。最后她爸爸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赶回乡下去了。戴“地主分子”的帽子,主要是因为不能重复戴好几顶帽子,只好给他戴最重的帽子,不然的话,还要给他戴上“美蒋特务”,“现行反革命”等好几顶帽子的。

想到这些,静秋真是万分后悔,象自己这样的出身,在各方面都得比一般人更加注意,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不然就会闯出大祸。这次不知是怎么了,好像吃错了药一样,老三叫她走山路,她就走山路;老三说在县城等她 ,就让他在县城等她。后来又让他拉了手,还被他---抱了,亲了。最可怕的是让端林看见他背着她了。这可怎么办?

这个担心太沉重了,沉重得使她一门心思都在想着怎样不让长林说出去,万一他说出去了,又该怎么应付,而对老三,反而没什么时间去多想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对大妈和端林察言观色,看有没有迹象表明端林已经告诉他妈了。对端林,她担心还少一点,端林象个闷葫芦,应该不会跑教改组去传这些话。但如果让大妈知道了,那就肯定会传出去了。

看来看去的结果,是把自己完全看糊涂了。有时大妈的表情好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有时又好像是没听到风声。静秋的心情完全是随着自己的猜测变化, 以为大妈知道了,就胆战心惊,寝食不安;觉得大妈还不知道,就暗自庆幸一番,嘲笑自己杯弓蛇影。

老三仍然跑大妈家来,不过他上班的地点移到村子的另一头去了,所以他中午不能来了。但他晚上常常会跑过来,每次都带些吃的东西来,有两次还带了香肠过来,说是在一户村民家买的。大妈煮好后,切成片,拿出来大家给做菜,但静秋吃饭的时候,发现自己碗里的饭下面埋着一小段香肠。她知道这一定是老三搞的,知道她爱吃香肠,想让她多吃一点。

她紧张万分,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段香肠。记得她妈妈讲过,说以前乡下丈夫疼媳妇,就会象这一样,在媳妇的饭里埋块肉,因为乡下媳妇在夫家没地位,什么都得让着别人,有了好吃的,要先让公婆吃,然后让丈夫吃,再让小叔子们,小姑子们,还有自己的孩子们。轮到媳妇的,只有残菜剩饭了。

做丈夫的,不敢当着父母的面疼媳妇。想给一人一块肉,又没那么多,就只好做这个手脚。她妈妈还学过乡下小媳妇怎么吃掉这块肉,要偷偷摸摸的,先把嘴搁在碗沿上,然后象挖地道一样,从饭下面掏出那块肉,装做往嘴里扒饭的样子,就悄悄咬一口肉,又赶快把肉塞回地道里去。碗里的饭不能全吃完了再去盛,不然饭下的肉就露出来了。但不吃完碗里的饭就去盛,如果被公婆看见,又要挨骂。

听妈妈讲有个小媳妇就这样被丈夫心疼死了,因为她丈夫在她碗里埋了一个“石滚蛋”,就是煮的整只的鸡蛋,她怕人看见,就一口塞进嘴里,正想嚼,就听见婆婆在问话,她只好赶快吞了来答话。结果鸡蛋哽在喉咙里,就哽死掉了。

静秋看着自己的碗,心里急得要死,这要是让大妈她们看见,还不等于是拿到证据了?人家小媳妇如果被人发现,也就是挨顿骂,说小媳妇骚狐狸,把丈夫媚惑了。如果她现在让人发现,那就比小媳妇还倒霉了,肯定要传到教改组耳朵里去了。

静秋望了老三一眼,见他也在望她,那眼神仿佛在问:“好不好吃?”她觉得他好像在讨功一样,但她恨不得打他一筷头子。他埋这么一段香肠在她碗里,象埋了个定时炸弹,她吃又不敢大大方方地吃,不吃,待会饭吃掉了,香肠就露出来了。她吓得刚吃了半碗就跑到厨房去盛饭,趁人不注意,就把那段香肠丢到猪水桶去了。

回到桌子上,她再不敢望他,只埋头吃饭,夹了菜没有,也不知道,吃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想着赶快吃完了逃掉。但他好像不识相一样,居然夹了一筷子香肠片,堂而皇之地放到她碗里了。她生气地用筷子打他筷子一下,说:“你干什么呀?我又不是没手。”

他讪讪地看着她,没有答话。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后,她跟他说话就变得很冲,特别是当着外人的时候,总有点恶狠狠的样子,好像这样就能告诉大家她跟他没什么。

而他正相反,以前他跟她说话,总是象个大人对小孩说话一样,逗她,开解她。但现在他胆子好像变小了一样,仿佛总在揣摩她的心思,要讨她喜欢似的。她抢白他一句,他就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再不敢象以前那样,带点不讲理的神情跟她狡辩了。他越这样可怜巴巴,她越恼火,因为他这个样子,别人一下就能看出破绽。

刚回来的那几天,老三还像以前那样,见她在房间写村史,就走进去说要帮她写。她小声但很严厉地说:“你跑进来干什么?快出去吧,让人看见---”

他不象以前那样固执和厚颜无耻了,她叫他出去,他就一声不吭地在门口站一会,然后就乖乖地出去了。她能听见他在堂屋跟大妈她们说话。有时她要到后面去,得从堂屋穿过,他总是无声地望着她从跟前走过,他不跟她说什么,但他往往忘了答别人的话。

她听见大嫂说:“老三,你说是不是?”而他就“噢”地答应一声,然后尴尬地问:“什么是不是?”

大嫂笑他:“你这段时间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跟你一说几遍你都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跟我那些调皮生一样,上课不注意听讲。”

这话差点让静秋蹦起来,感觉大嫂已经把什么都看出来了,只不做声,好让他们进一步暴露自己,等到证据确凿了,再一网打尽。她想警告老三一下,但又没机会。

后来,在饭下面埋香肠埋鸡蛋的事又发生了几次,每此都把静秋搞得狼狈不堪。她决定要跟老三好好谈一下,他再这么搞,别人肯定看出来了。他当然不怕,因为他在工作了,谈朋友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她还是学生,他这样搞,不是害了她吗?

正好有天老大端森从严家河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叫老钱的人回来,说是个开车的,昨天晚上他的车撞死了一头野鹿,他们几个司机就把鹿抬回去剐了,把肉分了。长森也拿了一些回来,给大家开个荤。

端森叫静秋去叫老三来吃晚饭,说老钱的手表坏了,要老三帮忙修修,老钱就是为这事过来的。

静秋得了这个圣旨,就大大方方地去工棚找老三。走在路上的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有没有圣旨,外人怎么知道?你有圣旨,别人也可以认为你是借机去找他的。但人就是这么怪,是大哥叫她去叫老三的,她去的时候,心里就是坦然的,就不怕别人误会,真不知到底是在怕谁误会。

还没到工棚,她就听见手风琴声,是她熟悉的<<波尔卡舞曲>>,她站在那里,想起来西村坪的第一天,也是在这样一个暮色苍茫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地方,她第一次听见他的手风琴声。那时她只想能见到这个人,跟他说几句话。后来她也一直盼望见到他,几天不见,就难受得失魂落魄。

但自从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她的心情好像就变了一样,总是害怕别人知道什么了。她想,我的资产阶级思想真的是很严重,而且虚伪,因为我并不是不想跟他在一起,我只是怕别人知道。如果那天不被长林看见,保不住我还会天天盼望跟他在一起,真可以说长林挽救了我,不然我肯定滑到资产阶级泥坑里去了。

她傻呼呼地站了一会,胡思乱想了一阵,又下了几个决心,才去敲老三的门。他开了门,见是她,好像很惊讶一样,脱口说:“怎么是你?”

“大哥让我来叫你去吃饭的----”

“我说呢,你怎么舍得上我这里来。”他给她找来一把椅子,又给她倒杯水,“我已经吃过饭了,说说看,老大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看我要不要过去吃一筷子。”

静秋站在那里不肯坐:“大哥叫你现在就过去,有个人表坏了,叫你去修的。大哥带了一些鹿肉回来,叫你去吃----”

老三同寝室的一个中年半截的人开玩笑说:“小孙哪,鹿肉可不要随便吃噢,那玩艺火大得很,你吃了又没地方出火,那不活受罪?我劝你别去---”

静秋怕老三听了他的话,真的不去了,连忙说:“不要紧的,鹿肉火大,叫大妈煮点绿豆汤败火就行了。”

哪知屋里的几个男人都嘻嘻哈哈笑起来,有一个说:“好了好了,现在知道怎么出火了,喝绿豆汤,哈哈----”

老三很尴尬地说:“你们别瞎开玩笑----”说完,就对静秋说,“我们走吧。”

来到外面,他对她抱个歉,说:“这些人常年在野外,跟自己的家属不在一起,说话比较----随便,爱开这种玩笑,你不要介意。”

静秋搞不懂他在抱什么歉,别人就说了一个鹿肉火大,不至于要他来帮忙道歉吧?吃了上火的东西多着呢,她每次吃多了辣椒就上火,嘴上起泡,有时连牙都痛起来,所以她不敢多吃。

而且爱开玩笑跟家属在不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她觉得他们说话神神鬼鬼的,又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不过她懒得多想,只想着怎么样告诫他不要在她饭里面埋东西。

他们仍然走上次走过的小道,大多是在田埂上走。老三要静秋走前面,她还是不肯。他笑着说:“怎么?怕我从后面袭击你?”他见她没搭腔,也不好再说下去了。

走了一段,他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生你什么气?”

他解嘲地笑了一下:“没有就好,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我怕你在怪我那天在山上----”他转过身,看着她,慢慢退着走,“那天我是太---冲动了一点,但是你不要往坏处想----”

她赶快说:“我不想提那天的事。你也忘了那事吧,只要以后我们不犯了----就行。我现在就怕端林----误会了,如果传出去----”

“他不会传出去的,你放心,我跟他说过的----”

“你跟他说过,他就不会传出去了?他这么听你的?”

他似乎很尴尬,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你很担心,但是----他也只看见我背你,那也没什么,这河里经常有男人背女人的。听说以前这河里没渡船,只有‘背河’的人,都是男的,主要是背妇女老人小孩。如果那天是长林,他也会背你的。这真的不算什么,你不要太担心。”

“但是端林肯定猜出我们一起从县城回来的了,哪里会那么巧,正好在山上遇到你?”

“他猜出来也不要紧,他不会说的,他这个人很老实,说话算数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担心,我想跟你谈谈,叫你不用担心,但是你---总是躲着我。你放心,即使端林说出去,只要我们俩都说没那事,别人也不会---相信的----”

“那我们不成了撒谎了?”

他安慰说:“撒这样的谎,也不会害了谁,应该不算什么罪过。即使别人相信端林说的话了,我也会告诉他们那没你的事,是我在追求你,拦在路上要背你的----”

一个“追求”把静秋听得一惊,从来没听人直接用这个词,最多就说某某跟某某建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在他借给她的那些书上看到“追求”这个词的时候,也没觉得有这么刺耳,怎么被他当着面这么一说,就听得心惊肉跳的呢?

他恳求说:“你别为这事担心了好不好?你看你,这些天来,人都瘦了----,两只眼睛都陷下去了----”

她心里一动,呆呆地看他,暮色之中,她觉得他好像也瘦了一样。她看得发呆,差点掉田埂下面去了。

他伸出手来,央求说:“这里没人,让我牵着你吧---”

她四面望了一下,的确没人,但她不知道会不会从什么地方钻出人来,她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人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们。她不肯把手给他:“算了吧,别又闹出麻烦来。”

“你是怕别人看见,还是----不喜欢我牵着你的手?”

“这有什么区别吗?”她有点不客气地说,“还有啊,你以后不要往我饭下面埋东西,让大妈他们看见,不等于是给人一个证据吗?”

他有点迷惑不解:“往你饭下面埋东西?我没有啊。”

“你别不承认了,不是你还能是谁?每次都是你去的时候,我碗里才会埋着香肠啦,鸡蛋啦什么的,搞得我跟那些小媳妇一样,三魂吓掉两魂,每次都扔猪水缸里了。”

他站住了,看着她,认真地说:“真的不是我,可能是端林吧。你说每次都是我去那里的时候,可能刚好是我带了菜过去,才有东西埋。但我确实没有在你碗里埋东西,我知道那会把你弄得很难堪的,所以我只能是多买一些,拿过去大家吃,你也就能吃到了----”

她惊讶极了:“不是你?那---还能是谁?难道是端林?”她想到是端林,就舒了一口气,“如果是他就不要紧了。”

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很难受一样:“为什么你不怕别人说你跟他----呢?”

一连过了好些天,都风平浪静,连静秋也开始相信不会有什么事了,大概端林真的是个老实人,答应了老三不说出去,就真的不会说出去,她多少放心了一些。

心比较安定了,静秋就开始帮长林织毛衣,她目测了一下端林的身高胸围,就起了针,挑选了一种比较粗犷但又好织的花,就开始织起来,想赶在走之前织完,所以每天都织到很晚才睡觉。

大妈看见了,就说:“不急,不急,织不完,你带回去织,织完了再叫我们端林去拿,或者你来玩的时候带过来。”

静秋一听,越发想赶在走之前织完了,免得留下一个尾巴,以后就得再见端林。很奇怪的是,她不怕别人误会她跟端林有什么,她只怕端林自己有那个心思,到时候她不能答应他,就伤害他了。

有一天,大妈跟静秋两个人拉家常,静秋说起妈妈身体不好,经常尿血,但查不出是什么原因。医生总是开证明,让她妈妈买核桃和冰糖吃,说可以治血尿,妈妈吃了很有效。不过核桃冰糖都是紧俏物资,即使有医生证明,也不容易买到。

大妈说:“你大嫂娘家就有核桃树,以后叫你大嫂回娘家的时候带些过来,你拿回去给你妈妈治病。”

静秋听大妈这样说,高兴死了。她妈妈尿血的毛病已经很久了,什么方子都试过了,打鸡血针,摆手疗法,等等,只要是不花很多钱的方法,都试了,但就是没用。严重的时候,送去检验的尿象血一样红。

她立即跑去问大嫂。大嫂说:“我娘家那边的确有核桃树,但离这里太远,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娘家去?不过我会给娘家写封信,叫他们把核桃存在那里,我回去的时候就给你带些过来。”

“那---你们家核桃卖多少钱一斤?”

大嫂说:“都是自家的树,要什么钱?我们那里交通不方便,也不能拿到山外去卖,再说现在‘割资本主义尾巴’,连自留山、自留地都恨不得收回去,哪里还让卖核桃?秋丫头,我们一家都拿你当自家人的,只要能治好你妈妈的病,你就是把一棵树都放倒了都没关系。”

静秋感激不尽,但不好意思催着大嫂写信,只说:“谢谢你了,你有空了帮我写封信去你家---,我找个时间自己去拿。我妈妈这病不治好,我真怕她有一天血流尽了----”

过了几天,端林把一个篮子提到静秋房间来了,说:“你看够不够。”说完就走了。静秋一看,是满满一篮子核桃,她愣住了,难道是大嫂叫他跑到她娘家去拿回来的?

她狠狠地忍了半天才把眼泪忍回去。她早就发了誓的,说今生再不流一滴泪,因为她小时候流了太多的泪,深知流泪于事无补。她立志要做一个坚强的人,因为哥哥和爸爸在乡下,妈妈身体不好,妹妹比她小五岁,她就是家里的中流砥柱了,所以她的口号是:流血流汗不流泪。

她跑去找端林,想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找了一会,看见端林坐在屋山头(侧面)吃饭。她走过去,站在那里,看他大口大口地吃饭,象是饿极了一样。

她问:“你去大嫂娘家了?”

“嗯。”

“远不远?”

“不远。”

静秋望了一眼他的脚,发现一双鞋都走破了,脚趾头露了出来。她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地看那鞋。他看见了,赶快把鞋脱了,踩到脚下去,羞愧地说:“我脚重,费鞋,是想打赤脚的,但山里冷----”

她有点哽咽,死命忍住了,问:“是大嫂叫你去的?”

“不是。想早点拿来,你妈吃了早好----。”他几口扒完饭,“我出工去了,还可以算半个工----”说完,就走掉了,过了一下,又扛着个锄头跑回来,“找张报纸盖住篮子,别让欢欢都吃了----,你别看他人小,他会用门夹核桃吃的。”

静秋看他把鞋塞到门外的柴火堆里,回头嘱咐她:“莫告诉我妈,她回头骂我娇气,又不是进城,穿什么鞋---”

端林走了,静秋从柴火堆里翻出那双鞋,想帮他洗洗补补,但发现有一只的底子已经磨穿了,没法补了,只好又塞了回去。

她站在那里发愣,如果受了端林这个情,以后拿什么还?但是她最终还是决定收下这篮核桃,因为能治她妈妈的病。K市二医院一个姓欧阳的中医总是说静秋妈妈的病主要是生活太差了,身体拖得太虚了,加上思想上负担重,才会这样没病因地尿血。如果把生活过好点,思想上开朗些,病可能就慢慢好了,吃核桃冰糖主要是滋补一下。

她相信欧阳医生的话,因为她妈妈心情好的时候,就不怎么发病。每次一为什么事操心着急,或者工作太累了,就出现血尿。吃了核桃冰糖,血尿就停了。

她走回房间,蹲在那一大篮核桃前,一粒一粒地摸,可能有二十多斤吧,如果凭医生证明,可能要十多个证明才能买这么多,而且要不少钱。那些核桃可能因为是新的,比城里买到的要新鲜很多。城里买的那些核桃,常常是砸开之后才发现完全空掉了,里面的仁变得象一张发皱的黑纸。而这些核桃每一粒看上去都那么新鲜,拿在手里重重的,肯定不会是干枯了的。

她恨不得现在就把这篮核桃送回去给她妈妈吃,但她想起还要冰糖才行,没有医生证明是买不到冰糖的,而医生只在血尿达到几个加号的时候才肯开冰糖证明,开了证明还不一定有货。

她想,这一篮子够妈妈吃一阵了,她妹妹一定开心死了,因为她妹妹最喜欢砸核桃。妹妹很会砸核桃,她把核桃竖起来,用个小钉锤在顶上轻轻砸,轻轻砸,核桃壳子就向四面破开了,核桃肉就完整地站在那里。有时也有砸坏了的,妹妹就用个针小心地挑出来,再加上砸碎的冰糖,拿给她妈妈吃。

但她妈妈每次都不肯吃,叫她们两姐妹吃,说妈妈身体不要紧,不会有事的,你们两个人还小,要长身体,你们吃吧。两姐妹就说核桃好涩嘴,不爱吃。

静秋蹲在那里想了一阵,觉得端林对她太好了。曾经听说过旧社会有孝女卖身救母的故事,她觉得很能理解。在那种时候,一个女孩子,除了卖自己,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救母亲?

其实就算是在新社会,像她这样的女孩子,除了自己,又能拿什么来救母亲?每次她看到妈妈犯病,就在心里想,如果谁能把我妈妈的病治好,我也愿意把我自己卖给他。但现在眼前摆着这一篮子核桃,她不由得惴惴地想,如果这一篮子核桃把我妈妈的病治好了,我是不是就把自己---嫁给端林呢?现在是新社会,不能买卖人口,所以说不上“卖”给他,只能是嫁给他。

她想到要用自己来报答端林,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老三。从内心来讲,她更愿意这一篮子核桃是老三送来的,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她就兴高采烈地把自己“卖”给老三。

她在心里狠狠批判自己,端林到底是哪点不如老三?不就是个子矮点,人长得没老三那么---“小资产阶级”吗?但是我们看一个人,不是应该注重他的心灵方面吗?怎么能只看外表呢?

但她马上又反驳自己,你怎么能说老三的心灵方面就不如端林呢?他不也很关心照顾你吗?还有,他总是义务帮别人修笔修表修钟,自己花钱买零件,从来不收人家一分钱,这不也是心灵美的表现吗?

听说他还是他们勘探总队树的标兵,因为他是自己主动要求到野外作业队来的,他本来是分在省城的总部工作的。人家放着大城市舒适的工作环境不要,到这山沟沟里来勘探,不也是个心灵美的人吗?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嘲笑自己,别人这两个人都没说要跟你谈朋友,你自己在那里着个什么急?也许别人就是象雷锋一样帮帮你,结果你却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真是好心讨不到好报,好泥巴打不出好灶。

她决定先为端林做双鞋,免得他妈骂他,也免得他这么冷的天要打赤脚。她知道大妈的针线篮子里有很多铺垫好了但还没纳的鞋底,还有糊好了没包鞋口的鞋帮,等于是有了半成品的鞋,她花几个晚上,就可以做出一双鞋来。

她跑去找大妈,说要帮端林做双鞋,大妈眼睛都喜眯了,立马把鞋帮鞋底都找出来给她,又把线索、顶针、鞋锥什么的找出来给她,然后站在旁边,爱怜地看她纳鞋底。

看了一会,大妈赞赏说:“真看不出来呀,你城里的姑娘还会做这一手好针线,纳鞋底纳得比我还块,又密实。到底你妈是教书的,养出来的闺女就是能干。”

静秋不好意思告诉大妈 ,说她会做鞋完全是因为家穷,买不起鞋,她妈妈就自己做鞋。买一尺黑布,可以做两双半鞋面。再找些旧布,糊成鞋衬,可以做鞋帮。鞋底就要自己纳了,最难的是上鞋,就是把鞋帮和鞋底缝在一起,不过静秋也都学会了。她大多数时候都是穿自己做的黑布鞋,下雨天,出远门,或者学军什么的,才穿那双旧解放鞋。她的脚很懂事,长到35码就没长了,好像怕她那双旧解放鞋不能穿了一样。

大妈说:“你端芬端芳两姐妹都不做这个了,看她们去了婆家怎么办----”

静秋安慰说:“现在很多人都不穿做的鞋了,她们去了婆家买鞋穿就是了----”

“买的鞋哪有自己做的鞋穿着舒服?我就穿不惯球鞋,上汗,脱出来臭烘烘的----”大妈看看静秋的脚,又惊叹道,“好小的脚,这在过去,就是大户人家小姐的脚了,种田人家的女孩,哪有这样乖巧的脚?”

静秋听了,羞惭不已,这脚肯定是自己的地主爸爸传下来的,她爸爸的脚在男人中也算小的了,静秋妈妈的脚并不算小,可见妈妈那边还是劳动人民,爸爸那边才是靠剥削农民生活的,不用下田,连脚都变小了。

她很老实地坦白说:“可能这是我爸爸的遗传,我爸爸----家是地主,我思想上是跟他划清界限的,但是我的脚----”

大妈说:“地主有什么?人家命好,又会当家,才积下那些田。我们这些没田的,租人家田种,交租给人家,也是天经地义的。我就不待见那些眼红人家地主有钱,就找岔子斗人家的人----”

静秋简直觉得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大妈一个祖祖辈辈贫农的女儿,会说这种反动话?她想这肯定是大妈故意说了,来考验她一下的,自己一定要经得起考验。她不敢接碴,只埋头纳鞋底。

熬了两个夜,静秋把端林的鞋做好了,他收工回来,静秋就叫他试试。端林打了盆水,仔仔细细把脚洗净了,恭而敬之地把脚放进鞋里,叫欢欢拿几张报纸来垫在地上,才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走了几步。

“紧不紧?小不小?勒不勒脚?”静秋担心地问。

端林只嘿嘿地笑:“比妈做的---爽脚。”

大妈笑着,故意嗔他:“人家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你这还在哪呀,就----”

静秋赶快声明:“这鞋是为了感谢端林帮我妈弄那些核桃才做的,没有别的意思----”

隔了两天,老三拿来一大袋冰糖交给静秋,说你拿给你妈妈治病。

静秋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妈妈----需要冰糖?”

“你不告诉我,还不许别人告诉我?”他好像有点抱怨一样,“为什么你能告诉他们,不能告诉我?”

“哪个他们?”

“还有哪个他们?当然是你大妈,你大嫂,你二哥他们罗。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告诉你我不是他们家的----”

她愣在那里,搞不清他是在生真气还是在开玩笑。

他见她理屈词穷的样子,就笑了起来:“不是在怪你,是在跟你开玩笑。端林告诉我的,他说他只能弄到核桃,弄不到冰糖,但是没有冰糖这药就没效。”

“这么大一袋冰糖---得要---多少钱?”

“这么大一篮核桃,得要多少钱?”

“核桃是树上摘的----”

“冰糖是树上长的。”

她见他又敢跟她斗嘴了,不由得笑起来:“你瞎说,冰糖也是树上长的?”

他见她笑了,也很高兴:“等你赚钱了,一并还我---,我都跟你记着,好不好?”

她想这下糟糕了,如果老二老三两个联合起来治好了我妈妈的病,难道我能把自己嫁给他们两个?她只好又把自己那套自嘲端出来:别人说了要你以身相许了?你这样的出身,别人要不要你这个报答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人说“好了疮疤忘了痛”,这话一点不假。静秋担了一段时间的心,发现没事,胆子又大起来,又敢跟老三说几句话了。刚好大妈大爹回大妈娘家去几天,大嫂去严家河会丈夫,把明明也带去了,白天家里除了静秋,再没别人。

老三下了班,就早早跑过来帮忙做饭,自己也不在食堂吃,到这边来吃。他跟静秋两个,一个烧火,一个炒菜,配合得还挺默契。

老三会做油盐锅巴,他煮了饭,先把饭用个盆盛出来,留下锅巴在锅里,洒上盐,抹上油,用文火炕一会,铲起来就是又香又脆的锅巴。静秋爱不释口,晚饭干脆就不吃饭,只吃锅巴,吃得其他人莫明其妙:放着白白的饭不吃,去吃锅巴,城里人真怪啊。

端芬见大妈不在家,也把自己谈的男朋友带回家来吃饭。静秋听大妈说过,说那男的“光长了一张脸”,不踏实,不在村里好好务农,总想跑外面做小生意,大妈大爹都不喜欢他,不让端芬跟他来往。端芬平时都是偷偷跑出去跟他约会的,现在爹妈不在家了,端芬就大摇大摆地把那张“脸”带回来了。

静秋觉得那张“脸”还不错,人高高大大的,说话也象见过世面的,对端芬也挺好的。“脸”还带给静秋几根花花的橡皮筋扎辫子,说他就是走村串户卖这些玩意的。端芬把手上的一块表给静秋看,得意地问:“好不好看?他给我买的,一百二十块钱呢。”

静秋吓一跳,一百二十块钱!差不多是她妈妈三个月的工资了。长芬戴了表,菜也不肯洗了,碗也不肯洗了,说怕把水搞到表里去了。

吃饭的时候,老三总给静秋夹菜,“脸”就给端芬夹菜,只有端林一个人掉了单。端林总是盛一碗饭,夹些菜,就不见了。吃完了,碗一丢,就不知去向,到了睡觉的时候才回来。

晚上的时候,端芬跟“脸”关在隔壁她自己房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端芬端芳的屋只隔一扇一人多高的墙,顶上是通的,一点不隔音。静秋在自己房间写东西,总是听见端芬唧唧地笑,象有人在胳肢她一样。

老三就大大方方地坐在静秋房间,帮她写村史。有时她织毛衣,他就坐在对面,拿着线团,帮她放线。但他放着放着就走神了,只盯着她看,忘了放线,她只好在毛线的另一端扯扯,提醒他。

他象是被她扯醒了一样,回过神来,赶快抱个歉,放出长长的线,让她织。

静秋小声问:“你那天不是争嘴,说要我给你也织一件毛衣的吗?怎么没见你买毛线来?”

他笑了笑:“线买了----不敢拿过来----”

她想他大概见她这几天手里有活,不好再给她添麻烦,她心里有点感动。她的毛病就是感动不得,一感动就乱许诺。她豪爽地说:“你把线拿过来吧, 等我织完了这件,就织你的。”

第二天,他把毛线拿过来了,装在一个大包里,看上去不少。静秋从包里拿出毛线,见是红色的,不是朱红,不是玫瑰红,也不是粉红,是象“映山红”花一样的颜色。在红色中,她最喜欢这一种红,她就叫它“映山红”。

但男的还很少有人穿这种颜色的毛衣,她吃惊地问:“你---穿这种颜色?”

“山上那棵山楂树开的花就是这个颜色。你不是说想看那树开花的吗?”

她笑他:“我想看那棵树开花,你就穿了红色的毛衣,让我把你当山楂树?”

他不回答,只望着她棉衣领那里露出来的毛衣领。她有点明白了,他一定是为她买的,所以是红色的。果然,她听他说:“说了你不要生气----,是----给你买的---。”

她刚好就很生气,心想他一定是那天走山路的时候,偷偷看过她毛衣的真实面目了。不然他怎么会想起买毛线给她?

那天在山上走得很热,他早就脱了外衣,只穿了件毛衣,但她一直捂着件棉衣不肯脱。他问:“你热不热?热就把棉衣脱了吧。”

“我---不习惯穿毛衣走路,想把里面的毛衣脱了,只穿棉衣---”

他很自觉地说:“那我到那边去站一会,你换好了叫我。”

她不愿穿毛衣走路,是因为她的毛衣又小又短,箍在身上。她的胸有点大,虽然用小背心一样的胸罩狠狠勒住了,还是会从毛衣下面鼓一团出来,毛衣又遮不住屁股,真是前突后翘的,丑死了。

那时女孩中间有个说法,说一个女孩的身材好不好,就是看她贴在墙上时,身体能不能跟墙严丝合缝,如果能,就是身材好,生得端正笔直。静秋从来就不能跟墙严丝合缝,面对墙贴,前边有东西顶住墙;背靠墙贴,后面有东西顶住墙,所以一直是女伴们嘲笑的对象,叫她“三里弯”。

静秋知道自己身材不好,很少在外人面前穿毛衣,免得露丑。现在她见老三避到一边去了,就赶快脱了棉衣和毛衣,再把棉衣穿了回去。她小心地把毛衣翻到正面,拿在手里。

开始她还怕他看见了毛衣的反面,不肯给他拿,后来跟他讲话讲糊涂了,就完全忘了这事,他要帮她拿毛衣,她就给他了,可能他就是在那时偷看了她毛衣的秘密。

她毛衣的线还是她三、四岁的时候妈妈买的。她妈妈不会织毛衣,买了毛线请人织,结果付了工钱,还被别人落了很多线,只给她和哥哥织了两件很小的毛衣。

后来她会织毛衣了,就把那两件小毛衣拆了,合成一件。穿了几年,再拆,加一股棉线进去再织。过两年,再拆,再加一股棉线进去,再织。最后就变得五颜六色了,不过她织得很巧妙,别人看了以为是故意弄成那种错综复杂的花色的。

但因为时间太久了,毛线已经很容易脆断,变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线。刚开始她还用心地把两段线搓在一起,这样就看不出接头。后来见接头实在是太多了,搓不胜搓,也就挽个疙瘩算了。

所以她的毛衣,从正面看,很抽象,很高深莫测。但如果翻过来看里面,就布满了线疙瘩,就象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井冈山的时候穿的那种羊皮袄,那一定是绵羊的皮,因为那些毛都是曲里拐弯的。

她想他一定是看见她毛衣的那些线疙瘩了,所以才同情她,买了山楂红的毛线,让她给她自己织件毛衣的。不知怎么的,她一下想到了鲁迅的小说<<肥皂>>,那里面心地肮脏的男人,看见一个贫穷而身体肮脏的女人,就在心里想,买块肥皂,给她“咯吱咯吱”地一洗。。。

她恼羞成怒,责怪老三:“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拿着毛衣就拿着毛衣,你----你看我毛衣反面干什么?”

他诧异地问:“你毛衣反面?你毛衣反面怎么啦?”

她看他的表情很无辜,心想可能是冤枉他了,也许他没看见。她那一路上都跟他在一起,他应该没机会去看她毛衣反面。可能他只是觉得那毛线颜色好,跟山楂花一个颜色,所以就买了。

她连忙解释说:“没什么,跟你开个玩笑。”

他如释重负:“噢,是开玩笑,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

她这样怕她生气,使她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好像她能操纵他的情绪一样。他是干部子弟,又那么聪明能干,人也长得很“小资产阶级”,但他在她面前那么老老实实,胆小如鼠,唯恐她生气,让她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自觉不自觉的,就有点想逗弄他一下,看他诚惶诚恐,好证实她对他的支配能力。她知道这不好,很虚荣,所以尽力避免这样做。

她把毛线包好,还给他:“我不会要你的毛线的,如果让我妈妈看见,我怎么交代?说我偷来的?”

他又那样讪讪地站在那里,手里抱着毛线包,小声说:“我没---想到你要过你妈妈那一关---,你就说是你自己买的不行?”

“我一分钱都没有,怎么会一下买这么多毛线回来?”她带点挑战性地把自家经济上的窘境说了一下,那神情仿佛在说:我家就是这么穷,怎么啦?你瞧不起?瞧不起趁早拉倒。

他站在那里,脸上是一种痛苦的表情,喃喃地说:“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她觉得他在后悔上了当一样,于是嘲弄地说,“没想到吧?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只怪你眼光不敏锐。不过你放心,我说话算数的,冰糖钱钢笔钱我都会还你的。我暑假出去做零工,如果一个月一天也不休息,每个月能挣三十六块钱,我一个月就把你的钱还清了。”

他茫然地问:“做---做什么零工?”

“做零工都不懂?就是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啊,在码头上拖煤啊,在教具厂刷油漆啊,在瓦楞厂糊纸盒啊,反正有什么做什么,不然怎么叫零工呢?”她有点吹嘘地说,“不是每个人都找得到零工做的,我找得到工,是因为我妈妈的一个学生家长是居委会主任,专门管这个的----”

她跟他讲有关那个居委会主任的儿子的笑话,因为那个儿子是她的同学,长得瘦瘦小小,班上同学给他起个浑名叫“弟媳妇”,班上还有个男生叫“田姑娘”,另一个男生叫“杜嫂子”,反正几个男生把女性名称全占光了。她讲到好笑之处,忍俊不禁,兀自笑了起来。

笑了一折,才发现他没笑,直愣愣地望着她。她赶快解释说:“你不要觉得我这个人无聊,不是我给他们起的这些浑名,我在班上从来没这样叫过他们,我只是讲给你听听----”

他有点沙哑地说:“在瓦楞厂糊糊纸盒可以,但是你不要到建筑工地去做小工了,更不要到码头上去---拖煤,那很危险的。你一个女孩子,力气不够,搞不好被砸伤了,被车压了怎么办?”

原来他刚才根本没听她讲那些笑话,还迂在做零工的事情上,她安慰他说:“你没做过零工,所以把做零工想象得很可怕,但实际上----”

“我没做过零工,但我看见过货运码头上人家怎么拖煤,很陡的坡,掌不住车把,就会连人带车冲到江里去----。我也看见过建筑工地上人家怎么修房盖瓦,从脚手架上摔下来---- 那---都是很重很危险的活,不重不危险也不会交给零工干了,正式工人就可以干了。你去干这么危险的活,我---怎么放心呢?你妈妈也肯定不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