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

我表弟左林是个罗圈腿,这意味着他无论如何努力,腿部以及膝盖是无法合拢的。我姨父左礼生将这不幸归咎于左林幼时对一匹木马的迷恋,也不知道有没有科学根据。那是一匹从街道幼儿园淘汰下来的木马,苦命的大姨当时还健在,是幼儿园的保育员。她利用关系,花五毛钱为儿子买下了这件庞大的礼物。她知道这礼物对丈夫也有益,有了木马,左礼生就不用天天趴在床上给儿子当马骑了。那匹木马我小时候也见过,却无缘一试,左林不让别人骑。我记得马身蓝色的油漆已经剥落,马头两侧的手柄经过无数个孩子的抓捏,很像一对活生生的光滑而油腻的马耳朵。左林从早到晚骑在木马上摇晃,他在木马上吃饭,看连环画,有时候困了,就抱着马头睡着了,左林就是那么自私,宁肯抱着木马睡,也不让别人骑。

左林九岁那年冬天,我大姨在幼儿园门口出了车祸,她双手提着孩子们的两个尿桶在结冰的街上走,结果被煤店运煤的卡车撞了。就隔了一夜,好端端的大姨像一只惊鸟似的飞走,飞走再也不回来了,也应了大姨讲的鬼故事里的圈套,任何东西都会变成魔鬼,任何魔鬼都擅长变戏法,最后不知是尿桶魔鬼还是煤渣魔鬼变了这个恶毒的戏法,把大姨自己变没了。据我母亲他们回忆,给大姨办丧事的时候他们便发现左林的腿不对劲,他不会跪。他跪着的时候两个膝盖井水不犯河水,并不拢,人好像盘腿坐在地上。大家当时处在混乱与哀恸之中,有人上去搬弄过左林的腿,弄了几下,没用,也就算了,那样的场合谁还顾得上讨论左林的腿形问题呢。过了很长时间左礼生带左林去看骨科医生,他扒下儿子的裤子问医生,我儿子不会是罗圈腿吧?医生说,就是罗圈腿呀。左礼生急了,在医院里等着医生手到病除,医生却告诉他,你儿子的腿形矫正不过来了,也没有必要矫正,不碍什么事,只不过走路难看一点。左礼生对医生的话是信任的,同时也不盲从,他认定儿子的腿与木马有关,回家后就把那匹木马当柴火劈了。左林那天的尖叫声引来了半条街的邻居,孩子们面对那匹被毁的木马心情复杂,一方面感到可惜,一方面忍不住地幸灾乐祸,而大人们对左礼生的劝慰引起了他更大的愤怒。骑马骑马,左礼生挥舞着柴刀说,骑马骑出个罗圈腿,我劝你们以后别让孩子骑马,木马也别骑!

左林是个罗圈腿。我们香椿树街上的孩子崇拜胳膊上有老虎刺青的三霸,崇拜断了一根食指的阿荣,甚至崇拜练拳击的豁嘴丰收,却没有人瞧得起我表弟左林。大家认为左林走路不仅是难看,而且可笑,他站立的时候两条腿似乎永远准备夹一件什么东西,如果他确实是骑在一匹马上,我们会敬仰他,可惜他不是在内蒙古的大草原上,我们香椿树街除了几条狗、几只猫,还有王德基家不顾卫生禁令擅自养的一群鸡,连一头小毛驴也不产,连地头蛇三霸也无马可骑,他左林能骑什么呢?左林惟一可骑的是我大姨留下来的旧自行车,他借助黄昏暮色的掩护,在街上偷偷地骑车玩,总有人无事生非,斜刺里插出来拽住他的自行车。下来下来,我骑车,你来追!有人特别喜欢出左林的洋相。有人喜欢看左林出洋相。他们互相挤眉弄眼,目光的焦点对准了左林的腿。左林弯着腿站在人们的视线里,他那两个可怜的膝盖似乎在艰难地喘息着,就像牢笼里的困兽在喘息,然后左林奔跑起来,他徒劳地向劫车人高喊道,停住,给我停住!他的两只膝盖也依次发出了嘶哑的呼喊声,黄昏的香椿树街两侧响起了一片笑声——为什么左林一奔跑大家就发笑呢,说起来你不会相信的,左林的膝盖在奔跑时会发出声音,它们会尖叫,它们甚至还会哭泣。

如果左林是一棵树就好了,树永远不需要立正,随便怎么长得歪歪斜斜的,都无人在意。可左林不是树,是人就会听到立正的命令,这命令对绝大多数人是容易执行的,人人都能立正,我表弟左林却立不正。

左林不喜欢体育课,不喜欢团体操,不喜欢军训,可我们的学生时代几乎就忙着做那些事了。平心而论好多教师或领队在处理左林的特殊情况时能够特殊处理,别人立正时由他一直稍息着,有的干脆就将他从整齐的队列中剔除出来了,但也有人天生多疑,吹毛求疵。比如我们学校的体育教师,他误解了左林那种故作轻松的微笑,始终怀疑左林是以调皮的站姿逃避着什么,发泄着什么,对抗着什么。他曾经把左林从操场拉到了厕所里,让左林褪下裤子,亲手检查了他的膝盖,在分外安静的环境中,体育教师也惊愕地听见了左林膝盖的声音。你的膝盖在吱吱地响!体育教师蹲在地上用两根手指敲打左林的双腿,他受惊似的瞪着左林,你的膝盖怎么会响的呢?

左林的嘴角上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一种不恰当的表现欲使他把双腿交叉起来,人像一根麻花一样站在体育教师面前。他没说话,但眼神分明是在向体育教师炫耀着什么,于是体育教师清晰地听见左林膝盖发出了尖叫声,一种浊重的带有金属碎裂的尖叫声。

怎么叫起来了?别这么站!体育教师一定被左林的膝盖吓着了,他开始慌乱地替左林摆弄站姿,他说,快别这样,小心拧断了腿!

左林记得很清楚,他是如何依靠自己的膝盖震慑一个粗暴蛮横的成年男子的,这种机会并不是太多,左林因此感到莫名的宽慰,他好像局外人似的欣赏着对方脸上丰富的表情变化,从惊吓到尴尬,从尴尬到悲悯,左林咬着手指偷偷地笑。后来体育教师叹了口气说,是站不直,冤枉你了,可是……可是你这腿,以后不能当兵啦。左林满不在乎地拉好了裤子,拉好裤子后又解下,对着小便池撒尿,他说,谁稀罕当兵!他侧过脸偷窥着体育教师,体育教师是当过兵的,他的军裤在左林眼前放射着沉重的绿色的光芒,绿军裤下隐约可见一个体型标准的男人健壮而笔直的下肢线条。那个瞬间左林耳边响起了很多人和他开过的一个玩笑,左林,你以后可以当骑兵。那些人心情各异,却为他的腿设计了同一个美妙的未来,包括街上的地头蛇三霸,他也这么安慰过他——腿弯怎么了,好骑兵腿都是弯的,左林,你以后当骑兵去!

我以后当骑兵。左林站在小便池前左顾右盼,他开始嘟囔起来。某种处境逼迫他思考着什么。厕所的地面中午时被冲洗过,现在半干半湿的,秋天的阳光从排窗里投进来,左林突然发现那块不规则的光影和地上的水渍尿痕混在一起,形状酷似一匹奔马。我骑马。他说,我当骑兵。

体育教师离开后左林仍然留在厕所里,他瞪着厕所的地面,他看见奔马状的水渍在阳光的辐射下开始膨胀,开始起伏,开始向上跳,向上跳,然后那件神奇的事情便发生了。他听见外面的女贞树丛里响起了一阵细碎但异常悦耳的马蹄声,他抬起头向厕所窗外张望,清晰地看见一匹白色的长鬃骏马从树影中向操场奔驰而去。

是一块宣传橱窗挡住了左林的视线,当他追到宣传橱窗后面,白马不见了,马消失的速度比它的到来更加迅捷,最后的马蹄声也被一种嘈杂的刺耳的声浪淹没了。左林看见的依然是学校的灰土操场,操场上尘土飞扬,九月干燥的阳光映照着排练国庆团体操的队列,广播喇叭里一个女声重复着口令,一二,打开……三四,收拢。操场上排成花环形状的人群按照口令模仿花朵的绽放。那匹白马不见了。左林躲在宣传橱窗后心神不定,他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学校里永远也不会跑来一匹马的。但左林不甘心放弃一个奇迹,他耐心地等待着,向每一个发出可疑声息的方向张望。奇迹却没有再次出现,他看见的只是一座类似军营的学校,一半安静,一半喧闹,安静与喧闹尖锐地对峙着。一只金黄色的蜻蜓撞击着玻璃橱窗,一页作业纸在低空中飞了一会儿,落在花坛上。那不是左林等待的奇迹。白马不见了。左林很失望,他不愿意再回到操场上去,在排练接近尾声的时候他独自离开了学校。

按理说左林经过传达室应该是猫着腰匆匆而过的,但左林想再次证实一下来访的白马到底是一次奇迹还是一种幻觉,他敲传达室的玻璃窗,问里面那个老门卫,有没有一匹白马跑到我们学校来?老头说,什么马跑到我们学校来了?左林说,一匹白马,你有没有看见一匹马跑到我们学校来?老头这回听清楚了,他暴怒的反应令左林不知所措,一定是误以为左林戏弄他眼神不好。老头抓过一把扫帚向窗户外扔了出来,我没看见白马,就看见你这头黑驴!

好多人对左林怀着炽热的仇恨,左林下意识地夺门而逃,他是突然想起来老头患有眼疾的,一只眼睛时常用一块纱布蒙着,有时分不清谁是教员谁是学生。他记得老头从传达室里追了出来,老头咒骂他的声音先是愤慨,而后充满了意外的惊喜,他说,好呀,左礼生的儿子!你也配笑话我,我看不清别人看得清你这头小黑驴。你跑呀,跑呀,长着个罗圈腿,你他妈的还想跑多快?

侮辱对于左林是司空见惯的,左林很少为受辱而生气,但他很好奇,为什么别人用了这么多的智慧和词汇来形容他的步态。有人说他走路像撒着尿,一路走一路撒,有人打赌说铁匠家的大黄狗能从他的腿裆里穿过去,有人形容得温和,说他像南极洲的企鹅,有的就令左林记仇了,春耕就这么说过他,像一个刚刚被日本鬼子强奸过的妇女!左林在黄昏的街道上奔跑,他的膝盖照例发出了无声的尖叫。左林听不见自己的膝盖的叫声,他纳闷老头为什么把他称为黑驴,隐约记起来在一部战争电影里看见过一个村妇骑着驴子到敌占区去,驴背上驮着两只花包裹,里面装的是地雷。但驴子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有点模糊,左林在一路奔跑的时候看见的仍然是一匹白马,这回他清醒地意识到那是一匹虚拟的马,因此马奔跑的速度近乎疯狂。他看见自己骑在那匹疯马的马背上,从狭窄的人来人往的香椿树街上疾驰而过,所有的人都驻足观望,左林的嘴里发出了驭手雄壮的吆喝,驾,驾,驾。他对准前方的一辆自行车做了个挥鞭的动作,而后他像一匹马或者像一个骑兵一样在黄昏的街道上奔驰起来。

那年秋天左林按照他想像中的骑兵那样在马背上生活。我母亲去他家送鸡汤,看见他把一堆棉被放在三张椅子上,人坐在棉被上晃着腿,肩膀一耸一耸的。我母亲说,左林你搞什么名堂,被子会让你磨坏的。左林从来不向别人解释他古怪的行为,他坐在那匹虚拟的马上把一锅鸡汤都喝完了。我母亲说,喝鸡汤还抖腿呀,看汤都洒了,左林你都那么大了,怎么还玩小孩子的把戏呢?我母亲回家后一直在哀叹没娘疼的孩子不容易长大,更让她担心的是左林坚定的旁若无人的表情,那表情在宣告,我玩的就是小孩子的把戏,不要你管。那年秋天左林独来独往,心中怀着一个灼热而令人费解的秘密。连我都觉察出左林对骑兵生活的疯狂的妄想,我看见过他骑在学校的围墙上,就像骑在马上,一只手威武地指向空中。左林的举止让大家为之担忧,他们都提醒左礼生注意儿子的心智发育问题。左礼生却不乐意听这些,他说,左林就是腿骨头歪了,大脑没长歪,他脾气怪,是让人欺负的,再说他立志要当骑兵有什么不好?瞎子学算命,罗圈当骑兵,那是造化!

由于香椿树街地处南方,除了动物园养着几匹光吃不跑的斑马,你甚至找不到可以替代的牲畜,左林的骑兵生涯的难度大家可想而知。左林为他的马而时刻焦虑着。他无法慢慢地走路,他一走路就听见踢踏踢踏的马蹄声,这声音逼着他以驭手的速度一路小跑,可是他清楚胯下的马并不存在。他从家里找到了一把镰刀,拆下木柄挂在腰上试一试,有点像一把马刀。马刀马靴马鞭都可以用别的替代,独独最重要的马却很难寻觅。整整一个秋天左林做着马的梦,他在学校的厕所附近等待奇迹,但白马再也没有来。然后是一个雨后的清晨来临了,左林醒来发现宿醉的父亲正躺在他的身下,在梦里他爬到了父亲的背上,在梦里他像一个骑兵跃马一样跃到了父亲的背上。那个瞬间左林很惶惑也很惊喜,他轻轻地在父亲背上颤了几下,左礼生宽厚的后背柔软而坚实,让他联想起一匹好马的马背。左林是多么留恋父亲的后背,可是他听见父亲在睡梦中咕哝了一声,起来,小便去。左林就去小便了,一种奇妙的快感仓促间结束了,它不会再来。左林深知他再也不能跃到父亲的后背上去了。

大家都说创作讲究灵感,我表弟左林也是从一次意外中吸取灵感的,就是从那个雨过天晴的日子开始,左林着手从人中间物色他的马。

左林在纸盒厂附近拦马,第一个拦住的是小安,他让小安弯下腰,做他的马。小安是个精明的孩子,怎么肯做左林的马,推开左林就溜了,回过头还威胁道,左林你给我小心点,明天我让三霸来打你。左林说,三霸算老几,明天我让我表哥来打三霸!左林退回到墙影下,继续在街上来往的人群里物色他的目标。他成功地拦住了纸盒厂张会计八岁的儿子,这次他吸取了教训,用了智慧,他说,怎么没有人跟你玩?我来跟你玩,我们玩个好玩的游戏吧。张会计的儿子上了当,可是当他发现左林其实是把他变成一匹马在街道上骑着玩的时候,他就不干了,他怎么推搡左林左林也不下来,小男孩就哭叫起来了。纸盒厂的好多女工都从窗户里向他们探头张望,左林不得不放开小男孩从纸盒厂转移。只骑了五六米远就终止了骑马练习,左林不甘心,他怏怏地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条热闹的街道其实很荒凉。

香椿树街上行人无数,每一个行人其实都可以当他的马,他们好像一匹一匹马从左林面前奔驰而过,却没有一匹马愿意停下来让他跃上马背。火车隆隆地驶过了香椿树街,火车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铁骏马,那么多人骑过它,离得这么近,左林却从来没有上过火车。左林向火车车厢里一些模糊的人脸挥手,那些人一闪而过,火车也像一匹骏马一样一闪而过。在秋天苍白的阳光里,左林感受到了某种深深的孤独。

左林沮丧地来到了铁路桥桥洞,他看见傻子光春胖墩墩的身影在桥洞里左右摇晃着,他在水泥墙上磨一把锁。左林说,傻子,你磨锁干什么?傻子光春说,你不知道锁里面的芯子是铜的?把铜芯子取出来呀。左林说,傻子就是傻子,你花那么大力气磨那点铜?有个屁用,收购站不收的。傻子光春说,不送收购站,我跟货郎换洋画片的。左林说,你简直是世界上最傻的傻子,你不会从家里找吗,听说你奶奶以前是个地主婆,别说是铜了,没准她还有金子呢。傻子光春说,我们家什么也没有,我奶奶喜欢藏东西,家里找不到铜了,我奶奶把她箱子上那把铜锁藏起来了,货郎说那样的大铜锁能换十五张,水浒一百零八将,我再有三十多张就收齐啦。左林鄙夷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这么大的人了,还收洋画片。但与此同时左林听见桥洞里开始回荡着马蹄杂沓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傻子的脚下,左林的心跳得厉害。在幽暗的光线里傻子光春呈现出令人欣喜的马的气象,傻子的黑色塑料凉鞋像两片现代化的马掌,傻子修长的骨节突出的双腿比马还要粗壮,傻子浑圆结实的后背是多么理想的马背,而傻子蓬乱的不加修剪的头发似乎模拟着马鬃的形状。左林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迷离的眼神透露了一个狂热的心思,傻子光春,多好的一匹马!傻子光春,你就是我的马!

仅仅是在一瞬间,左林的眼前降落下一块小小的草原,还有一匹马。左林像一个驭手向他的马走过去,他忍不住地摸了摸傻子光春的脖子,那脖子很光滑,而且有点油腻,但左林还是感觉到了他想像中的柔软浓密的白色马鬃。傻子光春对左林的举动有点惊讶,他推开左林的手,你为什么摸我脖子?左林凝视着傻子光春,他的手固执地伸过来,在傻子光春的后背上抚摩了一下,他的手告诉他,这是在香椿树街上能找到的最宽厚最安全的马背。但傻子光春怕痒痒,他一边躲闪一边咯咯地笑起来了,他说,左林你疯啦?我又不是女的,你为什么要摸我脖子?左林看了看经过桥洞的行人,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别嚷嚷,他对傻子光春说,我们做个游戏,你当马,我当骑兵,你不会吃亏的,如果你做得好,我马上送你一把铜锁,如果你天天做我的马,我把我的一百零八将洋画片都送给你!

桥洞听见了左林的承诺,当时从两个孩子头顶上经过的一列货车也听见了左林的承诺,却都是没有记性没有嘴巴的东西,没有一个人可以为此作证。傻子光春不放心,他提出要和左林钩指起誓,左林犹疑了一会儿答应了,他说,平时看你傻,要东西的时候怎么不傻了呢?后来他们就隆重地钩了手指。

属于铁路部门的贮木场是左林练习骑术的主要场地。从香椿树街到贮木场去要穿过三条肠状小巷、一个化学品仓库,还有一口池塘。别人不去那里。别人不去的地方是左林的乐园。左林用他父亲的一双高帮雨靴替代骑兵们的马靴,马鞭相对容易一些,左林一开始用的是一条麻绳,但麻绳看起来太粗笨,不像一条马鞭,更重要的是傻子光春怕疼,总是埋怨麻绳抽起来太疼,左林只好换了一条废电线,废电线当马鞭用,傻子光春不怎么抗议了,但它不能发出那种响亮的清脆的啪啪之声,这是左林的一大遗憾。

也可以沿着铁路走到贮木场去。贮木场其实就坐落在铁路路坡下面,很大的一片地方,用铁丝网和木棍草草地围着,除了铁路货运部的人偶尔开着卡车来装运木材,此地永远是安静的。曾经有个高大的长着鱼泡眼的老人看守过这里的木材,后来看不见那老人了,或许是去世了,或许是回乡下养老去了。贮木场的大门锁了起来,但门的两个部分好像闹不团结,都赌气似的歪着,留下一个空隙,正好可容闯入者侧身通过。左林和傻子光春就是从门缝里钻进去的。

看门人的小屋空空荡荡的,透过破碎的窗玻璃能够看见一个脸盆架和半片床板立在满地废纸和煤渣中间,无人居住的屋子看上去都很脏,似乎隐藏着某个阴谋。左林对所有看门人都怀着某种怨恨,包括贮木场的老头。他有个模糊的印象,老头也曾经像别人一样吓唬过他,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也曾模仿过自己走路的模样。左林头一次来贮木场的时候就说服傻子光春,一人在小屋里拉了一泡屎,这让左林感到报复的快乐。但是这个唐突的行为也给他们自己带来了不利,两个人后来走过小屋时,都忍着不向窗户里看,一看就看见了那两堆东西,苍蝇绕着它们飞。更不利的是小屋本来可以作为他们的休息室的,现在却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好进去了。

秋日的阳光照耀着贮木场的木材和杂草,不远处的铁路上时而有列车轻盈地驶过,车上的旅客如果向南侧路坡下张望,他们会有幸见到左林最辉煌的那段骑兵生涯。他的马是另一个少年,他的马场虽不正规,却是全封闭的无人干扰的,马和骑手当时明显地处于艰难的训练阶段,而贮木场里的一堆堆陈年的原木和沥青泡过的枕木充当着沉默的观众。

不准偷懒,你再把腰弯低一点,再低一点。左林说,你这么弓着背,哪像一匹马,你像一头长颈鹿!

弯不下来了,再弯我就没法跑了。傻子光春说,你还说我偷懒?你不信,不信我们换一下试试?

慢点,慢点,我要掉下来了。左林说,这哪像个骑兵,像骑驴。

一会儿要快一会儿要慢,我累死了。傻子光春说,我不跑了,休息,休息休息。

不准休息,才跑了一圈你就偷懒。左林高高地举起了他的电线马鞭,练习的不顺利使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火气,啪的一声,他听见傻子光春尖叫了一声。傻子光春惊恐地回过头,小罗圈,你真用鞭子抽我?你抽那么狠?傻子光春起初仍然以马的姿势驮着左林,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就把左林从背上掀下去了,一只手使劲地往后背上摸,却摸不到。傻子突然哭起来,说,出血了,一定出血了!

左林跃坐在地上,他知道傻子怕疼,不该抽鞭子的,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站起来查看傻子的后背,一边安慰他说,没事,只起了一道红印,划破了一点点皮。左林怀着歉意在傻子光春的伤处比画了一下,没想到傻子推开了左林,傻子空洞的眼睛里燃烧着觉醒的怒火,这怒火使他吼叫起来,我要抽还你一鞭!

傻子光春夺下了左林手里的电线,左林起初一边躲闪一边还用语言威胁对方,很快发现那已经不起作用,傻子就是傻子,他冲动起来就只认惟一一件事,抽还你一鞭!抽还你一鞭!左林能够想像傻子的蛮力会使那一鞭变得多么可怕,所以他只好拼命向大门那里跑。这个情景描述起来似乎有点可笑,一匹马挥着马鞭追逐着骑兵,而骑兵落荒而逃。尽管可笑,但这是一个事实,左林后来脸色煞白地从贮木场逃了出来,他的马不依不饶地在后面追赶他!

傍晚时分绍兴奶奶拉着傻子光春闯进了左林家。他们确实是闯进来的,如果他们事先敲门了,或者绍兴奶奶不是那么沉得住气,先骂几句发个警报什么的,左林是有时间从窗户里逃避这场灾难的。可是左林和父亲两个人吃着饭,只听见门吱嘎一声,绍兴奶奶的声音就像霹雳在身后炸起来了。

左礼生,你还吃得下饭?又吃米饭又吃馒头,你们不怕噎着?

左礼生茫然的表情很快转化为阴郁的怒火,他看了看绍兴奶奶祖孙俩,一只大手敏捷地捉住了左林的手。别动,他对儿子说,你跑我打断你的腿!

绍兴奶奶对事件的描述虽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总体上是事实。事实简洁明了,他让傻子当他的马,他答应给傻子一套水浒一百零八将的洋画片,结果傻子一张画片也没得到,后背上却挨了一鞭子。你看看,你那好儿子下的毒手,绍兴奶奶把傻子的衣服撩了起来,看看,看看,皮都烂了。左礼生,平时看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我还张罗着给你说媒呢,是不是,你怎么教育了个禽兽不如的儿子出来,别人欺负他,他就来欺负我家傻子,你们家的祖坟要冒黑烟的呀!

左林说,我不是故意抽他的,我不是故意的——这句话没说完,左礼生刮了儿子一巴掌,下半句话咽回去了。左礼生说,给我跪在那里,现在没你说话的份,你去把你的一百零八将拿出来给他。左林就跪在地上了。他看见绍兴奶奶还撩着傻子的衣服,展示傻子背上的鞭痕,突然觉得不公平,便在一边嚷了一句,他也要打我——这句话同样没有说完,左礼生过来刮了儿子第二个耳光,他说,你给我去拿你的画片,马上去拿。左林说,你让我跪的。左礼生说,先去拿,拿给他了再跪,你要跪一晚上呢,有你跪的。左林不动,仍然端正地跪着。左礼生踢了儿子一脚,紧接着他意识到了什么,他看见左林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光。怎么回事,你没有一百零八将的画片了?你舅舅给你的画片呢?左林转过脸看着墙壁说,都送光了,林冲鲁智深李逵,那些好的都给东风拿去了,春耕打我,我让东风去打他的。左礼生焦急之中顾不上别的了,追问道,那剩下的呢,一百零八将,有一百零八张呢!左林似乎感觉到父亲的巴掌将再次来袭,预先用手捂住了脸,他就那么捂着脸交代了画片的去向,其他都给郁勇抢走了,他说他当我的保护人。

左林记得父亲举起了拳头,值得庆幸的是傻子光春突然爆发的哭声救了他。绝望的傻子哭起来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左礼生被那样沙哑而稚气的哭声吓着了,他丢下儿子向傻子光春走过去,他摸着傻子的脑袋,傻子晃了晃脑袋,把左礼生的手晃开了,继续张着大嘴,绝望地哭。左礼生手足无措地看着绍兴奶奶,他说,我要打死他,绍兴奶奶,我让左林给气晕了,事情弄到这一步,该怎么罚他,该怎么罚我,你老人家说句话吧。绍兴奶奶向左礼生翻了个白眼,似乎要说出什么刻毒的话来,突然却急火攻心,喉咙里涌上一口痰,就是这一口痰的停顿,让绍兴奶奶想起了事件之外的许多事件。绍兴奶奶一下子悲上心头,捂着胸,叫了一句,我们祖孙俩的命怎么这样苦呀——竟然也哭起来了。

绍兴奶奶和傻子光春一个尖锐一个粗哑的哭声在左家回荡了大约三分钟,三分钟后左礼生恢复了理智,他作出了一个非常合理而公正的决定,他把左林推到傻子光春面前,一只手按住了左林的背部。光春,现在轮到你骑他了!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解决问题。左礼生一只手按住儿子,一只手去扶傻子上马。傻子光春止住了哭声,看得出来他对左礼生的方案很感兴趣,只是不敢贸然行事。他用眼神向绍兴奶奶征求意见,绍兴奶奶却沉浸在几十年的悲伤中了,她在左家的藤椅上坐了下来,闭着眼睛,一口口地吐气,吸气。傻子光春听从了自己的意愿,他骑到左林背上的时候有点羞涩,还要马鞭呢,他说,左林把马鞭放在抽屉里的。左礼生说,好的,给你拿马鞭。左礼生从抽屉里果然找到了那条废电线,他把电线递给傻子的时候看了看左林。左林弯着腰驮着傻子,他的矮小的发育不良的身体在微微摇晃,他的干瘦的双腿也战抖着,呈现出一个悲壮的半圆形。左礼生很想看见儿子的脸,却看不见,左林低着头把傻子光春驮在背上,他的脸埋在灯光的阴影里。

傻子光春一会儿便快乐起来了,他咧着嘴笑,似乎对他的角色转变充满了信心和期望。他说,左叔叔,我能把他骑到街上去吗?

左礼生迟疑地看了看藤椅上的绍兴奶奶,绍兴奶奶睁开了眼睛,她犀利而坚硬的目光使左礼生有点慌乱,左礼生嘿地一笑,说,当然能骑到街上去,左林骑你也是在外面嘛。

先是三个人来到了夜色初降的香椿树街上,后来绍兴奶奶也出来了。四个人,其中包括一个骑兵、一匹“马”、两个观众兼裁判,他们在刚刚亮起的路灯下以混乱的队形和速度由东向西行进。路人们和一些邻居都看见了这支队伍,孩子们之间的骑兵游戏并不让人吃惊,人们好奇的是为什么左林和傻子光春的这场游戏由左礼生和绍兴奶奶陪伴着,他们居然不加制止。他们问绍兴奶奶,绍兴奶奶,你为什么让光春骑在左林背上呀?绍兴奶奶觉得人家问得没道理,她气呼呼地不理睬人家,倒是左礼生,自己给自己一路打着圆场,说,孩子闹着玩,让他们闹着玩去。

左礼生一直紧跟着儿子和傻子光春,他关注的是儿子的腿,以及儿子的膝盖。正如预料的那样,左礼生很快听见儿子的膝盖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儿子没有哭,但他的膝盖开始哭泣了,那声音是努力压抑着的,却像碎玻璃一样溅开来刺痛了左礼生的心。左礼生感到了那种难以承受的刺痛,他向傻子光春赔着笑脸,说,怎么样,出了气了吧,街上人多,还有汽车,要不要先下来,让他给你再道个歉。傻子光春却骑得正得意,他说,不行,他骑我骑了很多次了,他骑我骑得比这久多了。左礼生转过脸看绍兴奶奶,绍兴奶奶偏不回应他的信号,只是看管着孙子手里的电线。不许用鞭子,骑就骑了,不能用鞭子抽人。她说着忽然加强了语气,旧社会的恶霸地主才用鞭子抽人呢。左礼生无奈地说,那就再骑一会儿吧。

左林的膝盖却开始尖叫了,左礼生听见了那尖叫声,他相信绍兴奶奶和傻子都忽略了左林膝盖的声音,左林的膝盖快碎裂了,左林的膝盖快爆炸了,他们听不见那可怕的声音。他们听不见。左礼生在万箭穿心的情况下急中生智,他果断地拉住了骑兵和马,不由分说地把傻子光春架到了自己的背上。给你换一匹大马骑,左礼生说,骑大马最舒服了。快,叔叔让你骑大马!

绍兴奶奶反应过来以后试图去拦马,她摆着手说,礼生这可使不得,孩子的事情,你大人不该加进去,你这让我的脸往哪儿放?绍兴奶奶命令孙子下马,但傻子光春一定发现骑左礼生这匹大马舒服多了畅快多了,他不肯下马,于是骑兵和他的马在香椿树街上一路奔驰起来。骑马啦,骑马啦!左礼生和傻子光春的欢呼声一个低沉一个高亢,骑兵和马都在急速奔驰中发出了狂热的呼啸声,骑马啦,骑马啦,骑马啦!

我表弟左林记得那天夜里空中飘着些小雨,昏暗的路灯光下有一些昆虫在飞舞,他坐在地上,看着傻子光春骄傲地骑在父亲背上,他像一个真正的骑兵,手执马鞭,身体直立,策马向前飞奔。他看见骑兵和马融为一体,渐渐消失在香椿树街的夜色中,就像他梦想过的骑兵和马消失在草原上。

左林哭了。左林一哭他的膝盖也跟着哭了,膝盖一哭左林就哭得更伤心了。在极度的虚弱和疼痛中他再次看见了马,马从铁路上下来,不止一匹马,是一群马向他驰骋而来。群马穿越黑暗的雨中的城市,无数马蹄发出惊雷似的巨响,他依稀闻见细雨中充满了青草和马的气味,整条街道回荡着马的嘶鸣声。后来他感到马群来到了他身边,他感觉到谁的手,不知道是谁的手,把他扶到了马背上,他骑上了一匹真正的白色的顿河马,他骑在马上,像一支箭射向黑暗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