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伪装者

要知道长得漂亮,还懂事善良,还不使小性子耍小脾气的女孩,就跟中国男足进世界杯十六强一样,男人们都在梦想着,却都明白自己这辈子肯定没那个福气等到了。

万没想到就在我和陈吉吉在现实中相认这一会儿的工夫,包房里早已经别有洞天了,一进门就被里面凝重紧张的气场震慑了一下。

打倒是没打起来,但依然没人说话,一个个面沉似水,所有人都在盯着大器方向,而大器站在那个梁洛宏的旁边,一手按着他肩膀,另一只手拎着酒瓶子,看不出来是要敬酒还是要砸人。

陈吉吉和我对视了一眼,大器抬头看见我俩,一瞪眼,满脸酒红地喷了一嗓子:“啊!宝,你怎么和我妹一起回来的,你把她咋了?!”

有人笑出声,我比划了个中指过去:“怎么说话呢?你妹妹无所谓,对我影响多不好?”

陈吉吉迅速白了我一眼,欲擂起小拳头报仇,又瞬间意识到场地不合适,放下手,小小不好意思地飞快走到座位坐下。

我又荡漾了一下。

看大器这样子,场面尚未到一触即发的程度,我快步走过去坐到付裕旁边,低声问之。老付答曰大器被梁洛宏的奸笑吓醒后就开始抢戏,此刻已是主演,这会儿正跟梁洛宏叫板呢。这陈大器还是当年的鸟样,喝点酒就变身全民超人了。

豪情中的大器早不理会我和陈吉吉一起回来这茬儿了,注意力又转回梁洛宏身上,扯着嗓子叫嚣:“你觉得我刚才说得对不对?事儿是那个什么艾媚引起的,你和我骨头兄弟在这谈,能谈出个一女二夫来啊?人家来都不来,都不愿见你了,你还在这跟自己较劲啊?”

骨头坐在那都快热泪盈眶了,感激地看着大器。这种情况忽然冒出个讲其所不能讲、骂其所不敢骂的代言人来,无异于前生父母,再世爹娘。

梁洛宏歪头斜眼瞄着大器,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体格跟对方的面积差,遂放弃抵抗欲望,挤出笑容:“呵呵,这位兄弟,那你有什么指教啊?”

“我没什么指教,我就是劝你拿得起放得下!这女人哪……”大器嚷了一声,又俯下身好像要说什么悄悄话,梁洛宏诧异这举动,正扭过脸凑上去愿闻其详,迎面却是大器结结实实的一个酒嗝。

梁洛宏躲闪不及,顿时几欲晕厥,大器却继续晓之以理了,“嗝——呼,这女人哪,要是狠下心来,比什么都狠。根本就没挽回余地,要是只为了气你根本不会玩这么大,再说她和骨头是网恋不是?那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谁还没几个网友?人家怎么就单奔着骨头来了?人家既然跑北京来了,还没告诉你,那就等于GAME OVER了。你再怎么折腾她也不可能跟你回去。你这劳民伤财的,何必啊!”

满桌满脸的诧异,谁能想到刚才还醉到坐着入睡的一人,这会儿说出话来居然头头是道的,不仅思维正常逻辑清晰,而且把这桩事的来龙去脉都记得这么真切,是挺神的。

梁洛宏对大器这番话有些词穷,甚至有点默许,慌乱片刻后,梗着脖子强词夺理:“这位朋友,你说的话能代表艾媚么?”

大器笑得跟汉钟离似的,仗着自己体积大底盘低,站得稳妥,话也利索:“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咽气啊,得得,我当然代表不了!话得让艾媚自己说!”说着话酒瓶子抄起来了,将那少半瓶啤酒一饮而尽,还把瓶嘴向下滴了又滴,然后握着瓶颈,瓶底朝上举起来,拍拍梁洛宏。“你不钻牛角尖么?今天我还就力挺一次我骨头兄弟,我跟你较这个真儿!看见这酒瓶子了么?现在就让骨头给那个谁打电话,她要说爱的是骨头,酒瓶子落你脑袋上,她要是说她爱的是你,酒瓶子肯定在我脑袋上开花,怎么样,敢赌么?”

这一下,整个包房里没人说话了,敌方那三个都略显出紧张。我们这桌不了解大器的也表示惊讶,连人在江湖的袁老二都点头轻笑起来,掩饰不住一丝欣赏。陈吉吉几欲起身去阻拦,被我和付裕一左一右轻轻按住。

梁洛宏确是被撼住了,抬头对视了一眼大器,又愣愣地看了看大器手里的空酒瓶子,咽了口唾沫。

“不敢赌就算了,不强求,那你也就别钻牛角尖了啊。”大器笑,手腕翻转轻抡着酒瓶子,故作轻蔑地玩激将。

“打、打电话!让艾媚说!”梁洛宏上套了,分神了瞬间,狠狠瞟了骨头一眼,于是犯下了太多男人都犯过的错误——为了所谓的不值钱的面子,硬撑。

大器看向骨头,所有人都看向骨头,而此刻这位焦点人物显然陷入了矛盾,电话一打,他就也参与了这个赌局,照之前种种迹象来看这个赌局他是必胜的。但以骨头的性格,此刻必然背上了想赢怕输的思想包袱,又碍于众人目光逼视,不好拒绝,于是犯下了太多男人都犯过的错误——为了所谓的不值钱的面子,硬撑。

骨头一掏手机,包房里瞬间静下来了,按了号码,把手机贴耳朵上,骨头额头就开始见了汗了,俩眼珠想看又不敢看谁,叽里咕噜地乱转,就像他才是心虚的那个贼一样。

大器伸手大幅度比划着,吸引骨头注意力:“别自己听,有扩音或者免接听什么的吧?按了按了!一起听,公平公正公开么。”

骨头看了周围一眼,动作缓慢拿下手机按了免提举在面前,所有人不说话,仿佛骨头手里的手机是可视电话一样,全都盯着,屏气关注手机里传出的丝毫声响。

接听了,是艾媚的声音,有点急切,开门见山:“喂?老公,怎么样了?”

一旁的梁洛宏真切地听见了,瞬间脸色风云变幻,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骨头眼神里转瞬即逝了一丝得意,艾媚对他这个称谓必然让他此刻充满优越感,但马上意识到战局仍在进行,于是轻咳一声,凑近手机:“我们在一起呢,还在谈,老婆,梁洛宏要和你说话,他说有话问你,你……好好回答。”

“什么?还问什么啊?”艾媚的声音更急,还有一丝不耐烦。

骨头没答,而是起身走两步,伸手把手机放在梁洛宏的桌子中央,然后抽身坐下,不再作声,故作坦然掩饰着自己的紧张。

所有人静音,梁洛宏沉了沉气,向前探着身子对着手机:“媚儿,我是宏。”

这边谭墩小声接话:“靠,我还白加黑呢。”

“洛宏,你还要问我什么?还有什么没说清楚的么?”艾媚说这话的时候都是叹气的,显然是受够了纠缠极度无奈的意思。

梁洛宏当然感觉到了艾媚语气里的不快,但眼神已经变得认真,没有理会旁人,也没有觉得难堪,而是更加凑近手机,声调哀怨:“媚儿,我只想认认真真地最后问你一遍,你爱不爱我?你还爱不爱我?我真的不想我们几年的感情就这么完了,我这么千辛万苦地找到你就是不想就这么完了!我求求你,好好想想再回答,别说气话,因为你的答案对我关系重大,会直接影响到我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很悲壮,很动情,一番话说完,我们都在看着梁洛宏,但看热闹的心态在消散,目光都变得温和、怜惜起来。虽然他的声音依旧刺耳,依旧让人生不如死,但此刻伴着这番话听来,无疑如一个悲情男子从地狱中传来的歇斯底里的哀怨和哭诉。

没人说话,如同法庭上等待宣判的诸位旁听,而骨头明显就是被告席上的那个,表情紧张,眼神死灰。桌上手机里也没了声音,许是梁洛宏一番真情告白让艾媚的心潮也澎了湃,一时口不择语。但这有点儿太折磨人了。

许久,手机里传出一声轻轻幽幽的叹息,在所有人屏气聆听中,艾媚缓缓开口:“洛宏,好吧洛宏,我……我承认,我爱你……”

“咔嚓哗啦!”清脆的一声爆响中断了电话审判,也拽走了大家的注意力。

好家伙!大器这死胖子还真是说到做到,在艾媚的话刚说出口的刹那,大器特诚信为本地抡了胳膊,啤酒瓶子也应声在他自己脑袋上开了花。

所有人都用震惊回应,离得最近的梁洛宏甚至吓得身子一抖,接着起码有近两秒钟,时间如同静止,谁都怔着不动。再接着陈吉吉一声尖叫,急慌慌手忙脚乱地扑向大器身边。

我和付裕也诧异着呢,这大器还真是对比当年没多少改变啊,还是喝醉了就敢不拴弹跳绳就玩蹦极的脾气,刚才连我都以为他是拿那个赌注吓唬梁洛宏呢,谁知道他还真砸啊。

这边一片慌乱时,电话那边的艾媚也缓过惊魂来了,急急嚷着询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打架了么?骨头和梁洛宏几乎同时探身对着手机报平安,抢着说没事只是出了点小意外,俩人脑袋凑得很紧,说着话还对视了一眼,目光复杂。

一旁的陈吉吉正急急为大器拨掉一头的碎瓶碴儿,我们这桌人也都起身前去探望,付裕边走边掏了车钥匙,也不知道喝醉了的大器有没有使巧劲儿,要是开了口子是要缝针的。

袁老二先到一步让开陈吉吉给大器检查,前后左右扒拉着看了一圈,笑了,后退一步冲大器竖了一下大拇指。看见二哥这个表情我们心算是放下了一半,也都捎带着扫了一眼。真是奇了!你说这人怎么能皮糙肉厚到这份儿上?酒瓶子砸上去,竟然一点没挂彩!就是肿了一块,起了个包。

大器脸上明显还有残留的痛楚,但更多是洋洋自得,好像自己干了件壮举似的,对着我们嬉皮笑脸地摆手,又把手指竖在嘴唇上示意静音,眼神递向面前不远处,那个几乎把脸都贴在手机上的梁洛宏。

虽然大器自行爆头吓了梁洛宏一跳,但这会儿他的注意力却根本没转移,全在手机另一端的女孩上,况且刚才艾媚的话足以重燃他人生的希望,如同在无尽的沙漠中找到小小的一汪清泉。

“媚儿,你说什么?你刚刚说的什么?再说一遍好么?”梁洛宏对着手机深情无限,同时眼睛在不停扫描对面那张惨白的白骨脸。

电话那边的女主角好像还在思考刚才这边的突发事件,被梁洛宏这么一问,语调愣了一下:“啊?哦,洛宏,我刚才是说,我承认我爱你,但……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就让它过去好么?我现在和陈谷在一起很开心,如果我和你不能做朋友的话,那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好么?别再打搅我的生活,你也好好的……”

梁洛宏刚刚眼睛里高频闪烁的希望开始摧枯拉朽般地坍塌,与之对比强烈的是对面的骨头眼中腾起喜悦之火,并以燎原之势迅猛扩展。

旁边还郁闷着一个呢,大器揉着脑袋听着电话,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酒瓶子,他妈的砸早了!

这个故事教育我们,无论冲什么动,之前一定要听人家把话说完,确定可以冲动了再犯傻。

之后的事态急转直下,在骨头笑得春暖花开地挂断电话后,梁洛宏一脸的欲哭无泪起身探头,非得让大器砸他一酒瓶子,说话时带着哭腔,如同琼瑶戏里的男主角般歇斯底里,加上他特有的非主流腔调,震撼效果可想而知。周遭诸位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人的潜意识会不由自主地同情弱者,也都可以理解梁洛宏此刻生亦何哀死亦何苦的心情。

这番情景,让大器和老付都慈悲为怀,拍着梁洛宏的肩膀劝慰。梁洛宏眼睛里的激动都快溢出来了,败兵之将忽然得到敌方素不相识的安慰,这种力量是无穷尽的。袁老二适时上前圆场,喊服务员上菜,接着两桌并一桌。

再然后菜上了,酒开了。酒杯一举,刚刚的敌我双方变成了一家人。

常喝酒的都知道,男人在酒桌上,经常有喝之前不认识,喝完了就成了亲哥们儿,醒酒后还是不认识的经历。

梁洛宏带来那两个架不住袁老二与大器的热情洋溢,早就和我们喝成一片。这座位也开始频繁调动更换,陈吉吉、温小花和周小天仨丫头被挤到一起,倒没妨碍她们看戏,边看边聊,反倒混得有几分熟识了;我被挤到挨着谭墩与大器中间,一会儿代表国军喝一杯,一会儿代表共军敬一杯。

我和陈吉吉坐成个斜对面,在应付着周遭的同时还频繁地偷窥过去,但陈吉吉和周小天聊得火热,我半天没等到一个默契的对视,颇为失落,假模假式地和一个敌方代表干了杯啤酒,接着干咳一声,故意夸张地拿出手机按键,我就不信她没看见!

鬼来电,和老二外甥女聊什么呢?

短信发过去,斜对面很快响起手机提示,陈吉吉完全随意地从手包里拿出手机,按键查看,又貌似按键回复,整个过程没看向我这边一眼。

嘿嘿,我就知道她知道是我。

短信回过来:没聊什么,你管不着,哎别叫我这个,难听死。

我回:之前也不知道你是人是鬼,你这短信莫名其妙的,还真担心遇到狐仙了。

她回:我要是狐仙早把你炼丹了,你忘了是吧?狐仙会发慈悲在你情绪低落时候陪你聊那么晚吗?菩萨才会这样吧。

我回:呵呵对,你是菩萨,要是付裕知道你就是那个神秘的短信菩萨,不一定得多吃惊。

她回:切,要是在座的这些人知道我们俩有话不好好说却发着短信聊天,那才会吃惊呢。

我回:还真是,你小心点儿,别让周小天她们看见你发什么,拆穿怎么办?

她回:还是你小心点儿,你旁边那个谭什么的,偷窥你半天了,还看我呢。

……看到这条短信我果断地惊骇了一下,下意识抬头去看身边的谭墩。果不其然,这厮真的在眯着眼瞟我,一副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干了什么的感觉,继而站起身,拿着一根筷子敲碗:“哎哎!那边陈吉吉身边的哪位善良人,过来跟宝换个座位好吧?你们看看,坐一桌面对面的俩人还互相发短信聊天,累不累啊!”

全桌寂静了一下,一半人看我,一半人看陈吉吉。

我愣神,旋即伸手扯谭墩坐下:“哎!你狗仔啊?随便造绯闻!上一个诬陷我的人现在还在黄浦江底沉着呢知道么你!”

谭墩原地晃了两下,醉眼迷离地抬手指自己鼻子:“我诬陷?我看半天了!你发短信那边就响,陈吉吉拿手机不一会儿你这就响。你们这响来响去的,当我是假的啊?当我喝多了啊?我的洞察力何其敏锐!何其敏锐啊!哈哈哈!”

大器在那边扭头看陈吉吉,陈吉吉无奈地歪头笑笑,不说话不接茬儿。我忽然觉得这丫头很聪明,这种时候她要说话,完全就像是辩解了。

于是我转守为攻,探身看温小花:“小花,来,我跟你聊聊谭门织女的故事。”

“谁?”温小花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

谭墩肯定没醉到任由我把他说到身败名裂的程度,马上对小花赔笑:“什么谁?织女嘛,神话故事啊,没听过?就说有个织女找牛郎,还不给钱……”

我趁势揣起手机,不敢再发了。好在大家都处在混乱当中,注意力都是分散的,这个茬儿就算过去了。

又是半小时光景,敌我双方基本都醉了。大器醉得最厉害,脸色都有些发白。陈吉吉有点担心,商量之后,决定我跟她先送大器回家,陈吉吉没开付裕的车,尚算清醒的付裕留下来和袁老二料理一切后事。

离开的时候,梁洛宏和骨头分别将大器揽在怀里N久,差点儿把他勒吐,然后又爱屋及乌地拥抱了我。

一般来说,醉酒基本分仨阶段:醉的兴奋的时候,看谁都是亲儿子,所以出口不逊,寻衅滋事;酩酊大醉时候,看谁都是亲兄弟,握手拥抱,满嘴的肝胆相照,赴汤蹈火;醉到极点,看谁都是亲爹,说亲就亲,说跪就跪,你要说要他耳朵,给他刀他就敢往下割。

万幸,今天这几位,都尚且醉在第二阶段,正因为此,我和陈吉吉才能带着走路如腾云驾雾的大器全身而退。

陈吉吉开车,我带着大器坐在后排,这胖子上车没多久就开始和我搏斗,非要把车窗打开,要知道喝成这样要是一吹风,很容易醉吐沙场的,这可是付裕的车啊。但我关几次他开几次,最后我哄着他抱住他,答应陪他唱歌才作罢。

开着车窗,陪大器高唱无数经典怀旧。唱得无比投入声情并茂,醉酒人的字典里理应没有“失态”二字的。唱到《对你爱不完》时,还要求比划当年郭富城的经典舞蹈动作,甚至暂停,重来,要求我跟他一起唱一起比划,要整齐划一。

陈吉吉在后视镜看着,满脸笑意。

我有点尴尬,陪唱着拿了手机,给她发了条短信:我这算是舍生取妹吧?

陈吉吉开着车,听见手机提示响,不看,从后视镜扫我一眼:“我开车呢啊!不管你发什么,我现在说话就算回复了,值一毛钱。”

我喜欢这种感觉,于是也来劲儿了,和大器一起开唱,伸着胳膊张着手掌扭啊扭:“对你爱爱爱不完……”

要不怎么说这人喝到什么程度,都还是有点潜意识的呢,大器一进家门,好像知道到了自己家一样,瞬间推开我和陈吉吉,腿脚灵活地直奔洗手间,抱着马桶开始汹涌起来。

陈吉吉拍背倒水地照顾,我熟门熟路地找了干净衣服给大器换;陈吉吉洗了毛巾给大器擦了脸和脖子,我轻车熟路地在微波炉热了杯奶给大器灌了下去。然后俩人连拉带搀地把这头死猪扯到二楼卧室放在床上,我脱衣服陈吉吉盖被,整个过程十分默契,没有对话,眼神都没对过一下,只有大器一声声呓语般吐完必然无比难受的哀号。

打点一切妥当,听着大器的呼吸开始均匀,我又接了杯水放在床头柜——喝醉的人半夜会渴醒——然后和陈吉吉双双下楼,站在厅里有点束手,毫无疑问,她也拘谨。

这奇怪了,一直都挺好的,这一瞬间忽然就尴尬了,可能没有之前的短信聊天还好点儿,陌生人总有陌生人的礼貌,但现在这样,熟悉的陌生人,曾聊得跟好友似的却没见过,此刻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俩人就这么在厅里站着,互相看还互相躲目光,好像真有什么,或者在等待发生点什么似的,气氛怪异无比。

“那个,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顾你哥。”我笑,虚伪,不情愿,假欲走。

“啊?哎,你、你别走吧,他家我都不熟,东西都不知道放哪儿。”陈吉吉面有难色,“还是我回去吧,你照顾我哥吧。”

“你?”我看钟,继而夸张,“凌晨三点,你去哪儿啊,你这个时间回家万一出点什么事,大器不弄死我啊!”

陈吉吉看看大门,又瞟了眼楼上:“我也不好意思开付哥的车回去,那怎么办?”

我耸肩,摊手,撇嘴道:“怎么办,你叫破喉咙吧。”

陈吉吉一愣,继而听懂相关联的笑话,抿嘴侧头地笑起来。

她这么一笑吧,我就放松了,顿时觉得气氛没那么窒息,招招手一指沙发:“得了,聊聊天就亮了,熬到天亮直接上班得了。”

陈吉吉瞪眼:“你上班?这么残酷啊,星期六还上班啊。”

我还真是晕了,反应过来后夸张地一拍脑袋:“你看看我这事业心!总是忘了星期几。”说着话脑子蹦出太多想法,明儿休息?倒觉得是个机会了,或许趁这个周末安排个增进了解的约会也说不定呢。

陈吉吉坐向厅里沙发,我走几步开了冰箱扭头问她喝什么。按习惯得到的回答是随便,我拉着冰箱门招手:“来,自己挑,你忘了大器说让你过来住的,以后就是自己家,你得适应。”

陈吉吉笑着起身,边走过来边摇头。“我不一定真的搬过来啊,我真搬了,婶婶会不高兴吧。”

“没可能,赵姨真那么小肚鸡肠,生意能做这么大?他们那是江湖上一辈人的恩怨,烧不到你身上的。”我抬手指点冰箱问,“喝什么?”

陈吉吉看了半天拿了罐王老吉,我拿了瓶百威,双双走回沙发落座。坐下是坐下了,却又陷入找不到话题的境地了,这熟悉的陌生人坐一起真是为难,不可能像短信聊天那样精雕细琢地对话,甚至不敢太鲁莽地直接对视,生怕目光太过灼灼吓到对方。

沉默着,瞬间无数困惑再次涌上心头。

“现在能说了吧?”我欠屁股调整了下姿势朝向她,“你真的不认识我么?那你从哪知道我手机号码的?干吗发短信给我?还有,那个小马姐是谁?”

陈吉吉一愣,迅速选择了回避,低头伸手去启那罐王老吉,掰了两次没打开,一脸小痛楚地吹了吹手指。

我助人为乐的境界闪现,伸手献殷勤:“给我,帮你开。”

“不用不用!我自己行的。”陈吉吉估计和我一样尴尬着微妙的气氛,听我说话马上飞快摆手,多少有点慌,再次伸手去开王老吉,这回打开了,但打开的同时手也抖了一下,红褐色汤液洒出来,溅了她满手、前襟,茶几上也是。

我马上起身:“别动,我去拿抹布。”说着转身迈步,手随着一摆,茶几上的酒瓶应声而倒,淡黄色液体伴着白沫子滚滚流逝,最先喷洒出来的一部分还飞溅到了我的裤裆。

于是,两位湿人彻底慌乱忙做一团。我起身慌张着把裤兜里的手机啊烟啊打火机啊钥匙啊全掏出来甩茶几上,陈吉吉忙着从纸筒里不断抽出纸巾擦茶几上往下滴的液体,我边抖着裤子边奔了厨房,找到一块干净的抹布擦裤子,忽然厅里传来铃声。

“赖宝!哥!电话!”陈吉吉嚷我。

我这手忙脚乱加心烦意乱,继续整理中回应:“看看谁!”

厅里回话:“显示的是……谭门贱器,是今天那个谭墩吧?”

靠!这贱人,这时候来电绝对没好事,要是敢说忘了带家钥匙,我必诛之!嘴上应:“是他!吉吉你帮我接一下,找我就说我走了,手机忘大器家了!”

厅里传来陈吉吉的声音:“喂,你好?”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还是沉默。

我讶异怎么没下文了,边擦裤子边从厨房走出来张望,就看见陈吉吉站在沙发旁听着我手机,脸色越来越难看,然后慢慢把手机从耳边拿下,轻轻放在茶几上。

我心里隐约不安,快步走至,看着陈吉吉已经有点发白的脸,凑过去小声问:“怎么了?谭墩喝多了跟你开玩笑开过了吧?你别答理他,他就那样……”

“不是。”陈吉吉使劲摇了摇头,再看我时把我吓了一跳,她眼眶都湿了,咬着嘴唇明显在憋眼泪。

不会吧?谭墩嘴是损,但再醉也不会这么没分寸啊,什么话能把这丫头给说哭了啊?我是又急又蒙,拉了一下她胳膊:“怎么了这是啊?老谭到底说什么了啊?”

“不是谭墩,是个女的。”陈吉吉咬了下嘴唇,别过脸。

“女的?温小花?”我越来越犯迷糊。

“不是小花姐,我也不知道是谁,我接了电话她就开始骂我,可难听了。说我不要脸贱货什么的,然后就挂了。”说着话,我面前这张小脸,已经有眼泪滑落了。

我已经理不出逻辑了:“打错了?”

“不是,那女的知道我是谁,我一接电话她就说,你就是陈吉吉?然后就开始骂我……”陈吉吉说着,抬起手背使劲擦了下脸,又蹲下身开始拿纸巾憋憋屈屈擦茶几,边擦边嘟囔,“凭什么这么骂我啊,干什么呀……”声音哽咽了,又抬手擦眼泪。

那副委屈的小样儿,真是心疼死人。

我是怒从心头起了,谭墩这是干什么这?开玩笑也没这么开的吧?伸手抄起电话,刚要按键,电话进来了,又是谭门贱器!

接听了就劈头盖脸:“你他妈要疯啊!怎么回事儿啊!”

谭墩在那边一愣,马上接话:“宝,王欥欥刚才来了,刚走。”

……半夜霹雳:“她?她来哪儿了?”

“我们喝酒的店儿啊!”

“靠!她怎么找去的?”我开始天旋地转,难道我身上有追踪器?

“谁知道啊,来了就找你,进包房就挨个骂,”谭墩声音有点喘,也是惊魂未定的感觉,“我们也生气啊,你都跟她分手了!还装什么自己人啊!我们也没惯她毛病!”

“……然后呢?”

“然后老付就说你走了,和你女朋友一起走的。我就说是个大美女,叫陈吉吉,是你和老付光屁股玩大的哥们儿的妹妹,和你是青梅竹马……我们也是为了臊臊她,替你出口气么不是!”谭墩辩解出了个仗义相助的中心思想来,“后来王欥欥就喊我给你打电话,我心想打呗,你肯定也不会给她好脸色,咱们就算报仇了,谁知道我按了号她就抢去了。”

“我真是靠了,你这个……”我都快无奈到崩溃了。

叹气挂了电话,事已至此,责怪这帮成事不足败事也不足的家伙一点用没有,还是琢磨琢磨怎么安抚受害者吧。

转身看时,陈吉吉还在那擦茶几呢,但明显心思游离了,泣着呼吸一抽一抽的,不时拿手背蹭下脸。许是余光看我在看她,陈吉吉站起身,低头不看我。“赖宝哥,我困了。我哥家有空房间么?”

“有有!我带你上楼!”我急忙头前带路,心中愧疚无比,想安慰却一时憋不出半句贴心话来。

陈吉吉顺从地起身跟着我上楼梯,我边上楼边侧身轻声细语:“吉吉,刚才那事你别往心里去啊,是个误会,我跟你道歉,真的对不起。”

“我没事。”陈吉吉咽着嗓子回我,鼻音很重,“我就是困了。”

我一时间感慨颇深,刚受了那么大的委屈,祸起于我,估计陈吉吉再笨也能琢磨出来刚才那女的是以什么身份骂她,这会儿她要是冲我吼几句骂两声,哪怕是打两下都是理所应当,但这小丫头什么都没说,把她的悲伤留给自己。

这么一想,我是越来越愧疚了。

“哪个房间啊?”上了楼,陈吉吉小声问了一句。

“楼上一共三个房间呢,你挑啊。”我停步侧身看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你不知道有钱人的家里房间都多啊?比尔·盖茨在家半夜上厕所,得拿着地图和指南针。”

陈吉吉没笑。

回到楼下客厅又开了瓶啤酒,越想越不是滋味,脑子里不断浮现陈吉吉在房间里扑床上抱着枕头委屈流泪的画面,我这颗善良的心都快碎了。

心疼着陈吉吉,仇恨自然就转移到罪魁祸首王欥欥身上,很想很想给她打一电话,先声夺人质问她一下,但又怕再弄巧成拙中了招。兴许她就正等我打电话过去呢,要知道我是玩着自己长大的,那王欥欥可是玩着男人长大的!

唉,也不知道楼上那丫头还有没有在哭了。

我是有想过上楼敲敲门,当面赔不是慰问一番的啦,天地良心,这个想法是完全纯洁的,只要没人打我,我就敢承认自己是个怜香惜玉的善人君子。

但这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的,她要真一下扑到我怀里楚楚可怜的梨花带雨起来,你说我劝不劝她吧?哄不哄她吧?抱不抱她吧?吻不吻……你说是吧?

喝着酒,眼睛一直盯着茶几上的手机,挣扎了半天伸手拿起,斟字酌句地输入短信:

别难受了,大爷给你笑一个?要不大爷给你跳一段?——不行不行,臭屁也得分时机啊,删了!

你也需要人来陪,需要人安慰,让你挨了骂也不后悔,求求你给我个机会,不要说委屈你无所谓——不好,太不诚恳,删了!

还难受么?要不要来个英俊潇洒的人陪陪你?——我靠!这简直是很不隐晦的流氓挑逗式啊!删了!

……几经删改,最后精简到三个字:睡了么?

我以为她不会回过来,毕竟人家委屈郁闷呢,怨气撒我身上,故意冷淡我实在太正常了,正准备继续发第二条的时候,手机还真的响了!

回的是:没呢。臭猴子,干吗?

我很激动,真给我面子,这么快就回了短信,而且猜到我会内疚,话语中明显带着意在让我放心的轻松,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我心里霎时如初恋般热热乎乎起来。要知道长得漂亮,还懂事善良,还不使小性子耍小脾气的女孩,就跟中国男足进世界杯十六强一样,人们都在梦想着,却都明白自己这辈子肯定没那个福气等到了。

她言语一轻松,我就没那么忐忑了,手指飞快按键:我就是想跟你道歉,把你哄好,省得大器醒酒后你打小报告,我就惨了。真的对不起啊吉吉,刚认识就让你替我背黑锅……

之后楼上那位就没信儿了,等了很久,久到我已经按捺不住打算上楼敲门了,短信才回过来,幽幽的一句:刚才那女的,是你女朋友吧?

我当即小人得志地窃喜了一下,哎你说,陈吉吉这句问的是不是有点小小嫉妒的意思?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算没有,我也乐意这么想。

但这事我怎么解释啊。琢磨了一下郁闷回话:她真的不是我女朋友,我以为是我女朋友呢其实不是,但不是我女朋友之后她又有点像我女朋友的意思,可她又不是我女朋友,你明白了么?

又是半天,短信回来:最讨厌男人吞吞吐吐暧昧不清的,晚安!

我手指都急了:我哪有,我发誓她现在不是我女朋友!

陈吉吉很快回话挑语病:那就是以前是喽?

我很抓狂,和王欥欥那点事儿,如实讲的话太没面子了,况且也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啊!于是决定转守为攻:这事儿有点复杂,以后给你说。哎你干吗对她那么感兴趣?

短信很快回过来,对方十分机智果敢,看似早有准备:我起码得知道是谁骂我吧?以什么身份骂我,把我当成什么骂我吧?

这也是我纳闷的事啊,就算陈吉吉是我女朋友了,她王欥欥凭什么骂啊?但我怎么跟陈吉吉解释得明白哟,认栽吧。

于是我好汉做事好汉当,责任全揽自己身上,庄严回话:这事不赖我!是谭墩和付裕他们胡编乱说,我也是刚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我替你骂他们了,再替他们跟你道个歉,这事你就别跟你哥说了行么?

受害者回:好,不说,当把柄攥着,等你们几个补偿我精神损失。

敲诈啊!都道歉了还想怎么啊?我怒了,当即回话:没问题没问题,你说怎么就怎么。

结束语回过来:那我愉快地睡啦,晚安。

苦笑。这孩子还真心胸宽阔,这么一会儿就消气了。

人家说睡了我就不好打搅了,继续喝酒沉思,郁闷怎么事情就乱到这地步了。最后思考方向又回到了陈吉吉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码的呢?还不告诉我,而且她居然真的不认识我!还有那个小马姐是谁啊?

……完了,我肯定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