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08年,还在晕菜

人在目睹了死亡后,会突然变得懂事儿。

姥爷的死,对何小兵影响巨大。当何小兵走到生命中不知所措的阶段时,与死亡的接触,改变了他对生活的态度。

以前何小兵认为生活只有一种可能,世界是荒谬的,只有自己内心想的才是正确的,要服从自己的内心,让愿望实现,如果碰壁了,就死磕。这种认识像紧箍咒,牢牢套住了他,而且念咒的是他自己,越念越痛,越痛越念,以至病态。

现在,另一种可能突然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地就来了,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接受了这种可能。这种可能就是,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何小兵认为自己和姥爷的感情坚如磐石,可是现在,随着姥爷的离去,他在回想和姥爷的感情时像面对着一片虚无,两人不能再在一起瞎逛、乱玩儿、唠嗑。姥爷没了,和他实实在在的交流也没了,生命如此,人和人的关系如此,那么其他的,比如他心无旁骛追求的那些个人的东西,是不是也这样,早晚会不见了呢?何小兵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他想起了顾莉莉对他说的--无常。

回到北京后,何小兵感觉紧箍咒没了,以前它就像限制孙悟空只能听话--这些话正确与否暂且不论--而不能做哪怕是正确的事情一样,限制着何小兵只能从一个极其自我的角度而无法从别的角度看待世界。现在它的消失,让何小兵可以全方位看待问题了,这时,他看到了原本就存在但却被他疏忽了的诸相。

何小兵发现,世界丰富而辽阔,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狭隘。这一点,他要感谢姥爷,但他宁可把这个发现换成姥爷还活着。

那晚,在回老家的出租车上,何小兵回忆着和姥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姥爷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他眼前:姥爷带他偷偷吃羊肚时的那把小刀、姥爷的青花烫酒壶上的三片竹叶、姥爷那辆大梁被何小兵坐得磨掉了漆的二八自行车、姥爷那个中间有个尖儿的大光头、姥爷说话时还有点儿让何小兵不知道姥爷到底是哪里人的口音、姥爷脾气上来时涨红的脸……何小兵想了很多,并没有太过悲伤,他当时不理解自己为何对姥爷的病危反应如此平静,后来他找到原因,因为喝了酒,神经被麻痹,感情的阀门被堵住了。

当何小兵开始难受的时候,酒劲儿快过了,这时候也快到地方了。

临进市区,何小兵给他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快到了,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不认识去市医院的路,何小兵也不知道市医院的新址在哪儿。何小兵的妈跟何小兵约了一个地方,让何小兵在那儿下车,何建国会去那里接何小兵。

何小兵的车到了那个地方的时候,何建国已经站在路边等了。尽管是夜里,何小兵还是从身影就判断出站在路边抽烟的那个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出租车停在何建国身前,没等何小兵完全从车里出来,何建国就拦下一辆本市的出租车,先坐了进去,在撞上门前冲何小兵喊了一声:“上这车!”

“哪儿能撒尿啊?”为了赶时间,何小兵一路没让司机停车。

“去医院撒吧,十分钟就到了。”何建国说。

“憋不住了。”

何小兵对着路边的一棵树尿了起来,何建国看了一眼,坐在车里等着。多年未见的父子,就这样完成了他们相见后的第一次对话。

尿完,何小兵上了车,坐在后排,何建国坐在前排,谁也没再说话。何小兵从背后观察着何建国,虽然看不到任何细节,只有一个剪影,但这个轮廓已经显出了老态。见到父亲,何小兵既熟悉又陌生,既想靠近,又有意疏远,怕靠得太近反而显得更远,所以他半天没想出该跟何建国说点儿什么。何小兵以为何建国会问他在北京的情况,但是何建国没有问,车厢里只听得见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父子关系变得很奇怪,不像从前了,原来即使针锋相对也毫不见外,什么话都能直接说出来,哪怕是刺激或伤害到对方也不往心里去,现在却谁都不敢接近谁,好像对方随时都要爆炸。

何建国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为了调节气氛,他和出租车司机聊起天来,所谈内容是典型的没话找话。

何小兵听着何建国和出租车司机的对话,也不知怎么着,第一次觉得老家话那么难听。

医院很快就到了,父子的尴尬,转瞬便被面对病人的悲伤所取代。

何小兵跟在何建国后面,到了姥爷所在的病房门口,何小兵的妈和姨等人正坐在门口守着。病房需要无菌的环境,只能每天上午探视。

“怎么样了?”何小兵问。

“大夫说随时都有可能不行,我们已经给姥爷挑好衣服了。”何小兵的妈说。

听到这话,何小兵脑袋“嗡”的一下,他在来的路上就一再叮嘱自己,千万别哭。他强忍着。

“让小兵先回去休息吧,坐了那么长时间车了,怪累的!”这是何小兵的姨在说话。

“不累,我在这儿待会儿。”何小兵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天已经快亮了,大家熬了一宿,都无精打采的,谁也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靠着墙,偶尔喝一口水,随时等待着各种消息传来。

虽然表面安静,每个人的心里却并不安静。

窗外已经大亮,楼道的灯灭了,楼层渐渐热闹起来,病人的家属也多了,挤满楼道。护士们戴着口罩,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在人群中穿梭着。到了九点,大夫开始查房,家属们站起来,等待着大夫从病房带出的消息。

“你们给弄点儿吃的。”大夫出来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

“是见好了吗?”家属满怀憧憬地问。

“还那样。”

“能吃东西了还不是见好吗?”

“都多长时间没进食了,好不好都得吃点儿,给熬点儿粥,弄烂糊点儿,回头让护士给打进去。”大夫说完进了下一个病房,家属无法从他的嘴里多得到一个字。

家属们开始分工,谁回家熬粥,谁去上班,谁继续守着,因为大夫说让病人喝点儿粥而盲目乐观起来。这种情绪慢慢扩散,刚才在现场的人,把情况加以主观描述,告诉才来替班的人,后者又加以渲染转告给更晚到的人。于是,情况变成姥爷的病情好转了。

大夫视察完所有病房,准备回办公室,何小兵追上去,偷偷问他:“我姥爷能吃肉吗?”

大夫一笑:“病人现在只能吃流食。”

何小兵失望地回到病房门口。

病房已经住满了,很多新来的病人没床位,就在楼道搭建了临时床位,把楼道挤得没有下脚的地方。护士给新来的病人输着液,家属们从她身边走来走去,一会儿上趟厕所,一会儿打个电话,护士不耐烦了:“别碰我,扎偏了可不赖我啊!”

面对缠着一脑袋纱布的病人,护士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她们在饱览群病后拥有了一颗坚硬的心。

单位的人来看姥爷了,两个临时工抱着一箱子矿泉水、方便面、面包、火腿肠、水果等物,跟在一个正式工后面,把东西交给家属。正式工说:“听说老同志病了,我们来看看。”

其中一个家属说:“我爸不缺这些东西,单位给他涨点儿工资什么都有了,别的单位都涨了,就你们单位,还那样!”

“这事儿不是我说了算的,我的工资也没涨,上面的规矩死性儿!”正式工看了一眼带来的东西说,“就谁家有个什么事儿这方面能灵活点儿。”

单位的人坐下说了几句慰问家属的话,然后就告辞了,说有情况再通知他们。

家属之间开始聊天了,陆陆续续又来了很多关系比较远、非直系的亲属,相互间热情友好地打招呼,与其说是来看望病人,不如说是一次病人家属们的聚会。他们聊起孩子的婚事,要帮助介绍对象,被帮助方顿时来了精神:“多大了,属什么的,在哪上班,手机里有照片吗?”

病房旁边是水房和卫生间,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清洁工正在水房门口干着活儿,已经和家属们混熟了,边参与聊天,边忙乎着。她把用完的输液瓶瓶口的铝圈剪下来,归成一堆儿,拔掉橡胶塞,归成一堆儿,剩下的玻璃瓶放一堆儿,三样儿,分开卖钱。

剪刀剪开、铝盖儿碰撞、塞子被拔掉、玻璃瓶碰撞,带出一串清脆的声响。在一堆空瓶中,混迹着一个没输完的瓶子,清洁工剪开铝盖儿,拔掉塞子,倒掉液体,空瓶归堆儿,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这怎么还剩半瓶没输完啊?”家属问。

“输一半好了呗,或者输一半人没了呗!”清洁工不以为然地说着,多一个瓶子,比少一个人,对她更重要。

众人呵呵一笑,继续找话题聊天。

何小兵觉得,在这种时候,无论是谁,跟病人有没有关系,都应该怀着对生命的敬畏,保持肃穆,而他们却依然没有忘记扮演自己的角色,爱讲笑话的还在讲,爱装B的还在装,不说话的依然不说话,有人依然保持着平日的优雅,平时傻了吧唧的依然在犯傻,看来人是难以改变的动物。

当那些人还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的时候,也有人在那儿默默地坐着,哪儿有什么情况了就站起来,需要帮忙就伸把手,没事儿了再默默地坐那儿。人和人也是多么不同的动物。

姥爷的一个老哥们儿来看望,七十多了,脚有些跛,走路有点儿费劲,家人搀扶着他。他安慰着家属,说姥爷会没事儿的,几年前,他也脑出血过,昏迷了五天,最后还是醒了。他攥着何小兵妈的手说:“放心吧,命没那么不经折腾。”

老哥们儿在家属身边坐着,靠着病房的墙,虽然陪着没什么用,但还得这样做,既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人很多时候处于这种时刻。

老哥们儿岁数太大了,家属让他回去休息,老哥们儿又陪了一会儿,拖着跛腿走了,留下一句话:“明天我再来看老哥!”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何小兵想,或许生命真的没那么脆弱。

粥熬好了,交给护士,护士拎进病房,过了一会儿拎出空桶,交给家属:“都打进去了啊!”容不得家属再问点儿什么,就消失了。

到了探视时间,只有五分钟,家属们堵在门口,争先恐后要进去看看,一次只能进两个人,谁离门口近,谁就套上消毒服,先进去看看,带着难舍心、怜悯心、好奇心。

先进去的人出来,消毒服换给后面的人。表妹怕看到姥爷的样子后难受,拉着男朋友的手进去,一个女护士明察秋毫:“还拉手进来了!”听语气,她在感情上受过不浅的伤害。

何小兵最后才进去探望,姥爷带着呼吸机,闭着眼睛,腿脚都有些肿。何小兵俯下身,找到姥爷的手,握住,看着姥爷,姥爷一动不动。

何小兵往前挪了两步,凑近姥爷说:“姥爷,我回来了。”

何小兵感觉姥爷的手指轻轻跳了一下,贴在姥爷耳边悄声说:“你想吃什么啊,我给你买去。”

姥爷还是一动不动,这时,何小兵发现姥爷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水,顺着太阳穴,流向枕边。何小兵擦去姥爷的眼泪:“你快点儿好了,我等着你带我玩儿呢!”

姥爷还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何小兵不敢确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多年前带着他在河里游泳上蹿下跳的那个姥爷。何小兵觉得病房里的一切太可怕了。

结束探视的时间到了,大夫护士连劝带推地让何小兵离开了病房。何小兵没有看到姥爷的眼睛,没有和姥爷的目光相遇,他想象不出,如果两人对视了,他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何小兵出了病房,众人在议论着自己刚才都看到了什么,讲述着自己看到的独特细节,似乎在证明着自己观察得比他人仔细。

何小兵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悲伤。那个情景下,怎么可能还冷静得看得那么清楚呢。何小兵掏出手机,按了起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同时也为了掩盖悲伤。

人们的乐观持续到了吃完午饭,当他们讨论着医院的空调不够凉快,和病人太多,医院再盖多少楼也不够住的时候,大夫突然从办公室出来,进了病房。众人预感不好,纷纷起身,透过门缝儿和门上的小窗往里看。

片刻后,大夫从病房出来,光看表情,就知道答案了。

“情况不是太好,家属做好准备吧!”大夫适时地表现出了让家属能接受的态度,然后又进了病房。

家属们沉静了,给孩子介绍对象和显示自己观察力敏锐终于在这时变得不重要了,坐在各自的凳子上,低着头,沉思着。很多人都会在某个时刻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可能是想起和姥爷共同相处的某段美好时光,或者对生命的无常感到无奈。

有人在给寿衣店打电话,报上家门,让人带上已经挑好的寿衣准备过来。

没过太久,大夫第二次出来了,手里拿个本,本上拴根儿笔。

“我们尽力了,但是没有办法。”大夫目光稍稍低垂,递上本,举到何小兵的大姨面前,接触这几天,已经摸清家里的人物关系,知道她是家里的老大,“签字吧!”

虽然大家已做好心理准备,但是当这一时刻到来的时候,还是难以接受,眼泪同时落了下来。

大姨毕竟是老大,叮嘱众人别哭,然后自己流着眼泪,接过本,筛糠似的在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悲伤得来不及细看内容,或许这是解脱的时刻,既希望它到来,也希望它不要到来。

女家属们在一旁哭,女清洁工还在剪着瓶盖,没事儿人似的劝说掉眼泪的家属想开点儿,别上火,哭声和她干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别的病房的家属端着盛着大小便的各种器皿,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举着在家属的头顶上走过,已经没人关心他们手里的东西会不会洒在自己身上。厕所该打扫了,里面的味道飘出来,也没人计较了,面对死亡,清新的空气不那么重要了。

寿衣店的人来了,抽着烟,表情平静,不慌不忙,听完家属的嘱咐,掐了烟,进了病房。

家属们等待着,又陆续有更多的家属接到电话后赶来,病房门口的人越聚越多。

女清洁工在水房里和一个来接水的男人大大咧咧地打闹着,蛮横但饱含蜜意,让人羡慕。这时候作为病人的家属,你会觉得,健康,比拥有什么好职业、好名望更重要。只要还不想死,健康就是最重要的。

姥爷被穿好衣服,从病房推了出来,盖着一块黄色的布,露出一双脚,穿着布鞋。这双脚曾踏着自行车带何小兵四处游玩,曾走着去何小兵学校给他送吃的。如今,这双脚再也不能动弹了。

哭声四起。

何小兵这时候意识到,姥爷实实在在地没了。

姥爷的去世,留下了许多让活着的人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的义务,最后一项还是吃饭。

饭馆的大厅坐满了一桌桌的人,嗑着瓜子,抽着烟,等着上菜,并表现出疲态,讲述自己多少天没睡好觉了,陪护了多长的时间。很快他们的嘴就被上来的菜堵住了,特别是刚才哭得差点儿咽气的人,到了这个时候表现得格外生龙活虎,饭量特别大,似乎是在补充之前的消耗。久未见面的熟人和亲人,开始干杯了,并不急于下午还要上班。小城市的人生活在人情里,只要打个电话,说有喜酒要喝,或者谁没了,就可以不去上班了,无论单位有多重要的事儿,当然也不会有太重要的事儿,在这里没什么事儿能重要过婚丧嫁娶。

何小兵因为没有需要跟他喝酒的人,匆匆吃饱便离席了。还要等其他人吃完一起坐车去姥爷家说事儿,何小兵没走太远,在饭馆附近转悠。心里在想,自己从此以后就没有姥爷了,那种隔代的亲情的归宿没有了,可怎么办?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面对,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但面对的时候如何能坦然呢?何小兵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掌握。

人们终于吃完了,叼着牙签,大摇大摆地出了饭馆。何小兵这时候突然发现,在他回来以后的这几天里,竟然有人吃胖了。

到了家楼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区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楼体更陈旧了。不知道现在管理小区的是物业还是居委会,还在出着黑板报,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粉笔写着当月的时事大事和当季的健康饮食疗法,文字边缘,是一串串S形曲线和几何图形构成花边,散发着挥之不去的小城市气息。

进了家,何小兵说了一句“我困了”,便进了自己那屋,没再出来。这屋已经不像他的屋子了,多年未住,被何小兵父母改造得面目全非,墙上的那些摇滚海报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硕大的中国结,书桌上的那些磁带不见了,不知道被收拾到哪里还是处理了,只有床还是那张床。

何小兵的妈来叫何小兵,让他出来有话说。何小兵已经躺下,说太累了,有事儿明天再说,然后翻了一个身,脸冲墙,不再有任何表示。何小兵的妈只得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何小兵躺了半天也没有睡着,听见屋外父母的谈话,何建国要出去下棋,何小兵的妈不让,何建国只好打开电视,嗑着瓜子,不停地换着频道,最后停在一个小品上。

何小兵躺在屋里,能想象到这些年父母每天晚上的生活:吃完饭,把碗刷了,坐在电视机前,无论节目是否好看,也要一直看下去,直到睡觉的时间到了,期间要嗑几两瓜子,换几个坐卧的姿势,唠几句闲话,然后洗漱,检查门窗是否关好,上床睡觉。不仅他们这代人如此,或许王大伟和他媳妇也将过这样的生活了。

何小兵藐视这样的生活,同时也羡慕这样的生活,至少他们还能安心地坐在电视机前,而他,已经无法心如止水地做一件这样的事情了。

第二天起来,屋里没人,早饭摆在桌上,何小兵剥了一个鸡蛋,塞进嘴里,躺在沙发上吃。旁边放着一本复印的书,是何小兵他妈看的,是某传销商品的教材,她退休后不甘寂寞,总想再干点儿什么,经朋友介绍,接触了这事儿,拿了点儿资料先看着。

何小兵翻了翻,这是一本给人洗脑的书,里面尽是些煞有介事只能在理论上成立的名人警句,并把一些但凡有点儿社会经验就能分辨出的谬论当成真理让你相信,其中已经渗透了让你付出金钱并防止你清醒的技巧。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的人,自然明了;不明白怎么回事儿的人,便会信以为真。人的认识水平在这时起了作用,水平有限的人,愿意相信也只能相信,脑袋里没东西,就会被这些东西填满。他们打着让你身体健康、家庭幸福、收获财富的旗号,这三件事情不会让任何人拒绝,于是那些水平有限的人便欣然接受了号称能实现这三件事情的荒谬理论并付诸实践。

何小兵宁可让她妈闲着也不愿让她做这种事情,出屋把书扔进垃圾道。

吃了没两口饭,何建国开门见山:“你在北京靠什么活呢?”

“上班。”何小兵眼睛盯着电视。

“上什么班?”何建国看着盘子里的菜。

“上能养活自己的班!”

“要是你姥爷不出事儿,你就一直在北京待下去了,也不跟家里联系?”

“你不也一直不跟我联系吗?”

“我们联系你了,是你拒绝和我们联系,难道你一点儿都不需要家庭的温情吗?”

“现在我回来了,你想让我怎么着啊?”

“我不想让你怎么着,你对退学这事儿后不后悔?”

“都哪辈子的事儿了,不用提了。”

“看来你还是后悔了。”

“我困了。”何小兵啼里秃噜吃完了一碗菜汤儿泡的饭,嘴里还没嚼干净就起身离桌,进了自己屋。

何建国放下筷子,跟了进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长大了,对生活该有成熟的认识了,想从你嘴里听到一些你对社会的看法,但是你让我失望了,除了'我困了',我就没听你说过别的。”

“我都困了,你想让我说什么,要不然你在这儿坐着,一会儿听我说梦话。”何小兵躺在床上。

“你很让我和你妈失望!”何建国留下一句话出了门。

何小兵不想辩解,他只图在家的这几天能清净些,因为一旦聊上什么事儿,肯定聊不到一块儿去,往往会戗戗起来,两败俱伤。他也觉得,成长是长给自己的,不是长给别人看的,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外人能不能看到无所谓。

何建国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又去上班了。他在市群艺馆工作,从普通干事,一点点往上升,现在是副馆长了,再有一年多就该退休,没有转正的希望了。何建国本人也不想承担太多工作责任,已经到这岁数了,平安退休即可。

何小兵的妈妈四处找那本被何小兵扔了的书,问何小兵看没看到,何小兵说没有,并叮嘱她妈别干那些不靠谱的事儿,最后吃亏上当的是她自己。何小兵的妈说她心里有谱。

何小兵的妈等太阳过了正晒的时候又出去了,每天这个时候她都要出去一趟,为晚饭做准备。

晚饭又将是何小兵面对各种提问的时刻,为了避开这一时刻,何小兵决定现在就回北京。他收拾好东西,把那张存了十万块钱的银行卡放在桌上,留了一个条:这里的钱,你们花吧,在北京这么多年,挺愧对你俩的,钱不是邪道来的,放心花,我还有,密码是咱家的邮编。

何小兵觉得还是不告诉父母他中奖的事儿,因为如果没有这次中奖,他可能连吃饭都是个问题,他不想让他们担心,就让他们去想象他在北京有一份还不错的工作吧。

何小兵坐上返京的大巴车。汽车驶离车站的那一刻,何小兵的心里涌起一阵伤感,想起了姥爷。虽然姥爷没了,但是他曾经的存在,还是影响着活着的人。

为了不让自己陷得太深,何小兵掏出手机玩儿,玩着玩着,手机屏幕上突然落了一滴眼泪,这时,何小兵发现自己哭了,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还好,他坐在最后一排,车上的乘客不多,他可以鼻涕眼泪肆意横飞。

何小兵感觉这次回了一趟老家,自己长大了。不经历生老病死,人不会长大,只经历一次,也不足以长大,他知道自己且得长呢。

同样陷入困境的还有安威,在第二次参加选秀节目后,他获得亚军,签了公司,天天出现在报纸上,以为能好好做张专辑,没想到公司容不得他喘口气儿就安排他去各地商演,赚足了一轮钱,才开始录专辑。在选歌上,安威自己做不了主,一切都是公司说了算,完全从市场出发,不顾他个人喜爱。专辑录好,安威又被公司迫不及待地安排了第二轮巡演,每天的工作就是去机场、化妆、演出、吃饭、睡觉、再去机场。折腾下来,公司赚了不少钱,安威只拿了小头儿,刚够在北京安家的。

安威搬进新家,叫何小兵去玩儿,两人喝着酒,聊了很多。

二人沉默,同时端起酒杯,碰了一下。

“你说特二B的梦想算梦想吗?”何小兵放下酒杯说。

“操,算吧!”安威点上一根烟。

“不能算。”

“为什么?”

“梦想是高贵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可是我们都曾经有过二B的梦想。”

“所以我们并不曾有过真正的梦想。”

两人又沉默了,端起杯,喝酒。

也许只有过去才是美好的,他们开始诉说自已无忧无虑的过去,沉醉在那个永远是蓝天白云的时代里。但无论怎么样,永远会有十八岁的少年,那是一个怀揣梦想的年纪,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从父母的兜里掏出钱,带着他的梦,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什么,他也不需要知道,只要看着自己的梦是否还带在身上就够了。

梦要要么变成现实,要么让人醒来,而何小兵难受就难受在他介于两者之间。他甚至觉得,安威也比自己幸运,因为安威至少只有一条路摆在面前,往前走就行了,而他仍得面临选择。

踌蹰解决不了问题。何小兵不想继续在家蹉跎下去,他买了一辆车,决定出去走走,试图把心里的苦闷靠可能看到的人和物转移掉。

何小兵开着车去了自己的大学。如今的大学已经不像校园,像一个高科技企业,国旗、党旗、校旗,三面旗帜迎风飘扬,在太阳的照射下,大楼能发光,像透明的。全是落地窗。

正是课间,学生们走在校园里,都在打手机,有说有笑的,电话那头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不跟身边的同学说笑呢?校电台还在放着音乐,音乐是给学生听的,但仍是那种讨好校领导的歌 。

何小兵开着车不知不觉到了家属区,夏雨果的家就在这里,但是何小兵并不知道夏雨果的家住哪个楼门,他开着车兜了一圈,停在空场,点上一根烟,思念起夏雨果。人不在一起了,反而会想念。这时候何小兵的心底涌起夏雨果的种种好处,对自己当初的举动后悔不已,这回给了那个一直追求夏雨果的男生可乘之机,希望他把握不住。

抽完烟,何小兵把车开出家属区,停要足球场旁,下了车,往场地里走,并不想踢球,只想进去看看,却在门口被拦下。

“哪儿的?”看门大爷在何小兵身前伸出胳膊。

“二系的。”何小兵报上自已当初的那个系。

“在校生才让进。”大爷说。

“我就是在校生啊,我刚从宿舍过来。”何小兵说。

“你眼角都有褶了,还在校生呢!”大爷笑着说,“你蒙不了我。”

这时候过来几个一看就是小孩的人,顺利进了操场。

“你比他们至少大五六岁。”大爷自信地说。“我这眼睛可毒!”

何小兵这才意识到自己老了,别人比自己更容易发现这个真相。何小兵心里感谢这个大爷,如果没有他,何小兵还以为自己是当年在这里上学的少年。

何小兵回到车上,开到一所摇滚学校转了一圈。校园里都是一些像是从农村来的小孩,虽然人不可貌相,但相貌有时候真的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这些人永远成不了摇滚明星,看着也不像有什么思想,也许他们只是一些时尚的追随着,认为这个时髦、好玩儿,就选择了,根本没考虑是否适合自己。

何小兵回想自己的少年时代,也是在这种盲从中度过的。上中学的时候,班里流行打乒乓球,他就买了拍,下了课就去水泥案子上打;后来又流行掰腕子,他又买了一对哑铃,天天在家练劲儿;再后来男生又流行比谁引体向上做得多,何小兵仍参与其中;再往前想,小学的时候,围棋、集邮、何小兵也都参与过,但都没长性。那么弹吉他是不是也这样呢,只出于一时的兴趣,如果确实是这样,那什么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事情呢,何小兵想不出来。

何小兵开着车,沿着街边溜达。路旁有很多小店,店主都是外地人,经营很小的买卖,他们背井离乡,为了谋生来到北京,也挣不到太多钱,生存环境很艰苦,甚至也把孩子带来,孩子们在简陋的房屋里打闹嬉笑——但是他们每个人都在活着,而且活得挺好,有声有色,脸上带着何小兵羡慕的满足。

何小兵觉得自己应该学会全方位地看待生活,就像只吃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再好,对健康也无益。况且这种东西本身并非完全健康,只是口味暂时适合何小兵而已,生活同样如此。

何小兵想起海子的诗: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或许从这样的生活中,能获得新的意义。

何小兵开始买菜做饭了。菜贩一看他就不像经常买菜的,在他身上多挣了几毛钱,何小兵知道他们不是在秤上捣了鬼,就是提高了菜价,为这点钱犯不上跟他们废话,拎着菜回家了。

电梯里,一个长发少年,一脸对什么都不屑的表情,戴着耳机,音量之大,让何小兵听着都觉得闹,不光音量大,听着音乐也噪,鼓的镲片声和吉他声掺杂在一起。

少年盯着电梯的门,目不斜视,一手拎着一份炒饼,装在塑料袋里——这样能省一个餐盒的钱——塑料袋里有一层雾气,看得出炒饼是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另一只手攥着一双一次性筷子。

何小兵看着这个少年,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少年觉察到何小兵在看他,用余光恶狠狠地瞟了何小兵一眼,电梯门开了,他出去了。

何小兵恍惚觉得,刚才下电梯的那个少年,就像过去的自己下了车,而现在的他还要继续坐车往前走。

回到家,何小兵蒸饭洗菜切菜炒菜一通忙,给自己做了四菜一汤,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看着这些从自己手时鼓捣出来的菜,何小兵来了胃口,风卷残云。

吃完饭,洗了碗,何小兵收拾好厨房,去扔了垃圾,敞着的门,和一个中年女人相遇。她看了一眼拎着垃圾袋的何小兵,又看了一眼敞着的门,问道:“你是新搬来的吧?”

“您怎么知道的?”何小兵很好奇她为什么这么问。

大妈说:“你做饭,以前那住户,没听屋里出过做饭的动静,光放些鬼哭狼嚎的歌 了。”

何小兵隐隐觉得,生活在发生变化,但这处变化好还是不好,他拿不准。突然想去教他吉他的那个老头家坐坐,或许会从他那里获得一些启发,于是打了电话,老头儿正好在家,说你来吧。

何小兵开车到了老头儿家,自从上回买完琴,就没再来过。老头儿家没什么变化,只是何小兵拖鞋的时候,发现鞋柜里多了几双女鞋。

何小兵坐下,有些陌生,希望老头儿能问他点儿什么,聊开了就不拘束了,但老头儿并不问何小兵最近的情况,似乎对他的事儿很了解。桌上摆着洗好的水果和茶具,老头儿正准备泡茶。

“想吃什么水果就自己拿。”老头儿拿出茶叶,烧上水说。

何小兵拿起一个苹果,啃了起来。卧室传出一些动静,像是有人。

“您家有人啊?”何小兵问。

“对,你认识。”老头儿拿出一把紫砂壶说。

何小兵以为是某个玩儿乐队的,正好在老头儿家做客,但从卧室出来的人让何小兵大吃一惊,是顾莉莉,穿着居家的衣服。

“你先坐着,我把衣服叠好,屋里收拾一下再过来。”顾莉莉笑着对何小兵说完,又进了卧室。

何小兵半天没缓过神儿来,不知道顾莉莉是什么时候和老头儿凑到一块儿的,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要来了,没有回避,显然并不觉得需要隐藏两人的关系 。

“喝茶吧。”老头儿倒好一杯茶,递到何小兵面前。

何小兵的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下意识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滋味醇厚,口有余香,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到茶上。以前何小兵没特意喝过茶,不觉得茶怎么好喝,这次不知道是渴了还是因为老头儿的茶好,竟然想喝第二杯。

老头儿又给何小兵倒了一杯,只喝酒,不得不喝,因为空虚。一喝上酒,就会忘记空虚,麻醉自己,醉了比清醒着舒服,一清醒就会痛苦。现在喝完茶,人精神了,何小兵觉得也很舒服,他把这种感受对老头儿说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后来就不喜欢喝酒了,因为有事儿可干了,需要保持清醒,不用再麻醉自己。”老头儿又给何小兵倒上茶。

“我现在比以前更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了。”何小兵说。

因为你想要的,都得到了,甭管到手后的是否满意。"显然老头儿从顾莉莉那儿得知了何小兵的近况。

“原来我是有劲儿使不出,现在我是能使出劲儿了,但突然发现,是否值得我这样做,如果不值得,那我这劲儿该往什么地方使?”何小兵喝了一口茶说,“不瞒你说,我都半年多了,天天在家待着,什么事儿也没干。”

“你看我的这两把壶,哪把好点儿?”老头儿又拿出一把紫砂壶问。

何小兵端详了一下,也不懂,就凭着直覍指着刚才沏茶的那把壶说:“这把吧,看着舒服点儿,不那么愣。”

“这把壶看着比较润,我养了五年了。”老头儿拿起何小兵看着舒服的那把壶,用手摸了两下,放下,又拿起另一把,放进茶叶说,“这把壶是新的,上个月刚买的。”

何小兵接过这把新壶看了看,又拿起那把老壶感受了一下。

老头给新壶里倒进开水:“这些壶,如果不用茶水泡它、不擦它,没经历过时间,它就不会变润。人也一样,需要生活的浸泡,要不然总跟这把新壶似的,看着夹生,火气大,躁,不静。”

何小兵拿起那么老壶看着,虽然它已经有了茶垢,不那么新亮,看着却很丰富,而那把新壶,看着就有点儿浮。

老头儿又给何小兵倒了一杯新壶泡出来的茶,何小兵尝了一口。

“这茶怎么样?”老头儿问。

“也挺好喝的,味儿好像没刚才那个纯。”何小兵说。

“其实茶是一样的,在不同的壶里泡出来的味儿就不一样。”老头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一口说,“同样一件事儿摆在这儿,你和我的态度,处理方式也会不一样。”

“那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何小兵问。

“都是对的,也都不对。”老头儿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那到底有没有一个标准,或者是真理,只要照着去做就没错,现在我始终找不准方向。”何小兵说。

“你剥过葱吧,对生活真相发现的过程,就像剥葱,剥开一层,还有一层,一层一层往下剥,最后手里剩下的就是真相,也就是你要找的标准和真理。”

葱都剥完了,最后手里什么都没有了?"

“对,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真相,真相就是无。”老头给壶里续上开水说,“地上的地堆葱皮儿,都是假象。”

何小兵有点儿蒙。

“不要总想着生活的意义,生活的意义并不存在,过好每一天的日子,这就是真正的生活。”老头儿把干果盘往何小兵面前推了推,“吃点东西,别光喝茶,茶喝多了也容易醉,什么东西多了都不好。”

这时候顾莉莉从屋里出来了,已经换成准备出门的衣服,在老头儿身边坐下,对何小兵说:“你不老问我男朋友是谁吗,现在知道了吧!”

何小兵笑了笑,点点说。

“我们打算下个月领证了,你要是没事儿,过来一吃个饭吧!”顾莉莉端起头儿的茶杯喝了一口说。

“行。”何小兵答应得很干脆。

“你和夏雨果现在还有联系吗?”顾莉莉问。

“联系不上。”何小兵说。

“想想办法。”顾莉莉说,“夏雨果挺适合你的。”

“你怎么知道?”何小兵说,“你了解我吗?”

“了解一个人,不是从他自身那里了解的。每一个人在面对外人的时候,都要隐藏一些不想被外人所知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才是真正能让人了解他的东西。在外人面前,他会把这些掩饰,但是在一个人面前,他会毫不保留地呈现,就是在他的爱人面前。”顾莉莉说着,看了老头一眼,笑着问,“是吧?”

老头儿一笑,胡噜了顾莉莉几下。

顾莉莉接着跟何小兵说:“一个人只有能适应他的这一方面,才有可能成为他的爱人,而这个人本身,也得有这样,才能适应他。所以,要分析一下人,只有看清和他相濡以沫的那个人,才有可能得出正确答案。”

“如果他的那个人也把那一点隐藏起来了呢?”何小兵不太服气。

“不可能。这一点对于他是个事儿,但对于他的那个人不是个事儿,他的那个人需要的是自己的另一方面不想为人所知的东西。”顾莉莉确信地说,“夏雨果是一个孩子气的人,所以,你们能在一起,也是因为你是一个孩子气的人,长不大,尽管你表现的自己有想法,但本质上,你是一个不愿长大的人,渴望童真的人。”

何小兵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老头儿在一旁会心地笑。

“没事儿,你可以不承认。”顾莉莉笑吟吟地说,“你多坐会儿,我得去画廊了。”

“我开车送你一趟吧?”何小兵说。

“不用,你坐你的吧!”顾莉莉拿上包,跟两人告了别,离开屋。

“刚才她说的可能还真对。”顾莉莉走后何小兵不得不承认,“真话有时候真够狠的啊!”

“她是没跟你见外,才这么说。”老头儿说,“现在越来越难听到真话了,让一个人讲真话,很难。”

“为什么么?”

“一个人,只有对世界无所求的时候,才能彻彻底底地说真话,否则,他无法完全表述自己的真实想法,免不了瞻前顾后,怕因自己的真实伤害到谁,从而失去自已想要的东西。”老头儿说,“这个问题的根本不在于人为了自身的利益而不敢说真话,关键在于某些人会因为真话所伤,从面要让指出这些真实的人付出代价。”

何小兵说:“我覍得您说的是真话,至少跟我说的这些是真话。”

“我说不说真话又能怎么样。”老头又笑了笑,“茶凉了,喝茶。”

何小兵喝了口茶,给嘴里塞了点东西说:“有时候我觉得有些人特傻,不理解他们那么活着有什么劲!”

“你凭什么说人家傻,人家乐意,这就是他们生活的意义——其实我也觉得有些人傻,我们可以觉得,但是用不着说人家,人家自己不觉得傻就行,就像也有人认为你和我傻,他们怎么认为都行,只要咱们自己不觉得傻就行。”老头儿说。

何小兵觉得这趟没有白来,老头儿给了他很多启发。

“我觉得我现在的愤怒少了,是不是我岁数大了的原因?”何小兵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也不全是,跟荷尔蒙分泌少了有点关系,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以前你对社会愤怒。是因为社会没有满足你,使得你愤怒。现在你的愤怒少了,是因为社会在一点点满足你。”老头儿,“你从社会得到什么,就回馈给社会什么,这也是有因果的。”

何小兵真诚地说:“要是早能跟您聊聊就好了。”

“你不用听我的,我希望你能听你内心的。我跟你说这些,只是要告诉你,不要被人误导,透过眼前的迷雾,看清事物的本质,内心就是本质,不用听别的声音。”老头儿说,“举个例子,你可以去任何一个门类的论坛逛逛。比如音乐,电影 或都汽车,看看是哪些人在发表意见,都是刚刚接触这个行业的新手,老手不需要再从这里获得知道,更不会把自己刚入门的那些自以为是的经验拿到这里传授,显得自己博学。即使是这些新人,当他们真正熟悉这个行业后,还会有多少人继续在这里发帖?所以,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正在说话的,都是外行。”

老头儿的这番谈话让何小兵受益匪浅,何小兵想晚上请老头吃饭,老头儿说不用,让何小兵去音乐节看看,在那里会有更多收获。

每年一次的摇滚音乐节又开始了,以前何小兵是常客,最近两年没有去,他想去看看那些乐队的现状。

告别老头儿,何小兵下了楼,走在小区里,闻到一阵茶香。这种香何小兵很熟悉,小时候总能闻到,北京也到处都是这种花,但不知道为什么,自打来到北京,他就再也没有留意过这种花香。

现在,何小兵为自己又能闻到花香而高兴了。他上了车,向音乐节的公园开去。

到了公园附近,车窗关着,隔着一条街,就能听到公园里的音乐。文艺青年从四面八方涌向公园,也有一些人是过路的,但是一眼便能分辨出来哪些人是来参加音乐节的,哪些人是普通老百姓。何小兵在想,为什么文艺青年要让自己醒目呢,难道衣服显眼,人就能不被埋没了吗,可怜的年轻人,在不具备真本领的时候,也只能在衣服上做点儿文章。

何小兵把车停进公园旁边的停车场,准备下车,一辆宝马z4正在倒车,如果这时候何小兵开门下车,也就下了,但何小兵为了不让z4多停一下,便没有开车门。z4倒进车位,停在左边,车身紧贴着何小兵的车,只留出勉强能通过一个人的空隙,而它的左侧还有很大空间,按理说,都会再把车往右挪挪的。但z4没有,一个二奶模样的人开车门下了车,准备离开。

“麻烦你把车往左边挪挪,我这一开门就碰着你的车了。”何小兵摇下车窗说。

二奶走过来看了看:“这空儿够过一个人的。”

“人是能过,可是我上下车还要开门。”何小兵说,“你往那边挪挪,那边还有很大的地方。”

二奶瞟了何小兵一眼,不情愿地上了车,把车往左挪了挪。

“谢谢!”何小兵说。

二奶没说话,眼睛都没往这边看,嘟噜着脸,扭着屁股走了,显然是认为刚才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一个人承认自己错了,就这么难吗?如果她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心平气和地挪开车,她也不会生此气,她肯定还生着气,否则当别人对她说谢谢的时候,她不应该是一张苦瓜脸,她生气是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

何小兵想到自己前些年每天都会出现的苦闷、愤怒,也是因为对世界的错误理解或期望,和二奶此时一样,对本不该有情绪的事儿有了情绪,而无视自己的错误。二奶让何小兵明白了这个道理。

何小兵买票进了公园,那种只有年轻人为了自由和理想而走到一起才有的气氛扑面而来,这些曾经是何小兵熟悉和迷恋的,但这次却觉得有些做作。

外圈是创意集市,都是些文艺青年在摆地摊儿,卖小众的唱片、电影、书以及海魂衫、回力球鞋、三道杠等衣饰。电影是地下电影,自己刻成盘卖,这种电影并不一定拍得有多好,不一定因为把人性剖析得淋漓尽致过于残酷而不让公映,也许只是几个电影爱好者拍着玩儿的东西,也许拍得比进了院线的片子还矫情,但就因为拿到了这里卖,也因此变得文艺了。那些唱片不一定是多好听的唱片,也许就是外国不知名的末流乐队的,但是卖东西的人立了一块儿牌子,立即让这些唱片高贵起来:认出十张者,送杂志一本。总之,拿到这里卖的东西,无形中都被镀了一层金,总有那些刚入门的爱好者,把它们当真。

再往前走,就是各个演出舞台。这个音乐节何小兵以前来过,总能见到一些熟悉的面孔,这些面孔曾经出现在各个有摇滚演出的酒吧,但是现在见不到他们了,不知道是场地太大,没碰上,还是他们已经不来这种地方了。

最靠边的学生乐队舞台,一群看着并不像学生但跟后面舞台上的那些人比起来很像学生的人站在舞台上,主唱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异常愤怒,乐手们也在用各种肢体语言表达着不满,不知道谁招他们了,生那么大的气。何小兵站着听完一首歌,发现其实他们的这种表现并不是由于愤怒,只不过因为年轻,有劲儿没处撒而已。本没什么好生气的,但就是得表现得很生气,这样才不枉做一回看似有思想的青年。

一首歌唱完了,台下观众不多,反响也平平,主唱说了一句给自己很鼓励的话:“操,牛B,再来一首!”

每个人都会在这个社会发出一些声音,或许很小,或许不够主流,但不应该放弃,这毕竟是从内心发出的声音。或许正因为如此,大学里才会有那么多乐队,搞乐队是他们发出声音的一种方式 。

何小兵往公园里面的舞台走,前面一百米的地方,围了一大群人,正摇头晃脑,音箱里传来铿锵的节奏和窒息的吼声,显然是重型音乐舞台。何小兵凑上前,混在人群中,跟着蹦了会儿,一首歌还没蹦完,就觉得累了,停了下来,而身旁那些看着比何小兵年轻七八岁的人,已经满头大汗了,仍不知疲倦地撞来撞去。有个男生,光着上身,胳膊上文了格瓦拉,头发过肩,手里拿着发卡,一个劲儿地甩着头发,一首歌完了,男生停止甩头,带上发卡,胡噜胡噜身上的汗,甩在地上,下一首歌的前奏一开始,男生又迅速摘了发卡,继续把脑袋像拨浪鼓一样甩了起来。何小兵觉得这个舞台已经不适合自己了,挤出人群走了。

再往前走,是出过专辑略有名气的乐队的舞台,一个何小兵熟悉的乐队正在台上演出,主唱挎着吉他,吉他的位置很高,接近胸口,跟其他背吉他的人比起来,看着总有些别扭。多少年过去了,他们的音乐变了成员变了,但是主唱背吉他的姿势还是这样。很多事情能变,也有很多事情一辈子也改变不了。

这个乐队演完下场了,上来另一支乐队 ,何小兵通过大屏幕认出了他们,主唱是刘虎。乐手们在接线、试音,刘虎双手握毒害麦克,说了几句无力但煸情的话,观众的热情被点燃了,鼓掌,叫好。这些话在何小兵听来,何等不真实与苍白,但对那些年轻的摇滚迷们来说,永远是最管用的。

十年了,这个乐队只出了一张专辑,现在演出还在唱着专辑里的老歌,现在依然试图表现出十年前的狂野,但已经力不从心了。力量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散发出来的,如果身体内部已经没有,光靠身体外部的扭动,是无济于事的。

刘虎依然很瘦,可能是生活水平没有允许他发胖,不知道他还能靠这张专辑活多久,如果十年前没有那张专辑,这个人现在的生活也许是另一种样子。

何小兵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看着舞台和台下,这是一个全景,台上的人们在表演,台下的人们在舞动,整齐地挥舞着手,蹦着,他们需要摇滚乐,发泄过剩的精力。这样的场面,会一直持续下去,一代代的年轻人会喜欢上摇滚乐,但是他们能紧持多久呢?

何小兵又往别的舞台溜达,碰见了一个脸熟的人,是上班时的同事。两人寒暄了几句,这个人也换工作了,何小兵知道后有些意外:“我原以为公司里的那些人,一辈子就在那干下去了。”

同事说:“上班的时候,不光人一个人快东,谁都有不由自主地去那些能让自己快乐的地方的愿望。”

何小兵又在公园里转了一圈,看完自己喜欢的乐队的演出,打算回去。天已经黑了,距离这天的演出结束还早,何小兵不想再待下去了,他的年龄已经超过了来这里的人的平均年龄,除了台上的那些只能靠摇滚生的老炮儿、捡矿泉水瓶的人和时刻准备着的警察,何小兵在这里就算大龄了。

出了公园,地下通道里有一群老年人在跳交谊舞,旁边还有一些不太老的人在跟着学。公园里的那些摇滚粉丝们老了是不会跳 这个的,到时候干什么现在还不知道,但能肯定的一点是,他们不会让自己闲着的。

过了马路,往停车场走,离公园越来越远了,音乐声渐渐没了,面前只有宁静的一条河,平静的水面,安静依稀的路灯,轻拂的晚风。此时的环境和公园里的环境,正再现出人生的两种或者两个阶段的境界。

何小兵到了停车场 的时候,车已经不多了,那些开车来的人,或许像他一样,曾经热爱过摇滚乐,现在还没有彻底放下,但无法坚持到演出结束了,何小兵知道,还在公园里蹦跳的那些摇滚粉丝会挤公交坐地铁回家,蹦了一天,身上都是汗味,在车里挤在一起,他们依然会很开心,手舞足蹈地议论着刚才的演出,并相约明年再来,何小兵以前就是这样。

回家的路上,何小兵打开收音机,听了会广播,电台放的多是流行歌 ,听不下去,便关了。显然何小兵对摇滚乐已不是那么痴迷,但听惯摇滚了,没法再听流行了。现在听摇滚已不是为了发泄民,就单纯地是为了听点歌。

回到小区,何小兵停好车,在小区的门口买了点草莓,走在雨中。雨水不大不小,已经把何小兵浇透,他觉得很舒服,感觉自己正跟自己敞开着心扉。

雨水从脸上流到嘴里,有点儿涩。何小兵仰起头,让雨水直接打在脸上,麻麻的,衣服已经湿透,何小兵索性脱去外衣,光着膀子,享受着雨水的灌溉,浑身凉爽,他想高歌一曲。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其实这么多年,在他对音乐热爱的背后,潜藏着他对“发现自我”的热爱,这才是他一直追求的,音乐不过是一面镜子,而他要的,是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他对这个模样有一个很高的期望,总是不满意现在这副德行,于是通过移动镜子,从更多角度和方照自己,试图照出自己更多个面儿的样子,却仍不满意。于是他认为是镜子的问题,想换面镜子,但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初衷是错的,他给自己设想的那个模样仅仅是设想的而已,并不是真实的他自己所以,他不必为两者的不一样而苦恼。想到这里,何小兵豁然开朗,觉得一都想通了,今后不必再苦闷迷惑下去了。

何小兵在雨里跑了起来,跑得飞快,水花四溅,他觉得异常欢快。

跑回家,何小兵脱下湿裤子,洗了个澡,靠在沙发上吃起草莓。这时,他又想起了姥爷,想起了很多很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