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长于白天 7

怀里抱上小的,才能想起老的。老辈子人真是把话说绝了。两个儿子吃喝拉撒,大傻笨手笨脚一点忙都帮不上,这个拉下糊了,那个哭得没气了,晚上这个哭了把那个吵醒了,有时候我坐在那里和两个娃一起哭。我才知道抓养娃娃的艰辛。想及我和五哥正和景琦、景玮一般大年纪,她一个人带着我们,还要操心一家人的生活,我的泪水流了出来,但我不当着她的面流泪。

她从家里搬过来帮我带孩子。她带来一架子车芨芨,景琦、景玮睡着了,她就坐在那里编芨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关键地方的编法,还说:“这活儿看上去简单,不掌握窍道,编出来的背篓放到地上站不稳坐不住,背上硌人脊梁,用不上几天,不是脱底,就是散边。”

又说,“家有千两黄金,不如一技在身,这比上工挣工分强。”

我知道她是要传我这门手艺,要支撑起大傻这个家,是需要这门手艺的,但我不失时机地堵了她一句:“你不是说我以后不靠这过日子吗。”

爷爷去世后,为了养活九个儿女,她一双小脚干不了地里的活计,就从娘家学会了手艺,编篓、筐、篮,织草鞋、草帽、草席,扎笤帚、扫帚。这些是家家必备的日常用具,不愁销路。她就是凭着这门手艺,把两个早早没了男人的家支撑起来。每年白露一过,芨芨飞白,芨芨谷一片银浪翻卷。她赶着驴车载着我去拔芨芨。怕晒着我,她先拔几把芨芨给我盖个草房子,用芨芨杆三两下给我编一个蚂蚱、蛐蛐或者马、羊、板凳、鞋、帽子啥的,让我坐在草房子里学着编。她说可不敢出来,秋老虎带着锈哩,别把你的白脸脸晒成个焦洋芋,以后就当不了娘娘了。拔出一截,将我的草房子往跟前挪挪。有一次我给两只狐狸箍住了。她扑过来,可狐狸欺她就是不走。狐狸没狼凶狠,但比狼难缠。她跪在那里又磕头又作揖的,说你们要喂儿女就把我捉去吧,我孙女儿还小,没多少肉,她才活人哩,我活够了,肉也多,骨头有嚼头。后来,两只狐狸走了。她说狐狸能听懂人话,要不咋能成狐狸精。芨芨拔回来,在院子里垛成垛,她就坐在院子里欻拉欻拉地剥皮,剥了皮晒潮干了就开始编了。一秋拔下的芨芨足够编一年。

每逢草鞋镇集日,她带着几个哥哥背着篼、篓、筐去赶集,卖钱,也换口粮,换油盐酱醋,也换猪娃、羊羔,回村再跟人倒腾。后来运动紧了,有一回她在草鞋镇换猪娃时给抓了,罪名是投机倒把。她急了说红军穿过我草鞋哩。那些人不知深浅,就来村里调查,村里人说红军真穿过她编的草鞋哩,这才放了她。后来,我问红军真穿过你的草鞋?她说没有,他们说要几百多双,价钱都说好了,三天交货,人家给了两块大洋的定金。一家人赶了两天一夜,赶出来送到集上,红军已经走了。

我说:“你打算收他们钱?”

她说:“收么,没觉悟噻,日子都紧成啥样子了,吃了上顿找下顿的,你几个老子正一个比一个能吃。”

又说:“千万不敢说出去,说出去就把天戳了个窟窿。”

又说:“唉,白使唤了人家两块大洋。可顶了大事,你大娘就是那两块大洋娶回来的。”

哥哥姐姐们都得学着编,她却不要我学。她悄悄跟我说:“这活费手,打磨上老茧就除不了根,你以后不靠这过日子,你有你的命。”谁也看不清前面的路,再能谋算的人也一样,现在她知道我需要这门手艺支撑这个家了。

一车芨芨打了四个背斗,两个抓粪,编了五个筐,扎了两把扫帚,织了两张席子,还有缸盖、锅盖,这些都是我家正需要的东西。尽管我表现得没兴趣,可那些窍道一个不露地记在心里了。

以后的日子里,傻蛋子上了高中,景琦、景玮也都入了学,开销大起来,家里的劳力就剩下我和大傻,而大傻再努力也只能挣半个工,日子对编芨芨这门手艺越来越依赖了。尤其是傻蛋子功夫没白下,考上了大学,这门手艺可真是帮了大忙。芨芨编成东西,到集上一卖,钱就到手了。

在编芨芨这活上,大傻还是不灵光,只能做些拔芨芨、歘芨芨、整芨芨的活;他也熬不住,一到晚上就瞌睡得东倒西歪。想想可怜,下地干活不会躲尖溜滑,更不会偷巧,别人出五分的力他就得出十分的力。让他到炕上去睡。他一上炕就呼儿呼儿地睡了。我也瞌睡啊,可一想到处是窟窿的日子,编一个背篓、土筐,集上就能卖钱换粮了,几个书生的开销就有了着落,立刻就精神了。其实瞌睡就是一阵儿的事,抗过那一阵儿就能再编上一阵。

坐在夜晚编着芨芨,她在我眼前就浮现出来。每个夜晚,就在我们睡的窑里,她像一只织网的蜘蛛,在芨芨堆里一圈一圈编织着。窑洞大,地也大,炕也大。天热了坐在地上编,天冷了坐在炕上编。有月光她坐在月光下,没月光点一盏清油灯。怕费油,灯捻捻得很细,灯光幽暗,只能照一坨。我念书那几年,她会让我在灯下念书给她听,她边听边编,还会提问。我念着念着睡着了,半夜被月光晃醒,或尿憋醒狗吠醒,她还在编。有时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她两只手握在一起,指头曲曲伸伸耍手影儿,一会兔,一会鸡,一会马,一会牛,一会男人,一会女人,还配着音,就是现在的手技。耍上一会儿,她长叹一声,又埋头编起来。夜晚就这样从她手缝间流走了。

那年我卖了一窝猪娃子,供销社正好有卖收音机的,就给她买了一个,让她听样板戏、秦腔、歌曲解闷。沉沉长夜,有个声儿总能解解孤寂。可我每次去家里,她都没听着。大哥说刚开始只要一来人,就把半导体拿出来放,满面红光地说喜给我买的。这话都说了一百遍了。后来人只要一闲就涌到她窑里来。两截电池听完她就不听了,电池买回来她也不听了。我问她为啥不听,她说这东西好是好,可耽误人干不少活哩。我说你边干边听。她说一听着唱都来了,半夜半夜坐着不走,我还担心把这手艺偷去了,东西多了就不值钱。我说你声音放小一点,自己听到就行了。她说这东西是个泼烦,费电池不说,一个要多少个背篼钱,不开呢想听,开了呢怕听坏了心疼。

“让他们知道我享了这福就行了。”她说。

随着我们兄弟姐妹一个个成家,日子都过得去,用不着那么辛苦地编芨芨贴补家用,都阻止过她编芨芨,可她照旧编着。有一回我把所有的芨芨从窑里清理出来,“不编能死啊。”我擦着火柴要把芨芨烧了,她说:“就是个苦命么,闲不住噻。”我说:“闲不住就好好睡觉,一觉一觉地睡,把耽误了的瞌睡补回来。”

她长叹一口气说:“你爷爷不在了,你些老子都小,没吃没穿的,愁得啊恨不能像千手观音生出满身的手来,偏偏瞌睡多得不行,不能睡啊,睡了日子咋过么,用凉水激激脸,再接着编。那时候就想着他们大了,日子能借上力了,美美地睡上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把误了的瞌睡补回来,可他们大了,不要说睡,连口长气还没出,你家的难又来了。就想着把你们一个一个抓大了,日子不靠这能过了,一定把误了的瞌睡补回来,你说又没瞌睡了,躺在炕上眼睛明钻钻的,人啊,错过的东西就没了。干活干活,干着活着,日子就是一个过程,不编干啥呢,日子长拖拖的啊。”

我的手抖了。是啊,真不让她编,长拖拖的日子她咋打发呢?云白水亮的芨芨对她就是一种慰藉。

她八十寿那年,都提说在县城过。三爹的儿子文智在县上已是个科长了。大哥的小儿子广武也在城里工作。二哥的广孝在县城开了一家公司,生意也做得不错。在他们的帮衬下,兄弟姐妹带进县城做生意揽活的不少。寿宴上,二哥的老大广礼说太太,你不该是八十岁。她说我老得连自己的岁儿都记不住了?广礼说有人说人不能增加生命的长度,但能拓展生命的厚度,太太的生命是有厚度的生命,折算一下至少超一百二十岁。是啊,她每夜才睡几个小时,一百二十岁都少算了。

后来她不再编了,因为腰不允许她一直坐着。但每天她还会编上一阵,两三天能编个筐,一周能编个背篓。有一回说到了死,她说喜,你记着,奶奶死了,给棺材底铺一层芨芨,芨芨对我们这一家人有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