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眼 一

傍晚,那个姑娘又来了,仍然是独自一人,坐在了角落里那张桌子旁。陈昭默不作声走过去,端过去一杯柠檬水。

“你好。”陈昭说,“一杯焦糖玛奇朵?”

她笑了,说:“你怎么知道?”

陈昭有一点点恍惚和迷惑,她的笑容,不知为何给人一种飘忽的感觉,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店堂里很静,夕阳总给人一种山穷水尽的伤感,何况,玛琳·黛德丽还在背景音乐里轻轻唱着:“最爱的莉莉·玛莲,最爱的莉莉·玛莲……”陈昭也笑了。

“你每次来,都点这个。”她回答。

“你记性真好,”姑娘说,诚恳地赞美陈昭,“这么多客人,你居然能记住。”

陈昭微笑不语。通常,这种时候,她知道客人期望一个什么样的回答,比如,“因为你很特别”、“你与众不同”之类,可陈昭看得出眼前这个人不需要这样的奉承。她脸上,有一种饱经沧桑却又漫不经心的天真,这很奇怪,陈昭最初就是因为这一点而记住了她。

这家叫作“水仙眼”的咖啡馆,无论地理位置还是装饰风格,在这条著名的酒吧街上,都不算显眼。在学设计的陈昭眼中,它几乎是乏善可陈的,没什么风格可言,既没有鲜明或者说矫情的中国符号,也没有同样鲜明矫情的异国符号。只不过,很奇怪的是,它给人一种安静和温暖的感觉,就像某种宁静的香气。店堂里,看不到任何和水仙有关的东西,眼睛倒是有一只,就悬挂在最醒目的墙上,乍一看,像是一幅油画,仔细看,才能看出那其实是一帧被处理过的摄影,一只大大的、柔美的眼睛,半垂着,深邃、端庄、安详,有一种神秘而悠远的喜悦,不知是人眼还是神明的美目。半年前,陈昭就是被这双奇异的眼睛吸引,才决定从将要移民加拿大的老板手里,盘下了这家店面。也还是为了这双眼睛,她保留了这咖啡屋随意的、混搭的、貌似无为而治的风格。

“水仙眼”的回头客,似乎,都有一些自恋的倾向,所以,他们才能和这只无处不在的凝视的眼睛,和平共处。

就像陈昭。

三天前,那个女孩儿第一次来“水仙眼”的时候,陈昭就注意到了她。她在晚高峰到来之前走进尚显空寂的店堂,没来由地,陈昭就觉得心里一凛。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看上去,这并不是一个艳光四射的美女,穿一件与时尚无关的白亚麻布无袖上衣,蓝色蜡染长裙,短发,一只耳朵上嵌着耳钉,另一只则戴着那种青花瓷镶银耳环。她进来,径直走到角落里那个位置,陈昭端着柠檬水走过去的时候,她低头看着桌面,看得很专注。

这大概是“水仙眼”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它每一张粗拙的、铺着红白格子粗布的桌面上,都压着一块玻璃板,玻璃板下面,则是密密麻麻无数张留言条。那些留言条上,写着奇奇怪怪的语言,或是一句歌词、一小段诗歌、一句电影的对白,或是没头没脑的心事、突兀的不明就里的表白、没有对象的宣泄,等等。偶尔,陈昭在打烊后收拾餐桌时,会留意一下那些字条的内容。

那一天,女孩儿直到店堂打烊时才起身离去,她一共点了三次饮品,三次都是同样的焦糖玛奇朵。也许,是觉得点一杯咖啡坐这么久不好意思的缘故吧?陈昭想,可她喝这么多咖啡回去还怎么睡觉呢?收拾她坐过的餐桌时,陈昭留意了一下,果然,她在玻璃板下看见了压在最醒目处的一张留言条,笔迹像夏日的露珠一样新鲜,上面写着:

“门:你好吗?过得好吗?我来过了,想念你,特别想……”

不知为什么,这朴素无华的表白,让陈昭对这素不相识的女孩儿,起了一点怜惜。

一连三天,都是这样。

显然,她在等那个“门”,或者说,等一个奇迹。

她总是选择角落里那张桌子,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总是在客人稀少的时分进门,一坐下来,第一眼先盯着桌面,看玻璃板下那张写给“门”的留言。那悠长缠绵的想念,静静地,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如同冻结了一般,凝结成了玻璃上一朵一朵忧伤的冰花,沉默地与她相望。

三天来,她始终是那一身衣裳,白亚麻布上衣、蓝色蜡染长裙。白亚麻布上衣起了皱褶,却仍旧是洁净的,没有一点汗渍或污渍。这在酷热肮脏的夏天的北京,简直就是奇迹。陈昭不知道是这身服装对她和那个“门”有特殊的意义,还是,她出门在外没带那么多行头。这一晚,当她喊服务员点第三杯咖啡的时候,陈昭端着一杯清香的菊花茶和一小碟新烤的曲奇走到了她面前。

“美女,”陈昭说,“尝尝我们的菊花茶好吗?很香的。我请客。咖啡喝太多了,会睡不着觉……”然后她压低了声音,“其实,你什么也不用再点,也可以坐到我们打烊的。”

她笑了。

这是一个阴雨天。雨从她进店来不久就下了起来,起初,是夏天常见的雷阵雨,慢慢地,竟下成了连绵的秋雨的味道。雨使得店里生意清淡,整整一晚,没有几个客人,此刻,准确地说,除了她,和一对显然是被雨逼进来的小情侣之外,店堂里再没有别的客人了。

“不好意思,”她朝四周看了看,对陈昭说,“耽误你们下班了吧?”

“没有,”陈昭回答,“就算没有一个客人,我们也得坚持到打烊的时间——灯亮着,总会有人走进来。”

陈昭放下东西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女孩儿突然说话了:

“我在等人,可是他没来。”

陈昭犹豫一下,回过头来,她知道,她撞上了一个故事。

“三天了,也许,他不会来了。”陈昭想了想,这样回答。

女孩儿有些惊诧地笑了,“你说话好直爽!”

“那要看对谁。”陈昭诚实地回答,“妹妹,你不会怪我交浅言深吧?”

她们俩,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姑娘大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那种深刻的、黑夜般浓郁的寂寞。

“能坐下来,说会儿话吗?”她突然这样恳求陈昭。

夜雨敲打着玻璃窗,灯红酒绿的酒吧街,似乎,被绵绵的夜雨滋润出了一点点沉静,还有,一点点朴素的真心。若有若无的音乐,仍旧是玛琳·黛德丽很老很老的歌声,又慵懒又凄迷。陈昭破例坐在了客人的对面,她很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细瘦的手腕上,有一道醒目的疤痕,像一只粗大的蜈蚣的浮雕。她注视着那道伤痕,没有顾及应有的礼貌——不知为什么陈昭觉得和她在一起,可以是没有顾忌的。

“很难看吧?”她索性把胳膊伸到了陈昭面前。

“是为了那个‘门’?”陈昭抬起了眼睛。

突然传来了一阵笑声,原来是另一边那两个小情侣,他们嘻嘻哈哈笑起来,只听女孩儿一边笑一边用尖脆的声音说道:“你要是能给我买房,我立马就嫁给你!”

陈昭对面的她,也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