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四

10(B)

张丽丽的眼睛。罪恶的种子。张丽丽是香港人。香港是罪恶的集中营。我爱张丽丽。我憎恨罪恶。

对酒的渴望,犹如黑暗需要灯笼。鱼离开海水,才懂得怎样舞蹈。第一个将女人喻作月亮的,是傻瓜;第二个将女人喻作月亮的,是大傻瓜。

谁将“现在”与“这里”锁在抽屉里?

一个不读书的人,偏说世间没有书。顽固的腐朽者,企图以无知逼使时光倒流。

古代的听觉。

烟囱里喷出死亡的语言。那是有毒的。风在窗外对白。月光给剑兰以慈善家的慷慨。

有忧郁在玻璃缸里游来游去,朦胧中突然出现落花与流水。当我看到一片奇异的颜色时,才知道那不过是心忧。我产生了十五分之一的希望,只是未曾察觉到僧袍的泪痕。

模糊。模糊中鞭声呼呼。

人以为自己最聪明;但银河里的动物早已准备地球之旅。这是时代。你不去,他就来了。银河里的动物有两个脑袋。

我们的脑子里却装满了无聊的Brawlywood:伊莉莎白·泰勒的玩弄男人与玛莉莲·梦露的被男人玩弄。

我以旅游者的脚步走进一九九二年

大战自动结束整个地球已烧焦只是海洋里的水还没有干涸

风也染了辐射尘

懒洋洋地将焦土的青烟吹来吹去

找不到蟑螂找不到蝌蚪找不到蚊子找不到蚂蚁找不到蚯蚓找不到蚌壳找不到蜥蜴找不到蜻蜓找不到蝙蝠找不到苍鹰找不到鸽子找不到乌鸦找不到鲤鱼找不到鲛鲨……找不到一个人

站在一座烧焦的小山头时声音不知来自何处

他说他有两个脑袋

他说他来自银河中的一个星球

他说他没有身形

他说他只有灵魂

他说他已占领地球

我反对他这样做理由是地球是地球人的地球不容其他星球的动物侵略

他笑了

他说我根本不是一个人

我大吃一惊望望自己没有脚没有腿没有身腰没有胸部没有手

原来我根本不存在

我之所以能够见到他因为我的灵魂还没有散

他说他已占领地球虽然他自己也只有灵魂

我无法跟他搏斗因为他有两个脑袋而我只有一个我变成他的奴隶从此得不到自由

11

坐在那家餐厅里,面对空杯,思想像一根线,打了个死结。情绪的真空,另外一个自己忽然离开我的躯壳。一杯。两杯。三杯。张丽丽的目光像胶水一般,铺在我脸上。我看到一条金鱼与它的五个儿子。

——再来一杯?我说。

——刚刚出院不应该喝得太多。

——再来一杯?

——好的,只是这么一杯,喝完就走。

侍者端酒来,喜悦变成点上火的爆竹。她塞了两百块钱给我,想购买廉价的狂热。她不像是个有感情的女人。她的感情早已凝结成冰块,每年结一次,等待远方来的微笑,遽尔融化。(她不会爱我的,我想。她永远不会爱我的。她是一块会呼吸的石头。)我的愤怒化成浪潮,性格突趋暴躁一如夏日的骤雨。我还不至于求乞,勇敢地将两百块钱还给她。

她的笑容依旧很媚,安详的态度令人忆起舞蹈者的足尖。她为我埋单。临走时,她说:

——有困难,打电话来。

我眼中的火焰灼伤坐在心房里的镇定,又向侍者要一杯酒,只想忘掉那8字形的体态。

我的故事走进一个荒唐的境界,廉价的香水正在招诱我的大胆,黑暗似液体,听觉难拒噪音的侵略,那张嘴并不像樱桃,却是熟悉的。手指犯了罪,正因为她那淫荡的一瞥,忽然惊醒了蠕蠕而动的心意。举杯欲饮,理性已冷却。

她在笑。

笑容比哭更丑;而凝视则如悬挂在空中的一个圆圈。鼓声咚咚,圆圈并不旋转。

情感烤焦。胆小的猎手亟欲扬帆而去。掏出钞票时,那婀娜的姿态就消失在黑色晕圈中。

走出“爱情交易所”,海风如手指抚我脸颊。太多的霓虹灯,太多的颜色,太多的高楼大厦,太多的船只,太多的笑声与哭声……合力擎起现代文明,使人突生逐月之欲。

于是出现一杯酒。

黝黯的灯光像蝉翼,给眼前的种种铺上一层薄薄的蓝色。我喜欢蓝色。我一口气喝了三杯。

当侍者端第四杯酒来时,麦荷门的鼻子也变作蓝色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我问。

——你自己打电话给我的。

——我的记忆力也醉了。

——你没有醉,否则你不会记得我的电话号码。

——我在医院躺了几天。

——什么病?

——给人打破了头。

——为什么?

——不谈也罢。

麦荷门的一声叹息等于千万句安慰话语,使我有了释然的感觉。他提到他的短篇小说,我脸红了。我根本不再记得这件事。他又提出一个问题:新诗是否应该由作者在每一首诗的后边详加注释?

——我很少写诗;我愿意多喝两杯酒。

于是我见到一对询问的眼。眼中有火,一直烧到我的心坎里。

(新诗人尝试给诗注射新的血液,是不应该加以阻止的,我想。至于详加注释的要求,更非必需。诗人在建造美的概念时,将自己的想象作为一种超乎情理与感受的工具,当然是无可厚非的。表现是一种创造,而诗的表现,不仅是一个概念或意境的代表,而且是一堆在内心中燃烧的火焰。因此,诗人凭借想象的指引,走入非理性境界,不能算是迷失路途。)

想到这里,那一对询问的眼睁得更大。

——我不是一个诗人。我说。

麦荷门很失望。麦荷门对现阶段的新诗也缺乏信心。

(如果他对新诗认真感到兴趣的话,在动手写作之前,有许多文章是必须仔细读几遍的。譬如说:布鲁东的《超现实主义宣言》。)

经过一阵静默后,麦荷门忽然从梦境回到现实。

——你现在只剩一个长篇小说的地盘了。

——是的。

——只靠一个长篇的收入,很难应付生活。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没有别的计划?

——计划倒有,不知道行得通不?

——什么?

——我想写一些孙悟空大闹浅水湾,或者潘金莲做包租婆之类的故事新编,投寄到别家报馆去。听别人说,这种东西最合香港读者胃门。

——不一定,不一定。

麦荷门大摇其头。他认为这样做是自暴自弃。(我想:他还年轻。)我举杯,将酒一口喝尽。

这患了伤风的感受。这患了伤风的趣味。猫王的《夏威夷婚礼》散出一连串Z字形的音波。希望是烛台,划火点燃,照得怯虚的目光摇晃不已。有卖马票的女孩想赚一毫子,感情与理智开始做一个回合的摔跤。麦荷门笑得很天真,那是因为我有了吝啬的踌躇。然后我又向侍者要了一杯酒。现代社会的感情是那样的敏感,又是那样的错综。

不知道什么时候与麦荷门分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的长镜前。两只眼睛与镜子里的惊奇相撞,我见到了另外一个我。忽然想起笛卡尔的名句:我思故我在。(但是镜子里的我会不会“思”呢?“思”是属于每一个个体的,如果他不能“思”,“他”就不存在,“他”若不存在,“他”就不是我——虽然我们的外形是完全一样的。多么古怪的想念,最近我的思想的确有点古怪。)我的感官已迟钝,偏又常用酒液来麻醉理性。醉了的理性无法领悟真实的世界,只好用迟钝的感官去摸索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于是有了重读柏拉图著作的渴望,走去书架,遍找不着。我的书架上没有一本坏书,但是好书也不多。大部分好书都在酒瘾发作时,秤斤卖给旧书摊。我的书架上没有柏拉图的作品。我的书架缺少书籍。(我的书架依旧是思想的乐园,我想。)尤其是醉后,我的思想在这乐园中散步。(祈克伽德住在大观园右邻,他曾经托人带了一封信给林黛玉,说是人类的根,种植于他内在的精神中。不过,这个根,在他诞生之前就开始凋谢了。当他死了之后,他的根才种在泥土里。所以,黛玉将花也葬在泥土里了。这样做,是不是想教自己的灵魂假借落花而生根?那是谁也不得知的事情。然后,俏皮的红娘从线装的《西厢记》走了出来,见到贾宝玉时,告诉他王实甫只写到“碧云天、黄叶地”为止,以后都是关汉卿补的。贾宝玉笑了,说是如果曹雪芹不做半个梦,高鹗也无法让他跟薛宝钗拜堂成亲了。红娘听后,笑得直不起腰。贾宝玉也陪着纵声大笑。笑声惊醒了熟睡中的吕伯·凡·温格尔,说是在卡茨基尔山麓中睡了一大觉,费时二十年,不但须发皆白,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认得他了。他哭得很凄凉,老泪纵横。两下对照,与贾宝玉的哭声形成强烈的对比。D.H.劳伦斯走来看热闹,当着红娘的面,说他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比《西厢记》透彻得多。贾宝玉不敢看,唯恐老头子知道了,又是一顿打。劳伦斯叹口气,走去找罗曼·罗兰聊天。罗曼·罗兰正在跟约翰·克利斯朵夫下棋。劳偷听吃了一惊,暗忖:原来克利斯朵夫是个真实的人物,既非罗曼·罗兰自己,也不是贝多芬。这倒是一个新鲜的发现,很想仔细端详他一下,又怕打断他们下棋的兴趣。没有办法,只好退了出来。在回家的途中,遇到笑笑生谈起性爱描写,两位优秀的小说家,竟大声争吵起来。笑笑生说他的潘金莲比查泰莱夫人写得更出色;劳伦斯坚持说他的作品比《金瓶梅》更伟大……)

笃笃笃,有人敲门。

司马莉站在门口,浓妆艳服。

——出街?我问。

——刚回来。

——有什么事?

——想跟你商量一个问题。

关上门,拉开凳子让她坐下。她的眼睛,是印象派画家笔底下的杰作,用了太多危险的彩色。

——还生我的气不?我问。

她摇摇头。

我是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不能用理性去捕捉真实了。当她的柔唇忽然变成一个大特写时,我止不住内心的怔忡。一个可怕意念产生了,但立刻从迷漫中惊醒。她说:

——他们出去打牌了,不会这么早回来。

——不,不,你才十七岁!

司马莉露了一个厌世老妓式的笑容,婀婀娜娜走到书桌边,从桌面拿起我的那包“骆驼”烟,抽出一支,点上火。(我必须保持清醒,我想。)她脸上的笑容仍未消失,依旧是厌世老妓式。我有点怕。

烟圈喷自她的柔唇,涂在我的脸上。我跌入朦胧的境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捕捉我的理性。利己主义者的欲望似火燃烧。年轻的感情等于未琢的宝石,必须用仔细的手法,小心解剖。我无法分辨:她的眼睛看到了—个魔鬼,抑或她有一对蛊毒的眼睛?这不是爱情。十七岁的女孩子未必需要爱情。她需要一种游戏,一种只能在梦境中出现的游戏。

(抵受不了蛇的引诱?吃了那只毒苹果?)

我变成会呼吸的石头。

——怕什么?她问。

——你才十七岁!

她笑了,笑声咯咯。

——你比那些男孩子更胆怯!

——我不再是一个男孩子。

——我喜欢成熟的男人。

她将长长的烟蒂扔出窗外,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霍然跳起,走去斟了一杯酒。

四周皆是火,我感到窒息。

忽然有人用钥匙启开大门。

忽然有皮鞋声从客厅传来。

忽然有人用手指轻叩我的房门:

——亚莉,快出来!你母亲赢了钱,请你吃消夜!

司马莉霍然站起,橐橐橐,走去将门拉开。司马先生咧着嘴,笑眯眯地说:

——亚莉,你阿妈今晚手气特别好,赢了不少钱,我们一同到“丽宫”去吃消夜。

亚莉并不因此感到兴奋,但也跟着走了。全层楼立刻静了下来,正是写稿的好时光。我只剩下一个长篇小说的地盘了,不好好写,可能连这最后的地盘也会丢掉。而我不是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人,想在这上面用功夫,实在一点气力也用不出来。纵然如此,我还是不能不写。我知道这是一个值得惋惜的浪费,为了生活,不但非写不可,而且还要尽量设法迎合一般读者的趣味。

(我必须写几节奇奇怪怪的打斗场面,我想。用音波杀人,有人写过了;用气功杀人,也有人写过了。我必须“发明”一些新奇的花样,借以赚取一般读者的廉价惊奇。行了,铁算子被通天道人用筷子击中太阳穴后,幸而遇到峨眉怪猿,搽了些仙草榨出的汁液,在山中静养一个时期,终于复原了。但是冤气难吞,急于下山寻找通天道人报仇。峨眉怪猿大摇其头,认为此事绝对鲁莽不得,说是通天道人本领高强,绝非铁算子单独可以应付。铁算子听了,当即双膝下跪,恳求怪猿指点,怪猿从腰间一掏,然后摊开手掌,要铁算子走近去仔细观看。铁算子挪前两步,定睛凝视,原来是一粒小小的金丸,正感诧异,怪猿呵气一吹,但见金丸飕地飞上天空,旋转几圈,蓦地掉落了来。怪猿连忙伸手一接,那金丸瞬即变成一条金棍,闪呀闪的,使铁算子看得头晕目眩。铁算子鼓掌称奇,怪猿面上立刻出现倨傲之情,扁扁嘴,问:这是何物?铁算子答:这是一根金棍。怪猿道:不错,这是一根金棍;但是,你知道是谁的金棍?铁算子摇摇头,说是无从猜测。怪猿当即打个哈哈,然后敛住笑容说:傻瓜!这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金棍呀!……)

思想犹如脱缰的马,无法控制。一口气写下两千字,渴望喝些酒了。搁下笔,客厅里传来热闹的谈笑声。司马太太一定赢了不少钱,否则绝不会高兴成这个模样。我斟了一杯酒,走去窗边,静观对海的万家灯火相继熄去。(我是难得这样清醒的。我应该继续保持清醒。)但是,我竟昂起脖子,将酒一口喝尽。(亚莉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但是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

我又斟了一杯酒。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不应该这样大胆的。亚热带的女孩子虽然比较早熟,还不至于这样大胆。如果不是多看了美国电影,一定多读了四毫小说。这是一个自由世界,写稿人有写武侠小说或四毫小说的自由;读书人也有读武侠小说或四毫小说的自由;但是这样的自由是不是必需的?照我看来,这是一些不健康的自由,将使整个社会基础产生虫蚀的危险。)

我喝了一口酒。

(我们这里实在是一个很自由的地方。报章杂志可以任意翻译外国的文章或照片,而不必受罚;同时,本地作者用血汗写出来的文章,一样得不到保障。只要稍微有些商业价值的东西,谁都可以盗印成书,然后运到南洋去倾销。有时候,连作者自己想出版,也因为印刷不够迅速而被逼作罢。事实上,这里的盗印商都与外地的发行商有密切的联系,作者自己出书,往往得不到外地发行商的合作,反而那些盗印的“出品”可以源源运往外地,大获其利。总之,在这里,作者辛苦写成的文章,是得不到应得的保障的。不仅如此,盗印商为了避免引起法律上的麻烦,偷印了别人的著作,印成书后,连作者的署名也随便更改。对于一个作者,丧失版权已经是一种无可弥补的损失了,何况还要被改掉署名。)

我一口将酒喝尽,心中燃起怒火。

(这是一个自由的地方,但是太过自由了。凡是住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爱好自由。不过,盗印商如果可以获得任意盗印的自由,那么,强盗也可以获得抢劫的自由了。作者对他自己的著作当然是有著作权的。作品等于原作者的骨肉。但在这里,抢夺别人的骨肉者有罪;盗印别人的著作者可以逍遥法外,不受法律制裁。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道理?)

我走去酒柜,又斟了一杯酒。

(以报纸上的连载小说而言,报纸是登记过的。那么,在报纸上发表的小说当然也会受到法律的保护。但是为什么盗印商可以将这些连载小说印成四毫小说,并更改作者署名,运到南洋去倾销?)

我一连喝了好几口酒,心内愤激,睡意尽消。我是一个逃避主义者,只会用酒液来逃避这丑恶的现实。

当我躺在床上时,潮退了。借来的爱情,只是无色无臭无形的一团,游弋在黑暗中,与黑暗无异。寂寞被囚在深夜的斗室中,而欲望则如舞蹈者。突然想起幕前的笑容与幕后的泪水。(有人说:剧场是小天地;但是也有人说:天地是大剧场。然则我们是观剧者,抑或戏子?)只有糊涂人可以浅尝快乐的滋味。

于是做了一场梦。

醒来完全不记得梦里的情景,头痛似针刺。一骨碌翻身下床,站在长镜前,发现胡须长得很。剃须时,客厅里有司马先生的咳嗽声。司马先生昨晚睡得很迟,咳嗽声特别响,当我走出冲凉房时,他说有话跟我谈。

——什么事?我问。

——想收回你那间梗房。

——为什么?

——亚莉年纪还轻,我不想让一个酒徒来糟蹋她!

我摇摇头,怒火早已烧红我的两颊。回入房内,需要喝一点酒。酒瓶已空,口袋里的零钱已不够买一瓶FOV。穿上衣服,出街。先打电话给张丽丽,没有起身。然后打电话给麦荷门,不在家。于是搭乘电车去中环,走去那家报馆预支几十元薪水。副刊编辑耸耸肩,表示办不到。询以理由,他说销数大跌,未便向上头开口。没有办法,只有颓然走出。在热闹的德辅道中踯躅,见到一家大押,毅然将腕表押掉。

穿着校服的司马莉;

穿着红色旗袍的司马莉;

穿着紫色过腰短衫与白色过膝短裙的司马莉;

穿着三点游泳衣的司马莉;

穿着运动衫的司马莉;

穿着晚礼服的司马莉;

穿着灰色短褛与灰色百褶裙的司马莉;

穿着古装的司马莉;

以及不穿衣服的司马莉……

几十个司马莉,穿着十几种不同的服装,犹如走马灯上的纸人,转过去,转过来,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永无停止。司马莉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也是一个历尽沧桑的厌世老妓。

在司马夫妇的心目中,司马莉比初放的莲花还纯洁;

在那班男同学的心目中,司马莉是伊丽莎白·泰勒第二;

在陌生者的心目中,司马莉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司马莉是一只小狐狸!

我恨她,我怕她。我喜欢她。

错综复杂的情感,犹如万花筒,转一转,变一变,没有两种相同。我是爱过别人的,也被别人爱过;但是我从未爱过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也没有被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爱过。司马莉是一朵罂粟花,外表美丽,果汁却是有毒的。(不错,她是罂粟。必须避开她。不如趁早搬走。)摸摸口袋,八十块钱和一张当票。即使找到合适的房子,也不够付上期与按金。还是多喝两杯。

电车没有二等——十二点一刻——满街白领阶级——汽车里的大胖子想到浅水湾去吃一客煎牛排——喂!老刘,很久不见了,你好?——安乐园的烧鸡在戏弄穷人的欲望——十二点半——西书摊上的裸女日历最畅销——香港文化与男性之禁地——任剑辉是全港妈姐的大众情人——古巴局势好转——娱乐戏院正在改建中——姚卓然昨晚踢得非常出色——新闻标题:《一少妇梦中遭“胸袭”》——利源东街的声浪——蜕变——思想枯竭症——两个阿飞专劏死牛——橱窗的诱惑——永安公司大减价——贫血的街道——有一座危楼即将塌倒了——莫拉维亚写罗马,台蒙伦扬写纽约,福克纳写美国南部,乔也斯写都柏林。——香港的心脏在跳动——香港的脉搏也在跳动——电车没有二等。

阳光很好。阳光照在石板街上,可以让行人用肉眼见到飞扬的灰尘。有摄影师正在捕捉古老的情趣,企图用斜坡上的肮脏去赚取外国人的好奇。皇后道已经是个老妪了,建筑商有意制造奇迹,用士敏土与钢条代替H3了,以期恢复她的青春。

走进万宜大厦的arcade。

橱窗的引诱极大,顾客们的眼睛遂变成世界语。有人投一枚镍币在体重机里,吐出来的硬卡上边写着:你将获得幸福。

(谎言!不透明的谎言!这是一个撒谎世界!聪明人要撒谎;愚蠢者也要撒谎。富翁要撒谎;穷人也要撒谎。男人要撒谎;女人也要撒谎。老的要撒谎;小的也要撒谎。)

站在自动电梯上,让机器代替脚步。德辅道上有太多的行人与车辆。电车是没有二等的。这是一个糊里糊涂的世界,必须用恚忿来阻止逻辑的追求。我已极感疲惫,渴望做一个遁世者而不可得,走进一家灯光黝黯的咖啡店,坐在角隅处,呼吸霉菜味的空气。向侍者要一杯酒,市侩的笑声犹如野猫在半夜摔碎瓷瓶。

——几乎一年不见你了。他说。你躲在什么地方?中马票,还是给女人迷上了?

——是的。我答。我不仅中了马票,而且还给美丽的女人迷上了,可惜都是梦中的事。

他笑了,笑声含有变味的兴奋。他叫莫雨,一个专门抄袭好莱坞手法的国语片导演。

——我们常常惦念你的。他说。特别是想打牌的时候。

——你们不怕我输了欠账?

莫雨敛住弥勒佛型的笑容,换以金刚式的凝视。我的感受忽然结成冰块,无法用智慧镇压怔忡。我以为说错了话,不能没有恐惧。

——帮我写一个电影剧本。他说。

语气多少带些怜悯,犹如礼拜日上午的祝福钟声,来自遥远处,又仿佛十分接近。希望忽然萌了芽。我看到一朵未来的花。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工作。

——怕什么?香港的编剧哪一个不是半路出家?再说,目前观众们的要求很低,只要是古装片,加上新艺综合体与黄梅调与林黛或尤敏,就一定可以卖座了。剧本并不重要,只是国语片究竟比什么厦语片潮语片之类认真一些。

——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还肯付三千元去购买一个剧本?

——三千元在一部电影的制作成本里占的百分比,实在微乎其微。最近有一部古装片,片子里有—场戏需要摔碎一些古玩花瓶,单单这些花瓶的支出,已经可以购买三个分幕对白剧本了。

说到这里,莫雨掏出一只熠耀闪光的金烟盒,打开,递一支黑色“苏勃雷尼”给我。点上火,加上这么几句:

——艺术在香港是最不值钱的东西,电影圈也不例外。不说别的。单讲演员,像洪波、唐若青这样优秀的演员,为了生活,弄得非拍粤语片不可。这种情形,跟你们写文章的倒也十分相似。在香港,真正的文艺工作者常常弄得连生活都成问题,为了谋稻粱,只好违背自己的良知去写武侠小说或者黄色小说。

想不到市侩气极重的莫雨居然也会说出这一番话来。我呆呆地望着他。他吐着青烟。我说:

——最近我的确很穷,而且还等着要搬家,如果写剧本正如你所说的那么容易,我倒是愿意尝试一下的,但不知写什么题材好?

——现在的国语电影还怕找不到题材?别提《红楼》《水浒》《三国》,单是《三言二拍》,就可以拍上十年八年了;此外,《聊斋》《西游》也有的是材料,再嫌不够,旧剧,昆腔,甚至弹词评话都可以拿来改编。总之,只要肯到旧书铺去兜一圈,俯拾皆是。

——既然这样容易,为什么要找我这个生手来做这种工作?

——我们是老友嘛!

他忽然戴上一副黑眼镜,作笑时,眼鼻皱在一起,看起来,像熊猫。

我的心情突呈紧张,举杯欲饮,发现酒杯已空。莫雨立刻将大拇指按在中指上,搓出“嗒”的一声,唤来侍者,向他要了两杯拔兰地。

——关于写剧本的事,你肯帮忙,我是极愿一试的。我最近正计划搬家,需要一笔钱周转。

——没有问题,故事通过后,先付你五百。

莫雨举起酒杯,一口喝尽,站起身,走到邻桌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我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一年不见,他已瘦得像根竹竿。(前些日子报纸上刊登一则“大导演热恋艳星”的新闻,可能就是他。其实,导演与明星勾搭,已经不能算是新闻了;如果导演不与明星勾搭,那才是真正的新闻。)举起酒杯,呷了一口,心情十分兴奋,有意到书店去走一趟,看看有什么适合改编剧本的材料。于是埋单,走出咖啡店。

书店挤满了看书的人。《鸳鸯灯》《描金凤》《南柯梦》《琵琶记》《占花魁》《桃花扇》《双珠凤》《浮生六记》《封神传》《征东》《征西》《龙图公案》《天雨花》《三笑奇缘》《洛阳桥》《杀子报》《金台残泪记》《蝴蝶梦》《十美图》,甚至《济公传》《彭公案》……都可以改编为电影剧本。

我对于《蝴蝶梦》有特殊的爱好,因此买了一册旧剧本子作为改编的蓝图。

在回家的途中,我开始盘算怎样在旧瓶中装新酒。(这是一个通俗的故事,过去也曾改编过电影,不能出奇制胜,就会失去重拍的意义。故事本身是雅俗共赏的,改编成电影剧本,必须有新的见解与新的安排,不能靠特技镜头去迷惑观众。《花朝生笔记》说清初严铸取《齐物论》篇衍为传奇,其实冯梦龙早已编成《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其事虽荒诞不经,倒也曲折有致。童芷苓演《大劈棺》而红极一时,但那是舞台上的演出,改编成电影,必须别出心裁。)想到这里,兴趣益浓。

司马夫妇已出外打牌,只有司马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她对我盯了一眼。

我也对她盯了一眼。

走进卧房,准备撰写《蝴蝶梦》的大纲。提起笔,发现腹稿尚未成熟。想喝酒,酒瓶已空。偶然的一瞥,司马莉背靠门框,笑眯眯地望着我。

——决定搬了?她问。

——你自己做的好事。

——我做了什么?

——你怎么可以跟你父母说我有意糟蹋你?

她笑了,态度十分安详。顿了一顿,又提出一个问题:

——不想搬,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不用管,不过,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她以狡犹的笑容作答,走去点上一支烟。(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怎么可以抽“骆驼”烟?)她的吸烟的姿势具有一种成熟的美。

嘴唇搽着杏色的唇膏,连吐出来的青烟也是杏味的。我必须压缩自己的感情,坚拒芒刺般的眼波来侵。伞下的想象,雨水再一次受到挫折。远方的一株树不过是一个古怪的联想。凡是年轻人,总爱追求两个太阳。怀疑如小偷般潜匿在角隅,不敢动弹。大胆的愿望,恰被惊怯的踌躇所阻。我不像是个有胆量的男人,投小石于心池中,泛起几圈涟漪,一若海鸥点水。那午夜的爱情是合法的,但是好奇的男女都不注意阳光的角度。想喝一杯酒,酒瓶已空。失望常是冰凉的,舞蹈家在梦境中断了鞋带。她舒口气,眼睛里仍有振奋的神情。(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想。)然而这想念并未给我太多的鼓舞。

——不必怕,我已不是你想象中的我了。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迟疑?

(这样的话,哪里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说的?)我怕。我忽然见到一对虎眼。

拉开门,弃甲而遁。走到街上,犹有余悸。进入凉茶店,打一个电话给麦荷门。

——借三百块钱给我?

——为什么?

——我决定搬家了。

——什么时候要?

——方便的话,一两天内拿给我。

搁断电话,我走进一家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