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一

1

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推开窗,雨滴在窗外的树枝上霎眼。雨,似舞蹈者的脚步,从叶瓣上滑落。扭开收音机,忽然传来上帝的声音。我知道我应该出去走走了。然后是一个穿着白衣的侍者端酒来,我看到一对亮晶晶的眸子。(这是“四毫小说”的好题材,我想。最好将她写成黄飞鸿的情妇,在皇后道的摩天大楼上施个“倒卷帘”,偷看女秘书坐在黄飞鸿的大腿上。)思想又在烟圈里捉迷藏。烟圈随风而逝。屋角的空间,放着一瓶忧郁和一方块空气。两杯拔兰地中间,开始了藕丝的缠。时间是永远不会疲惫的,长针追求短针于无望中。幸福犹如流浪者,徘徊于方程式的等号后边。

音符以步兵的姿态进入耳朵。固体的笑,在昨天的黄昏以及现在出现。谎言是白色的,因为它是谎言。内在的忧郁等于脸上的喜悦。喜悦与忧郁不像是两样东西。

——伏特加。她说。

——为什么要换那样烈性的酒?我问。

——想醉倒固体的笑。她答。

我向侍者要了两杯伏特加。(这个女人有一个长醉不醒的胃,和我一样。)

眼睛开始旅行于光的图案中,哲学家的探险也无法从人体的内部找到宝藏。音符又以步兵的姿态进入耳朵:“烟入汝眼”,黑人的嗓音有着磁性的魅力。如果占士甸还活着,他会放弃赛车而跳扭腰舞吗?

——常常独自走来喝酒?她问。

——是的。

——想忘掉痛苦的记忆?

——想忘掉记忆中的喜悦。

固体的笑犹如冰块一般,在酒杯里游泳。不必想象,她在嘲笑我的稚嫩了。

猎者未必全是勇敢的,尤其是在霓虹丛林中,秋千架上的纯洁,早已变成珍品。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五杯。

我醉了。脑子里只有固体的笑。

2

我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我梦见太空人在金星唱歌。我梦见扑克牌的“王”在手指舞厅做黑暗的摸索。我梦见一群狗在抢啃骨头。我梦见林黛玉在工厂里做胶花。我梦见香港陆沉。我梦见她在我梦中做梦而又梦见我。

我梦见我中了马票

我将钢笔丢掉了然后穿着笔挺的西装走进湾仔一家手指舞厅将全场舞女都叫来坐台我用金钱购买倨傲

然后我买了一幢六层的新楼

自己住一层

其余的全部租出去

从此不需要再看二房东的嘴脸也不必担心业主加租

然后我坐着汽车去找赵之耀

赵之耀是一个吝啬的家伙

我贫穷时曾经向他恳借二十块钱他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

现在我有钱了

我将钞票掷在他的脸上

然后我坐着汽车去找张丽丽

张丽丽是一个势利的女人

我贫穷时曾经向她求过爱她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

现在我有钱了

我将钞票掷在她的脸上

然后我坐着汽车去找钱士甫

钱士甫是一家出版社的老板

我贫穷时曾经向他求售自己的小说他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

现在我有钱了

我将钞票掷在他的脸上

然后我坐着汽车经过皇后道因为我喜欢别人用钦羡的目光注视我

然后我醒了

真正的清醒。头很痛。乜斜着眼珠子,发现那个熟睡中的女人并不美。不但不美,而且相当丑陋。她的头发很乱。有很多脱落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她的眉毛长得很疏。用眉笔画的两条假眉,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各自短了一截。她的皮肤也相当粗糙,毛孔特别大。(昨天在那餐厅见到她时,她的皮肤似乎很白净很细嫩,现在完全不同了,究竟什么道理?也许因为那时的灯光太暗;也许因为那时她搽着太多的脂粉;也许那时我喝醉了;也许……总之,现在完全不同了。)她的鼻子有着西洋人的趣味,事实上,以她的整个脸相来看,只有鼻子长得美。她的嘴唇仍有唇膏的痕迹,仔细看起来,像极了罐头食物里的浸褪了色素的樱桃。但是,这些还不能算是最丑恶的。最丑恶的是:眼梢的鱼尾纹,隐隐约约的几条,不用香粉填塞,不能掩饰。她不再年轻,可能四十出头;但是在黝黯的灯光下,搽着太浓的脂粉,用醉眼去欣赏,她依旧是一朵盛开的鲜花。

她睡得很酣,常常在迷糊意识中牵动嘴角。我无法断定她梦见了什么;但是我断定她在做梦。当她转身时,她舒了一口气,很腥,很臭,使我只想作呕。(如果不是因为喝多了几杯,我是绝对不会跟她睡在一起的。)我一骨碌翻身下床,洗脸刷牙,穿衣服,将昨天下午从报馆领来的稿费分一半塞在她的手袋里。我的稿费并不多,但是我竟如此的慷慨。我是常常在清醒时怜悯自己的;现在我却觉得她比我更可怜。我将半个月的劳力塞在她的手袋里,因为此刻我已清醒。离开酒店,第一个念头便是喝酒。我走进士多买了一瓶威士忌,回到家里,不敢喝。我还要为两家报馆写连载的武侠小说。摊开25×20=500的原稿纸,心里说不出多么的不舒服。(这两个武侠小说已经写了一年多,为了生活,放弃自己的才智去做这样的文章,已经是一件值得诧异的事了;更奇的是:读者竟会随同作者的想象去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且不觉惮烦。)我笑了,走去揭开酒瓶的盖头,斟了一杯。(如果可能的话,我将写个中篇小说,题目叫作《海明威在香港》,说海明威是一个贫病交迫的穷书生,每天用面包浸糖水充饥,千锤百炼,完成了一本《再会罢,武器!》到处求售,可是没有一个出版商肯出版。出版商要海明威改写武侠小说,说是为了适应读者的要求,倘能迎合一般读者的口味,不但不必以面包浸糖水充饥,而且可以马上买楼坐汽车。海明威拒绝这样做,出版商说他是傻瓜。回到家里,他还是继续不断地工作,完成《钟为谁敲》时,连买面包的钱也没有了。包租婆将他赶了出来,将他睡过的床位改租给一个筲箕湾街边出售“肾亏药丸”的小贩。海明威仍不觉醒,捧着《钟为谁敲》到处求售,结果依旧大失所望。只好将仅剩的一件绒大衣当掉,换了几顿饭和一堆稿纸,坐在楼梯底继续写作。天气转冷了,但是他的写作欲依旧像火一般在内心中熊熊燃烧。有一天早晨,住在二楼的舞女坐着汽车回来,发现楼梯底躺着一具尸首,大声惊叫,路人纷纷围拢来观看,谁也不认识他是谁。警察走来时,死者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本小说的原稿,题目是:《老人与海》!)我又笑了,觉得这个想念很有趣。我喝了一口酒,开始撰写武侠小说。(昨天写到通天道人要替爱徒杭雨亭复仇,然而仇人铁算子远在百里之外,该怎样写呢?)我举起酒杯,一口喝尽。(有了!通天道人用手指夹起一只竹筷,呵口气在筷子上,临空一掷,筷子疾似飞箭,飕的一声,穿山而过,不偏不倚,恰巧击中铁算子的太阳穴!)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

搁下笔。雨仍未停。玻璃管、劈刺、士敏土,透过水晶帘,想看远方的酒窝。万马奔腾于椭圆形中,对街的屋脊上,有北风频打呵欠。

两个圆圈。一个是浅紫的三十六;一个是墨绿的二十二。

两条之字形的感觉,寒暄于酒杯中。秋日狂笑。三十六变成四十四。

有时候,在上的在下。有时候,在下的在上。俯视与仰视,都无分别。于是一个圆圈加上另一个圆圈,当然不可能是两个圆圈。

三十六与三十六绝不相同。在上的那个有两个圆圈,在下的只有一个。

秋天在8字外边徘徊。太阳喜欢白昼,月亮也喜欢白昼;但是,黑夜永不寂寞。谁躺在记忆的床上,因为有人善于玩弄虚伪。

与8字共舞时,智齿尚未萌出。忧郁等于快乐。一切均将消逝。

秋天的风迟到了,点点汗珠。

我必须对自己宣战,以期克服内心的恐惧。我的内心中,也正在落雨。

(诗人们正在讨论传统的问题。其实,答案是很容易找到的。)

(以《红楼梦》为例。)

(如果说《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杰出的著作,相信谁也不会反对。)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红楼梦》是一部传统之作。)

(但是,实际的情形又怎样?两百多年前的小说形式与小说传统究竟是什么样的面目?如果曹雪芹有意俯拾前人的创作方法,他就写不出像《红楼梦》这样伟大的作品来了。)

(如果曹雪芹的创作方法不是反传统的,刘铨福也不会在获得《脂砚斋甲戌本》六年后写下这样一条跋语了:“《红楼梦》非但为小说别开生面,直是另一种笔墨……”)

(然而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红楼梦》是一部传统之作。)

(如果曹雪芹的创作方法不是反传统的,也不会被梁恭辰之流曲解了。)

(然而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红楼梦》是一部传统之作。)

(还是听曹雪芹的自白吧:“……我师何太痴?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

(毫无疑问,曹雪芹的创作方法是反传统的!)

(他不满意“千部一腔,千人一面”!)

(艾略脱曾经讲过:如果传统的意义仅是盲目地因循前人的风格,传统就一无可取了。)

(所以,曹雪芹在卢骚撰写《忏悔录》的时候,就用现实主义手法撰写《石头记》了!约莫三十年之后,歌德才完成《浮士德》第一部。约莫四十年之后,J.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出版。约莫八十年之后,果戈理的《死魂灵》出版。约莫一百年之后,福楼拜的《波伐荔夫人》出版。一百多年之后,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与杜思退益夫斯基的《罪与罚》出版。约莫一百一十年之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才问世……唉!何必想这些呢?还是喝点酒吧。)

一杯。两杯。三杯。

喝完第一杯酒,有人敲门,是包租婆,问我什么时候缴房租。

喝完第二杯酒,有人敲门,是报馆的杂工,问我为什么不将续稿送去。

喝完第三杯酒,有人敲门,是一个不相识的、肥胖得近乎臃肿的中年妇人,问我早晨回来时为什么夺去她儿子手里的咬了一口的苹果。

(曹雪芹也是一个酒徒。那是一个有风有雨的日子,敦诚跟他在槐园见面,寒气侵骨,敦诚就解下佩刀沽酒,彼此喝个痛快。“脂”本朱评说曹雪芹死于壬午除夕,却并未透露死因。曹雪芹会不会是一个心脏病患者,因感伤而狂饮,而旧疾猝发?)

(酒不是好东西,应该戒绝。——我想。)

3

玻璃窗挂着灿然的雨点。挂着雨点的玻璃窗外,有“好彩”牌香烟的霓虹灯广告亮起。天色漆黑,霓虹灯的红光照射在晶莹的雨点上,雨点遂成红色。我醒了。头很痛。口里很苦。渴得很,望望桌面上的酒瓶,瓶已空。(酒不是好东西,应该戒绝。——我想。)翻个身,脸颊感到一阵冷涔,原来我已经流过泪了。我的泪水也含有五百六十三分之九的酒精。这是很有趣的事情。酒精本身就是那样有趣的,只有酒醉时,世界就有趣了。没有钱买酒时,现实是丑恶的。香港这个地方,解下佩刀沽酒的朋友不多。

有点肚饿,想出街去吃些东西。一骨碌翻身下床,扭亮台灯,发现还有一段武侠小说没有写好。于是记起包租婆的嘴脸与那个走来索稿的报馆杂工,心里立刻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不能用文字来翻译。现实是残酷的。(酒也不是好东西。)提起笔,“飞剑”与“绝招”犹如下午五点钟中环的车辆,拥挤于原稿纸上。谁说“飞剑”与“绝招”是骗人的东西?只有这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的文章才能换到钱。没有钱,就得挨饿。没有钱,就没有酒喝。

酒不是好东西,但不能不喝。

不喝酒,现实会像一百个丑陋的老妪终日喋喋不休。

现实是世界上最丑恶的东西。我必须出去走走了。雨已停。满街都是闲得发慌的忙人吗?不一定。有些忙人却抵受不了橱窗的引诱,睁大如铃的眼睛。(橱窗里的胶质模特儿都很美,美得教人希望它们是真的。Rod Sering写过一个电视剧本,说是一个胶质模特儿假期出外游乐,回来时竟忘记自己是个没有血肉的模特儿了。我曾经在“丽的映声”中看到过这个剧本的形象化,觉得它很美。——一种稀有的恐怖之美。)于是,我也养成了看橱窗的习惯,即使无意隐遁于虚无缥缈中,倒也常有不着边际的希冀。于是,有温香不知来自何处,玻璃橱窗上,突然出现一对闪熠似钻石的眸子。

——喝杯咖啡?张丽丽说。

——只想喝酒。

随即是一个浅若燕子点水的微笑,很媚。上楼时,举步乃有飘逸之感。这家百货商店,有个日本名字。它的二楼,有喝咖啡的茶厅,也有喝酒的餐厅。灯光如小偷般隐匿于灯罩背后,黝黯的迷漫中,无须胆量,即会产生浪漫的怀思。我曾经不止一次梦见过她。最后的一次,将钞票掷在她的脸上。我失笑,仿佛昨夜的梦与此刻的现实都不是应该发生的事。

我常常以为中了邪,被什么妖魔慑服了,呷一口酒,才弄清楚糊涂的由来。

她的眼睛是现代的。但是她有石器时代的思想。眼眶涂着一圈漫画色彩,过分齐整的牙齿失去真实的感觉。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这个世界的潜在力量。

我怕。我变成一个失败者。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我依旧爬不起来。

在张丽丽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失败者。

在张丽丽面前,我的感情被肢解了。

在张丽丽面前,我必须隐藏自己的狼狈。

在张丽丽面前,我像小学生见到暴躁的老师。

在张丽丽面前,我擎起白旗。

她的笑与她的眼睛与她的牙齿与她的头发与她的思想与她的谈吐与她的吸烟的姿势与她的涂着橙色唇膏的嘴……

全是武器!

情绪如折翼的鸟雀,有逃遁的意图而不能。她对我并无需索;我对她却有无望的希冀。她知道我穷,所以开口便是——星期一买龙镖、飞凤、人造卫星,过三关,赢得不多,总算赢了。我对此毫不羡慕,只是举杯将酒一口饮尽。她也举起酒杯,呷了一口酒,忽然转换话题:

——找到工作没有?

——仍在卖稿。

——写稿很辛苦。

——总比挨饿好。

——眼前有一份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

——什么工作?

——捉黄脚鸡。

——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认识一个纱厂老板,很有钱,为人极其拘谨,也极其老实,平常不大出来走动。自从认识我之后,常在办公时间偷偷地走来找我。

——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准备选定一个日期,约他到酒店,然后你在适当的时候走进来,趁其不备,拍一张照片!

——这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卑鄙手段。

——只要有钱可拿,管他卑鄙不卑鄙。

——换一句话说,你要我用摄影师的身份向他敲诈。

——不,我要你用丈夫的身份向他敲诈。

——你要我做你的名义上的丈夫?

——一点也不错。

我向侍者又要了一杯酒。张丽丽说我不应该喝得那么多;但是我不愿意面对丑恶的现实。我没有做任何决定,只管倾饮拔兰地,当我有了三分醉意时,她埋单。临走时,她说:

——如果你肯这样做,打一个电话给我。

4

潮湿的记忆

现实像胶水般黏在记忆中。母亲手里的芭蕉扇,扬亮了银河两旁的牛郎织女星。落雪日,人手竹刀尺围在炉边舞蹈。

轮子不断地转。母亲的“不”字阻止不了好奇的成长。十除二等于五。有个唱小旦的男人名叫小杨月楼。大世界的酸梅汤。忧郁迷失路途,找不到自己的老家。微笑是不会陌生的。蝴蝶之飘突然消失于网中。

轮子不断地转。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轮子不断地转。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个卖火柴的女孩偷去不少泪水。孙悟空的变态心理起因于观众的鼓掌声。黄慧如与陆根荣。安南巡捕的木棍。立春夜遂有穿睡衣的少女走入梦境。

轮子不断地转。点线面旅行于白纸上。听霍桑讲述吕伯大梦。四弦琴嘲笑笨拙的手指。先施公司门口有一堆冒充苏州人的江北野鸡。青春跌进华尔兹的圆圈。谜样的感情。

轮子不断地转。“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八·一三。四行仓库里的孤军。亚尔培路出卖西班牙的刺激。那个舞女常常借钱给我。无桅之舟航行于士敏土上。租界是笑声集中营。笛卡尔与史宾诺莎。我是老师的叛徒。他喜欢狄更斯,我却变成乔也斯的崇拜者。女人眼睛里的磁力。槐树以其巨大的身躯掩盖荒谬的大胆。

轮子不断地转。戴着方帽子走进大光明戏院。一九四一。《乱世佳人》在“大华”公映。毕业证书没有半个中国字。日军三路会攻长沙。

轮子不断地转。日本坦克在南京路上疾驰。一张写着“全灭英米舰队”的标语被北风的手指撕落了。站岗。愚园路的裸体跳舞。十点小。十一点大。葛嫩娘是反日的。七十六号的血与哆嗦。

轮子不断地转。通过封锁线。柴油汽车是公路的独生子。人人有工作,人人有屋住。曲江的月亮麻木了。文化城内帮派多。火车的终点弥漫着美国西部的气息。娃娃鱼。海棠溪之初夏。

轮子不断地转。山城。浓雾击退敌机。唯一大戏院上映保罗·茂尼的《左拉传》,绅士都吸“华福牌”香烟。我远征军入缅,在仁安羌痛击日军,解救英军之危。李白坐在嘉陵江边的骡车上。

轮子不断地转。我学会了抽烟。伦敦电台广播日本联合舰队司令阵亡。停电。心心咖啡馆的伪现代情调。精神堡垒。脚不着地的四川人力车夫。白干与毛肚开堂。年轻人都去银社看《杏花·春雨·江南》。

轮子不断地转。防空洞里发现患霍乱病的死者。两只耗子在石级上寒暄。只有铁,只有血,只有铁血可以救中国。灵感跌入龙井茶。书店很多。没有人知道福克纳的《我在等死》与《喧嚣与骚动》。没有人知道康拉艾根的《忧郁与航程》。没有人知道卡夫卡。没有人知道朱尔斯·罗曼。没有人知道吴尔芙。没有人知道普鲁斯特。……

轮子不断地转。我军克服老河口。

轮子不断地转。哥哥将仅有的冬季大衣送进拍卖行。昆明来客常有口香糖。浓雾。有一则新闻是千金小姐爱上了狼狗。衡阳守军苦战四十七天。有地板的人家正在举行派对。

轮子不断地转。湘桂大撤退。空气走不进车厢。一家报馆的总编辑被挤死了。恐慌。恐慌。恐慌。

轮子不断地转。敌军进逼独山。重庆的有钱人打算入西康。中发白。上清寺的芝麻糊生意仍佳。信心在发抖。驻缅国军回国反攻。

轮子不断地转。“号外!号外!盟军登陆诺曼底,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

轮子不断地转。孱弱的希望打了强心剂。红油水饺。嘉陵江边的纤夫不会唱《伏尔加船夫曲》。树的固执。小说的主题在火中燃烧。白云瞌睡于遥远处。家书来自沦陷区。父亲死了。泪水掉在饭碗里。

轮子不断地转。联合国宪章与波茨坦宣言。“天快亮了!”希望在废墟中茁长。四川鸡蛋面具有古典主义的煮法。窗外有风景在招手。写字台上的计划书亦将乘飞机而东去。爆竹声起,正是悲剧落幕时。

轮子不断地转。原子弹使广岛与长崎失去黑白之辨。东边的梦破碎了。西边的梦中有人倒骑骡子。九月九日,冈村宁次交出指挥刀。

轮子不断地转。归舟如沙甸鱼般拥挤在三峡。河山依旧。隔壁的张老三不敢照镜子。母亲久焉未露笑容,泪眼看不清游子的白发。接收者在民众心田上种下太多的仇恨。胜利冲昏头脑。

轮子不断地转。和平终被奸污。烽火从东北燃起。火!火!火!

轮子不断地转。南方一块大石头。维多利亚海峡上的渡轮。天星码头是九龙之唇。陌生的眼睛与十一月的汗珠。“沿步路过”。惊诧于“请行快的”。亚多到士多去买多士,屙屎多。远东的橱窗。金圆券的故事不可能在这里重演。汽车越坐越大。房屋越住越小。大少爷在告罗士打门口等待可以借钱的朋友。

轮子不断地转。威士忌。拔兰地。红盾牌砵酒。VAT69。杜松子酒。伏特加。香槟。姜汁啤酒。……

轮子不断地转。有人在新加坡办报。文化南移乎?猴子在椰树梢采椰。马来人的皮肤是古铜色的。五丛树下看破碎的月亮。圣诞夜吃冰淇淋。三轮车在莱佛十坊兜圈。默迪加。掺有咖喱的大众趣味。武吉智马的赛马日。赢钱的人买气球;输钱的人输巴士。孟加里也会玩福建四色牌。文明戏仍是最进步的。巴刹风情。惹兰巴刹的妓女梦见北国的雪。有人在大伯公庙里磕了三个响头。郁达夫曾经在这里编过副刊。

轮子不断地转。吉隆坡。鹅岸河边有芭蕉叶在风中摇曳。锡矿是华侨的血管。甲必丹叶观盛。湖园的竹堕在阳光下接吻。奥迪安戏院专映米高梅出品。赶牛车的印度人也嚼槟榔。榴梿花未开,有人就当掉了纱笼。大头家陆佑从未梦见过新艺综合体。马来巴刹的沙爹是一把打开南洋文化的钥匙。月亮是不是更圆?绿色的丛林中,枪弹齐舞。窗前有一些香蕉花。峇都律的灰尘正在等待士敏土的征服。

轮子不断地转。香港在招手。北角有霞飞路的情调。天星码头换新装。高楼大厦都有捕星之欲。受伤的感情仍须灯笼指示。方向有四个。写文章的人都在制造商品。拔兰地。将憎恶浸入拔兰地。

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