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村 云泥

张久生给我打电话,说想吃螃蟹了,不要河蟹,要飞蟹,海蟹,学名三疣梭子蟹,挑壳薄肉厚、钳子挂花的,不用多,仨公仨母,我一顿都造了就完事,不过夜。我说,我出车呢,你等过中秋节的吧,螃蟹肥。张久生说,不行,这礼拜我就想吃。我说,越活越回旋,说你点啥好呢。张久生说,最迟礼拜五,你早点去塔湾市场,把这件事给我办得明明白白的,听见没有。我说,行了,赶紧撂了吧。

车正开到建设大路,前面堵了一长溜儿。我点了根烟,数起四周的车来:金杯,桑塔纳,宝来,凯美瑞,奇瑞,电动倒骑驴。乘客小姑娘跟我说,大哥,你钻一钻呗,我着急,我要去相亲,对方在银行上班的呢。我说,往哪钻呢,你看,这都变停车场了。小姑娘说,那我咋办啊。我说,不然你让他过来吧,你俩就在我这车里相,我也可以给你把把关,唠渴了就喝我瓶子里的花茶。小姑娘愣了愣,骂道,有病吧你。然后下车摔了门。她穿着高跟鞋,挎着镶满塑料珠子的长方形手包,细带搭在宽阔的肩膀上,在凝滞的车群里艰难穿梭,一步一步挪到路边后,继续招手打车。我把车窗摇下来一大半,冲她喊说,打车钱不给啊。她对我翻了个白眼,又扭着胯往前走了几步。电动倒骑驴在旁边嘿嘿嘿地笑话我。这时,张婷婷又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呢。我说,在建设大路上呢,让人甩单了,我还动不了。她说,咋的你让人点穴了啊,动弹不了。我说,堵车呢,你等会儿,我先骂她两句,机会难得。张婷婷说,别骂了,十块八块的,说正事儿,我在麻将社呢,晚上不一定几点回去,你给孩子做口饭吃。我说,知道了。

放下电话,我探探身子,通过前挡风看天上的云,十分写意,缓慢而柔韧地横向移动,进退,显隐,落下细微的痕迹,转瞬又被磅礴的后来者所吞噬,覆盖;没有多少光从中泄露,却也很晃眼,使人晕眩、涣散,我脑袋里想着,六个螃蟹得多少钱呢。直到后面的车按喇叭。我往左一打方向盘,烟灰又落到了裤子上。

张久生是张婷婷的父亲,张婷婷以前是我爱人,上个月刚离的,但暂时还住在一起,没有对外界宣布,关系比较微妙。原因是我女儿余娜明年要中考,怕她知道后影响心情,所以我们先对付着过,搭个伙呗。我无所谓,反正没新目标呢,张婷婷有没有我不知道,爱有没有吧。

晚高峰之前,我把车开到皇姑区,钥匙和份子钱交给车主大头,大头是我哥们,他养的车,我给他开白班。点了点兜里赚的钱,出门时带了三百四十五,刚才加了一百块钱的油,现在兜里总共有四百七十六元,净赚一百三十一元,八个半小时。我从市场里买了青笋、西红柿和牛肉,还拎了一筐鸡蛋,几个鸭梨,两纸儿挂面。回到家里,看了会儿新闻联播,居然看饿了,便去做饭,牛肉炒笋丝,西红柿拌白糖,熬了一锅二米粥。余娜下自习回来时,粥正在灶上咕嘟着冒泡,晚上八点半,我俩捧着两个瓷碗,转着沿吸溜着。

我说,你也吃点笋,别光挑牛肉吃。余娜说,别管我,我吃点肉压压惊。我说,怎么的,谁吓唬你了。余娜开始给我讲,话匣子打开了,呜哩哇啦,连说带比划,绘声绘色,很像她妈。

爸,我不有点感冒么今天,在学校就没精神头,放学时也特困,骑着自行车在路上画龙,等交通信号时,一个不留神,车的横把一栽歪,蹭到旁边摩托车的后备厢上了。男的骑着摩托车,后面驮着个女的,都是中年人,跟你岁数差不多吧,给人感觉可凶了,不像好货。女的穿一大披风,当场下车拽住我,然后跟男的说,快去,看看刮成啥样了。我说,你别拽我呀,我也跑不了,松手啊,都快把我校服拽坏了。男的下车一看,指着说,你看,我新买的车,划了这么深的一道,你说怎么办吧。我是当时特着急,说,我能怎么办啊,你这也不是多大毛病,不就掉了点漆么。男的往后备厢上吐口水,特恶心,用手使劲蹭那道印儿,边蹭边训我,非让我给他擦干净、补上漆,要么就赔钱,百八十的至少。我说,我怎么会弄啊,再说也没钱啊,当时都要急哭了。然后我们那个同学,你见过,送过我回家的,赵晓东,他爸是警察,推着车从后面钻出来,把车停稳,特生猛,指着那男的说,有你这么欺负人的么,好意思么,这么大岁数了还欺负小姑娘。那男的一听,眼睛立起来,摘了手套,单手拎着举到半空,摆出一副要用手套扇脸的样子,跟他说,有你啥事没,没有赶紧滚。赵晓东挺爷们的还,也不怕,梗着脖子,挺起胸膛就撞上去。反正僵持了一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都懵了,脑子一片空白,然后又有几个我们班的同学围过来,那男的可能见阵势不妙,掏出手机装作打电话,然后自言自语说,啊,算我认倒霉吧,我还得去做买卖呢,下次饶不了你们。于是一溜烟儿跑了。我在原地待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讲完了?我说。讲完了啊,爸,你怎么都不关心关心我,我都吓屁了。余娜一脸不乐意地说。我问,赵晓东老跟着你回家干啥,我挺烦他爸那股劲儿,开家长会见过两次。余娜说,爸,会聊天吗,能抓住重点吗。我说,下次再有这情况,你稳住对方,然后联系我啊。余娜说,情况紧急,来不及啊,但是你要在场,能怎么处理啊?我说,我上去给他俩个电炮。余娜一撇嘴,说,简单粗暴,一点处事智慧也没有。说完又在盘子里扒拉牛肉吃。

我刷完碗,又削了两个梨,我一个,余娜一个,梨这东西不能分着吃。我俩隔着桌子啃水果,吭哧吭哧。她翻着生物书,我给张婷婷发短信,问她几点回家。梨吃完了,只剩一个精瘦的核,她还没回我信息。

半夜一点半,我起来上厕所,张婷婷还没回来。我按亮手机,发现她也还没回短信,我没忍住,给她拨去电话,响了五六声才接,那边很嘈杂,有歌声,像是在KTV里,她问我,打电话有事啊?我说,几点了,还不回来。她说,你管我干啥,你现在有资格么你。我说,我才懒得管你呢,我是怕你回来关门声吵醒余娜,你不回来的话,我就不给你留门了。她说,你反锁吧,我今天不回去了,正唱得高兴呢,都是一个青年点的老朋友。我说,你他妈也没下过乡啊。然后她把电话挂了。

礼拜五,没啥人打车,路上人特少,都提前进入周末状态了。我早早收了工,买了几个螃蟹,还有一斤虾爬子,两斤黄蚬子,拎着去了工人村张久生的家。院墙半落,旧楼在初秋风里垂垂伫立,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曲折绵长的战斗,而胜负已经不重要。

丈母娘王淑梅给我开的门,接过去我手里的东西,眼睛瞄了下里屋,低声跟我说,这都一整天了,就等你过来呢。我说,他哪是等我啊,他等螃蟹呢。我朝着屋里喊了一嗓子,老张头,出来吃螃蟹了。张久生踱着步走出来,眼镜顶在脑门上,表情还挺严肃,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晚上吃海鲜的话,我们喝点好白酒,陈酿。我说,别扯犊子了,你家还有陈酿呢?张久生说,有,怎么没有,你妈一直没让喝,散白酒,存了一个多礼拜了,一直没动。

张久生这个人,干啥啥不行,唯独吃螃蟹,那是一绝,我特别服。人家都说南方吃螃蟹得上八件,才能吃得干净剔透,张久生只用两只手加一张嘴,也能做到同样程度,吃得那叫一个细致板牙,一点一点地扣、拧、捻、捏,钳子缝里,背盖的边沿,他对螃蟹的身体结构比对王淑梅的要更了解。吃完一只螃蟹,他又连扒了三个虾爬子,然后举起白酒跟我干杯,抿一大口,跟我说,正国啊,你这么做就对了。王淑梅在旁边说,对啥对啊,大夫不让你喝酒。张久生说,你别听他的,我想吃啥,你就给我弄来,我不跟你客气。我说,那是,你啥时候客气过啊,从来没有。张久生说,那你知道我为啥不客气不?我说,知道,等你没了之后,你这财产都是我的。张久生望向王淑梅,然后说,看见没,我就愿意跟明白人儿唠嗑,我还能活几年啊,对不对。王淑梅不吱声。我心想,哪来的财产啊,就一个破房子,再说我跟张婷婷都离了。

三个螃蟹下肚,张久生喝得有点高,大手一挥,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回屋里躺着睡觉去了,岁月不饶人啊,他是真老了,以前怎么也能吃四五个,酒也能喝个半斤八两的。王淑梅去厨房刷碗,我换了啤酒,自己继续喝,电视放着成龙演的电影,里面有人跟他对打,出手之前大喊一声,王淑梅从厨房伸出脑袋,说,你说啥。我说,妈,不是我,电视里,成龙喊的。王淑梅说,你让他小点声。

王淑梅的耳朵不好使。前几年病过一场后才这样的,动静听不真切,没得病之前,还不服老,出门前总爱打扮几下,爱去跳舞,挺招风,公园里好几个老头儿拄着拐棍围着她转,一个说,淑梅啊,你现在还能下得去腰吗,另一个说,淑梅,你舞跳得真好,我从网上看见句话,记纸上了,特别适合跳舞时的你,我念给你听听:温柔的你长了三头六臂。得病后彻底完犊子了,干巴巴的身子佝偻着,像晾干的虾米,在蓝白条病号服里直咣当,一下老了得有十岁,岁数大了就是不抗折腾。住院期间,我白天开出租,晚上去肛肠医院伺候她,张久生和张婷婷见我去了,恨不得拍起巴掌来,前后脚都撤退,一个回家喝酒,一个出去打麻将,整宿就我一个人陪着老太太。老太太开始还很含蓄,放不开,我问,妈,撒尿不?老太太摆摆手,皱着眉头。我说,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老太太没说话。我说,那没事,你继续不好意思,正好半夜也别喊我,我也省事了,你就直接往床上拉,明天护士来换床单,我看你好意思不。说完我就往地上的气垫床上一躺,蹬掉鞋子,闷两口酒,开始睡觉,其实也根本睡不踏实。到了半夜,老太太喊我,声音特轻,小余啊,小余,喂,余正国。我挺来气的,躺着跟她讲,你有事大点声说,别神神道道的,我还当是亲妈回来喊魂了呢。老太太说,便盆。我说,想通了啊你可算,女婿是半子儿,没啥不好意思的,都是自己家里人儿,别总抹不开,再说,我来干啥来了,对吧,是不是,就是照顾病号来了,跟我还外道,太没有必要了,你这样的啊,就得受一受憋,不然还不知道咋回事呢。老太太说,别叨叨了,快,给我上便盆。

出院之后,王淑梅对我的态度转变很大,不像从前,结婚十几年了,还瞧不上我,觉得我配不上她女儿,现在跟我比她女儿还亲。她刷完碗,又给我沏一壶茶,然后说,你跟婷婷到底咋回事。我说,挺好啊,没咋的。她说,婷婷都跟我说了,离了,她在外面有人了。我说,有就有吧,我也管不着。她说,真离了啊。我说,不信下次证带过来给你看看,也是红色,跟结婚证长得可像了,就差一个字。她叹了口气,说,正国啊,正国。我说,干啥,别整没用的,用不着你可怜,螃蟹我再来一个啊,今天不着急回家,不用给余娜做饭,她跟同学去吃肯德基。

张婷婷回来时,我眯着眼睛躺在床上,没睡着,脑子里嗡嗡的,这几年落了新毛病,喝点白酒就失眠,但有时候还忍不住想喝几口。我听见她换拖鞋,去卫生间撒尿,扯手纸,洗脸,泡脚,再把水冲入马桶,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从立柜里抱出一团铺盖,背对着我躺下。我翻个身,看见她那边有亮,噼里啪啦地按了半天手机,边按还边扑哧哧地笑。我说,有完没?张婷婷没吭声。我说,你还知道回家啊?你女儿要考试了知道不?张婷婷说,一股白酒味儿,又跟谁喝去了。我说,跟你爸。张婷婷说,他身体不好你不知道啊?还跟他喝喝喝,喝死我跟你没完。我说,这说你女儿呢,要中考了,最近还早恋上了。张婷婷说,你别听风就是雨,要相信娜娜,孩子自己心里有数。我说,那你呢,心里也有数了?张婷婷转过半边身来,脸朝着天花板说,余正国,你有话说话,别跟我没事找事。我说,没事,睡了,明早还得出车。我能感觉到张婷婷在黑暗中斜了我一眼,一道白光闪过,然后她把身子又转了回去,继续按手机。

交车时,大头跟我说,今晚我就开到十点,哥们请你喝酒,吃烧烤,然后白马江唱会儿歌,你给孩子做完饭后早点去西塔那边,放松放松。我说,喝啥啊,浪费钱。大头说,不行,今天必须去,你刚离婚那几天就想找你,开导开导,别想不开。我说,我很好,心态平和,说实话,我跟她也是过够了。大头说,那你就当陪我,我郁闷,行不?我没法推脱,说那行吧,我看看情况,争取去。大头说,还争取啥,必须到,我都订台了。

我骑着自行车去学校门口接余娜,好几个家长也在等着接孩子,聚在一起说话,叽叽喳喳,大多是女的,我不认识,也没加入。我站在稍远处,抬头望天,很久没看夜晚的天空了,没想到现在晚上也这么亮,跟白天区别并不明显,略阴沉,但似乎要更广阔一些,也更苍茫,深邃,暗光在其中涌动着,云层遮蔽,仿佛混沌的黑洞,吞噬掉时间、力与经验,空荡荡的没有回响。乌云如湿泥,遮住左眼的一部分,不断游移、膨胀,即将遮住天空更多的部分,我愿有明亮而年轻的精魂驻守其背后。有学生从教学楼里出来了,一个,又一个,然后是两三成行的,零零散散,斜挎着包,穿着宽大的校服,去往自行车棚或者直接走出校门,几句脏话夹杂在放肆的笑声里。

余娜出来了,一个在门口等着的男孩立马跟了上去,走到她身边,不断地说话,我看着像赵晓东,但不敢确认,我不太能记得住长相。没走几步,余娜就看见我了,回头跟男孩说了句什么,男孩转头离去,余娜低着头朝我走过来,老大不情愿,问我,你怎么来了。我说,没做饭,合计今天带你在外面吃一口。余娜说,来也不提前告诉我。我说,我接你还用向谁请示啊。余娜冲我甩脸子,说,不跟你一起吃饭,你给我钱,我找同学一起去,你自己先回家吧。我说,别生气啊,吃肯德基去吧咱们。余娜气哼哼地说,不吃不吃不吃,然后转身要走。我掏出一张五十的,说,哎哎,算了,钱你拿着,路上加点小心,你们吃去吧,别不吃饭,千万别不吃饭。

余娜一把拿过钱来,去取了车,越骑越远,我往反方向骑,寻思去跟大头聚一聚。刚骑两个路口,王淑梅打来电话,说,你干啥呢,快过来一趟,你爸好像在家里摔了,然后就不会说话了,干瞪眼,你来看看咋回事。我又掉头骑到工人村,满脑袋冒汗,张久生半坐在地板上,虚胖的身子斜靠着沙发沿,王淑梅嘴唇发青,说,你快看看,这咋回事,咋还不会说话了呢。我把张久生扶到沙发上,死沉死沉的,一点力也借不上。我拍拍他的脸,问,我是谁你认识吗?张久生瞪着我,嘴里说,呜呜呜呜。我继续问,你家存折放哪了还知道不?张久生依旧死瞪着我不放,说,呜呜呜呜。我跟王淑梅说,妈,打120吧,情况不好,别再耽误了。王淑梅颤巍巍地回屋里拨电话。我点了颗烟,深吸两口,然后往张久生的嘴里塞,他努力想叼住,却老往外掉,使不上劲儿,我说,这回可好,烟也抽不了了。张久生说,呜呜呜呜。我坐在张久生的腿旁,捡过来烟自己抽,在茶几旁磕了磕烟灰,然后跟他说,我跟婷婷离了啊,上个月的事儿,告诉你一声。张久生说,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在救护车上,大头给我打电话,说,到没啊,跑哪去了你,就差你了,这么能磨蹭呢。我说,家里出事了,我爸病了,可能是血栓,挺重的,正往医院去呢。大头说,谁啊,你爸不早就没了吗?我说,不是亲爸,张婷婷她爸。大头说,你有病啊,你不离婚了么,还啥事都管呢。我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头说,鸡毛仁义。我说,总有亲情在啊。大头说,鸡毛亲情。我说,你接着出车吧,今天不聚了。大头说,出鸡毛车,赶紧的,送完医院过来唱歌,就愿意听你唱的刀郎,贼鸡巴荒凉。

张婷婷到医院的时候,张久生被推进去得有半个小时了,不知道是在做什么检查,开了一堆单子。张婷婷直奔向王淑梅,着急地问,我爸咋样了,现在啥情况啊。王淑梅拿着手绢,一直在眼角上用力地揩眼泪。张婷婷扭过脸来,跟我说,就赖你,成天跟他喝,这回可好。我说,我不也图他高兴么。这时,我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没关系,没关系,我找找朋友,别着急,这个医院我有朋友。我才发现,张婷婷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说话的这个男的跟她一起来的,面目生疏,应该是新认识的,看着至少比我大十岁,头发花白,但穿得挺立整,夹着提包,派头十足,手里握着一盒玉溪和塑料打火机。

然后他在走廊里打起电话来,声音很大。喂,喂,三哥,睡觉没?哈哈,没睡呢,休息挺晚啊,打扰你一下啊,三哥,有点事得麻烦你。我在你们医院呢,不不不,我没事,不不不,我家人也没事,我的一个好朋友,父亲犯病了,现在就在这儿呢,岁数大了身体不好,好像挺严重的,家人都挺担心,不知道啥情况啊,我也在这边呢,一听说这事就赶过来了。啥关系啊,哈哈,没啥关系,后来认识的好朋友,但挺交心的。对,对对,没事,你现在不用过来,明儿早上的吧,上班时候你过来看一眼,帮咱嘱咐两句,该疏通的疏通一下,要不我这朋友也不放心。那行,那谢谢三哥了啊,回头我找你喝酒。好嘞,不担心,好嘞,今天我在这守着,咱们明天早上见。

挂了电话,他坐在张婷婷身边,拍着她的大腿说,没事,没事,听见我打电话没,别担心,我朋友明早过来给安排。张婷婷点了点头,然后跟王淑梅说,妈,这我朋友,李林,在北京做医疗器材生意的。王淑梅点点头,那个男的凑上去握手,恭敬地说,阿姨,您好,初次见面。我在旁边说,按你这岁数,叫大姐可能也行。他们三个扭过头来看我,动作齐整,但是谁也没回话。又过了一会儿,我说,没事我先走了,娜娜自己在家呢。仍然没人搭理我。走出去几步,拐弯时侧头一看,他们三个人挨得很近,互相低声说着话,十分温馨,我能感觉到一股家庭的力量正从中涌现出来。张久生的命真好啊,总有人惦记。

我没坐电梯,走楼梯下去的,每一层的缓步台处,都有人在抽烟,男的女的都有,踱着步或者坐在台阶上,灯光昏暗,我也忍不住点了一颗,然后给大头打个电话,说,今天真不去了,你们好好唱吧,我还在医院呢,我爸可能要不行了。大头说,唉,行吧,你也就这点出息了,不听劝,需要帮忙时说话吧。我说,谢谢大头,谢谢了。

出了医院,我往工人村的方向走,我要去取回我的自行车,再骑回家里,估计到家时余娜都已经睡着了,她姥爷生病的事情,我是今晚告诉她,还是明天早上再说呢,暂时还没想好。云散开了,夜在这时却变得很黑,我在紧密的楼群里穿行,却仍觉得无比空旷,风硬邦邦地吹过来,从四面八方吹到我身上,一点一点地带走剩余的体温,我打了个寒战,很想唱一首刀郎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