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道家的两位小姐 第三章

木兰失散以后的情形,日后她父母好不容易探听出来是这样的:

她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害怕极了,但没有哭。她想,总得先想办法下车。正好马到桥头略一停顿,似乎在考虑走哪条路,她乘机跳下。近旁无人,她看到很远的地方有几名官兵,明白自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因此她向那条路奔去,到了岔道口。人已走完,她又累又怕,头也晕了,就坐在路旁掉眼泪。一群官兵来了,其中一个胖胖的乐天的家伙停了下来,问她怎么回事。

她恳求道:“众位大爷,带我到父母那里去吧。”

“你父母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我们从北京来。各位好大爷,帮我找到父母吧。他们带了钱的,会报答你们的。”

又来了几个兵士和一个女子。那女子束了红腰带,木兰一看就知道她是红灯照,在北京见过的。她身材高大,脸色黝黑,一双天足。那么他们是拳民了,这个女子是领头的。

木兰恳求她:“好阿姨,带我到父母那里去吧。”

“你要上哪里去?”那女子和气地问道。

木兰不记得前面要到的河间府这个地名,就说:“我们去德州。”

“哎,德州是我家。你跟我去吧。”

木兰感到这个女拳民有点可怕,但她毕竟是女的,眼前也只有她能帮助自己。

“你要是带我到德州,我父母会报答你的。”木兰说。

那女子转身吩咐那个肥胖的士兵背起这孩子。那个兵很风趣,木兰也就不怕他了,不过她不喜欢他又粗又脏的两手。那一双手好像抱得她太紧,有点疼,他还有一股大蒜味。不久他们遇上一匹走散的马,那女的要几个士兵捉住,吩咐胖子带了孩子骑上去。木兰从没有骑过马,所以有点不习惯,也感到新奇。胖子拳民问这问那的,木兰起先有几分戒心,后来就不伯了。他告诉木兰自己叫老八,她也说自己姓姚,名木兰。胖子笑了,说她既然叫木兰,就该从军十二载,问她愿不愿意。

走了约一小时,木兰还见不到城池,就问老八怎么回事,因为她知道他们应该很快到达一个城镇的。老八说:“你心想的一定是河间府。”木兰这才记起这个地名,说正是河间府。不料老八说,那里有官兵要打他们,去不得。

木兰这才真的害怕了。太阳即将下山,孩子的本性,该是安安稳稳歇下的时候。但木兰的父母还不知远在何处,她身旁都是陌生人。她先是哭,过一会儿又睡着了,醒来还是害怕,再哭哭又睡了。

她再睁开眼时,他们正在一座乡村破庙里安顿过夜。

那女的给她一碗粥和几块咸大头菜,但木兰不觉得饿。那女的就让她躺到自己身边的地上,木兰筋疲力竭,立刻呼呼入睡了。

早晨木兰醒来后又哭了,可是那女子严厉地制止她。

木兰哭求道:“好阿姨,带我到河间府我爹妈那里去吧。”

“你说你是去德州的,所以我带你上德州。再哭我可要揍你了。”那女的答道。

老八说愿把这孩子送往河间府,可是那女的厉声说:“你去那里找死呀!”

早饭后这一伙人重新上路。现在他们总共有三四十个。

木兰得知他们是拳民,在京东打过仗。听说洋鬼子正向京城挺进就撤到乡野来了。过了几天他们获知太后和皇上都跑了,京里成了恐怖的抢劫世界,更加严重的是白种鬼子兵正向南杀来。

“我们为什么打不过,洋人的枪子为什么会把我们打死呢?”木兰问道。

“因为洋鬼子也有法术,他们的法术比我们的强。”老八答道。“齐天大圣也没见过这一帮红头发蓝眼珠的怪物。他也保佑不了我们,因为洋人的法术是另一种。他们有一种邪门歪道的家伙,放在眼睛前面可以看一千里远。”

如今京城已经被占,皇上跑了,这些拳民只想回家。村民对他们即使说不上友善也至少不怀敌意,因为他们是本地人,讲本地话。有人抛掉了拳民头巾。他们埋怨朝廷不该先是收抚他们,继而剿办他们,再派他们去打洋人。许多人后悔不该参加义和团,想想还是在家种地好。每天走散回到本村去的人不断,这一伙人越来越少了。

现在看来老八和那个女首领是一对情人,不过也快分手了。男的要回本村,不去德州。木兰怕独个跟那个女的,惟愿男的留下同她作伴。

看似奇怪,木兰的第一课英语竟是向拳民老八学的。老八把自己亲眼见到的洋人的种种事情告诉她,把自己学来的一段英语顺口溜也教给她了:

来叫come

去叫go

二十四个铜子twenty-four

山药蛋是potato

“Yes!Yes!No。”

妈拉巴子!抓来放火烧狗头!

最有趣的是老八把“Yes!Yes!”念成汉语的“热死,热死。”他每回唱到“热死!热死!”都非常卖力并且开怀大笑。

木兰渐渐感到自己也像个拳民了。她认为自己也恨洋人了。他们凭什么到中国来劝人相信他们的上帝。信教的中国人,也就是二毛子,则倚仗外国人的势力欺负本国同胞,这是她听父亲说过的。她又听父亲说过,凡是教徒和普通中国人之间的诉讼案,县官总要使教徒胜诉,否则禄位不保。

现在,传教士的打算确实是靠强大的外国势力来保护二毛子和他们自己,使二毛子自成一派,亲洋人而不亲本国和同胞。使传教士遇害的教案发生过多起,总是县官革职。为了两个洋人被杀就把青岛租让给德国人,山东巡抚也去职,这位巡抚因此恨死了洋人,也成了说动西太后宠信拳民的最起劲的大臣之一。

传教士成了县官座席上的芒刺。他们对于涉及传教士和教民的事件简直比天上响雷更害怕。一旦有事,无论怎样处置总是他们丢乌纱帽。

木兰还听父亲讲过,洋人事事颠三倒四的。他们写字自左至右而不是自右而至左,不是自上往下而是横的“蟹行”。他们名在前,姓在后。最古怪的是,写地址先写门牌,其次写街道,城市和省份,好像是有心颠倒的。他们要知道一封信寄往何处要从下面读起。他们的女子都是大脚一尺长,高声说话,卷曲头发蓝眼珠,走起路来同男子手挽手。总而言之,洋人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他们在路上几天了,德州还是不见踪影。他们绕过别的队伍占据的城镇。一天他们同一批官兵较量了一下,折损了四五个弟兄,木兰吓坏了。一群人还有二十个左右。

他们在一个地方逗留了几天,女头领同老八吵了一架。男的要女的跟他回他们村去,女的则要男的去德州,男的不肯。木兰听懂两人对骂,再听不见拳民用的“大师兄”、“圣母”等称呼了。他们如今是平民百姓,回到老行当去。木兰又想去德州,又怕那个女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老八已很喜欢木兰,想带上她,但那女的主意坚定,死不肯放,男的没有办法。吵得厉害时,老八对那女子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贼婆娘”,“山东娘子”,“大脚妖婆”,“骗子”,还有“女拐子”。

他骂她:“我知道你要卖掉这孩子,你这个女拐子!我知道你的勾当!”

他对木兰说:“我保护不了你。我没办法。这个婆娘你要留点神!”说过就走了。

木兰睁大眼睛瞪那女的,但是不敢作声。她听父亲和锦罗讲过孩童拐子的事,实在害怕。她打定主意到德州就伺机逃走,但这时一言不发。

同这个女子走太可怕了。如今她只能步行,还要跟上这个女的。那女子不准她同路上任何男子说话,还要她装作是她女儿。

幸而行程已不足一天。黄昏时她们抵达德州。看到府城木兰就想溜走,但那女子拉她回来,往头上脸上打她,拿了烙铁吓唬她再跑就要烙她。此后那女的再没有松开过木兰的手。她们进了城,可是走过几条街路又出了城到一个荒凉的村落的一座房屋里。房子周围都是树,边上的一条溪流只有十尺阔。屋里有个四十左右的大男子汉。木兰疲劳已极,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们把木兰锁进一间小里屋,那女的同男的在外面堂上讲话时她睡着了。

早上醒来木兰发现自己在那个小间里,高处只有一个她够不着的窗户。那女子手拿一根烧红的火钳进来说:“要不要尝尝这个?你再敢跑,就把你的眼珠子烫出来。”

木兰几乎吓昏了,答应不敢再逃。

到第三天,一个约摸六岁的小姑娘也被关进了这间屋子。

这里只有恐怖,焦急万分。


木兰有两天听不到那女子的声音,不过那男的声音倒是时时听到的。

一天那女的来了,笑得高兴。

“事成了!”那女的大声喊道。

木兰听到钥匙开门声。

“小姐!”她满面堆笑地说。许多天来木兰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被人称做小姐。“你福气好!我找到了你的家人,今天就带你走。我不是对你说过会带你到你家人那里的吗?我待你可好?”

木兰兴高彩烈,乐极而泣。

女的把木兰拉到堂屋,那里已经摆设了香桌,点上蜡烛,一个小小的木制神龛供了一个褪色的红脸无须的神像,那是猴精齐天大圣。

“我父母在哪里?”木兰问道。

“别闹,”那女的说,“我们带你进城。”

“多谢你,菩萨保佑你!”这孩子喊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你打扮好就走。”

“那么暗香呢?”木兰问。暗香就是那个同她一间关了几天的女孩。

“还没人来找她,这是她父母的事。”

“我带她走行吗?”木兰问。

“你们家出钱就行。”女的说。

木兰转身冲到门口往里喊:“暗香,我叫我父母来接你。”

但是她被一把拉开了。“谁让你多管闲事?”那女子厉声骂她。

这时那女的一定要给木兰梳头,编成辫子,辫梢上扎上一个粉红色的新缎带,又给她头上搽上香味很浓的茶油。她还要在木兰脸上涂脂抹粉,木兰不肯,说从未抹过胭脂。女的很是气恼。

一个男的端进来几碗红糖枣粥,给了木兰一碗。这帮拐匪很是迷信,同拐骗来的人质分手时要举行仪式,孩子回去时打扮得越漂亮越好,事事都要显得从此一切吉祥如意。

木兰急于走出,说她不饿,但是还得喝上几口粥。“我要回家了,我不饿。”她说。“能不能把这碗粥给暗香?”那女子看看木兰,又看看这碗甜粥,自己端进去给暗香。“算你走运!”木兰听到她的呵斥声。

然后他们要举行一个仪式。一个男子点燃三柱香,向神龛三鞠躬,然后走出堂屋到后园,举香朝东南面向天地三鞠躬。

礼成快走的时候他们对木兰说:“你说,你要带给我们好运!”

“我带给你们好运,老天爷保佑,你长命百岁。”木兰说。

“这才是了!”那女子大喜道。

她们到小河边走上了等在那里的一条船。木兰听到暗香在屋里哭,难受极了。

她们沿河划到大运河,驶近一艘运河大船。船舱上竖了一面红旗。木兰识字,认出这船属于京城的一个大官,那个大“曾”字是这家的姓氏。

一位太太坐在船头,很着急地注视木兰的船。几个男孩也在她身边看,又是好奇又有点害怕。木兰也凝视那位太太,不知如何称呼,如何拜见她。她看到自己不是带到父母那里,不由得太为失望。她心里明白从未见过这位太太,她是父母的朋友吗?

木兰被带上大船,又兴奋又害怕,全身颤抖,脸也红了。那位太太伸出手来。她看去和善而颇有素养,慈母风度。木兰不觉喜欢她了。

“亲孩子,你一定受了不少罪。”曾太太把她拉到怀里,这么说。木兰不禁哭出声来了。她知道自己倒在一位善良的太太的怀里了,和自己母亲一样的。

接着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位气度威严的中年绅士走过来。他额头很高,戴眼镜,留了点胡子。他身穿白色内衣长裤,罩了件浅蓝色缎子坎肩,手捧水烟筒,脚上却只有白布袜子,因为在这种运河船上,虽然女性照常穿鞋,男子却总是脱鞋的,以免弄脏舱里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油漆舱板。

这位绅士露出使人宽心的笑容向木兰走来。曾太太说:“这位是曾老爷。他不敢说你可认识他。”

木兰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该说“是”或者“不是”,只能按常礼躬身,用颤抖的声音含糊不清地说:“曾老爷!万福!给您请安!”

“你是姚家的小姐?”曾文伯问。

“是的,老爷。”木兰记起她在哪里听到过这声音。

“你家住北京哪里?”他问。

“东四牌楼马大人胡同。”

“木兰是你呢还是你姐妹?”

“我是木兰。我妹妹叫莫愁。”孩子回答道。

曾文伯缓缓地从袖里取出一个手帕包的小包,露出诡秘的笑容,摊在手掌上打开,里面是两小块看似发霉的骨头,都是约一寸宽,七八寸长,这是两块这么不显眼的枯兽骨,似乎谁都能在老园子或者废墟的地上捡到的。

“这是什么?”曾文伯问。

木兰两眼炯炯有神地说:“这不是刻有古文字的甲骨吗?”

“这就是了!她是姚木兰,世上只有这么一个姑娘识得这种甲骨!”曾文伯兴奋不过,高声喊起来,不仅木兰吓一跳,连他夫人和几个男孩也感到奇怪。

木兰更是莫名其妙,不好意思。突然间她想起来了:他就是自己和父亲有一天在隆福寺庙会上遇见的那人。当时他正在选购甲骨。

“您是曾老爷!”她喊起来,“您来过我们家!”

“你以为我搜集的是古玩珍宝。”曾文伯对太太说。“今天我给你发现了一件真正的宝物,就是她。”他指指木兰。

曾太太从没见过丈夫有这么兴奋,这么轻松,这么忘了尊严。

的确,在光绪二十六年,木兰或许能算天下唯一识得这些三千七百年前的甲骨的女子。这种东西上面有中国最古的文字,现在已因其重要意义而闻名于世了,当时还刚从河南商代古都废墟被侵蚀的河岸上出土,只有少数收藏家感兴趣。木兰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有一天木兰跟随父亲遇上曾文伯,两人谈了起来。木兰的父亲对这孩子甚为得意,谈到木兰,说她正因为这些东西很古而十分爱好。后来姚思安在庙会上再次遇到曾文伯,邀他到自己的书斋来观赏他的收藏,又把木兰叫来出面作陪。现在曾文伯救出木兰,是对朋友的天大善举,一则因为他知道木兰的父亲如何珍爱她,再则也因为这孩子聪明活泼,自己也很喜欢。今天这件好事他做得再满意没有了。

站在一旁的拳民女头领和同来的男子目睹了这个令人不解的场面。曾文伯到后舱去取来一些银两和一杆秤,称出一百两银子包起来交给那个男的。

“这是价款。你们走吧。”

那一男一女收下钱,跨到自己的小船上,划开去了。木兰想提另一个女孩暗香,可是没敢。后来她说了,可是曾文伯认为管不着。

几个男孩子站得老远,非常好奇地看木兰,不明白怎么回事,很是钦佩,又不敢同她说话。他们的母亲转身拉住木兰,把几个儿子一一介绍给她。“这是平亚,我最大的;这是襟亚,老二;那是孙亚,老三。你几岁了,木兰?”

木兰说十岁。平亚十六。襟亚十三。孙亚十一岁。

平亚彬彬有礼。襟亚一切不外露。孙亚是个胖小子,老是咧嘴笑,两眼有神。木兰很害羞。后来她才发觉这个顽皮而直爽的胖小子真够她受的。

现在最初的惶惑消失了,木兰知道她已身处自己人之中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爹妈在哪里呢?”

“他们不在此地。一定是往前面去了,我们会打听到他们的,你暂时跟我们一块过吧。”

“你们也是赶路的吗?去哪儿?”

“我们去泰安,老家在那儿。”

“你们见过我父母吗?”

“没有。我们根本不知道你们已经动身南下了。”

“那么你们怎么知道我丢失了,又是怎样找到我的呢?”

“进舱里来,吃点东西,让我告诉你。”

曾太太三十上下,容貌秀丽,个子细巧,同高大的丈夫恰成对比。丈夫比她大十岁。她系出山东的官宦之家,却已几代在北京。她同书香或仕宦人家的小姐一样能读书写字。她是曾文伯的后妻。他的前妻生了平亚之后亡故。她把平亚一手带大,视同己出。这在一个教养有素的女性并非难事,因为她知道贤妻良母的本份。她文静谦逊而不失安祥庄重。曾太太生长在高贵的家庭,因此具有中国妇德中雍容华贵的气派,举止合度,井然有序。对仆人宽宏大度,治家干练,知道何时坚定不让,何时委屈求全,何事不必细问。治家和驭夫方面,某些方面不闻不问与另一些事情上明察秋毫同等重要。至于其他方面,小巧秀美的曾太太就是神经质类型的了。加之体质单薄,她容易感染各种疾病。在这个年岁她的肌肤格外细白,更显得年轻貌美。

眼前她首先要为木兰着想。“你先去洗洗,我马上给你找件衣服换换。”曾太太说。

一个姑娘端上一盆水和一条毛巾。木兰洗过脸曾太太就给她送来一碗肉片面。木兰为礼貌起见推说不饿,实际上饿得要命;曾太太定要她吃,说午饭还早。这是几天来木兰头一次吃到干净好吃的饭食,她有生以来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琐碎细事很重要,女子有责任予以关注。

木兰是个懂事的女孩。虽然她很饿,汤又鲜美,她还是慢慢吃,惟恐见笑。曾太太坐在桌上,几个男孩站得远远的。

她吃完后曾太太问:“好吃吗?”

“好极了,谢谢。现在告诉我父母在哪里吧。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

“我真的不知道,”曾太太说,“我没见到他们。”

“那么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是我找到你的,不是吗?”曾文伯说,得意之极。几个儿子见父亲情绪这么好,都很高兴。

“孩子在问,你就好好告诉她吧。”他太太说,“我的亲孩子,四五天来我们一直在找你。”


曾文伯的得意自有他的道理。找到木兰很简单,但干得很巧妙。他的感觉在办事顺利成功的人本属寻常,但找到的是个已能鉴赏古物的十岁女孩,这一点在他感触尤深。

原来曾家也是在回山东泰山脚下的老家的路途上。他们从北京出发已五个星期,在天津就耽搁了将近三星期。他们沿大运河到达沧州以南一个村落时曾文伯上岸,在一家茶馆里看到写在黄纸上的告白。告示上主人的姓名住址引起他的注意。木兰的舅舅冯先生决心沿运河河岸走到德州以便随处寻访失散外甥女的踪迹,他在各个渡口和村镇都遍贴告白:

悬赏导找走散女童

散失女童姚木兰一名,十岁。身着白衫红裤,眉清目秀,头发乌黑梳辫,天足,面小肤白,身高三尺,纯正京腔。在辛中释至河间府途中失散,若有仁人君子报知下落者酬银五十两,携带来归者酬银百两。苍天同鉴,决不食言。

曾文伯读完告白不觉喊道:“这是老友姚惠才和他的小女儿呀!”街道住址相符,他也曾听说姚思安在杭州有药铺和茶庄,女孩这个非同一般的名字也不会错的。他回到船上把这事对妻子说了,又告诉她这孩子有多么聪明。曾太太听了说,他们自己在天津附近躲过那些动乱的日子一家人安然无恙真是太幸运了。

曾文伯自己是山东人,德州也正在山东省,他有个简单的办法去找这孩子。他又是外出的京官,必要时可以凭他的势力同地方当局取得联系。他知道运河沿途的青帮有完整的拐带和小偷体系。假若谁丢了表,要是立即找对帮路,五分钟里便可归还。山东的匪帮组织之严密一如山西票号。当年山西票号只要在北京的匪帮机关弄到盖章画押的安全过境证就能派满载银两的车辆通过匪帮盘据的山区而万无一失。沿途的匪帮对这种印记是买帐的。匪帮比官府还讲理,他们的原则是对过境物品只征一次买路钱,他们的诺言是算数的。

如果这女孩是被青帮拐编,一定被沿运河带下,极可能运到南方,那里少女可以卖个好价钱。德州则是青帮活动的主要中心。

他们一到德州,曾文伯就径直去长发客店,指望能找到友人姚思安。

掌柜的告诉他姚家已经走了五六天,不过留下了二十两银子现款和城里一家钱庄的付款信用书,孩子找到便可付给赏金。他还在钱庄里留下一帧全家福。

下一步曾文伯去一家酒店,悄悄地向掌柜出示自己的名片,告诉他来意。掌柜的很快带来一个帮中人。曾文伯晓之以利害,动之以贿赂,让这人带自己到一个小头目的家,几把走失的女孩的姓名、地址和模样告诉了他。

“你要是几天里不带她来,”曾文伯说,“我就报告知府把你当拳匪抓起来。”

那个头目说看到过告白,但是不知孩子在何处,也不知她是否在本帮手里,他答应去查问,一有消息就来报告大人。曾文伯则许他以重赏。

曾文伯两天里两次去那酒店,没有消息。可是他不肯罢休。

第三天有了确实消息,木兰在德州附近。

其馀的事就好办了。他付了那人五两银子,答应女孩交来以后再赏百两。那人有点不甘心,但是转念一想,他能不惹麻烦从这件事中脱身已经谢天谢地了,百两银子固然不比悬赏的金额多,也已大大便宜了。


木兰听来这就像一则神话,不过落难的女主角就是自己。曾太太讲这件事,曾文伯在一旁随时补充纠正。这时一位身材很高的少妇从岸边来到船上。她体态丰盈,领了一个大约二岁的孩子。她的小脚裹得极为纤细,可是站得笔挺,穿一件滚了绿色宽边的紫色衣服,外面没罩裙子,只有绿裤子,裤子的宽边上缀满了黑色的卐字。裤脚下面露出红色弓鞋,三寸半长,绣得很漂亮,鞋口用白布条缚紧。

一双形状秀美的小脚惹人喜爱,因为多数小脚裹得不好,比例不合,形状难看。主要的标准除了线条完美和谐之外就是要“垂直”,使两脚成为女子身躯的牢靠基底。这位少妇的脚切近理想,细小,直立,整齐,又圆又软,渐渐向脚尖收紧,不像多数女子的脚那样扁平。木兰从后舱门里一见这双红鞋时心都快跳出来了,因为她一向对这样的小脚羡慕得要命。她母亲曾打算给她缠足,可是她父亲读过梁启超的《天足论》,感受到了当时风靡北京和各地的变法维新的思想,坚决反对这事。这是当初接触西方思潮之后影响到个人生活的问题之一。木兰听从了父亲,可是内心里还是向往小脚。

这位少妇桂姐正是一个美艳恼人的例子,这当然不光靠一双小脚;她的整个身材都突出了她的美质,恰如和谐柑配的底座上的一尊精美的雕像。她“垂直”的双脚优美而又稳固地支撑她的身子,固而任何时候全身线条总是完美的。女子穿了走路的弓鞋的效果主要在那两只高跟,正像西洋的高跟鞋一样改变了行走的姿势,使臀部向后突起,穿高跟鞋的女子只能采取直立姿势,决不会像穿平跟鞋的人那样懒散地行走。桂姐身高,头部和项颈都配得恰到好处,全身曲线逐渐放开,到腰部以下又开始收进,圆筒形均匀对称的裤脚逐步缩小,终端是微微上翘的弓鞋的两个小尖端——像个比例完美的花瓶,百看不厌,体会到其完美却说不出其所以然。一双不缠的大脚便完全破坏了这种线条的和谐。

这便是木兰初见桂姐的瞬间感受到的美的印象。她出于女孩的本能倒抽了一口气。后来她发现桂姐一开口或者露出笑容那嘴就稍嫌大一点,这是个缺点。

桂姐是曾文伯的姨太太。由丫鬟收房为姨太太之前家里称她桂姐。现在既是姨太太,孩子们理应称她姨妈才是,可有几个还称她桂姐,她也不去计较。家里那些仆人可得称她姨妈或者钱姨妈,她娘家姓钱,她本是曾太太娘家的丫鬟,陪嫁到曾家的二曾太太生了两个儿子之后多病,桂姐又百依百顺,由丫鬟收房为姨太太也是自然不过的事。主仆间的关系丝毫未变,她始终是太太的丫鬟。桂姐二十一岁时曾文伯有病,偏偏太太也患血亏胃痛,非由桂姐侍候老爷的病不可,扶他起床躺下,给他洗澡换衣。二十一岁的桂姐对于这些亲近贴身的事感到含羞,因为这些事在中国姑娘的观念里是留待她侍奉终身的人的。这条界限必须严守,只有办过手续她要托付终身的男子才能打破。因此为妻的提出一个办法,丈夫病愈之后把桂姐收房为妾。这样桂姐才方便了,一直服侍到他痊愈,他深感满意,康复之后他在家宴请亲属,香案上红烛高照,曾太太非常高兴。

此后桂姐是曾太太的女伴和主要助手,又是丈夫的侍妾,女子就能集不同身份的作用于一身!

妻子犹如名花,其美丽高贵是与日俱增还是破坏无馀全看插在怎样的花瓶里。曾太太这样安置桂姐之后倍感尊严,也稳如泰山,因为她教养有素,确信自己的身份地位。她能读书写字,桂姐不会,地位和身份的感觉区分开夫人和婢妾。夫人可以穿裙,为妾的只能穿裤。桂姐深知自己的身份,不敢对曾太太的地位存丝毫非份之想,也不敢对主母有丝毫失敬之处。她出身奴婶,已经心满意足,不想再高升一步了。

整个事情正大光明,所以办得得体而又正派。置妾的为难之处不在个人而在社会;不在丈夫如何着想而在为妻的如何着想,做妾的本人如何着想,最重要的则是社会对他们三人如何着想。

对于赖以生活的人家有些用处就能不失尊严,桂姐感到在许多方面对曾家非常有用。

她也生了两个女儿,大的爱莲现在六岁,一个婴儿才六个月。她忙于操持家务和照料孩子,像个妻子与母亲。可是有这点区别:吃饭时她得站着侍候主母和全家人,她的孩子倒可以上桌。这是常规,因为先前的高官家里,做媳妇的,即使不是婶妾,自己也系出名门,也都要虚应故事,侍候公婆用膳以示亲身服侍之心。桂姐不必严守这条规矩。但通常她在别人吃完后才上桌吃饭;有时仆人在场,不必她来伺候,主妇就会命她坐下。她于是拉过一张凳子来侧身坐在爱莲边上忙于照料孩子吃饭,自己倒不怎么认真吃。这一来表示她懂规矩,二来做个帮手,三来表示自己并不贪吃。主母就会说:“你自己得吃呀,吃完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桂姐这才吃上几口,又去照料孩子喝汤,看他们一个个吃饱没有。全家人都快吃完时她才开始吃点残羹剩菜。或许是她原先做婢仆的规矩使她习惯于此;不过女子总懂得饮食节制,这是为了遵守餐桌礼节或者保持体态苗条,再说,孩子吃饭的时候做母亲的总是顾不上自己吃的。俗话说:“看孩子吃母亲就饱了。”


木兰注视桂姐在船艄通中段主舱的只有两尺来宽的小小走道上姗姗而来。船的结构是有一两间小房舱同中段的舱隔开,约十尺来深,四五尺宽,向一边的狭窄走道开通。桂姐走来时高声问道:“姚小姐到了吗?”

“快进来见见她,”曾太太答道。“她已经来了半个钟点了。”

木兰注意到桂姐走过通道时要稍稍低头,她走进主舱时脸上露出关切而好奇的神情。

“这位就是姚小姐吗?多漂亮的孩子!怪不得老爷急着找你,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她走近来,把白嫩肥厚的一双手搁上木兰的两肩说:“你已经到了,这是我们的家,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这孩子还不知道你是谁呢,”曾太太说,“木兰,这是钱姨妈。”

“叫我桂姐吧,小姐。”

“那也行,”曾太太说,“但是你不必叫她姚小姐,就叫木兰。”

“木兰,你有个小妹妹。她名叫爱莲。”桂姐说。她转身找爱莲,爱莲却在小间门口张望。爱莲非常怕羞,不愿出来,简直是被母亲拽到木兰身边的。

“这是木兰姐姐。”她对爱莲说。这个六岁的小姑娘笑了,把小脸藏到妈妈衣服里。

桂姐这才把木兰细细看了看,打开一个纸包。

“找到合适的衣衫没有?”曾太太问。这家里没有木兰这般年龄的女孩,她派了桂姐到衣铺去找现成衣衫。

“我找了几家店铺,”桂姐打开纸包说,“可是那些衣服质地都太差,也难找到她这个身材的,这件算是最好的了。”

这是件乡下姑娘的布衫,鸭蛋青色,大了两号,木兰穿了显得滑稽。

“何不试试孙亚的旧衣服?”桂姐说。“他俩身高差不多。这个岁数的男女孩子本来没多大分别的。”

于是桂姐去找了件孙亚的旧衣服,上好纺绷的,多次洗过,更重更软了,颇色也从原来的湖蓝变成奶油色。木兰在大家劝说下才换上,男孩子在边上看,她很难为情。衣服长短还可以,只是在她这小个子腰身显得大了些,领口更是宽了一寸。穿上后的怪模样逗得男孩子都笑了,木兰羞得要死。

接着摆设桌子,大家进午餐,木兰坐在曾太太身边。

下午曾文伯带木兰去那家钱庄,通知他们孩子找到了。掌柜的就要归还曾文伯的垫款,曾文伯连说不忙,同她父母通了消息再说。他在庄里写信一封,还叫木兰亲笔加上几句。信中告诉她父母木兰在泰安曾家等他们来接她,他们也不必着忙。信由往返各地的客店信差投到钱庄的杭州分号,再送往杭州的姚家茶叶铺。

第二天,曾家开船向家乡进发。木兰有几个男孩和小爱莲做游戏伙伴,又有桂姐和曾太太这样事事体谅她的大人照应她喜爱她,自然格外高兴。桂姐虽然家务繁忙,又要照料自己的婴儿,还是不顾八月的炎威买了一块山东府绸。在两天里给木兰缝制了一身新衣。大家要她讲同拳匪相处的情形,孙亚听得两眼睁得滚圆,心想木兰真是个勇敢的女孩。

找到木兰的一阵兴奋过去后,曾文伯又摆出那副尊严的外表。木兰有点怕他,她对自己的父亲却从不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