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请你带我走

那场夏日战争很有名,有三百一十五人参战,全被“杀刀王”帕吉鲁的右手摆平了。“杀刀”不过是游戏,将一手伸出来当长刀,一手藏在后腰,用手刀砍到对方的头或膝盖以下便赢了。人马分两队较劲,被砍死的关在电线杆下,等队友来救。这种游戏有时会擦出火药味,成了地域或校区之分的小规模战斗,最后混入了小流氓,变成城市大战。

那场大战怎样开始的没有人说得明白,最后却被所有人记得,因为变成爆粗口与大规模的拳脚,不少人攻击对方头部时,以扇巴掌的合法方式打哭弱者,三百多个男孩聚在路口叫嚣,拉人助阵,演变成两派的大冲突,有人拿出扁钻与小刀示威,很快就要见血了。

这时候,帕吉鲁出现了,往三百多位男孩的战场中央站去。他把牵来的双杠脚踏车的脚架竖起来,双手拍出吓人的响声,左手藏在后腰,右手伸出来,比出了邀架手势。他口气很大,把手挽一圈,向全场的人下战帖,最后把手尖对准一位拿小刀的小流氓,先让对方的刀子往前刺了半尺后,才拍掉刀子,更用上半个令人传诵的说不清楚黑影,就点赢了额头。然后,帕吉鲁再度比手势,要全场的人通通打过来。整个过程被形容是李小龙在《精武门》中用迷踪拳跟上海虹口道场的日本人挑战。

帕吉鲁是独行侠,很少进城,一来就轰动,跟火车从中央山脉运来的大尸块一样轰动。他戴白色探险帽、牵铁马、载宝刀盒的形象,冬天又多披一件红披风,向来是一九七〇年代的花莲市传奇。最传奇的是他车后座载宝刀盒,来找老师傅修武器。宝盒又大又长,棱角处裹铜片,里头装着大型的古怪兵器,有的像是座头鲸下颚的屠龙刀,有的像锯齿鲨的利锯齿,还有可以当飞镖丢的大斧头。他是哑巴,嘴总是叼着草,更显露了孤独的调性。

帕吉鲁赢了小流氓,没有人敢上前挑战,因为他是花莲市最厉害的高手,才被封“杀刀王”。三百人簇拥上去绝对能把他拍成肉酱,却不懂帕吉鲁为谁而战,为何而战,他很像来闹场的。没人想挑战。最后,他的右手四指往内勾几下,对着某个方向邀战,拍拍口袋,示意有钱。那个方向的人墙裂开缺口,露出后头的三位“叭噗老伯”。帕吉鲁要跟他们过招。

叭——噗——

场子边卖冰的叭噗老伯压着车龙头上挂的小皮球,令簧片发声,“夭寿!莫打了,人生海海,吃叭噗比较 high。”他们说完,把烟吐掉,抬头露出邪恶的微笑,牵着脚踏车来到场子上,要跟帕吉鲁来场会外赛了。

叭噗老伯是令人又爱又恨的程咬金,车上挂着铝壳掉漆的大冰桶。大家在哪玩,他们去哪卖冰,有时站在战场中央抽烟,猛按叭噗,故意大声讲色情故事,要大家吃冰消火。大部分的孩子穷得没钱吃冰,连寒冬想到冰都会流口水。

叭——噗——

会外赛是丢飞镖盘游戏。飞镖盘放在脚踏车后座,软木圆盘,以铁丝隔出放射状的冰品区块。丢飞镖游戏不利玩家,付了钱,多是丢中比花钱买还要小份的冰淇淋。要是丢中特别奖的“天霸王”,不用付钱外,还得到双份的冰,这几率是孩子们形容的“往后下腰能看见自己的屁股”。这种赌博性游戏很吸引人,顾客被快转的盘子催眠似朝它丢镖,像钱丢到河里,只听见水声般的喜悦。

叭——噗——,老伯发出神秘的微笑,转动飞镖盘。

帕吉鲁伸出右手捻镖子,左手缩在后腰,第一次出手,镖子没扎到盘子,弹到地上。他付钱再玩,出手后射中“再来一次”的格子。他抽起镖子再丢,转盘停了,意外地中了特别奖。

“赞!天霸王。”凡是中这格,叭噗老伯得大喊吸引人,拉开冰桶盖,压两下冰勺发出机械声响,往冰雾弥漫的圆桶里挖两大勺。他动作有些不甘愿,微笑也很职业。

帕吉鲁拿下双份的冰淇淋,示意敌对双方的主帅来拿。他没讲话,用眼神与手部的肢体动作示意。接着,他拿起镖子,扶了扶自己的墨镜,往第二摊的转盘射去。

“媠!天霸王。”第二摊的叭噗老伯大惊。

帕吉鲁挑战第三摊,镖子落下,叭噗老伯最后喊:“恭喜喔!天霸王。”帕吉鲁拿起双份的冰淇淋,要男孩们共享。战况解除,大家聚在摊贩边,舔上一口冰,可是仇恨还在。

接下来,帕吉鲁示意要再玩一次转盘,而且一次丢三盘。三百多位男孩围着看赌局,后头几圈只能事后听闻。他们有的站上围墙,有的爬上路树,四周的电杆从上到下也夹了一串小孩。他们看到帕吉鲁左手拿冰,右手捏拳暖手,三支镖子衔在嘴上。

冰淇淋大战开始了。诈就诈在这,叭噗老伯会先用针把天霸王那块插上百回而变得松烂,或在底下偷垫坚硬的芭乐木,射中的镖子容易被快转的盘子甩出来。阳光下,巷口安静极了,风从每个街道灌来,花莲市的每种味道聚在这,男孩们也是。

古阿霞也混在人群中,穿工作雨鞋,手拿苍蝇拍,身上永远沾染了虾仁炒饭的油烟味。她只不过是路过去买包糖回家,指甲缝还残留偷吃的糖粒,却受到鼓噪声吸引。她勉强挤入人群,看到了帕吉鲁。

这不是古阿霞第一次看见帕吉鲁,曾经在某杂货店遇到,她排在后头。帕吉鲁买汽水,付出的小钞又从老板手中转到古阿霞手中。古阿霞有随手闻钞票的习惯,她闻过各式的钱钞,有油墨味、鱼腥味、霉味、海洋味,会猜它们曾在哪些人流转。那张钞票有香味,不是老女人的明星花露水的艳甜味。确切点说,那张钞票好像是木匠刨下来的薄木片,有好闻味道。

现在,帕吉鲁手中握着十几张卷成筒状的钞票,比手画脚。可是叭噗老伯不懂这哑巴的手语。古阿霞懂了,帕吉鲁要以手中的钞票赌上那几桶冰淇淋,如果全中了天霸王,冰都属于他的,输的话,钱归三位叭噗老伯均分。那些钱,买六辆车的冰淇淋也够。

“他要赌三台车的输赢,一次拼三个镖盘。”古阿霞在人群中喊。

没有错,这是帕吉鲁的意思,他瞧去,在人海里是谁那么懂他的心思,只有一堆摇晃的黑发。他回过头,对三位叭噗老伯点头,把钱放在车座。

叭噗老伯彼此看一眼,认为这是公平的赌局,不是赚翻,就是赔倒,而且不会有人再运气好到能三次全中。他们把镖子拔出来递给帕吉鲁,更使劲地猛转盘子,强大的离心力会使镖子扎下去后很容易脱落。

出手了,帕吉鲁下镖子,朝三个盘子射去。

啵!啵!啵!三声,非常清脆,是刺穿天霸王格子底下一种俗称“鲈鳗”的垫木声响。他重温声音,感受到这种树皮长出类似鲈鳗斑而得名的乌心石,长在东坡,海拔100公尺余,可能来自附近的美仑山。此树坚硬无比,常是砧板的首选。还有,这三个转盘出自同一位师傅制作。帕吉鲁转身离开,慢慢走出人群之后,步伐加快,赶在欢呼的人潮围死他之前离开花莲市。

所有的人在原地等结果呢!尤其是三位紧张的叭噗老伯,忘了照例以手掌碰触盘缘的铁皮煞停,而是让它们慢慢地停下来。阳光下,飞镖盘越转越慢,最后静止不动。

三位叭噗老伯怒喊:“干你娘咧!”

男孩们和解地欢呼尖叫,边吃冰边回头去找人。

帕吉鲁弭平三百多人的大战,且不见了,再添一则花莲市的传奇。

在中华路后头的小巷里,阳光在十点左右照进来。古阿霞坐在小板凳,两腿间放了装水的脸盆,忙着洗菜。她是优秀的洗菜工。菠菜的蒂头很会塞泥土,高丽菜不要洗碎,还有花椰菜的蕊缝最容易藏着菜虫。要是炒完菜的锅底汤汁带黑渣,会归咎古阿霞,所以她得掌握诀窍,洗得又快又好,连最难搞的挑菜剥丝也难不倒她。

越到中午,杂活越紧,古阿霞却爱偷懒,忙里偷闲总有难忘的美景。因为这时候的阳光来到小巷,水光反射,流动着幽幽淡淡的剪影,好多影子啵滋啵滋地发芽成长。小猫从屋底出来晒太阳,蜗牛的干渍爬痕是最美的胶水抽象画,光亮中的尘埃模仿了星云流动。她闭上眼,面对太阳光,光芒从瞳孔流进体内,肺叶在行光合作用。

她知道今天帕吉鲁会来,就像这阳光,从她眼睛接收后,顺着血液流动到全身,连头发也会发热。不过,她认为帕吉鲁会来的念头,每天都有,持续六个月了,往往扑个空。这无所谓,有机会就出去跑跑,她不想下一个五年她还是关在这间餐厅与梯间卧房。

那个星期二,下午三点,小巷又恢复暗冷,却是处处流动着重复且清脆的单音,如水龙头滴水、铁皮在风中撞击、脚踏车链条响。古阿霞坐在板凳上,趁空闲看着闲书,她喜欢看书,不懂的字翻字典。可是这时候越看心越烦,情节卡在视神经上,读不进心里,字典也搁在合拢的膝盖没动。

“兰姨,你的烟快没了,我帮你跑腿。”古阿霞说,她想去找帕吉鲁。

兰姨坐在门槛上,头倚着墙,吃着花生米,听着收音机播放闽南语版的《相逢有乐町》,等到古阿霞讲到第三回,她才说:“没有,我烟抽得省。阿霞,你要是闲,去打苍蝇。”

古阿霞打完苍蝇,又问:“兰姨,你真的不缺槟榔?”

“我很久没吃槟榔了,阿霞,要出门就出去吧!”兰姨知道这女孩难得想出门却牵拖一堆理由,出去记得回来就好。

古阿霞马上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兰姨探出身子要她带包卫生棉回来,却不见影,她失望之际,古阿霞从遥远的巷底探出头,说:“兰姨,听到了。”兰姨这才笑得很长,勾起好多回忆,她心里想,这个小女孩才十八岁,可是像她上辈子的女儿一样机灵。

兰姨这样想时,古阿霞又跑出50公尺外。她在路上随手摘了人家院子里探出篱笆外的山樱花,插在背后。复瓣樱花好大一丛,又挤又热闹,随着她的奔跑而落下点点。她沿着中山路,冲刺在冰冷柏油路。这条路在日治时期以铺上黑色柏油而博得“黑金通”之称,是花莲第一大道。她冲出第三条巷子,把常在积水厨房穿的雨鞋拎在手上跑。到了第六条街,她抱怨不该听兰姨的,用稀释的醋泡软脚上的厚茧好用刀削掉,不然她就跑到第十条街了。在第十二条街的长老教会,她真想把微隆的胸部压下,汗水会让乳头露馅。跑到第十八条街,她一身酸痛,却没抱怨了,还对上帝发出最深切的赞美,她看到帕吉鲁了。

帕吉鲁在吃煎蛋,坐在巷口的矮桌,身边围着一圈圈的小孩。煎蛋由萝卜丝与九层塔混搭,挤上美乃滋,撒上大量柴鱼片,卷薄的柴鱼片在热气烘托下像印度弄蛇不断地摆动。帕吉鲁点了十份,要那些跟他玩杀刀斗输的人一起吃。巷口都坐满了孩子,他们先抓柴鱼片吃,抠完美乃滋,才一小块一小块地捏起煎蛋吃,觉得这是最完美的阶下囚享受。

“平安!”古阿霞先用上基督教的问候,然后说,“帕吉鲁先生,我们来决斗吧!”

大伙愣住了,帕吉鲁抬头看。古阿霞又黑又瘦,头发很卷,哪来的晒过头的茄子跟花椰菜,可是她眼睛很亮,只有高山的巨嘴鸦的紫蓝翅膀才会有那样的光膜。这女孩找他干吗?帕吉鲁狐疑,全世界对他有兴趣的只有他妈妈,还有他养的黄狗。

“我们现在来决斗吧!我把东西带来。”她展示背后的樱花,凡是斗输的人得赠上任何东西,要是赢的人——这几率微乎到抠鼻屎时发现了钻石——可以提出要求。古阿霞必须赢,彻底发挥一小时洗六大篮蔬菜与掏九只鸡肚内脏的功夫,甚至十分钟打昏六十八只苍蝇的力道。她要赢,然后要求这个男人带她离开花莲市,不管去哪里都行。

“你很烦咧!不要吵,没看到我们在吃东西?”一个带头的孩子站起来,要古阿霞闪开。

“我时间不多,我待会还要回去洗菜,也得买卫生用品回去。”

“我等一下要去买米酒,要买盐,还要去菜园浇水,回家要帮弟弟洗澡,我功课还没写。你看,我时间更不够。”某个孩子站起来,对大家喊,“谁的时间最多的?”

“火车站的时钟。”几个孩子大喊。

古阿霞很坚持,摆出决斗的姿势,“拜托,我等一下还要回去工作,不能等太久。”

帕吉鲁想起来了,这道声音曾在冰淇淋大战中帮过他。他决定在半招内把这女孩打败,好谢谢她。

他站起来,却看到恐怖的一幕。有个愤怒的粗汉冲他来,推开围观的男孩,把古阿霞挤歪,大喊:“好胆勿走。”他手上拿的菜刀不是玩假的,往帕吉鲁砍来。

帕吉鲁机灵闪开,刀子在油渍的木桌迸刨出一条垢。接着,粗汉用刀指着自己没穿鞋的赤脚,骂了脏话,说:“上次我儿子拿我的皮鞋跟你赌,那双皮鞋一双一百元,害我没鞋只能穿拖鞋出门。你这个人,怎么能教坏小孩赌博?”说完话,把儿子从人堆拉出来。他的儿子穿卡其服,打赤脚,耳根子红辣辣的,头揿得低,只能见到三分平头顶的发旋子。

这是杀刀的规则,赢者可以向输者拿取某项东西。帕吉鲁从来不主动跟输的人拿东西,是输的孩子主动献上物品,一件衣服、单只鞋子、棒棒糖或现场拔下带有血丝的松动乳牙,只有搞不清楚的人才会拿皮鞋。

粗汉挥几下刀,马上制伏了帕吉鲁。在场的人都知道,帕吉鲁不好惹,有一双虾子腿,弹来跳去,碰不着他,这是他向来是赢家的原因。可是帕吉鲁闪几下后,故意跌个跤,给粗汉骑上来。他的如意算盘是让这男人多骂几句后,一切就可以淡化,别让挥来挥去的刀子无意间砍伤了旁人。

这粗汉有前科记录,附近的人不敢惹。他怒气甚强,跨骑在帕吉鲁胸口,两脚夹住他的手,用刀抵住他的腮帮子,希望他的嘴巴发挥功能,说出如何赔偿天价。帕吉鲁是个哑巴,只能惊讶地张大嘴,惹得粗汉就要下刀了。

“快赔我一百元皮鞋的钱,要不然,我砍死你的头。”粗汉大吼。

谁都知道,一双一百元皮鞋是天价,鞋子不是镶金,就是剥了天皇老子的皮制成的。可是刀子抵住喉咙,这双天价的鞋算便宜的。

这时候,古阿霞尖叫。那种叫声极为悠长,而且猖狂,还掺着惊喜。她这功夫是在一九六八年练成,那时红叶少棒打赢日本和歌山队,她过于喜悦而瞬间练就喉功。场子上的人回过头看,没有人知道古阿霞要干吗,不过,有两位年纪约八岁的小孩,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湿了裤裆。

古阿霞的声音非常长,逼到高八度的喉尖后,瞬间收音,用手刀作势划了自己的脖子,说:“砍下去。”

大家都糊涂了,不知道这什么把戏,都觉得脖子痒。

“你说什么?”粗汉被古阿霞吸引,抬头大喊。

“快杀了他。”古阿霞强调。

大家莫不想阻止杀戮,古阿霞却唱反调。

粗汉也是,刀在他手中,杀人是他的活,干什么听一位女孩的,怒气使得他脑袋红得像是通电的钨丝灯泡。

“拜托,快点杀他。我时间不多,看你杀死人后,得绕路去买东西。你早点杀死他,我早点回去工作。唉哟!不要在那发呆浪费时间了,来,我教你怎么杀人,”这是古阿霞折磨自己脑袋所想到的办法,“你不要割他的喉咙,要往脖子边割动脉,血往外喷才不会弄脏你。血流光,你再砍下他的头。然后,让警察很快抓到你,你赶快吃牢饭三十年,差不多就是你手上这把刀烂光光的时候,你就出狱了。不过,你得习惯一件事,你老婆早就跟别人跑了,你儿子会把你这个老废物踢出门。你握着烂刀柄去讨饭,绝对有饭吃。”

“谁说我要杀死他,我只要砍他的手。”粗汉有点紧张地说。

古阿霞见机会来了,说:“砍手也会死,他的手断了,拿不住筷子,会饿死的。”

“我砍他左手就好。”

“你知道他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算了,干脆随便砍一只手,你早点砍,我早点回去工作。但是,我跟你讲,砍手有技巧,要砍关节那个地方,刀子不会卡住。砍下去,只要吃十年公家饭,不过,你在牢里要想办法弄个假释,不然老婆跟人跑。”

“谁说我要砍手,我只要挑断他的脚筋。”

“砍脚筋,啊,这我最懂。你快点砍呀,我待会也要回去砍猪脚筋。我告诉你怎么砍,抓住这家伙的五根脚趾头往上扳,这样脚筋紧了就好砍,绝对不会砍下去,让刀子倒弹,还会被他踹的问题。”

“就这样,砍完呢?”

“当然快跑,沿中山路跑到火车站,跑到海边,跑过琉球村,从白灯塔堤防那里跳上渔船,顺台湾绕个几十圈吧。趁大家忘了你之后,你才能偷偷上岸爬回家。”

“我为什么听你的话?”

“你不是要砍他,你砍完,我早点走呀!你看,警察来了,你现在砍还来得及,也许能剁下他的一根手指。”其实古阿霞没看到警察,她只是兜个谎,得夸张点才能继续演下去,她跳起来,大喊,“警察杯杯,不要来,我们这边什么事都没发生。”

“干,你这破麻仔。”粗汉说完,跑走了。

古阿霞拉起地上的帕吉鲁,很快离开现场,就怕粗汉随时回来。帕吉鲁惊魂甫定,额头冒冷汗,得靠古阿霞在后头推脚踏车。接近傍晚的花莲市区,人流多了些,不少是观光人潮。古阿霞提高嗓子喊:“让路,让路。”她生怕车后头横放的大木箱打着人,却忙得看来像是急着运棺材、趁尸体还热时放进去的殡葬业。急归急,但没有漏眼,古阿霞很快回到了那条巷子。

餐厅的人正在干活,洗菜的洗菜,炒菜的炒菜,着急的穷着急,大家在油烟乱窜的厨房忙得碰运气才不会掉进锅里。发怒的兰姨终于等到古阿霞回来,拿着铲子出门,要她上工,别给大家添麻烦。

“我得走了。”

“去哪?”

“离开花莲市,我现在要跟他走了。”古阿霞紧握着帕吉鲁那只急着挣开的手。

兰姨焦虑起来,她要古阿霞买卫生棉,却带回灾难。她的大脑需要尼古丁来厘清问题,可是嘴角只有烟渍。她摸了放烟的左胸衣袋,除了急升的心跳之外没有东西。这时连烟都没了,何况一个女孩。她潇洒地说:“跑吧!阿霞,我要是年轻也想找个男人跑了,趁老板还没回来,快走吧!”

随即,厨房发出了婆婆妈妈们的欢呼,冲出去对帕吉鲁问东问西,使出一群丈母娘看女婿的功夫。

这正是古阿霞要的。她冲进屋内,钻近楼梯下的小房间收拾细软。那里约1坪大,除了木床,摆满了沙拉油桶、酱油桶与味精盒,硬邦邦的棉被有各种调味酱味道,她的衣服缝线永远塞了面粉。她喜欢文字,墙上糊着遮丑用的《更生日报》,墙角有几堆看得卷边破页的杂书,甚至背下味精盒标签上写的主要成分是麸胺酸钠。要不是从天花板挂下一盏20瓦灯泡,带给她看书的光明,才不会让自己沦为老鼠与蟑螂的屠夫。

她把几件衣服与书本塞袋子,从床底抽出钞票,再看看还要拿什么,这时她的额头不经意碰到了灯泡。灯摇动,影子晃动让人以为摆设也跟着晃起来,晃呀晃的,她心头沾了惆怅,泪眼蒙眬。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在这待了五年,走与不走都消耗勇气,但机会一瞬间,她现在终于抓到。

她跑到后门时,帕吉鲁没走。

他走不了的,一群厨房的婆婆妈妈围着他,问长问短的,包括生辰八字、职业等。兰姨好急,想在最短时间内榨出数据,她拿锅铲,快把抵着的帕吉鲁额头戳出了窟窿,却逼不出半句话,转头问古阿霞:“这哑巴叫什么来的?”

“不知道。”

兰姨把声音提高,接着问:“好,那你要跟他去哪?”

“不知道。”

“那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他哪些?”

“我今天才在街上遇到他。”

“要跟他走?”

有那么片刻,无人应答。古阿霞看着兰姨,说:“管他是风是雨,我抓到就要走了。兰姨,你知道的,我就是想走。”

兰姨点头,眼眶来泪水了,她把手上的长柄锅铲塞进古阿霞的袋里,提醒在路上可以用这打醒男人。她又从油腻得没毛细孔的围兜袋,拿出几张钱,要古阿霞收下,不收她不安心。然后,她帮她祷告,这是她最想给古阿霞的。兰姨在厨房的油烟中滚了十几年,要不是信仰,相信自己是耶稣要用五饼二鱼来喂养世人的最佳帮手,她才懒得拿铲子在锅子里追着菜跑。

兰姨把头贴在古阿霞胸口,开始祷告:主耶稣呀!求保守眼前的女孩!她要离开这了,希望给她勇气搬离路上的石头,希望给她力量移开路上一切的荆棘。我祈求呀!万能的主,帮助眼前的女孩,让她把胆弱丢掉,也更无私而愿意帮助人。让所有的风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雨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河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植物成为她的朋友。祈祷都是奉主耶稣的名求,阿们。

古阿霞感受到兰姨的泪湿透了她的好几件衣,敷在胸口。那泪水流过那些衣物仍没有变冷。最后兰姨想到什么,伸手到后背解下胸罩,再伸入古阿霞的衣服内为她穿上。她觉得节俭成性的古阿霞,不能就这样去闯江湖。

“我会活好好的。”古阿霞说完从身后抽出一束樱花,吻了兰姨的额头,把花送上。

“阿霞,快追,那个男人跑掉了。”几个婆婆妈妈大喊。

她头也不回地跑出巷子,追向逃跑的帕吉鲁。

帕吉鲁,面包树的意思,花莲人这样称呼面包树。不管是盛美街上卖牛肉面的湖南阿伯,或旗袍店的上海老师傅,或中华路上卖客家水粄的老阿婆。他们从来不对着面包树喊别的,就帕吉鲁,甚至不知道它有中文名字。事实上,帕吉鲁是阿美族语。

面包树的树干通直,叶片又大又亮,是一群叶绿素饱满的大象耳朵。花莲火车站外头有三株帕吉鲁,树很高,叶鞘厚的叶片很会反光,能看到叶片反射在墙上的爽飒流光。不少旅人会走到面包树下,发出赞叹。在树荫下闭上眼,用力吸口气,哪怕一会儿,会有打个盹的饱足感,舟车劳顿也就溶化了,这三株面包树就是天然的绿油精。

一九七◯年代,台北来往花莲得经过苏花公路,经过了金马号客运的100公里长途险路颠簸,很多人感到困扰多年的肾结石或胆结石被打碎了,下车后无力地扶着车厢,在面包树下休息。旅客觉得树真美,树干镶上瓷砖与玻璃钻石,关于旅游的美好经验又涌现。

一个来到树下的旅客说:“这里不一样,连树也贴上‘太鲁’。在台北,只会在水泥墙上贴,可惜了那些行道树。”

古阿霞有些生气,旅客干扰她与帕吉鲁的独处。她把地上的面包树叶片捡起来,指着树,说:“这树闹鬼了,越晚越可怕。”她用恐怖的口气说:有六十几位小男孩被吸入,留下的牙齿卡在树皮上变成树疙瘩发出怪声,吸引更多小孩贴近听。结果,小孩越听越想听,越听越不清楚,干脆耳朵贴上去。然后,咻一声,树把人吸进去了。你要知道,那些树叶在风中摇晃的声音,是它们吃饱了在打嗝。

“你听听看,这树叶现在摇晃的声音,不是打嗝,就是肚子饿。”古阿霞补充说明。

这时候是下午四点多,空气冷了,太阳光被中央山脉遮了大半。这位旅客点了头,问:“那你不怕?”

“不怕,我是花莲人,这鬼树不吃女的。”

旅客对盘坐在古阿霞旁边的帕吉鲁说:“兄弟,你怕吗?”

帕吉鲁不说话,瞧着地上,没心思回应。他打算在树下坐到天亮,好等古阿霞自行离开,他不想带黑黑瘦瘦的女孩回家。车站建筑上的大挂钟,显示是下午四点一刻,那个被孩子形容最有时间的家伙,一辈子待在那报时。帕吉鲁想,还有十二小时以上得打发,就慢慢耗吧!

旅客有点气,嫌帕吉鲁不回答是瞧不起外地人。

古阿霞看了两眼,给旅客回应,说:“他是哑巴,他也不怕鬼树,我们花莲人都不怕。”

“你们不怕,我怕什么?光天化日的。”

“这鬼树专门吃外来的酒鬼,不信,你爬起来瞧。”

旅客起身观察那些装饰品,不由得尖叫。之所以尖叫,是树上贴满的不是瓷砖与玻璃钻石,是森严交错的牙齿,一副要吃人模样。他吓得跑走,然后又冲回来拎走行李。

帕吉鲁会将玩杀刀的战利品挂树上,从来不带走。因为他哑着嘴巴,没人知道名字,孩子们便以此树之名称呼他,帕吉鲁。三株面包树成了寄物柜,孩子拿回所属的东西,除了一位不清楚规则的小孩没有将自己父亲的皮鞋带走,被觊觎者偷走了。但是,有项物品不用拿走,那是乳牙。帕吉鲁把赢来的小骨头钉在树干上,造就鬼鬼祟祟的神秘气氛,看上去不是齿列,而是翻白眼。孩子们也乐于给它传说,最常听到的说法是树吃小孩,凡是靠近它便咻一声被吸进去,剩下牙齿排列在树干上。

帕吉鲁坐在那,死赖在旁边的古阿霞自顾自说话:“每片叶子都有自己的命运,看手纹就知道。”她捡了两张叶子,用力摊平,把叶脉比作事业线、生命线和智慧线,说得有声有色,还拿了树枝当教鞭,拍打树叶,说它们什么都好,就是短命。短命也好,才落下来与大地认识,才会认识她古阿霞。

帕吉鲁笑了,要是针叶木的树叶又长又细,哪来手纹,不过这扯淡有趣。他抬头看到古阿霞看着自己,连忙低头闪。

古阿霞知道这家伙不是真的哑巴,几句话就开壶响了。她用树枝轻拍着他的手掌,算起命。帕吉鲁张开手,觉得中招了,赶紧握起来,在一开一阖间把古阿霞拿的树枝握紧了。他赶紧松开,两手藏进裤袋。这时古阿霞惊讶地说:“我看到了,你的生命线好长,会长命百岁,不过有个岔,是大劫。快给我看那个岔在几岁。”

帕吉鲁故作镇定,脸色却一抹疑虑,难道这女孩会算命?自己心虚地抠着掌心找岔。古阿霞瞧出来,他揣在口袋的手一鼓一落。生命线的岔处哪能摸着?她脸上冒出春天似的笑,心想这家伙怪有趣。帕吉鲁知道自己又落套,再下去成了棋子。

他收拾东西,牵车在童子抱鲤的喷水池圆环绕了十几圈。古阿霞跟着绕。帕吉鲁甩不掉跟屁虫,把车牵进火车站内,瞧着售票口上方的时刻表,之后,东瞧瞧西瞧瞧。古阿霞跟着瞧,什么也没有发现,除了一位严厉的警察走来。她心想,完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警察穿卡其色制服,戴白壳帽,腋下夹着记录违规的黑文件夹,皮鞋响亮地走在洗石地板,冲着在东张西望的帕吉鲁去,说:“喂!老兄,这是大厅,脚踏车不能骑进来的。”

帕吉鲁转头看见警察,急忙离开车站大厅。

“喂!你违规了,过来,把身份证拿出来。”警察拦下他。

“他没有骑,是牵着。”古阿霞躲在帕吉鲁背后说话。

“不管是骑,还是牵,在火车站里就是不行。”

“那不是脚踏车,是行李,只是暂时放到地上。”古阿霞拧了帕吉鲁,要他把车子上肩。帕吉鲁蹲下去,花了吃奶力气才将车横杆的双杠扛在肩上。脚踏车不只笨重,上头还挂了个大木箱。这项举重赢得全大厅的眼光,包括观光客的镁光灯与镜头。

“你要是放下来就违规了,别怪我开单。”警察的注意力放在大木箱,说,“我看你的怪样子,从脚底到头顶,每处都很可疑。你从哪来的?打开箱子给我检查。”

“他是哑巴,那个箱子也是,打不开来。”古阿霞说。

“打开它。”警察大吼。

这时候,一辆货车进站,驶入第二站台北侧,刹车声音尖锐。车上装载的大尸块来自奇莱山东麓的帕托鲁山与太鲁阁大山,木瓜溪花了一千年哺乳它们,现它们躺在车上死去。那些大尸块是原木。每根直径2公尺以上,含油脂的树皮被沿线靠站的居民剥得差不多,当作燃料。

但是穷小孩仍不懈地爬过栅栏,爬上货车。最高也最难爬上的木材顶,总会留有几片树皮。他们抓着固定原木的骑马钉往上爬,不然就是有人弯腰当梯子帮助别人爬上去,用扁铲挖树皮。

这些原木是扁柏,香味弥漫,飘进了车站内,乘客都闻到了,但是心思全在大厅一幕。警察坚持要帕吉鲁开箱检查,双方僵持之后,警察从腰部的枪袋抽出东西。帕吉鲁吓得高举手,肩上的车子失去扶持,重心不稳地翻过来,轰隆地摔在地上,木箱摔出了巨响。

警察抽的不是枪,是剪刀,遇到头发过长者有权力当场动刀。警察要将帕吉鲁过耳的头发剃个“飞机头”,命令他趴下,摘掉他的探险帽,在广众的大厅表演拙劣的发技。

古阿霞心想怎么办?她连忙尖叫,让所有人活在她喉咙似的,叫声连绵高亢,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京剧拉嗓的淘气味道,她的眼睛骨碌碌,一边走一边往四周找解决方法,在两分钟的尖叫拖延战术中,终于挤出办法,她指着站台那几辆货车上挖树皮的小孩,喊:“你看,小偷在偷拔东西,警察都没有去抓他。”这奏效了,旅客的目光放在现行犯。

警察不得不站起来,拿起哨子猛吹,追出剪票闸口,在铁轨与站台间奋力地跑。穷孩子更机灵,扯下了树皮就跑。有位大孩子伸手到桧木裁面的藕孔内,努力掏东西,他衣服肮脏,得不到警察的怜悯。警察爬上车,如果再爬上被剥光皮的树干得有猕猴的能耐,他拿出违规记录簿,大力拍树警吓。这时的大孩子爬到最上根的木材,倒着趴下,用一截树皮伸进木洞勾出梦寐以求的东西,跳车逃往南方的中华路。

帕吉鲁带古阿霞趁乱逃走,一路上沉默地往南跑。那个大孩子带领一群小孩欢呼追来,他举起手,秀出从原木内拿到的大冰块,大喊杀刀王万岁。这是花莲市最神秘的传说,有些巨木来自无比诡谲的高山地带,终年冰封,树洞的积雪随着树龄累积而有上千年。巨木运下山,由蒸汽火车沿花东纵谷载驰,具有镇定人心的桧木香把沿线婴儿的哭嚎一路抹干净,冰块成了沿路的孩子最想夺得的江湖秘宝。

大孩子把肮脏的冰块传给帕吉鲁啃一口,再传给其他的人。孩子们挥手跟帕吉鲁说再见,感谢他去年夏天用神乎其技的镖子,摆平了战争,给满城的孩子赢得冰淇淋,然后用刚练成的“寒冰手”伸进对方的背,偷袭背的游戏玩开了,直到嬉闹声消失在小巷子。

帕吉鲁离开花莲市了,用冰冷的手拉着古阿霞,逃难似的。

夜里,他们来到桥下,打算在这里住一晚。

古阿霞知道他不是哑巴。因为,帕吉鲁站在溪石上,双手圈在嘴巴当作喇叭对河岸吼着。河岸辽阔,充满了水声、风吼与夜鸟鸣叫。几分钟后,一辆六节火车从桥上疾驰,巨鸣在桥梁间回荡,随后又剩下流水的湍急声。帕吉鲁怎么叫都没用,暂且休息。古阿霞问:你在喊谁?要不要帮忙喊?但是,整个旷野除了一列发着微光的火车在地平线尽头淡淡呼应之外,没什么能眺望的了。

古阿霞等累了,肚子空荡荡。她决定去找吃的。她爬过堤岸,来到一片水田附近。芒草枯萎了,底下却长满了生命力强的野草。但是这绝非野草,她很快分辨出它们的功能,唯有视它们为朋友才能分辨出是野菜,苦苣、龙葵与昭和草都是美食。

古阿霞的能力又多一把,很快发现兔儿菜、鹅儿肠、紫背草,她一路低头往前采,额头磕上了槟榔树,大喊:“哎呀!好家伙,原来你躲在这。”古阿霞很快在树下带回几片掉落的槟榔叶鞘,爬回坡堤时,无意间看见非洲大蜗牛正在享用碎石间冒出来的地木耳,她一并带回两者。

现在,她是野地厨师,将槟榔叶鞘折成四方形的深盘,放进野菜。接着,她处理较麻烦的蜗牛,石头砸碎蜗壳,取用可食的褐色舌足,用灰烬搓掉上头的黏液,其余的内脏丢到溪里。一群长臂虾与小溪哥游到浅滩处啃起了内脏,她撒去一把盐巴,鱼虾咸得发呆,古阿霞二话不说抓起来。

古阿霞把槟榔鞘盘子放在帕吉鲁前头,和他隔着熊熊的营火。帕吉鲁在应付又硬又冷的馒头,啃得两颊发酸,脸颊也笑得发酸,因为他看着古阿霞摆在槟榔叶鞘盘的不是食物,是水族箱:鱼在野菜间优游,活虾抢起蜗牛肉,连日本人也不会这样吃沙西米。

古阿霞看出他的疑惑,玩起了小把戏,一人分饰两角,她模仿帕吉鲁的内心话,然后跟自己玩起对话。

“喔喔!扮家家酒,一个女孩的玩意。”古阿霞模仿帕吉鲁说话模样。

接着古阿霞恢复成自己腔调,说:“是呀!看起来是蛮失败的一餐,也许我们可以等等,待会它会更不一样。”

“不一样?你是说,鱼虾会自杀,伸手到肚子掏干净自己的肠子,然后发一顿脾气,气得自己体温升高直到熟透?我看,只有死番人才这样吃,喔喔!对不起,我不该叫你死番人,你这笨透的阿美族人。”

“错了,我是邦查。”

“那是什么茶?是不是喝了会有‘帮夫运’的茶?”

“阿哉!你不能这样说,这样我会害羞的。”说到这里,古阿霞忍不住笑起来,“邦查(Pangcah),就是阿美族(Amis)的意思,我祖母说,邦查是更古早的时候对阿美族的说法。多古早呢?那时候的树醒着,能走动,有种叫 Pako(过沟蕨)的鸟,停在山谷就变成植物;有种愤怒到皮毛倒竖的蛇 Oway(黄藤)看到一片云影后,感动得变成藤蔓;那时候呀!有种叫 Lokot(山苏)的鱼爬上岸就贪睡成了植物,那时呀!有一种长相奇怪的鱼叫 Palingad(林投),偷偷爱上清风,跳上岸随之跳舞。那时,巨人‘阿里嘎该’的黑色眼泪落地发芽。那时候有多久呢?祖母说,好遥远了,就像你一晚有好多梦,你只会记得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梦,不会想起最早的那个梦,所以要知道那是多久前的时间是想不起来了。”

“好难懂呀!”

“是呀!地球是活的,地球是个梦,一个宇宙中最饱满的梦境。”

她的眼光从火堆拉回来,比火光还亮,看见帕吉鲁看过来,对他说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我梦到过你,很久之前,那可能在我的第一个睡梦,也许就在名叫 Palingad(林投)的鱼爬上岸就变成植物的时候。”

“是吗?”

“没错,我是清风,因为你爱上了我,化成树跟我一起跳舞。”

“哪会?”

“那让你来看看,水和水里的植物怎么跳舞吧!”

他羞怯的脸上流动着光影,把头压低,继续啃馒头。这时,最魔幻的景象在他眼前展开。古阿霞用长柄炒菜铲往营火拨,火焰乱颤,她拨出几颗灼烫的鹅卵石,铲进槟榔鞘制的水族箱。瞬间,水沸腾起来,汤完成了,所费的时间让鱼虾还没感受到热就熟了。这过程表演了邦查最有名的石头火锅煮法。

帕吉鲁捧起汤盘,喝了一口,接着嘴碰到盘子就没离开,直到告罄,嘴还被汤烫破了。古阿霞对这招声光俱佳的表演有信心,宾主尽欢。她喝完热汤,感到热乎乎的身体形成一道防御严寒的防线。

帕吉鲁身体也热了,从柴堆抽出一根木棒,用绳子绑上石头,并槌击沙地好测试是否牢靠。古阿霞曾在书中看到石器时代的人类使用过这把斧头。果不其然,帕吉鲁拎着斧头,走近一株离岸有段岁月的漂流木,敲它几下。漂流木上头长满的杂草晃动,地鼠、蟑螂等小动物逃出它们的寓所。这是茄冬,木质硬,但腐朽严重。他又走到另一株漂流木敲起来,发出艳香,是扁柏,对他接下来需要的任务而言,这树种的材质太软了;而另一株短纤维的牛樟经过河流抛滚后质地变差,他需要的是更硬的树。帕吉鲁走到篝光外找,尾随在后的古阿霞持着火把照明。

他相中一根半截埋在溪水中的铁杉,用石槌朝铁杉断面大力敲击。铁杉活了过来似抖动,大地也抖动,沉鸣的声响令流水声哑上几秒。古阿霞感到全身骨头酥麻,额头充满共鸣。帕吉鲁找到一根撞击大地的铁杉钟槌。她懂了,帕吉鲁靠这让河川震鸣,找出他之前不断呼唤的同伴。这时候,一辆四节的火车从桥上驶过,空隆的车声被地鸣震得很薄,发光地滑到地平线尽头。然后,满天的星星晃动,令古阿霞想起祖母说过:“那时候呀!在丰年祭里,老祖先把 Alipaonay(萤火虫)往天上洒,成了银河。”

帕吉鲁再敲一下,河水泼剌了起来,地鸣再度响起。古阿霞几乎被震得双腿发软,站不稳了,她往前倒时抓着了帕吉鲁。这是两人生命中的第一次拥抱,没有惊喜。女的忙着尖叫,男的连忙推开,石槌成了落入古阿霞手中的战利品,随即又被帕吉鲁粗暴抢回去。

古阿霞哪肯示弱,拔出插在后腰的锅铲,大喊:“放下手中的东西。”

帕吉鲁放下石槌,捏紧两只拳头,非常努力地要张嘴说话了。

“兰姨说得对,男人都怕这家伙。”古阿霞拿着锅铲挑衅,说,“对,努力说出你的名字来。”

这时候,一只家伙从溪里爬出来,它行动时的声音是死亡般的寂静,鬼幽幽的,眼睛凶狠。

帕吉鲁在陌生人前面开始说话,有一团情绪卡在喉咙出不来,这是很痛苦的。他要阻止从水里爬上来的家伙攻击古阿霞,却喊不出来。他想警告古阿霞别拿铲子对他,这会激起那家伙的愤怒了,也是始终说不出来。

古阿霞以为帕吉鲁的喉咙哽到食物,脸涨得像受刺激的河豚,好意地上前去拍他的背。这动作像是攻击。来不及了,那摊黄色的湿骨头靠近了,把自身发出的声音灭到最少。它是带有狼性的黄狗,从对岸听到了地鸣,游过了河流来跟主人会合。它太凶了,几年来主人不想带它进城,只好留在河岸。

突然间,古阿霞看到一条黄橡皮筋射来,速度快到她的尖叫还在喉咙,人已经被撞到河水里,手脚乱挥,嘴巴这时才开始尖叫。古阿霞是被帕吉鲁拉起来的。她好惊恐,鬈发很丑地黏塌在头上,活得要死不活的。她冷得发抖,赶紧脱下湿衣服,套上从帕吉鲁手上递来的干衣服,冷得想跳进火里取暖。不久,她才身体回暖,帕吉鲁在火堆那头笑,那只第三次甩水的黄狗在吃盘里的熟鱼虾。古阿霞恼怒他评点自己换衣服的身材。

古阿霞怒气将爆发时,帕吉鲁敲击石头,跟她沟通。他在五颗鸡蛋大的石头上,各写下古怪的残体字,拼成“我叫刘政光”,又用四颗石头写下对黄狗的介绍,“他叫浪胖”。隔着被火揉皱的热空气,光影魔幻,古阿霞把下巴搁在靠拢的膝盖,双手搓着脚取暖,好不容易看出那边石头上的难辨字迹。那个叫刘政光的人,每每在石头写完一个字,便扔入火堆。

“不要ㄖㄜˇ狗。”帕吉鲁再用上四颗石头说话,包含一个注音字,然后把石头丢进火里。

古阿霞也拿了三颗石头,写下自己名字,秀给了他看。

“狗·凹·虾。”他说,第一次对话是讲她的名字。

“古阿霞。”她说。

“古·凹·霞。”他很仔细说,身子前倾。

“古阿霞。”她说。

“古·阿·霞。”他说对了,而且自己给自己鼓掌。

那夜,帕吉鲁把火里的热石头挑出来埋入沙地。他们躺在温暖的沙地睡,共享睡袋。古阿霞害羞地背对帕吉鲁,才听到末班进城的火车经过桥上,便有了睡梦。整个夜晚,她听到地下的石头渐渐冷却的声音,梦到写字石对她说话。山是用石头和河流说话,海洋用沙砾与海岸说话,祖先用神话跟子孙沟通,自己用梦跟自己对话。她过了一个什么都有的睡梦。

第二天起来,身上都是沙,整晚呢喃的石头换成了木瓜溪。她抬头看,台湾著名高山的奇莱大山矗立在河流的源头,峰顶的白雪在晨光下淋上橘黄色,衬着蓝天。不知来由地,古阿霞对着海拔3607公尺的奇莱大山挥手,对着靛青覆雪的山巅呼唤。

“走吧!跟我回家去。”帕吉鲁说得很慢,把脚踏车牵上堤防。

古阿霞心中浮起喜悦,那家伙没趁夜逃走,如今要带她走。至于到哪,管他是方是圆的,那一定是有阳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