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洛文一口气奔到家门外,只见满院春光,那几棵桃树沐浴着春风,香气四溢;几架黄瓜,已经长出毛茸茸的嫩叶,开出了水灵灵的小花。玻璃窗挂着窗帘,屋里静悄悄。他知道,两个孩子还没有放学,青凤很晚才能收工;只有从桃树上飞下的几只彩蝶,欢迎他的归来。
二十一年的农村生活,养成了手脚闲不住的习惯,洛文想挑几担水,浇一浇黄瓜。水筲扣在窗根下,扁担搭在水筲上;他走过去,拿起扁担,翻过水筲,哗啦一响,静悄悄的屋里忽然有人问道:“谁呀?”
南方口音,是个女人。
洛文大吃一惊。窗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清瘦的脸儿,叫了一声:“洛文!”跟着,跑出一个两鬓洒满霜花的中年妇女,却又石像一般僵立在屋门口。
“你……你是……”洛文张大了眼睛,扔下了手中的扁担和水筲,“梅雨!”但是,站立在洛文面前的这个梅雨,跟二十一年前已经大不一样,判若两人了。
洛文凝望着眼前这个两鬓洒满霜花的梅雨,只见她穿一件北方农村中年妇女的蓝布罩衫,昔日那俏丽的瓜子脸布满了皱纹,两颗暗淡了的眸子充满悲愁,那像刚刚咬破了樱桃的红润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整个面貌,令人一望而知,内外伤痕累累。
想不到梅雨竟变成了这个样子!人,是要老的;岁月给每个人的容貌上,都要刻下年轮的痕迹,然而梅雨那判若两人的变化,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洛文的心隐隐刺痛,眼前一片模糊,于是梅雨的形象被推入远镜头,若隐若现着一个袅袅娜娜的南国少女。
他们是同班同学。洛文来自北方农村,土气十足,梅雨来自南国滨海的大城市,出身于生活富裕的家庭,傲慢而又娇气;洛文跟梅雨一见面,就觉得格格不入。
梅雨一进大学,就以她那亭亭玉立的风韵而引人注目;她虽然满面得意神气,却又旁若无人,正眼也不看那些向她投来爱慕眼光的大学生们。
洛文觉得,梅雨应该去当电影明星,念数学系是误入歧途。果然,开学不到半个月,梅雨就成了众矢之的,情书像雪片般飞来,不少还是挂号信,洛文就越发对她反感。梅雨也像是一只骄傲的孔雀,洛文看不起她,她更翘起鼻子,不睬洛文。他俩来自天南地北,好像前世冤家。
谁想,如此僵局,突然急转直下。洛文是他们那个地区的三届高中数学竞赛冠军,一心想在大学四年里,取得更高的成就。所以,他不是钻图书馆,就是到校外乡村的河畔林间,做他的功课。有一回,他又跑出校园,来到一条绿水小河边,藏进柳棵子地的浓荫里,趴在阴凉阴凉的白沙上,演算几道难题。他最喜爱这一片小天地的景色,因为他觉得有点像他的家乡的风光,倍感亲切。
清风徐来,鸟语花香,洛文全神贯注,沉浸到脱离红尘的数学境界中去了。但是,他也是个很会调整脑力的人,有张有弛,弦不绷得过紧。他自立守则,算出三道难题,至少休息十五分钟。他不会唱歌,但是很会学鸟叫,又喜欢翻筋斗,竖蜻蜓。这一回,正当他拿下一道难度极大的习题,感到心满意足,一口气连翻了七八个流星筋斗的时候,忽然从远远的林阴深处,飘来一阵袅袅的歌声: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洛文连忙停止了他那原始社会的狂欢方式,直立站着,倾耳聆听。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不知不觉,洛文被这美妙的歌声吸引和感动了,竟情不自禁地低声学唱起来。
歌声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回旋缭绕在这片小天地间,鸟语沉寂了,花香更浓了。洛文被歌声迷醉,竟不由自主地移动双腿,走出柳裸子地,寻觅歌声起处,想看一眼唱出这美妙歌声的歌人。
林阴中,闪动着一个娇小窈窕的身影;风摆杨柳,树隙间掠过一片北方农村少女花布小衫的彩色。歌声引人入胜,洛文竟忘记了男女有别,就像打破沙锅问到底,一定要找到数学难题的精确答案,他一定要一睹这位歌人的庐山真面目。
他追踪着歌声,歌声却像一缕轻烟薄雾,飘荡到林荫的更深处;他也就在林荫中穿行,常常被蔓延的藤萝绊倒。但是,他换而不舍,穷追不放,终于把歌声撵到了这片树林最偏僻最幽静的角落。
歌声戛然而止,换成了一串清脆的笑声;歌人转过脸儿来,原来是梅雨穿起北方农村少女的衣裳,故意跟洛文恶作剧。
从这一天起,这一对前世的冤家,变成了一对如火如荼的恋人。
然而,有情人未成眷属,冤家变成了恋人,恋人又变成了冤家;当年天南地北相聚,二十一年来又你东我西分离,虽然噩梦醒来是早晨,但是已经青春不再了。
“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洛文惊奇地问道。
“我是奉命前来组稿的。”梅雨吃力地牵动一下嘴角,挤出一丝苦笑。“我刚调到《数学学报》当编辑,正看到你从这里寄去的一篇论文,编委会公认水平很高,主编决定把你的所有著作都垄断下来;我争取到这趟出差,按图索骥,来到府上已经一个星期了。”
洛文抱歉地说:“昨天我才在结论上签字,办完一切手续;劳你久等了。”
“结论很好吗?”梅雨问道。
“一会儿请你看一看副本,我觉得非常实事求是。”洛文的心情又不平静起来,“呵,党委要求我开列一份被我株连的人的名单,我写上了你的名字;听说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要推倒强加在你们这些受害者头上的罪名。”
“我并不是你的受害者。”梅雨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呈现出内心痛苦的神色,“是我……害了你。”
洛文摆了一下手,不愿重理这笔旧账,走进屋去。梅雨给洛文打来洗脸水,洛文却站在临窗的小方桌前愣住了。原来梅雨以她那娟秀工整的字体,一页一页地誊写他那满纸涂鸦的手稿。
“唉呀,怎么敢有劳你这位远来的贵客呢?”洛文慌忙将他的手稿收拾起来。
梅雨把他的手按住,说:“你忘了,当年你的处女作,就是我抄的;现在你……跟我客气起来了。”梅雨的眼圈一红,转过了脸去。
洛文抽回了手,为了掩饰内心的骚动,赶忙去洗脸。又怕太冷落了,惹起梅雨的更大伤感,便笑着说:“回首往事,仍如带露折花;让我们从当年的起跑线上,开始第二个青春。”
“但是我不能够!”梅雨沉痛地说,“对于我,往事只剩下从寒塘拾起的几片残叶。”
梅雨和洛文都曾在本科之外,喜爱文学;他们引用鲁迅先生的诗文,表达自己的心情。
“看来,这二十多年你也吃了不少苦。”洛文注视着梅雨,轻声问。
“我抛弃了你,也并没有救出我自己!”梅雨再也控制不住悲痛,哭了起来。
洛文的心被扰乱了,他在屋里烦躁地来回走动,最后猛地站住了脚,大声说:“梅雨,不要哭了!我怕眼泪。”
梅雨的哭泣,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哀伤地说:“我本来不想在你面前流泪的,可是……我已经……不会笑了。”
洛文拧了一条湿毛巾给她,问道:“你休学以后,在家里养了多少日子的病?”
梅雨擦不尽眼中泪,说:“回到家里,昏昏迷迷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心死了,没有知觉,没有感觉,只剩下一个活尸一样的躯壳。”
洛文不安地问道:“后来呢?”
“妈妈和爸爸陪我到那个消夏别墅疗养,半夜我醒来,下着大雨,我从窗口爬了出去,爬下了山坡……”
“到哪儿去?”
“我想……投海……”
“怎么忽然想起自杀?”
“我想起……你和我……那一段暑期生活,一切……都完了……”
“谁把你救了起来?”
“我爬到半路,没有气力了……妈妈和爸爸追了出来,把我搀架回去;他们跪在我的面前,求我不要抛弃他们……我便苟活下来。”
“你爸爸和妈妈现在……还好吗?”
“爸爸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去世了;妈妈已经退休,现在给我管家。”
洛文想打破这低沉得令人窒息的气氛,换了个话题,问道:“你是哪一年恢复健康的?”
梅雨木呆呆地说:“我在床上躺了两年,才能下地走路,照了照镜子,人已经变了形,连我都认不出这个面目全非的人,竟是我自己。”
“那么,是五九年复学的?”
“我没有勇气再回北京,北上的路引起我的伤感,所以不想复学了;但是妈妈哭得死去活来,一定要我拿到一张大学毕业证书,我又屈从了她的意愿。”
洛文算了算,说:“数学系后来改为五年制,你是六一年毕业的。”
“六一年毕业的。”
“毕业后分配到哪儿工作?”
“我背着个五七年的中右结论,身患浮肿病,被分配到西北边疆的一个小县城,在中学教书。”
“后来又怎么调回了呢?”
“妈妈为了把我从那个遥远的地方调回来,也为了给我和全家取得最大的政治安全系数,六三年为我找到一个有点地位的男人。”
洛文的心咚地跳了一下,问道:“他是搞什么工作的?”
“是一个搞人事保卫工作的领导干部,比我大十几岁;前妻因为作风不正,被他发觉,自杀了,我给他做填房。”
“他待你好吗?”
“我们只共同生活了三年,他又一直在农村搞四清运动,所以互相之间很客气,不冷不热。”
“怎么只共同生活了三年呢?”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首当其冲,被打成叛徒,死在了乱棒之下;我也被指为漏网右派,比当年整你还凶。”
“你的爱人叫什么名字,平反昭雪了吗?”洛文难过地问道。
“他叫宁廷佐……”
“呵!”洛文惊呼起来。
“你知道他?”
“他曾经在我们村当过工作队长。”
“怪不得他不告诉我搞四清运动的具体地点!”梅雨如梦方醒,“他在跟我结婚之前,看过我的档案,知道我跟你过去的关系。”
洛文苦涩地笑了笑,说:“我现在也才明白,为什么他对我产生浓厚的兴趣。”
“一定整过你吧?”梅雨惶恐地说,“五七年他很左,把许多好同志错划成右派。”
“谁都不要再计较个人恩怨了!”洛文诚恳地说,“他促成了我跟青凤结合在一起,做了一件好事。”
“你的妻子是个美好的人。”梅雨感动地说,“我原来很怕她啐我的脸,谁知她一听我报上姓名,说明来意,欢天喜地管我叫梅姐,又亲又热一片真情。”
洛文充满爱恋和陶醉地说:“她这个人的最可贵之处,就是心好。”
“你的两个孩子也很可爱。”
“可爱之处像他们的娘。”洛文问道,“你有孩子吗?”
“有一个女儿叫小馨,跟你的孩子同一年生,大几个月。”
洛文笑道:“那我就不必奉送你一个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蹦蹦跳跳的脚步声。
“小莽放学了!”梅雨像熟悉自己的孩子,“我最喜欢他。”
洛文摇摇头,说:“他没有小卷可爱。”
“为什么?”
“太像我。”
孩子们走进了家门,女儿说:“哥,咱俩浇黄瓜吧!等爸爸回来,吃上头一茬的嫩黄瓜。”
“浇黄瓜不用你!”儿子说,“你赶快纳鞋底,等爸爸回来,穿上你做的新鞋。”
洛文肺腑一阵大恸,冲出屋门,把儿子和女儿搂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