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7、

  李春天回家的路上手机一直在响,是梁冰打的。李春天不想再跟他多费一句话,利落地关了手机。

  停好了车上楼,还没进门,就听见电话在客厅里铃声不断。通讯技术的发达真是让人无处可逃。虽然这城市那么大,但每个人总会有个坐标,譬如地址,譬如电话,实在不行还有彼此都熟识的朋友,然而梁冰居然能够切断所有钟小飞和他之间的联系方式,李春天真想不出来他是怎么做到的——让一个人至死都找不到他。

  打电话的是刘青青,她显得很紧张:“李春天!你把我三哥怎么了?”

  听见刘青青这么说,李春天真想把她从电话线里拔出来打一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李春天说:“刘青青,你记住,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梁冰这个人,见过流氓,没见过他这么流氓的,简直就是人渣他!”


  “怎么了你们?他怎么你了李春天?……你说话呀李春天……李春天!”刘青青尖叫起来,“你快说句话,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欺负你了?他要是敢欺负你我这就找他去……”刘青青快急哭了,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在那一瞬间,李春天忽然觉得鼻子尖发酸,她有点感动。

  “你在家等着我,我这就到……”

  “青青——”李春天连忙开腔,“没事儿,什么事儿都没有,梁冰也没欺负我……我就是,就是——”李春天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其实没什么,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你们真没事儿?”刘青青将信将疑。

  “没事儿,真没事。”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我就放心了。你不知道,刚才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你们怎么了。”

  “放心吧,没什么事儿,这么晚了,你赶紧睡吧。”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们……”

  “睡觉,睡觉,睡觉吧。”

  撂了电话看看表,都十一点多了。李春天什么也不愿意多想,找了两片安眠药吃下去,她需要好好休息,睡上长长的一觉,把白天和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忘掉。

  李春天睡的特别安宁,没有做梦,一闭上眼睛就忘了刚刚才发生过的一切。好像才躺下没一会儿,她在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砸门——不是敲,而是用拳头一下一下砸在门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李春天从床上坐起来,看看表,又是凌晨四点多钟——昨天她好像就是在这个时间被钟小飞的短信吵醒。看表的那一瞬间,李春天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一回,因为从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可能这就是死的感觉。

  敲门声还在继续。

  李春天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从门镜向外看,外面是一片漆黑。

  “谁?”她轻声地问。

  “我,刘青青。”

  李春天带着疑惑打开门,她不明白刘青青这个时候来找她会有什么事。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李春天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刘青青扶着梁冰几乎是栽进了门。刘青青的一只胳膊撑住墙,喘着粗气招呼李春天,“快,扶一把。”

  李春天慌忙架住梁冰,跟刘青青一块把他拖到沙发上。

  “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个钟点儿了,你把他带到我这儿,什么意思?”李春天气极败坏。

  “你跟我急有什么用?我也是三点多钟叫他的朋友一个电话从被窝里拎起来的。”刘青青脱了大衣,从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了,接着说:“他在他一个朋友那喝多了,人家让他住那,他死活不肯,非让他朋友给我打电话叫我去接他,我说把他送回去吧,他还不同意,非让我带着他来找你……不是,李春天,你倒是跟我说句实话,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昨天晚上他气极败坏的给我打电话让我找你我就觉得不对劲儿,好么,人都喝成这样了,家都不回了,非要来找你……你们,你们……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大伙?”

  “你别总‘你们’‘你们’的!”李春天很反感刘青青把她和梁冰合并起来称呼,“是梁冰,他自己做了亏心的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呀!”李春天想想都觉得倒霉,“你和张一男一闹别扭就来找我,到家里来找还不够,你们还找到单位去,我够丢人、够倒霉的了,平白无故的又多出来一个梁冰,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多少钱,让你们这辈子死追着我讨债!”李春天的眼里噙着眼泪,“我不想知道你们的事儿,我不想搀合你们的事儿,我就想好好过的我日子上我的班儿,你们能不能让我安静安静!”眼泪像拧开了水龙头一样涌出来,委屈,透着无奈。

  刘青青傻眼了,她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李春天。

  “李春天,老二,好老二,别哭了,别哭,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刘青青拍打着李春天的背心,“我知道错了,我跟张一男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跟你保证我们以后就算打翻了天,我们绝对不再打扰你的生活了,真的李春天,对不起了,以前的事儿对不起你了,别哭了,算我求求你了还不行吗?”

  刘青青只知道此刻的李老二很伤心,她却并不知道人在伤心的时候是不能劝的,劝说会被她当作对她悲惨状况的认可甚至同情。其实她只需要听一听她的牢骚就够了。

  李春天于是更伤心,起初还只是无声地落泪,伴随着刘青青的歉意,李春天最后几乎哭嚎起来,像是真的被谁欺负了。

  无论刘青青怎么安慰,李春天都不能停止哭泣,最后,刘青青也莫明其妙地哭起来。她这一哭,李春天的哭声嘎然而止,抹了一把眼泪,不满地看着刘青青质问:“你哭什么?”

  “不知道……”刘青青抽搭着走到沙发边上,坐下了。

  李春天忽然有点尴尬——哭到最伤感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安慰自己的那个人却走到一边坐下了。

  “你有病啊,你连为什么哭都不知道你还有脸哭?”她只好自己抹干了眼泪气哼哼地坐到刘青青旁边。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不知道怎么让你不哭”

  李春天瞪了她一眼,她不好意思再责备刘青青,于是把头靠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说到:“算了,其实没什么,是我觉得太累了,我觉着我活得特别不成功,我一点都不幸福……”

  “真对不起老二,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我跟张一男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你早怎么不跟我们说?”

  “哼,这还用说嘛!”

  “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特别难受……”

  李春天听到这心里有种下沉的感觉,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今天以后刘青青和张一男也许会跟她疏远。这不是李春天想要的结果,她只想抱怨,不想真的跟他们疏远。想到这,李春天又恢复了她一贯无所谓的语气,“嗨,其实没什么,我也是有点借题发挥,你别往心里去,千万别往心里去……”言外之意,你原谅我之前说的那些话。

  “不用解释老二,你刚才说的都是心里话,我知道。”刘青青对着李春天笑笑,“你帮了我们多少忙啊,要不是你,我跟张一男可能早就散伙了,我们从来都没发自内心的对你说过一声谢谢,要是换了我是你,可能早就不搭理我跟张一男了。”

  李春天更加不好意思,“不是,不是,青青,我真不是内(那)意思,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她说的特别真诚,就好像她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刘青青静静地凝视了李春天几秒钟,兀自笑了。

  “你知道为什么你比别人活得累?”她问。

  李春天摇头。

  “因为你从来不懂拒绝,你永远不会对别人说‘NO’!一辈子学不会。”刘青青说的十分笃定。

  李春天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刘青青话中的意思,一直烂醉的梁冰不合时宜地吐了。他的头对着李春天的腿,污秽顺着李春天的膝盖一直滑到她光着的脚面子上,温热如一阵暖流,酸臭刺鼻……李春天浑身僵直……

  ……

  李春天就那么愣着。直到刘青青推了她一把,“还不快起开!”她才好像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嗖”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还不快把睡裤脱了!”刘青青一边跑到厕所拿卫生纸一边提醒李春天,从厕所小跑着出来,看见李春天仍站在那,刘青青又说:“他喝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了,还看得见你!快脱了,你想恶心死我啊!”

  李春天这才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脱下睡裤顺手扔到垃圾袋里。转身的一刹那,她分明看见梁冰抬起头张开眼定定地看着自己,“流氓!”李春天随手拿起梳妆台边的一个卡通造型玩偶砸到梁冰脸上,不想,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直觉,抹了抹嘴,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刘青青不满地说:“你还不快去洗洗?早跟你说了,他喝醉了,喝醉了,就算你光着屁股他也看不见!”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将满地污秽收拾干净。

  “谁知道真的假的!”

  洗了个澡出来,李春天已经忘了之前对刘青青和张一男的抱怨,因为梁冰已经醒了,手里捧着一杯茶,靠在沙发上看着她。面色灰白。

  李春天停止了正在擦头发的动作,站在厕所门口,绷着脸看着梁冰和刘青青。

  “要不……”刘青青试探地对梁冰说,“要不咱们先走?”

  梁冰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歪着脑袋说:“你先走,我跟她还有话说。”

  “跟你这种人我没什么话好说。”

  “李春天,你能不能不拿这种强调跟我说话,我最讨厌你们女的老是‘劲儿劲儿’的!一个一个都觉着自己冰清玉洁,就跟你们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他轻蔑的白了李春天一眼,有补充到:“您是不是一直把自己当仙女儿看啊?”

  “三哥!”刘青青猛拽了一下梁冰的衣角阻止他再说下去,然后扭脸对李春天打圆场,“老二,他喝多了,胡说八道……”

  “滚!”李春天已经忍无可忍,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就连这一声“滚”都带着颤音。她把手里半湿的毛巾朝梁冰扔过去,“我叫你滚听见没有?离开这儿,离开我家你这个杀人犯!”

  梁冰却并不生气,“你是不是就喜欢这种感觉啊?你是不是就喜欢看着别人犯错误自己站在一边装模作样的指指点点啊?我告儿你说吧,就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动不动就道德吧,动不动就责任吧,都是狗屁!你们就是一帮情压抑者,一帮变态……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想知道,你心里其实巴不得小飞就那么死了,这样你就能找到批判别人,批判这社会的理由了,你这种人最虚伪你知道么?你这种人才最他妈没劲了!”

  “是,是,我就是爱批评,我就是看你们这种人不顺眼,因为你们根本没情谊,你知道钟小飞找你找得多苦嘛?你知道她为什么找你嘛?你不会真的以为她找你是因为你英俊你有魅力,她离不开你吧,我告诉你,她找你就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她找你是因为她不放心,她惦记你,她因为你而做了流产手术让一个无辜的小孩还没来得及感受妈妈子宫的温暖就死掉了……”

  “啊!”梁冰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小飞做过流产手术?”

  李春天眼前有闪现出“圣洁”写来的那些句子,此刻,她真切的感觉到一种无奈的辛酸,每一个字都经过“圣洁”眼泪的浸泡,多么可悲的女人。李春天不知道她为什么对女人这样的下场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即使是陌生的女人,也许,这正是她内心最恐惧的事情。

  面对梁冰的反应,李春天流露出轻蔑的表情。

  “我问你呢!”这表情让梁冰抓狂,“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就不觉得你现在的反应有点像演戏么?你在演给谁看?你自己?你不觉着有点多余……”

  李春天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茶几已经被梁冰掀翻了。接着,他快步走到书架一边,把李春天那些没来得及放好的书还有平日买回来的摆件全划拉到了地上,再接下去是李春天养的花,他把花盆高高举起扔到地上摔得粉碎……李春天完全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她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男人会对一个跟他还不算太熟悉的女人作出这样的事来,李春天一直以为这样的情景只会出现在像电影喝电视剧里。

  摔完了,也砸完了,梁冰气喘吁吁地站在李春天的对面,挑衅似的看着她。

  李春天懵了。匆匆向地上一瞥,她的心像被谁狠狠捏了一把——报社发给她的优秀编辑的水晶奖杯已经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那是她们单位三年才评一次的奖项,整个报业集团才只有两个名额,对李春天来说,它不仅仅是一种荣誉,更是在编辑部继续泡下去的寄托,是青春的寄托……

  气恼、委屈、愤怒一股脑的涌上心头,而李春天也只是恨恨地瞪着梁冰却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她从未遭遇过如此荒唐的事件。

  之前她跟梁冰争吵,为钟小飞的死而鸣不平,掉了那么多眼泪,而此刻,当她精神的寄托被打碎,心疼得要窒息,眼泪却不知去了哪,流不出来了。李春天感到口干舌燥,她颤抖的指着地上的奖杯,一遍一边的叫喊着:“你干嘛?你干嘛?你干嘛呀!”梁冰白了她一眼,理直气壮的把头扭向了一边。

  李春天只好对着她旁边目瞪口呆的刘青青发问:“他到底在干什么呀!到底想干什么呀!你把他带到我家来你们想干什么呀!”眼泪成串儿的掉下来,滑过她不再年轻的脸,滑过她嘴角细小的纹理,重重摔到地上。那一刹那,房间里安静极了,安静到可以听见泪水滴落的那一声“叮——”……

  接下来,是李春天深长的一次吸气,那么久,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咽回到肚子里,可是不能够……她蹲到地上,把她的那些“荣誉”一块一块捡起来,抱在怀里,“我在报社待了七年,七年,我没时间谈恋爱,没时间买衣服,没时间旅游,就连我妈病了我都没时间天天看着她,我就得到这么个东西,报社三百多编辑记者,三年才评一回,你知道这对我多珍贵?”

  梁冰好像忘了之前他疯狂的举动,莫明其妙的对着李春天点点头,嘟囔着:“啊,珍贵。”他一脸的无所谓,一脸的不在乎,微微翘起的嘴角让人产生幸灾乐祸的错觉,连刘青青都觉得有点说不过去了,她从背后狠狠地掐了梁冰一把,咬着后槽牙跟他说:“道歉!快点给老二赔个不是!”

  但,已经晚了。李春天已经被彻底激怒,她几乎跳起来把怀里那些“荣誉”的碎片朝梁冰扔过去,然后风一般跑到洗手间抄起墩布劈头盖脸的朝梁冰抡过去,然而她的墩布忽然停在半空中……梁冰又吐了。李春天举着墩布有点不知所措,幸好,刘青青反应迅速,她把梁冰拖回沙发上,第一时间拿过李春天的墩布,忙不迭的打扫肮脏的地面。

  李春天顺着墙根儿滑坐到地上,双手捧着脸,百分之百欲哭无泪。突然,刘青青惊叫起来,“你流血了!”李春天抬头,才注意到手上沾满的血迹。刘青青丢下墩布扳过她的脸,“别动,肯定是奖杯的碎片溅到脸上,划了个口子,”她转过身四下看看,“有酒精没有?酒精和棉签儿。”

  李春天并不领情,一把推开刘青青:“滚,带上梁冰,从我家滚出去!”

  刘青青迟疑了一下,把她之前清扫的污秽装进了垃圾袋里,又简单整理了凌乱的客厅,最后,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到李春天的一边儿,“别生气了,尽管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是老二,我相信一定是梁冰做了不该做的事儿,你是对的……今儿的事儿,别往心里去,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刘青青在人前鲜少有这么低三下四的时候,即是她有求于李春天,也总是一副李春天欠她八百块钱的口气,可见,对于黎明时分发生在李春天家里的这一切,她的内心无疑是充满无限歉意的。

  李春天仍旧坐在地上,她顺手捡起一块奖杯的碎片,低头把玩了一会儿,又仰起脸看了刘青青几秒钟,最后,疲惫地闭上了眼,说了一句:“走吧,你们走吧。”

  刘青青转身费力地拖起梁冰,走到门口,喘着粗气对李春天说:“别坐地上时间太长了,凉。”

  要搁以前,李春天打死也不会相信刘青青会对她说出这么温暖人心的话来。

  “青青,梁冰醒了你告诉他,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他。”

  天就快亮了,从客厅里望出去,能看见东方的遥远的天边启明星正夺目的闪耀。听说,活着的每个人生命都会寄托在夜空中某个星宿的下面,李春天不知道钟小飞如今会去到哪里,但愿她的心可以从此了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