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4、

  自古以来,大到国家、部落之争,小到个人恩怨的结束,无非两种结果,一种是以一方的死亡作为结束,另一种就是一方的妥协。

  十月的一天,李春天到楼下拿信,在一堆信用卡帐单里,夹杂着张一男和刘青青的结婚请柬。

  这些年刘青青从来就没提过结婚的事儿,她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跟张一男吵架。然而张一男对两性生活的懒散态度给了他自己已经结婚的错觉,经历了上次的争吵之后,双方总算找到了战争的根源,以结婚的方式换取生活里的和平。

  这世界上的事没有什么值得与不值得,只有你愿意不愿意以及别人愿意不愿意的差别,归结到根儿上不外乎祖宗留下的那句老话——人活得都是一口气。刘青青为什么吵架?无非是咽不下那口气,不甘心就这么稀里糊涂跟着一个男的过下去——她没法甘心,那么多比她平凡比她愚钝的女的都已经结婚生子,那些女人有的她都有了,唯独她没有婚姻,你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李春天对张一男和刘青青的婚姻能够长久持保留态度。很多人谈恋爱以及同居的过程极其漫长,完全具备白头到老的可能性,但那一纸婚书给了他们更进一步要求对方的欲望,于是感情崩盘,婚姻关系就此瓦解。

  李老二上班的时间从下午四点开始到晚上十一点左右结束,刘青青瞅准了她白天的空档,玩命的使唤李春天替她跑腿。

  新房是刘青青买的精装修,为了不耽误她自己的上班时间,刘青青往死里夸奖李老二,说你的审美相当高级,就按照你家那样的风格帮我置办些窗帘和床单,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全都一起买回来,连汽油费我一块给你报销。

  李春天很是不服:“你搞清楚,现在是张一男娶媳妇,不是我们家娶媳妇,轮得着我管你们这事?”

  “张一男的家里人都在山东老家,好歹他也差一步就进了你们家的门儿,你就友情客串一下。”刘青青倒真是想得开。

  李春天也有一口气咽不下,“吃亏得事怎么全找上我了?”

  “有你占便宜得时候!”刘青青说着话扔了一打人民币在老二怀里,“等办完了事儿,我根张一男再好好得谢你,我请你到德国旅游,怎么样?”

  老二哼哼唧唧地收起钱,“至少也得游遍欧洲。”

  李春天按照刘青青的要求卖力的跑腿,置办好了新房所有的装饰,大到不粘锅,小到牙签盒,甚至连厕所的马桶垫儿都买回来再给套上。有时候李春天看着她亲自布置的这间新房,心中充斥的那些喜悦给她错觉,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婚房,她总是这样,做任何事都投入百分之百的热情,不计回报的给予她力所能及的一切,善良的就像一个没有烦恼的傻瓜。

  婚礼开始前的一个礼拜,刘青青心事重重地来找李春天,她说想把新房卖了,婚期再往后推一推。

  李春天诧异。

  “张一男想排话剧,我们一共就这点钱,要是结婚,他就没钱排话剧了。”

  “话剧?”李春天简直觉得像天方夜谭,张一男多少年没在她跟前提过这种艺术了,她几乎忘记了张一男还有工作,忘了他是个话剧演员。

  李春天突然想起来,半年以前她曾向张一男说起过她家小区边上的一个女精神病的事儿。每天早上,那个女精神病穿件半透明的睡衣,挎个编织袋在马路上溜达,脚上趿拉着不知从哪捡来的高跟鞋,左脚黑色,右脚绿色,像写字楼里的高级白领那样挺着胸脯走路,只要迎面有人走过,她便不顾一切地放下矜持,扑上前去拽住路人的手不撒,“哟,刘总,您来啦?您可来了,我这等您半天了!”每当路人奋力挣脱撒腿跑路,此女必定会在背后破口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一堆臭狗屎!”她从来也不多骂,就这一句,似乎骂出来气就消了,她回到起点,重新再走,走不过五百米,准能再拉住一个,不论男女老幼,永远是那一句台词:“哟,刘总,您来啦?您可来了,我这等您半天了!”

  张一男听说之后的第二天就跑到李春天家旁边去观察女精神病,他说过他要为那个女的写一部话剧……

  没错,李春天想起来了,张一男曾对她说过,这部话剧他要自己当导演,自己当主演,到小剧场去演。剧本用了一个月就写完了,没人给张一男投钱,他就跟疯了似的,也不管是谁,只要看见个人冲上去就谈他的话剧以及他的理想,完全具备了当一个优秀精神病的潜质。

  本来以为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张一男怎么又想起来了?

  “还是《路边天使》?”李春天希望刘青青说不是。

  “嗯。”她点点头,“前几天收拾东西,从床地下把那个剧本翻出来了,他认定了这个戏能轰动,到那时候把投资收回来还能挣上一大笔。”

  “要是赔了呢?那时候你连结婚的钱都打了水漂儿。”

  李春天的话给了刘青青当头一棒。她聂诺着:“要是赔了……要是赔了……我们可就真完了。”待了一会儿,她又说,“不过我总觉得这事能行,我觉得张一男也该混出点名堂了,这么多年我都觉得他差的就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自由发挥的机会,只要他完全地发挥了自己,肯定能成功。”刘青青说的很笃定。

  任这么一个精明的女人,在职场中指挥千军万马,连续工作30个小时不休息,一个项目做下来给公司带来几千万利润,在面对自己所爱的男人面前也会无助,多么可怜。

  李春天实在不忍心再给她压力,她自己亦没有过类似经验,但是别忘了,她是情感栏目的编辑,虽没吃过猪肉,可她见过的猪跟见过的人一样多,她知道女人在这种时候不能糊涂,一时冲动所犯下错误,一辈子没机会弥补。所以,李老二鼓足了勇气,说:“你让他自由发挥,你那点积蓄可就自由挥发了,张一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李春天知道,对她来说张一男显然比刘青青更亲近一些,可她必须打断刘青青拿钱去打水漂的幻想。刘青青父亲已经去世多年,目前改嫁给来往一个70多岁的老干部,她的生活并不轻松。为了爱情而一掷千金的女人固然高尚,殊不知钱对女人来说尤其宝贵,虽然李春天并不赞成女人以结婚的名义狠敲男人一笔竹杠,但身边总有留些存款防身。

  见刘青青犹豫的表情,李春天继续说:“我在报纸做了这么多年,全跟怨妇打交道。这么多年你知道我得出什么结论?女人不是因为漂亮而可爱,女人可爱是因为她聪明,还有比聪明更可爱的,就是自食其力。你现在的积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庭。”

  刘青青说,“我怎么听着那么葚得慌。”

  “你自己去想吧。”

  刘青青终于想明白了,攥紧了她得钱袋。

  他们的婚礼如期举行。看的出来,那场话剧比婚礼更能另张一男激动,但他依然高兴,毕竟,婚礼是人生最重的一场大戏,它有希望成为开启一个新生命的序幕。

  李春天作为为数不多的几名男方亲友被赋予了陪好女方宾客的使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嫁个女儿变得如此荣耀?刘青青家的亲戚们各个趾高气扬,神情很是唬人,李春天开始后悔当年没有怂恿老大将婚礼地点选在北京。

  婚车开到酒店门口,李春天忙着带领女方的亲戚前去观摩,向新人抛鲜花、喷彩带,忙得团团转。之后是安排来宾跟新人合影留念,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拍的,从穿开档裤的时候就被亲戚朋友看着一点点长大,平日里见到也未见得会怎样,偏偏等到人家结婚得这一天一定要走一道这样的程序,只不过想在陌生人前露个脸罢了,谁会关心他们明天是不是会离婚?李春天会,她希望他们白头到老。

  终于熬到可以坐下吃点东西了,李春天从门口往座位上走的时候有人从身后拍了她肩膀一下。

  转身,那人看着眼熟:高个儿,穿着西装,小小的眼睛里不说话都带着笑,像点点星光。

  “哎,你也在这啊?”他说。

  “是啊。”李春天答应,心里却想:这人是谁?话剧院的?怎么以前从没见过?怎么会这么眼熟?刘青青的亲戚?跟她长得不像,可能是同事……

  他好像看出来了,问到:“想不起来了?咱们见过。”

  “是啊,肯定见过……在哪来着?”

  他一笑,“我那车……”

  李春天想起来了,她在三环路上撞了他的车屁股。

  “你后来怎么没给我打电话?我还等着你给我打电话报保险。”

  “我第二天就出差了,昨天刚回来,哎,你哪头的?”

  “我……算是男方的吧,其实跟刘青青也熟,这不是……男方人来的少,充充场面,你呢?”

  “我是刘青青的三哥,梁冰。”

  “表的?”

  “不是,我父亲不是跟青青的母亲重组了嘛,我们姐弟四个青青现在是我们家小五……哎,那什么,你坐哪桌?咱边吃边聊。”

  跟李春天坐一桌得都是刘青青姥姥家的舅母和嫂子,见了梁冰都很客气。李春天向亲戚们一一敬酒表示祝贺,透着生硬,实在没有办法,在这些繁缛的过场面前,李春天永远不能像李思扬那样轻松。

  坐下之后梁冰问她:“哎,你怎么叫李春天?春天生的?”

  “是,立春那天。”李春天点点头,忽然笑了,“你这名字也够有意思的,凉冰,反过来就是冰凉,可怕。”

  “名字是爹妈起的,改不了。哎,对了,那天没吓着你吧,我那天等着去机场。”

  李春天笑笑,不说话。

  梁冰接着说,“哎,不过你开车可真够愣的。”

  梁冰说话特别有意思,不管说什么前边都先加个“哎”,偶尔还加个“内(那)什么”。

  “还不是因为因为他们俩。”李春天看了看穿着礼服的张一男夫妇。

  说这话,刘青青盒张一男已经过来敬酒了,他们和一桌子的亲戚得知李春天在路上撞过梁冰的车,非要让她多喝了三杯给梁冰致歉。一边喝了酒,李春天暗暗地想,可见梁冰在这个家庭里是个重要人物,否则这些人不会如此赤裸裸的讨好他。势利眼可是人人都无法摆脱的一条绳索?

  婚礼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快结束的时候,李春天觉得酒劲儿上来了,她已经快扛不住了,想吐。于是拍了拍边上的梁冰说:“我得先走了。”

  “哎,你怎么走?”

  “开车。”

  “你这晕晕乎乎的怎么开?你等我一会儿,我送你得了。”

  “哪好意思劳动你,我还是打车走方便。”

  “我车在修理厂呢,我开你的车把你送到地方我再打车回公司。”

  李春天想了想,“也行,我实在没有精神给他们善后了,你要觉得你早离开行,咱们就一块走。”

  “你放心,我们家就是人多,有得是劳动力。”

  梁冰开着李春天的车出了停车场不久李春天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她睡了两个多小时。揉了揉眼睛坐直身子向四周看看,李春天居然发现她的车就停在距离酒店不远的大桥边的另一个停车场里。梁冰在驾驶坐上睡得正酣畅。

  “嘿我这暴脾气!两个多钟头过去了,这车等于没动地方!”李春天有点生气,推醒了梁冰,“可真有你得,不说送我回去嘛,怎么自己趟这先睡上了!”

  “你还说呢,一上车你就睡过去了,我想送你也得知道你们家住哪才行。”

  “不会问刘青青?”

  “我拿什么问?他们今天还能带着电话?”

  说得也是。李春天撇了撇嘴一想,还是我送他吧。

  开着车送梁冰到了公司楼下,李春天连衣服也没顾得上换就赶到报社上班去了。

  晚上,李春天接到老大从美国打来的电话,询问婚礼的情况。李春天说挺好的,去的人不少,张一男总算踏实下来了。

  李家老大惦记着张一男这在李家不是秘密,张一男救过老大的命,他们俩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好上的。

  有一回他们话剧院到成都去演出《霸王别姬》,当地安排了他们去游览都江堰,深夜在返回的路上车翻了,坐在副驾驶坐上的李思扬从车里甩了出去,路边固定电线杆的粗铁丝扎进了她的大腿,叫不到救护车,连过路的车也碰不到,张一男背着老大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地,天快亮的时候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送进医院的时候,老大的血都快流干了,血库里没有A型血了,为了救老大的命,张一男几乎抽干了自己的血,一度晕厥……

  回了北京,李思扬痊愈以后,她们全家提着东西去宿舍感谢张一男,客套话还没说完,张一男就激动地抱着李家妈妈哭了,他觉得李思扬全家对他太好了,而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老大跟他好了以后张一男说了实话,他说那次一车人里边受伤最重的就俩人,一个是老大,另外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女化妆师,当大家伙还在商量着怎么办的时候,张一男已经背起老大上路了,他说真不是自己学雷锋心切,他是怕被化妆师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压垮。

  这年头谁傻啊,九十斤跟一百六,差了将近一倍。

  李思扬还没出国那会儿,只要她有新戏,李春天都会去看,看到张一男和李思扬搭档的第三场戏,李春天就看出了问题——在舞台上有亲密动作的情节里,老大和张一男的表演几乎找不到痕迹,自然极了。回家李春天就跟父母说了这事,那一年老大22岁。

  王勤对两个女儿得要求是28岁之前不谈朋友,这方面李春天一直很听话,老大却置若罔闻。她从中学就开始跟男同学眉来眼去,人长得太漂亮,躲也躲不开。

  李春天说了老大的事后,王勤问她:“老二,你还看出什么来了,你还没谈过恋爱,看的准这事?”

  “这话说的!没吃过猪肉我还没看见过猪跑?肯定没错。”

  老二说得也是,寻找爱情以及授予生命,这是人类的天性。

  王勤说:“这个老大,平常看着不言不语的,敢情这么有主意,等她回来我就跟她谈,才22岁,正是发展事业的好时候,谈恋爱牵扯精力。我跟你爸爸就是28才谈的恋爱,30岁生了老大,你看,这不也什么都没耽误嘛,多好。”她最擅长的就是现身说法。

  她说这话的时候老二就知道事情的最终结果——只要李思扬认准了的事,任你是谁都拉不回来。果然,父母轮番上阵把所能想到的道理都讲了个遍,老大还是坚持跟张一男处朋友。再到最后,李家父母也只能默许了这件事。但王勤把这当成了教训,从此对李春天更加严厉地管束,以致于她已经31岁还没谈上朋友。这两年,李家开始老二着急起来,四处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可是李春天压根就不会谈。

  李思扬24岁的时候被话剧院送到美国深造,张一男整天抱着她哭,老大除了给他擦眼泪,一句承诺和安慰的话都没有。王勤拉着老二躲在房间里看着,不禁落下眼泪。擦干眼泪她笃定地对李春天说:“你姐姐这一去呀,就不回来了,以后妈身边儿可就剩你一个人儿了,你可不能再跑远了。”

  人都说知子莫若母,老大的未来果然被母亲言中:她在26岁的时候奉子成婚嫁给了詹姆斯,结婚才三个月她的大儿子就出生了。王勤伺候完老大的月子从纽约回到北京,进门就开始哭:“做梦也没想到,我能这么快就当上姥姥,还是个小洋人儿!”李永坤赶紧安慰她:“小洋人儿就小洋人儿吧,想开点儿,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王勤听了大怒,抓起笤帚就想打:“说什么呢,我这是高兴,高兴!我老大真争气!”

  亲戚朋友得知以后也蜂拥而至,照片上李春天那刚出生八个星期的小外甥赤裸的模样活像一只烧鸡,亲戚们却连连称赞说这孩子漂亮。

  这就是张一男苦等了李思扬两年换来的结果。

  电话里,李思扬告诉李春天,张一男向她借钱,他要排演《路边天使》。

  李春天问老大他要借多少。

  “二十万人民币。”老大说完,顿了一秒钟,接着问:“老二,你说我借嘛?”

  “当然——”李春天顿了一秒钟,“不行。”

  李思扬半天没说话,最后,她只能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算是同意老二的意见。

  两姐妹,一家人,从小长到大,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分享的,吃的、用的、玩的,可是一旦其中的一个成立家庭,一切都变得不同,彼此之间只有“帮助”、“资助”、“支援”再没有共同的东西。李春天知道,钱是李思扬的,即使自己不同意,如果李思扬坚持借给张一男,她根本没有权力多说一句话,只是,李春天她把张一男看得太透了,她太明白张一男再话剧上根本不可能打出翻身仗,她不能看着自己的姐姐把钱往水里扔。

  李思扬在电话里幽幽地说:“知道吗老二,如果我不帮张一男就没人肯帮他了——”人有的时候容易看不清楚自己在另外一个人面前的位置,常常错误地以为别的人离开了自己变不能成活,多么可笑。

  “你错了,”老二说,“你对张一男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好朋友……况且……一个人有出息不是靠别人帮出来的,他必须依靠自己。”嘴上这么说着,其实李春天心里想的却是“假使他真的依靠你的帮助获取了成功,一辈子都要背负你给他这份恩情,活得那么沉重又何必”。

  李思扬听李春天说完以后立刻转换了话题,又一次提起了让老二去美国帮她看店的事。李春天说还是过一段时间,她自从毕业就待在报社,真的要离开,她心里舍不得,所以,李春天告诉自己要想清楚。

  结束了跟老大的通话,叮嘱了父母早点休息,李春天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的游荡,她不知道该回到自己那个冷清的小窝还是该去别的什么地方。

  天气从昨天开始变坏了,刮五六级的大风,大街上的灰尘飞扬到了人们不能想象的远处,午夜的整个街道都泛着惨白的光辉。

  李春天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年,她不敢假设离开这她会是怎样,像那些灰尘?她在同一家报社待了7年,尽管在这7年里时常产生离开的念头,甚至她无数次的抱怨“这他妈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李春天仍旧不敢想象没有了这样的一份工作她会怎样。这生活里,人人都会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偏偏李春天总觉得她从小到大为自己树立的目标都太容易实现,以致于终究长成了一个不会做梦的人,可悲。

  深夜的街道太冷清,李春天坐在车里有些孤独。她想到,明天她一定要给老大打一个电话,告诉她别总是在纽约的中午时分给她打电话,那时正是北京的深夜。每当老大在电话里问一些琐碎又无关紧要的问题,她并没有考虑到人在寂静的时刻容易伤感,容易怀念置身遥远地方的人——每当这个时候,李春天都会想她想得揪心。

  在路上绕了一阵,李春天决定到张一男得新家去转一圈。真不知道他跟刘青青住在里面是什么感觉,新房里所有细小得摆件都由别人置办,他们会欢喜还是抱怨?

  开门的是刘青青,李春天一进屋就知道他们刚吵过架。客厅里乌烟瘴气,能把人呛个跟头。刘青青显然已经收拾好了衣服,随时准备着迈出家门,张一男则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窝在沙发里,眼神迷离地游荡在电视机和刘青青之间。

  谁也不说话,李春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眼泪都快被熏出来了。她把窗户捅开,问他们:“又为什么事?”

  李春天的话给了刘青青一个留在家里的台阶,她赶紧一屁股坐回到沙发上,没好气地瞪了张一男一眼,对李春天说:“你问他!”

  “不用问我就知道是张一男不对。”一般情况下劝架都是这样,跟谁更亲近就说谁的不是,“张一男你现在怎么变得这样,怎么老欺负女人?青青是你刚娶回家的媳妇,你就不能让着她点?”

  “是,她是我刚娶的媳妇不假,可我们在一块多少年了?这么些年她就从来没要求过我陪她去医院,怎么结了婚了就得我陪着去?谁规定的结了婚你想上哪爷们就得陪着?凭什么?”张一男说得咬牙切齿,不是对着刘青青而是对着李春天,就好像李春天是他新娶的媳妇。

  “青青怀孕了?”

  “她要真是怀了孩子,还别说八个月十个月,就是刚有点反应我也得陪着去,为什么呢?因为她是个孕妇,国家法律规定,孕妇受保护,对不对?哦,你有个头疼闹热去打个针开点药我也得跟着去?你就不怕我去了染上点什么病回来!”

  刘青青一听这话,噌就站起来了,恼怒地指着张一男说:“你就是自私!你从来都是这么自私,你忘了你去医院的时候我怎么对你的!你没良心!”

  “废话,我得的什么病?我那是肾结石!疼得走不动道!”

  “你肾结石怎么了?肾结石了不起?我告诉你我最近这段时间头晕得厉害,我告诉你一般绝症的早期症状可都是从头晕开始的,我告诉你万一我得了什么大病你可别后悔,我告诉你……”

  张一男潇洒地把手一挥,“您放心,就您这身子骨,只要不是天灾人祸小病小灾轻易伤不着你。”

  李春天实在见不得男人这么数落女人,抢白张一男:“我说你们男的结了婚怎么都这么混蛋啊,她刘青青嫁给你了在你眼里就不值钱了?你怎么就不能陪她去检查检查?你那时间就那么金贵!”

  张一男白了她一眼,不做声,看起来一脸的不乐意。

  “刘青青,你也是缺心眼儿,这房子、这家具可都是你买回来了,就是吵架也应该把他赶出去,你自己收拾行李往外跑你这是去过流浪的瘾啊?”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刘青青刚咂麽过味儿来,开始挺直了腰杆儿往外掏东西,一句话不说,把李春天和张一男都晾在了一边。

  东西掏完了,刘青青扯了睡衣进了卫生间,洗澡去了。

  李春天怯怯地看了张一男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张一男的目光都能喷出火来。

  “那个……”李春天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说:“你让着她点不就完了嘛……”

  “去去去,”张一男站起来转了两个圈,自己倒了一杯水,“你缺心眼吧,有你这么劝架的嘛!你不来我们俩那是内部矛盾,你一来马上产生阶级,矛盾升级成阶级对立了,根本没法调和。”

  “你说这话没良心,我还不是为了你?这种时候女的爱面子,你服个软儿什么事都没有了。”

  张一男不再说话,手里拿着他已经写好的剧本在上面写写画画。

  李春天为自己感到尴尬,总是在别人的生活里充当主要的角色,从前是李思扬,现在变成了张一男和刘青青,恐怕这不仅仅是因为职业的关系,她已经从根本上失去了自我。

  眼前张一男的架势分明已经朝着排演的程序在进行。可是钱呢?除了找老大借张一男还有别的办法嘛?而老大呢?张一男只要再跟她张一回口,她保证连个坌儿都不打把钱汇过来……直接跟张一男谈?一定会伤害他的自尊;不谈?老大的积蓄也是风里来雨里去一分一分挣下的,就这么扔水里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就在李春天内心挣扎激烈的时候,刘青青从卫生间出来了,大概是一边洗着热水澡一边就想明白了解决她和张一男之间冲突的战术,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锁了一间卧室的门,拿着钥匙进了她和张一男的睡房,关门,上锁。

  张一男愣了,看看李春天,又看看锁死的门,拿着剧本的那只手在两个门口之间来回比划了几下,干张嘴说不话。

  刘青青在房间里关了灯,睡了。

  “这是……这是……怎么个意思?”张一男终于蹦出了几个字。

  李春天看了看他,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之前内心的那些挣扎荡然无存,她从沙发上拎起背包轻声说:“那个……你忙着,我也回去……先睡一步。”

  “回去!”张一男忽然跳起来,一只手又开始在两道门之间比划,“你把我们挑拨成这样,你拎着包回去?”

  “我明儿还得上班呢。”李春天不敢看他。

  张一男像个青皮瞪着眼睛尽量压低声音冲她喊:“你走也行,把门给我叫开。”

  “这两口子的事儿我没法跟着掺和。”李春天的声音越来越轻,已经有点哼哼唧唧的意思。

  “你现在说没法掺和了?你刚才怎么那么起劲?要不是你,她不至于想到这主意。”

  李春天想了五秒钟,对张一男说:“到现在这份儿上你就不能再绷着面子了,有外人在这不好办,待会我走了,你先在客厅里骂我,狠狠地骂,骂完了你就去敲门,一边敲门一边跟刘青青说好听的,怎么肉麻怎么来,不出十分钟,这门就开了。”

  张一男将信将疑的功夫老二已经出了门,一阵风似的往楼下跑,背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夹杂着张一男咆哮出的一句“以后少上我们家来”,两种声音一齐灌进她的耳朵,让人有种错觉,以为那动静是从哪传来的一连串的狗叫。